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某個時候,薛嵩的故事是在長安城里開始的,到了湘西的紅土山坡上,才和現(xiàn)在的開始會合。這就使現(xiàn)在的薛嵩多了一個灰色的回憶,除此之外,還多了一些雇傭兵。我覺得這樣很好,人多一點熱鬧。
薛嵩部下的雇傭兵在找到雇主之前是一伙無賴,坐在長安城外曬太陽——從早上起來,就坐在城門口,要等很久才能等到太陽。這樣看來,太陽好像很寶貴,但現(xiàn)在去曬,肯定要起痱子。長安城門口有一排排的長條凳,上面坐滿了這種人,腳下放著一塊牌子,寫著:愿去南方當(dāng)兵,愿去北方當(dāng)兵,或者是愿去任何地方當(dāng)兵;在這行字下面是索要的安家費(fèi)。薛嵩既然付得起買官的錢,也就付得起雇傭兵的安家費(fèi)。當(dāng)然,這些錢不能白給,當(dāng)場就要請刺字匠在這些兵臉上刺字,在左頰上刺下“鳳凰軍”,在右頰上刺下“親軍營”。這些刺下的字就是薛嵩和他們的契約。有了這六個字做保證,薛嵩覺得有了一批自己人,再不是孤零零的。不幸的是這個刺字匠和這些兵認(rèn)識,所以把字跡刺得很淺,還沒等走到湘西,那些字跡就都不見了,于是薛嵩又覺得自己還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在這種情況下,薛嵩當(dāng)然覺得自己錢花得不值,想要請人來在±兵臉上補(bǔ)刺,但那些兵都不干,并且以嘩變相威脅。此時薛嵩干出了一件不雅的事情:他把褲子脫了下來,請他們看他的屁股。薛嵩為了和士兵同甘共苦,并且表示扎根湘西的決心,也請刺字匠刺了兩行字,左邊的是“鳳凰軍”,右邊的是“節(jié)度使”。但他以為自己是朝廷大員,這些字不能刺在臉上,所以刺在了屁股上。不幸的是,屁股上的字也不能打動那些雇傭兵。而且這兩行字刺得非常之深,一輩子都掉不了。所以,這會是薛嵩的終身笑柄。那些兵看了這些字就往上面吐吐沫。我覺得自己能夠看到那兩行字,是扁扁的隸書,就像寫在象棋子上的字。而且我有一種難以抑制的沖動,想要脫下褲子,看看自己的屁股。之所以沒有這樣辦,是因為這間房子里沒有鏡子。另外,這間房子也不夠僻靜。假如有人撞見我做這個舉動,我就不好解釋自己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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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段時間,薛嵩的屁股甚為白皙,那些黑字嵌在肉里,好像是黑芝麻擺成的?,F(xiàn)在薛嵩雖然已經(jīng)曬黑,但那些字還是很清楚。他只好拿墨把屁股上的字涂掉。在那個赤裸裸的紅土山坡上,一切都一覽無余,長著一個黑屁股,看上去的確可笑;但總比當(dāng)個屁股上有字的節(jié)度使要好些。薛嵩還給每個兵都出了甲杖錢,足夠他們買副鐵甲,但是他們買的全是假貨,是木片涂墨做成的,穿在身上既輕便,又涼快??上У氖锹飞狭芰藥讏鲇辏土髌鹆撕跍?,還露出了白色木頭底。薛嵩說:穿木甲去打仗,你們可是拿自己的生命去開玩笑哪!但那些兵臉上露出了蒙娜·麗莎般的微笑。等薛嵩轉(zhuǎn)過頭去,那些兵就縱聲大笑,拍著肚子說:打仗!誰說我們要去打仗!那些兵…聽說打仗,就好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這說明,雖然他們是士兵一但不準(zhǔn)備打仗。他們給自己蓋房子、搶老婆卻很在行。
雇傭兵最擅長的不是打仗,也不是蓋房子和搶老婆,而是出賣;但薛嵩不知道這一點。統(tǒng)帥手下有了雇傭兵,就如一般人手里有了偽鈔,最大的難題是把它打發(fā)掉。想要使這些人在戰(zhàn)場上死掉,需要最高超的指揮藝術(shù),很顯然,這種藝術(shù)薛嵩并不具備。我聽說有些節(jié)度使用騎兵押雇傭兵去打仗,但是不管用,那些人在戰(zhàn)場上跑得比騎兵還快。還有些節(jié)度使用雇傭兵守寨子,把他們鎖在柵欄上,但也不管用。敵方來打寨時,一個雇傭兵也見不到。因為他們像土撥鼠·樣在腳下打了洞,一有危險就鉆進(jìn)洞里藏起來。所以最好把地面也夯實,灌上水泥,讓他們打不動洞,但這樣做太費(fèi)工了。我還聽說有些最精明的節(jié)度使手下有“長桿隊”這樣的兵種,由可靠的基干士兵組成,手持堅硬的木桿,桿端有鐵索,鎖住雇傭兵的脖子,用這種方式把雇傭兵推向陣前,只有在這種情況下,雇傭兵才會進(jìn)入交戰(zhàn)。長桿隊的士兵還必須非常機(jī)警,因為稍不小心,就會變成自己被鎖上長桿,被雇傭兵推向敵陣。除了不肯打仗,雇傭兵還很喜歡鬧事:鬧軍餉、鬧伙食、鬧女人,等等。薛嵩率領(lǐng)著這支隊伍剛剛到了湘西,就被人鬧了一次,打出了滿頭的青紫塊。具體地說,是一些圓圓的大包,全是中指的指節(jié)打出來的。被人敲了這么多的包,薛嵩會不會很疼,我不知道。因為我已把自己視為薛嵩,我很不喜歡這個情節(jié)。我還覺得讓那些兵這樣猖狂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