“這些年來,我不止一次地從不同渠道里聽到外國人對中國人不團結(jié)和窩里斗的批評:‘一個中國人是條龍,十個中國人是條蟲’,‘勇于私仇,怯于公憤’,其實在國外,中國人特別好認,那些登機時爭先恐后、在公共場所大呼小叫、對馬路上的紅燈視而不見的人,肯定是咱自己同胞。所以那個時候,我都很排斥這些人,就是和他們在國外的街頭遇到,他們興致勃勃地問我是不是中國人,我都用英語回答他們。不過,他們有困難,我還是會幫忙。我有一個外國朋友,他在國內(nèi)某知名學(xué)府讀國際關(guān)系,是個‘中國通’。從前每每說起我們的國民性,總帶有一股略帶‘寬容’的優(yōu)越感。他這樣說:‘智杰,你們中國是很偉大的國家,可是,再偉大也有不可愛的地方。’他委婉地表示我們的國人有時候‘不可愛’,可我心里卻非常明白他的潛臺詞是什么。就像林語堂說的:‘一個國家能混過上下五千年,無論如何是值得敬仰的?!墒?,這‘值得’又怎么講呢?是敬他生理上的一種成功,抵抗力之堅強;別人都死了,而他偏還活著。這百年中,他的同輩早已逝世,或死于水,或死于火,或死于病,或死于匪,災(zāi)旱寒暑攻其外,喜怒憂樂侵其中,而他能保身養(yǎng)生,終是勝利者。這是敬老之真義。敬老的真諦,不在他德高望重,福氣大,子孫多,倘使你遇到道旁一個老丐,看見他寒窮,無子孫,德不高望不重,遂不敬他,這不能算為真正敬老的精神。所以敬老是敬他的壽考而已。對于一個國家也是這樣?!?/p>
溫智杰的話讓我很有點不舒服,但卻不知道怎么去反駁他,沉默了一下,我問:“那既然是這樣,你為什么回來,干脆待國外一輩子好啦。”
我以為這樣的話過去他會無話可說,沒想到這位仁兄的回答理直氣壯得讓我汗顏:“我是黑頭發(fā),黃皮膚,我不回國能去哪兒?這個話是我出國時,我初中的班主任蔣老師對我說的,我一直銘記著?!?/p>
“你……”我再次無語,不過總算明白了他意思,總結(jié)起來就是:自己人說自己人可以,別人不行。這個別人當(dāng)然指的是那些金發(fā)碧眼的老外。
溫智杰接著說:“這次遇到這個事情,我就知道,中國人其實是世界上最善良、最忍耐、最無私的民族,這些天我看到的、聽到的、見到的、經(jīng)歷的都是這樣,我們的同胞在非常的時刻爆發(fā)出來的勇氣和凝聚力,還有對別人的愛,是國外任何一個國家和民族都無法比擬的。”
“大愛人間!”他說完以后,我脫口而出這四個字。
溫智杰又丟過來一個贊賞的眼神,朝我豎起大拇指說:“沒錯?!本o接著,他看我一副若有所思樣子,忙問道,“你想起什么了?”
我的腦子里此刻好像閃過一道光,捕捉到了一絲過去的影子,我思索著問:“你剛才說,你的班主任姓什么?”
“蔣老師!”
“這個字眼好熟悉,等等,讓我好好想想?!蔽医g盡腦汁,想在記憶深處尋覓出與此相關(guān)的信息,溫智杰在一旁,有些緊張地看著我。
我看他的樣子,沒來由地又有點點想笑,憋了半天后,終于“撲哧”一聲笑出聲來,但隨即就牽扯到后腦勺兒的傷口,疼得我齜牙咧嘴。
“你想到什么了?”溫智杰一喜,忙不迭地問。
我搖搖頭,大聲說:“沒有!”他神色又一暗,咕嚕一句,“沒有就沒有唄,你干嗎還說得那么理直氣壯的?”
我忍住笑回道:“我是覺得,你剛才那副樣子,那么緊張,就跟護犢子似的!”
溫智杰正拿起純凈水朝嘴里倒,被我這話嗆得直咳嗽,好容易喘過氣來,也笑起來,有些欣慰地說:“看來你完全沒陰影了,很好很好,嘿嘿,我算什么護犢子,我的蔣老師,那才是護犢子護得就跟只母雞似的。”
蔣母雞!一瞬間,一個身影在我的腦海里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那是一個花白頭發(fā),面容清癯的老人。
我淚流滿面,我知道,我封閉的記憶之門,終于出現(xiàn)了一絲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