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無父何怙？

人們常說，父愛如山，可是老舍自小就沒有享受到父親的庇護。父親為他留下的僅有出入皇城所帶腰牌上燙著的“面黃無須”四個大字，以及從母親的敘述中獲得的一輩子沒和任何人打過架、吵過嘴的老實形象。老舍說：“我總覺得父親是個很奇怪的旗兵?！?/p>

剛呱呱落地時，老舍就險些被凍死，那時他的父親還在皇城值班。母親當時已經(jīng)41歲，算是高齡產(chǎn)婦了，加上連日的操勞，身體十分虛弱，分娩時偏偏接生婆又缺乏經(jīng)驗，致使失血過多，剛生下老舍就昏死了過去。當時正是隆冬臘月，滴水成冰，幸虧已經(jīng)出嫁的大姐及時趕到，把老舍抱入懷中，才保住了他脆弱的小生命。好不容易度過了這個差點送命的寒冬，舒家又遭遇了更為嚴酷的打擊——老舍的父親舒永壽在戰(zhàn)斗中犧牲了。

◎父愛如山，可是老舍自小就沒有享受到父親的庇護

1900年，八國聯(lián)軍入侵北京。舒永壽是旗兵，正值負責鎮(zhèn)守皇城的正陽門，他和其他的旗兵們使用著生銹的腰刀和沉重的抬槍，與洋鬼子殊死搏斗。抬槍是非常老式的重型鳥槍，需要兩個人合力配合。一個人在前面充當槍架，將槍身架在肩上，另一個人負責瞄準發(fā)射。抬槍不僅機身笨重，而且射擊精準度差，與先進的西洋武器相比，非常落后，清軍很快在對峙中敗下陣來。后來，八國聯(lián)軍向正陽門發(fā)射了“燒夷彈”——這種燃燒彈在當時是一種新式武器，正陽門的箭樓被炸掉了半個城門樓，很快就燃起了大火，火星落在了護軍的周圍。幾桿抬槍并在一起，周圍必然散落了不少火藥，火星點燃了它們，又引燃了護軍隨身攜帶的黑色彈藥。

◎抬槍

◎1900年，八國聯(lián)軍侵略北京

舒永壽被燒傷了，他掙扎著想爬回家，可是到了西華門附近的“南恒?！奔Z店，就再也爬不動了。老舍舅父家的二哥，也是旗兵，他到糧店里找水喝，發(fā)現(xiàn)了全身燒腫的舒永壽。他這時已經(jīng)不能說話了，他把一雙因腳腫而脫下來的布襪子和褲腳帶交給了內侄，托他把這點東西帶回家去，也好有個交待。城內到處火光沖天，槍炮齊鳴，找車沒車，找人沒人，自顧不暇的內侄救不了已經(jīng)奄奄一息的姑父。等戰(zhàn)事平息，老舍母親去找，那個糧店已經(jīng)燒成了廢墟。最后，只將襪子和褲腳帶葬在了大鐘寺附近的一個菜地里，陪葬的還有一張紙，上面寫著舒永壽的生辰八字。老舍說：“多年后，二哥每提起此事就難過，自譴?？墒俏覀內叶紱]有責難過他一句。我們恨八國聯(lián)軍！”(《神拳·后記》)

◎被燒傷的老舍父親到了“南恒?！奔Z店就再也爬不動了，他把一雙因腳腫而脫下來的布襪子和褲腳帶交給了內侄，作為自己對家人的交待

◎《庚子京師褒恤錄》，記載著老舍的父親舒永壽為國捐軀以及“從優(yōu)撫恤”：“護軍瑞升、承通、林安、玉慶、春喜、祥林、松桂、永壽……均于上年七月在天安等門駐扎，二十一日對敵陣亡等因。護軍順喜、瑞升、承通、林安、玉慶、春喜、祥林、松桂、永壽……均著照護軍校陣亡例從優(yōu)賜恤?！?《老舍圖傳》)

不幸接連著不幸，侵略者又在京城內大肆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他們“像姑娘篦發(fā)那么從容，細膩”地挨家挨戶搜索、剔刮，連窄小貧窮的小羊圈胡同也沒有放過，一天之內幾次光臨。剛剛蒙受滅頂之災的舒家，又面臨著明火執(zhí)杖的搶劫。洋兵先去搜雞，而后到屋中翻箱倒柜，老舍家的炕上有兩只年深日久的破木箱，他們把箱底兒朝上，倒出所有的破東西，從容不迫地、無孔不入地把稍有價值的東西都拿走，家里的大黃狗剛叫了一聲就死于刺刀之下。而那時不滿兩歲的老舍就睡在箱子的附近，因為酣睡無知方才得以逃過侵略者的刺刀。強盜走后，母親進來，老舍還被箱子扣著。

我一定是睡得很熟。要不然，他們找不到好東西，而聽到孩子的啼聲，十之八九也會給我一刺刀。一個中國人的性命，在那時節(jié)，算得了什么呢！況且，我又是那么瘦小、不體面的一個孩子呢。

自從我開始記事，直到老母病逝，我聽過多少多少次她的關于八國聯(lián)軍罪行的含淚追述?！墒巧詈?，因而也就牢牢記住洋兵的罪行——他們找上門來行兇打搶。母親的述說，深深印在我的心中，難以磨滅。在我的童年時期，我?guī)缀醪恍枰犑裁赐坛院⒆拥膼耗У鹊裙适?。母親口中的洋兵是比童話中巨口獠牙的惡魔更為兇暴的。況且，童話只是童話，母親講的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是直接與我們一家人有關的事實。(《神拳·后記》)

老舍從小就沒享過什么福，生下來，母親就沒有奶水，靠用小砂鍋熬漿糊，加上糕干粉喂。到了一般孩子“七坐八爬”的時候，嚴重缺乏營養(yǎng)的老舍仍是不會坐不會爬，甚至到兩三歲了，他還沒有學會走路。生于憂患，幼年失怙，就這樣在八國聯(lián)軍攻占京師的炮火聲中，老舍開始了他別樣慘淡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