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趕上岔路必須經(jīng)過火牛嶺。沉草記得他就是這樣頭一次見到了姜龍的土匪。在火牛嶺半山腰的櫸樹林子里,有一隊騎馬的人從樹影中馳過。沉草聽見那些人粗啞的嗓音像父親一樣呼喚他的名字:“劉沉草,上山來吧?!?/p>
第二天起了霧,丘陵地帶被一片白蒙蒙的水汽所濕潤,植物莊稼的莖葉散發(fā)著溫熏的氣息。這是楓楊樹鄉(xiāng)村特有的濕潤的早晨,50里鄉(xiāng)土美麗而悲傷。沿河居住的祖孫三代在雞啼聲中同時醒來,他們從村莊出來朝河兩岸的罌粟地里走。霧氣久久不散,他們憑借耳朵聽見地主劉老俠的白綢衣衫在風(fēng)中颯颯地響,劉老俠和他兒子沉草站在蓑草亭子里。佃戶們說,“老爺老了,二少爺回來了?!背敛菝鎸t色罌粟地和佃戶時的表情是迷惘的。沉草縮著肩膀,一只手插在學(xué)生裝口袋里。那就是我家的罌粟,那就是游離于植物課教程之外的罌粟,它來自父親的土地卻使你臉色蒼白就仿佛在惡夢中浮游。田野四處翻騰著罌粟強(qiáng)烈的熏香,沉草發(fā)現(xiàn)他站在一塊孤島上,他覺得頭暈,罌粟之浪嘩然作響著把你推到一塊孤島上,一切都遠(yuǎn)離你了,惟有那種致人死地的熏香鉆入肺腑深處,就這樣沉草看見自己瘦弱的身體從孤島上浮起來了。沉草臉色蒼白,抓住他爹的手。沉草說,爹,我浮起來了。
罌粟地里的佃戶們親眼目睹了沉草第一次暈厥的場面。后來他們對我描述二少爺?shù)纳眢w是多么單薄,二少爺?shù)男袨槭嵌嗝垂殴郑抑滥谴螘炟适且粋€悲劇萌芽,它奠定劉家歷史的走向。他們告訴我劉老俠把兒子馱在背上,經(jīng)過河邊的罌粟地。他的口袋里響著一種仙樂般瑯瑯動聽的聲音,傳說那是一串白金鑰匙,只要有了其中任何一把白金鑰匙,你就可以打開一座米倉的門,你一輩子都能把肚子吃得飽飽的。你沒有見過楓楊樹的蓑草亭子。
蓑草亭子在白霧中顯出它的特殊的造形輪廓。男人們把蓑草亭子看成一種男性象征。祖父對孫子說,那是劉老俠年輕時搭建的,風(fēng)吹不倒雨淋不倒,看見它就想起世間滄桑事。祖父回憶起劉老俠年輕時的多少次風(fēng)流,地點幾乎都在蓑草亭子里。劉老俠狗日的干壞了多少楓楊樹女人!他們在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交媾,從不忌諱你的目光。有人在罌粟地埋伏著諦聽聲音,事后說,你知道劉老俠為什么留不下一顆好種嗎?都是那個蓑草亭子。蓑草亭子是自然的虎口,它把什么都吞咽掉了,你走進(jìn)去走出來渾身就空空蕩蕩了。好多年以后楓楊樹的老人仍然對蓑草亭子念念不忘,他們告訴我劉家祖祖輩輩的男人都長了一條騷雞巴?!澳敲闯敛菽??”我說。
“沉草不?!彼麄兿肓讼胝f。
沉草在劉氏家族中確實與眾不同,這也是必然的。沉草歸家后的頭幾天在昏睡中度過,當(dāng)風(fēng)偶爾停息的時候罌粟的氣味突然消失了,沉草覺得清醒了許多。他從前院走到后院,看見一個蓬頭垢面破衣爛衫的人坐在倉房門口,啃咬一塊發(fā)黑的硬饃。沉草站住看著演義啃饃。沉草從來不相信演義是他的哥哥,但他知道演義是家中另一個孤獨的人。沉草害怕看見他,他從那張粗蠻貪婪的臉上發(fā)現(xiàn)某種低賤的痛苦,它為整整一代楓楊樹人所共有,包括他的祖先親人。但沉草知道那種痛苦與他格格不入,一脈相承的血氣到我們這一代就迸裂了。沉草想,他是哥哥,這太奇怪了。
罌粟花的氣味突然消失了,陽光就強(qiáng)烈起來,沉草看見演義從臺階上蹦起來,像一個骯臟的球體。沉草看見演義手持雜木樹棍朝他撲過來,他想躲閃卻力不從心,那根樹棍頂在他的小腹上?!把萘x你干什么?”“你在笑話我。”“沒有。我根本不想惹你?!?/p>
“你有饃嗎?”“我沒有饃。饃在爹那兒你問他要?!?/p>
“我餓。給我饃?!薄澳悴皇丘I,你是賤。”
“你罵我我就殺了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