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見車廂左前角站著一個女的。他打量了幾秒鐘以后就斷定,這是個北京人。她背對著他默默站著,他感到這女的有意避著他。兩個插隊出身的北京學生一眼就能彼此認出來,他猜她準是早就發(fā)現(xiàn)了自己??ㄜ囃嵬岬仃J過一道楞坎,滿車農(nóng)民被顛得東倒西歪,但是那女的還是僵直地站著,堅持著一動不動。這是個和我差不多的,老插隊出身的北京姑娘,她在避著我哪。他覺得挺有意思,他不由得又望了望她的背影,他覺得這背影很夠味兒。
他愉快地吹了聲口哨,把手翻轉過來握緊車廂板,重新面對著荒莽的黃土高原。當卡車顛得蹦起來的時候,他開心地回頭瞟著車里。在那些農(nóng)民當中他最佩服那個紅臉青年。那個棒小伙嚴肅莊重地坐在車尾,根本不理睬倒卷來的黃土。好后生,他用陜北式的口氣自語著,滿懷興趣地端詳著那小伙兒安靜老實的模樣。真是個安分的樸實后生,渾身肌肉鼓鼓的。他不由得展開手掌,然后又輕易地把車廂板握牢。他覺得他的手很有勁,老破卡車蹦一米高也不會使這雙手松開,他心里很愉快。等停車吃飯的時候,他盤算著,我要用陜北話和那后生攀談一番?!扒鍧镜氖逋弑さ奶?,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所以這后生的婆姨應當是米脂人,她這會兒也許正給這小伙兒納鞋底呢。這一路的高原河水、風土人物都和黃色的梁峁一樣讓他感受清新。對,他心里說,挑選這個專業(yè)是對的,地理科學。單是在這樣的大自然和人群里,就使他覺得心曠神怡。漢語專業(yè)無論怎么好,也不能和這個比,這才是個值得干的事業(yè)。我就選中這些河流作為研究方向,他暗暗地下著決心。
上星期畢業(yè)典禮時,教語音學的秦老師最后地對他苦口婆心了一番。而他說,不,秦老師,我還是說實話吧,這一行不對我的心思。論文得個五分,并不能說明我就是搞漢語語音學的材料。我想挑個更對我口味的專業(yè)干它一輩子。我很感謝您,真的,老師。我覺得這四年漢語學得很值。將來誰能離得開語言呢?
幸虧顏林他爹是搞自然地理的。沒想到當年我和顏林擁著一床皮被在阿勒泰南坡露宿,居然成了今天為一生從事的專業(yè)作出選擇的機緣。他回想著以前回北京去顏林家串門玩時的情景,那時老頭經(jīng)常坐在一個破沙發(fā)上對他暢談地理知識。那干瘦老頭居然能從青藏高原扯到海南島,從太行山扯到黃果樹瀑布。他挖空心思想打敗老頭,于是亮寶似的把自己串聯(lián)去過的地方一個個說出來。而老頭隨著他不安分的思路,如數(shù)家珍地大講那些地方的地質成因、地貌特點,以及有什么河,河拐什么彎,夏天有多大洪水,冬天結多厚的冰。這還不算,連山上有什么巖洞,樹上長什么葉子,老百姓種什么莊稼,老頭全一清二楚。每次他離開顏林家時都暗暗稱奇。哦,沒想到,他想,原來那時聽的故事已經(jīng)在我心里扎根發(fā)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