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派克街口的卡門(12)

沉沒的西雅圖 作者:常羲


摩天輪把世界上所有艷麗的顏色一下噴薄出來,那些光芒揮霍的真過分啊,整個世界簡直都在顫抖了,我沒有停下,一直在往前走過去,前面就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完了,我的心里充滿了恐懼,我快要走到鬼屋了,鬼屋前面有個小丑,穿著斑斕的、綠底的衣服,臉上的妝是夸張的笑,那些顏料都是有毒的,他每次見到我都會用那種奇怪的嗓音向我打招呼,就像是小學時候第二套廣播體操的播音員一樣,金屬的音色回蕩在高高的天空上,我害怕他。

然后我就看到了徐欣。他穿著那件黑色的、羊絨的風衣,平時那種淺薄的、浮夸的神色全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悲涼。我怎么能在這里看到他呢?我想了想,這個地方不是我的游樂場嗎?“你是怎么闖進來的?”我的聲音一定是脆生生的,帶著點好奇,但是在夢里面我聽不見,好像被扔進了深深的水底,一張嘴只能吐出一串串的泡泡?!澳闶菑暮箝T進來的嗎?”

“我來找他。”徐欣抬起手,指著慢慢旋轉(zhuǎn)的摩天輪,摩天輪的每個廂房都發(fā)出耀眼的明黃色光芒來,可是我看到了最頂上那個座位里面坐的人,那是顧驚云。他是怎么看到我的,還朝我揮著手笑,那個笑容就像一個謎。

“你們什么時候認識了?”我終于聽見我的聲音了,嘶啞的顫抖著,還帶著恐懼。是做夢的時候壓住胸腔了嗎?我怎么會發(fā)出這種聲音來呢?徐欣仍然慢慢搖著頭,好像是一部電影的大結(jié)局一樣,悲涼地笑一笑,“你都不記得了嗎?”他轉(zhuǎn)過身去,露出身后長長的一根絲線,穿過心臟,穿透衣服,繃得緊緊的,就像一個木偶,“我怎么會不知道呢。我早就已經(jīng)死了。我什么都知道?!?/p>

有一種巨大的哀傷從胸腔里無休無止地漫上來,可是我不受控制地張開嘴,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后面有人拍我的肩,我轉(zhuǎn)過身去,看見那個綠色的小丑,臉上的妝比什么時候化得都鮮艷,它的嘴唇真紅啊,紅得就像皮膚割裂了滲出來的血?!皻g迎來到鬼屋?!蹦欠N廣播體操播音員的音色是冰涼的金屬,天空被整整齊齊地切開。我膽戰(zhàn)心驚地站在原地,該跑到哪兒去呢?我對自己說,不能跑啊,這是我的游樂場。這時候周遭看不見的人群忽然鼎沸起來了,歡呼聲震耳欲聾,把所有的燈光都殺氣騰騰地吞沒,遠處的地平線上,氣勢磅礴地點燃起了無數(shù)煙花。像是燒不盡的夕陽。

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思瑤趴在我面前,我費力地撐起來一點兒,感覺到頭發(fā)都濕透了,濕漉漉的搭在肩膀上,像是水里撈出來的人一樣?!邦欝@云沒法帶我們出去了,”她噘著嘴,“剛才徐慶春還因為這個生氣了,和他大吵了一架跑了出去,現(xiàn)在顧驚云開車去找她,家里沒人?!?/p>

天空藍得很炫目。我看見外面一望無際的雪地,有一道光線很柔軟地打下來,顯得又寒冷,又寂靜。這個小鎮(zhèn)很少有這么美好的時候?!艾F(xiàn)在幾點了?”我打了個哈欠問她。

“中午十二點?!彼挚戳丝幢?,“還出去嗎?現(xiàn)在出去還來得及?!?/p>

“哪兒能不出去呢?!蔽覐拇采献饋恚α怂︻^,想把剛才殘留的那點驚心動魄的噩夢甩出去,“等我洗個澡,”思瑤已經(jīng)坐在我床沿上,有一搭沒一搭地翻著一本時尚雜志,“我們搭下一班公車出門。”

可是等我們走到公車站的時候,空氣就已經(jīng)變得陰濕冰涼了,還沒化干凈的雪卷著冬天的荒野涼涼的味道,不由分說地朝我們席卷過來?!翱煜掠炅??!彼棘幫野档奶炜丈峡匆豢矗倚σ恍?,“說不定是下雪呢。我覺得下雪比下雨要好?!?/p>

“也是,下雪就又能停課了——”公車的皮很陳舊,吱吱嘎嘎地在雪地上劃出歪歪扭扭的痕跡,“到了?!彼棘幟看卧谏瞎嚨臅r候都要拉過我的手來,上車的幾個臺階上全都是淤泥。她挑了個靠窗的座位坐下來,“你看,”她的手指磕了磕窗戶,灰色的,細密的雪花朝窗戶飄過來?!肮幌卵┝??!?/p>

滿耳朵里都充塞著印度腔、中東腔的奇怪英語,這輛公車一直搖搖晃晃地往前開,迎著灰蒙蒙的雪氣,開進昏暗破敗的夢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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