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那時候大家住在一起,過著一種公社式的生活,我的酒吧老賠本,妮可的客棧也不掙錢,日子偶有拮據(jù),卻從未窘迫。大家誰有錢花誰的,天經(jīng)地義地相互守望著,高高興興地同住一個屋檐下,白開水也能喝出可樂味,掛面也能吃出意大利面的感覺來。
既是家人,彼此關(guān)心就是分內(nèi)的義務(wù),我們那時候最關(guān)心的是二彬子,或者說二彬子是最不讓人省心的。
二彬子是我酒吧合伙人大彬子的親弟弟,來自首都北京大通州。他說話一驚一乍的,胡同串子啥樣他啥樣,脾氣也急,驢起來敢和他親哥摔跤。他親哥原本在拉薩市區(qū)租了小房子和他一起住,后來發(fā)現(xiàn)根本管不了他,于是塞到我身邊來圖個近朱者赤。
他蠻親我,經(jīng)常跑到我面前掏口袋。
他說:老大,我搞了些無花果給你吃。我說:我不吃。
他說:吃吧吃吧吃吧。
然后硬往我嘴里塞,真塞,摁著腦袋塞,塞一個還不夠非要塞滿,非要把我塞得和只蛤蟆一樣。
我知道他是好心好意,但嘴里塞滿了怎么嚼?!
他也蠻親妮可,經(jīng)??淠菘?。
看見妮可吭哧吭哧洗衣服,就夸:嘖嘖,你和我媽一樣賢惠。
妮可偶爾炒菜多放兩勺油,就夸:嘖嘖,你做的飯和我媽做的飯一樣好吃。
看見妮可穿了一件新衣服,就夸:嘖嘖,你的身材和我媽的身材一樣苗條。
妮可被他給夸毛了,要來他媽媽五十大壽時的照片瞻仰風采,看完后氣得夠嗆。
二彬子當時談了個小女朋友,叫小二胡。小二胡讀音樂學(xué)院,一把二胡走天涯,趁著暑假來拉薩勤工儉學(xué)。小姑娘家境很一般,但窮游得很有志氣,她在宇拓路立了把陽傘,每天在街頭拉四個小時的二胡掙學(xué)費。
二彬子會兩句京劇花臉,天天跑過去喊一嗓子“蹦蹬淬!”,他一蹦蹬淬,小二胡立馬琴弓一甩西皮流水,兩個人四目相對含情脈脈,旁邊圍觀的老外們單反相機咔嚓咔嚓響成一片。
二彬子請小二胡來客棧吃過飯,他一本正經(jīng)地穿了一件白襯衫,還內(nèi)扎腰。我們逗他,告訴他頭回請人吃飯應(yīng)該送花送禮物。他二話不說就躥出門,不一會兒就捧回一大簇漂亮的格?;ǎ吲d得小二胡眼睛直眨。
過了不到半小時,隔壁鄰居客氣地敲開門,客氣地和我們商量:……花就算了,當我送了,但花盆能不能還給我……
小二胡感動壞了,二彬子翻墻給她偷花,太浪漫了,她當場發(fā)誓要嫁給二彬子,把我們一家人嚇壞了。
暑假結(jié)束后,小二胡和二彬子生離死別了一場,而后一路顛沛,沿川藏線返鄉(xiāng)。臨走時,她把二胡上的一個金屬配件留給了二彬子做念想。小二胡后來考去了維也納,遠隔萬重山水,他倆沒能再見面。
二彬子麻煩妮可打了根絳子,想把那個金屬配件掛在脖子上。
妮可問他想不想小二胡,他岔開話題打哈哈,說:妮可,你的絳子打得真漂亮,你和我媽一樣手巧。
妮可手巧,但嘴笨,有心勸慰二彬子卻不懂該怎么勸慰,她狠狠心把家里的座機開通了國際長途,但二彬子一次也沒打過。
二彬子看不出有什么異樣,依舊是每天咋咋呼呼地進進出出。他的脖子上天天帶著那個奇怪的掛飾。
聽說,那個二胡金屬配件叫千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