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1918—2012)先生年屆望九,但老而彌堅。其晚年聲名漸盛漸隆,一時有如日中天之勢。他前年出版的《紅樓奪目紅》,在當今圖書業(yè)一片衰敗的慘境下,銷量竟達十萬冊,令人刮目。世人大都以為周先生是位紅學(xué)家,其實那只是他寶刀的一面;他在戲曲、民俗,乃至?xí)ǚ矫娑加幸欢ǖ难芯俊⒃煸?。他是位受人尊敬的紅學(xué)權(quán)威,稱其是紅學(xué)泰斗似不為過。
作為周先生的讀者,我最早接觸的是他的散文《說笑》、《說哭》之類。他說笑,教你捧腹、噴飯,笑得死去活來;他說哭,教你悲戚、哽咽,哭得呼天搶地。人世間萬象,畢現(xiàn)于字里行間。我從業(yè)編席以來,早想拜識這位紅學(xué)大家,憾無文緣。退休后,出版社編了一套《大家散文文存》,主事者汪修榮君想請周先生加盟。汪君知我在文化界老人圈內(nèi)有點人緣,請我覓一門徑試試。我銜命出馬,不料居然馬到成功。
我從周先生的作品中讀出他的鮮明個性。君子之交固然崇尚淡如水,然凡夫俗子都應(yīng)該受到他人的尊敬,更況文學(xué)前輩。我恭恭敬敬地給周先生用八行書寫了六頁長函,投石問路。詳述《大家散文文存》的編輯旨要,強調(diào)該“文存”由出版社規(guī)范的體例來選文,希望得到他的理解與支持。本來,周先生的書稿結(jié)集出版,一律由女兒們操辦,女公子倫玲當他的助手多年,對他的文章了如指掌,輕車熟路不需他人多勞的。周先生大概是見我那幾頁八行書寫得還較認真,或為我言之殷殷情之切切,動了惻隱之心吧,成全了我的不情之請,破例地讓我編選他的散文集。
書稿內(nèi)容宏富,有先生研究紅樓的高言闊論,有談文論藝的零珠碎玉,有人生之旅的履跡行狀,以及與文壇師友們過從的點點滴滴。鑒此,我斗膽代擬書名《紅樓內(nèi)外》。我將選目呈先生寓目審正,先生在選文上未作增刪,只對書名提出異議。他說此前他的著述中已有一本名曰《“紅樓”內(nèi)外續(xù)“紅樓”》,又是策劃人命名的,如再叫《紅樓內(nèi)外》不妥。建議易為《紅樓柳影》。我才疏學(xué)淺,確不知紅樓與柳影之間有何淵源。當我正想與先生商討,另取一個有亮點、易銷售的書名時,先生將他擬就的《紅樓柳影》序文賜下。展讀之后,眼界大開。先生在序文中畫龍點睛地點出了“柳影”的典故。又云“紅樓是‘真、善、美’的建筑奇跡,柳影則足以相依為侶——雖無松柏參天之姿,卻有風(fēng)流瀟灑之致,松柏是節(jié)操的代表象征,楊柳是感情的化身標本?!彼钟闪奥?lián)想到日影、月影、水中影、意中影、文中影……先生思緒精騖八極,神游萬仞?!都t樓柳影》一名,典雅而得當。我當即回函表示欣然接受。
金秋送爽,丹桂飄香。
適逢丙戌(2006)重陽之際,我專程赴京華拜訪周先生,簽約并取插圖照片。
周先生是位儒雅文人,講究禮數(shù)。當倫玲告知他我來了時,先生即從沙發(fā)上立身,示意歡迎并讓座。眼前的先生雖八十有九,滿頭華發(fā),面容清瘦,但精神矍鑠,身板挺碩實。說話時偶輔以手勢,彰顯著活力。自老伴謝世后他一人獨居,幸有三個女兒做他的拐杖,姐妹們輪流陪伴,侍奉左右,使他晚年孤而不單,頤養(yǎng)天年之余,仍有精神再為紅樓添磚獻瓦。
周先生家居十分儉樸,上世紀80年代的普通人家水平,略顯一點雜亂。偌大的客廳書櫥列隊,大書桌、小圓桌上累積著書刊、文案和函件。墻上懸著先生自書的書法長卷,書架上有一尊曹雪芹的小座像,濃濃的書卷氣迎面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