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臺灣的社運界,不論是聯席會議或戶外活動,經??梢钥吹揭粋€“阿公級”的老人:蒼白稀疏的頭發(fā)配上掛在鼻尖的老花眼鏡,被周圍的年輕人襯托得格外突出。這位人人叫他“Peter”的老人就是黃文雄,難以相信他就是1970年4月24日,在紐約廣場飯店向蔣經國開槍的刺蔣案主角。
這位“刺客”于1995年年底潛返臺灣時,已經在海外流亡了32年。其后,黃文雄不像一些海外民主運動的出名人士,并沒有競選公職;他選擇擔任的是,當時只有兩名工作人員的“臺灣人權促進會”的會長。
回到臺灣十余年來,他在國際上似乎反而更為人所知。例如1998年是“世界人權宣言”六十周年,國際人權界和聯合國于巴黎合辦“人權衛(wèi)護者高峰會議(Human Rights Defenders Summit)時 ,他是全球三百名代表之一。又例如2000年6月13日,《紐約時報》曾以半版刊出對他的專訪。
十幾年來,黃文雄打過不少場社運的硬戰(zhàn),例如有關“國家安全法”第五五八號釋憲案、反國民卡案、反全民指紋建檔案、聲援蘇建和等死刑案……七十二歲了,他還是活躍于社運界的第一線。
1947年以來的臺灣,變化不可謂不大。變化之一是一個明顯可見的對照:一端是早期國家機器對于民間社會近乎完全的宰制,另一端是民主化后民間多元自主力量的茁長。黃文雄這位“刺客”出身的社運工作者,可以說是這個變化頗具戲劇性的樣本。我們且來聽聽——用他的說法——他的生平(biography)是怎么和歷史(history)相碰撞的。
我在1937年出生于新竹市外的湳仔(今湳雅)鄉(xiāng)下。最鮮明的童年記憶是二次大戰(zhàn)和二二八事件,正好橫跨日本殖民統(tǒng)治的末年和國民黨政權的遷臺。
1940年代的“二戰(zhàn)”記憶
我的戰(zhàn)爭記憶,恐怕在臺灣也算得上不尋常,主要是因為湳仔離新竹空軍基地只有兩三公里,而我們家十米外就是通往空軍基地的專用鐵路。1945年,我上小學一年級時,盟軍已經開始轟炸臺灣了,空軍基地當然被炸得特別厲害。沒上幾天課,學校就關門了。村子雖然沒被炸到,但挖防空洞、跑空襲、看空戰(zhàn),都是視聽味觸俱全的記憶。
那時一切以前線為優(yōu)先,島內物資匱乏,采用配給,嚴查黑市。找吃的是另一個難忘的經驗。有個場景至今仍然鮮明無比。有一天,附近的新竹糖場被炸,庫存的糖漿都流到旁邊的水田里。消息一傳出,我也提了兩個“鉛桶”趕過去。只見四周田野的地平線上都有人影朝糖場移動,糖場一片火光,因為鐵皮廠房高熱,鐵皮還一片片飛起落下,發(fā)出震耳的巨響,空氣里則夾著火藥和焦糖的氣味,簡直像黑澤明電影里的某些場景。對這四面八方而來的人潮,日本軍警不敢也無法阻擋,人們已經太久沒有嘗到糖味了。
另一件事則和一個日本少年神風特攻隊的孩子有關。那時日本軍力不濟,已經開始用部分木制的飛機,對盟軍船艦進行自殺式攻擊。這個孩子不過十幾歲,過兩天就要一去不回地出征了。這天他跑到村里來,想買一只小鴨帶上飛機,陪他赴死。他說出理由的時候,已經沒有平??诔姼琛㈩i系白巾、揮舞軍刀的飛揚神采了??墒谴謇锶擞憛捜毡救耍豢腺u給他,還是我母親看他可憐,替他說情,才幫他找到一只。我至今記得他手捧小鴨含淚離去時的身影。
我母親當時的心情,除了同情,恐怕也很復雜。我父親是工程師,那時被調去建造海防工程,因為替工人說話,被日本軍官找麻煩,還是他的日本老師出面幫忙才沒出事。因為殖民統(tǒng)治和現代化同時進行,臺灣人和日本人的關系其實極為復雜,目前臺面上的兩極說法都簡化得太厲害了。
我在外國參加過反戰(zhàn)與反核武運動,回到臺灣后也加入促進和平基金會,有許多觸動我的原因。兒時的“二戰(zhàn)”經驗恐怕也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