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上冰橇留跡蹤,白云閑暇客從容
——《楊聯(lián)陞別傳》由來
為已故哈佛燕京講座教授、漢學家楊聯(lián)陞作傳的緣起,并非因為他是我的外祖父,不夸張地講,完全是因為作家韓石山先生的慫恿。
“非典”期間我所編的《哈佛遺墨——楊聯(lián)陞詩文簡》由商務印書館出版后,我給至今尚未謀面的學者謝泳寄樣書(他在此前回復我的郵件中,允我在書末附錄了他的《楊聯(lián)陞為什么生氣》一文),順便煩請他代我轉送他在山西作協(xié)時的同事韓石山一冊。那時我與韓先生亦未曾謀面,也不相識,只是讀過他的部分著作。沒想到他收到《哈佛遺墨》后,迅速讀完,并一連寫了兩篇文章,一是談“前輩風流”,一是“重審趙儷生電話案”。后一篇的影響顯然更廣。大約十多年前的一個冬日,我去太原辦事,電約韓先生求見,他答應當晚來我下榻處。那天下午他在某高校演講,之后有晚餐招待,他喝得興致甚佳,到我住處已時近子夜,興仍未盡。石山先生與我雖是初見,卻一見如故。所談話題中,當時我最不以為然,之后則甚以為然,乃至由動心直至動筆的就是他的這句話:“你該寫《楊聯(lián)陞傳》?!边@句話說完片刻,他似乎就已看出我的不以為然,又強調了一句:“這個人很有意思,很值得寫,我都想寫,就是沒有材料。”石山先生的傳記文學創(chuàng)作我是很愛讀的,譬如《徐志摩傳》。韓石山與徐志摩是隔代人,不可能見過面,不會有直接的接觸,只能在“材料”的基礎上憑其感受、理解、分析和研究來寫傳記,但他竟能寫出那么厚重的一冊。蔣力與楊聯(lián)陞,更是隔代人,但是好在見過幾次面,有一點點接觸,手頭也有一些獨家的材料,自2003年“非典”期間編輯《哈佛遺墨》一書開始,我一直未中斷對楊聯(lián)陞的資料收集和人物研究,為什么不能寫呢?
其實,比我更有資格寫、當初也更想寫楊聯(lián)陞傳記的,大有人在。譬如楊聯(lián)陞的弟子、后來的同事更兼友人、被他稱為“英時弟”的余英時教授。楊聯(lián)陞去世后,余先生陸續(xù)寫了帶學術歸納性的悼念文章,寫了關于楊聯(lián)陞與胡適先生論學談詩的文章,還為楊聯(lián)陞的詩做了箋注。論資格,他當是第一人選,可是從未見他動過此念,畢竟,他是學者,不是作家。楊聯(lián)陞的另一位半是弟子半是友人的陸惠風教授,是當初就已想寫傳記的人,為此他復印了楊聯(lián)陞四十余年的日記,很有進入狀態(tài)的樣子了,但后來不知何故,陸先生放棄此念,連他復印的那套日記,都送給了哈佛燕京圖書館(原件則由楊聯(lián)陞夫人做主,捐給了臺灣“中研院”史語所)。原件和復印件,我都未看過,但我意識到,楊聯(lián)陞這個1914年出生、已經去世了二十多年的人,如果再沒有一本關于他的傳記問世,他的生平、容貌、個性、愛好、成就等等,后來人肯定更難說清了。盡我所能,依據手頭現(xiàn)有材料,把我對楊聯(lián)陞的了解和不斷加深的認識落在紙面上,是我不應推卸的義務。盡管了解和認識都仍有一定的局限,我還是勉力開始了《楊聯(lián)陞別傳》的寫作。
因為有局限,所以我很清楚,正傳、大傳我絕對寫不出來,“別傳”之體裁,也是受了傳主觀念的啟發(fā)。1981年楊聯(lián)陞寫給臺灣《傳記文學》雜志主編劉紹唐先生的一通書信,實則是一篇關于蔣彝先生的人物隨筆,其中提到:“茲想選錄打油詩試寫《行者學究交游打油唱酬記》。(自傳亦是合傳,實是別傳而已!)”在他晚年給繆鉞先生的書信中,也提到要寫日本游記。可惜的是,他雖動此念,卻未來得及付諸筆端就已病衰,否則,一定有數篇生動的文字,再現(xiàn)當年情景和若干風流人物。要指出的是,楊聯(lián)陞畢生很少寫長文專著,沿此習慣,若有別傳之文,每篇也當在幾千至萬字之間。即便寫成,也不可與其師寅恪先生之大作《柳如是別傳》相比,那是三卷本的巨著。后生之我,更無類似指望,只望讀者諸君對“別傳”亦有寬容之理解,認可傳記也能有各種寫法。此為我對“別傳”概念的解釋。
這本別傳,選擇了與傳主關系密切(甚至是密切到特殊程度)的一些學人,如:胡適、趙元任、錢稻孫、繆鉞、洪業(yè)、蔣彝、何炳棣、臺靜農、余英時、賈德納、吉川幸次郎、宮崎市定等人,分別記錄了傳主與他們的交往,多自唱酬切入,與楊聯(lián)陞“自傳亦是合傳”(其實還可稱為詩傳)的意思暗合。然因局限,譬如與某人的書信往還,目前筆者只見到一方多通信函,另一方的信函則少見或一通未見,所以實難詳盡描述。且我亦堅決杜絕想象與虛構,所以難免遺漏,但絕非忽略,只祈日后有新發(fā)現(xiàn),或能再有增補。歐洲漢學界當時活躍的前輩和同輩,傳主亦多有交往,但大都限于學術范疇,然其中有一位不能不提,那就是法國漢學家戴密微教授。1951年,37歲的楊聯(lián)陞游學歐洲,用他自己的話,叫“拜山”,戴密微那時就是一座巍峨的漢學之峰。盡管我們對楊聯(lián)陞與戴密微的結識缺乏了解,但就所知來看,戴密微從那次見面起就對楊聯(lián)陞這個晚輩表現(xiàn)出異乎尋常的關愛。他安排楊聯(lián)陞住在他家隔壁的旅館,然后是當天的下午茶、晚飯、持續(xù)多日的論學,然后是介紹他去瑞士登山。十年后,安排他到法蘭西學院演講,以致楊聯(lián)陞在這個演講稿的法文本出版時,特意表示了他對戴密微先生“滿懷的誠摯和敬意”,并將這個法文本題獻戴密微教授。1977年是他們二人的最后一次見面,楊聯(lián)陞大陸探親返回美國途中,在瑞士的蘇黎世(楊譯為楚芮克)轉機,戴密微先生特意趕到蘇黎世,與楊聯(lián)陞住進同一家旅社,利用短暫的時間,做了最后一次學術探討。楊聯(lián)陞的日記中記下了一個小細節(jié):到機場登機前,夫人宛君沒有買到想買的栗糖,回到美國一周后,竟收到戴密微寄來的一包栗糖。楊聯(lián)陞感慨不已,立即代夫人回信致謝。這種隔輩、跨國、同道、親如父子般的友情,于今說來,幾如天方夜譚。1982年,演講稿由陳國棟譯為中文(《從經濟角度看帝制中國的公共工程》)收入《國史探微》一書,楊聯(lián)陞在該書“自序”的結尾再次表達了他對戴老念念不忘的感恩之情:“今日中文稿得以問世,而戴老早歸道山,請益無從。碩學盛德,令人追懷不已。”此傳開篇之處,請諸君先來讀讀戴密微老先生1967年7月為楊聯(lián)陞《漢學散策》(英文專集,書名Excursions in Sinology,哈佛大學出版社1969年版)所作的序:
也許,由我來介紹這本漢學研究新作的唯一理由,就是我和這位杰出作者楊聯(lián)陞的友誼。同時,我也借出版社邀請的機會,從歐洲向一位在美國的中國學者表達一份敬意,為他對提升我們對中國文化的了解表達一份敬意。我們急切地希望了解中國特殊的文化,這項推廣工作只能由地道的中國人完成,中國在世界上正扮演著突出的角色,楊聯(lián)陞正在為今天和明天的世界做著這項工作。
幾年前楊教授在巴黎的時候,他告訴我,他出生在保定,離北京不遠,但他的家人來自紹興,浙江省的東南部,這個地區(qū)誕生了許多近幾個世紀最重要的學者和作家,如著名的歷史學家和哲學家章學誠。章學誠過去常說,歷史不僅與過去一致,與現(xiàn)在甚至未來都是一致的。這樣的概念在楊聯(lián)陞現(xiàn)在的文章中都有體現(xiàn)。
《中國制度史研究》(哈佛大學出版社1961年版)涵蓋了一部分楊聯(lián)陞從1946年到1957年具體的主題研究的論文。兩卷專集只代表這位不知疲倦的學者自1941年到美國后,開始用英語寫作的研究之一部分。他在中國的第一個出版物可以追溯到1935年,當時他只是一位青少年。他的文章發(fā)表在《食貨》半月刊和《清華學報》,文章研究漢、唐時期的社會和經濟歷史。
楊聯(lián)陞在中國的學術期刊上發(fā)表了很多文章。1962年在日本,楊聯(lián)陞發(fā)表的一些日文演講的內容也在日本期刊上發(fā)表。同樣是在1962年,在法國法蘭西學院,他以《從經濟角度看帝制中國的公共工程》(或稱《興建考》)為題,做了四次演講,還帶來一篇為我寫的關于漢時期土地制度的文章。楊聯(lián)陞的大多數研究是關于中國社會和經濟的歷史,這一直是楊教授最感興趣的領域,但他的研究絕不局限于這一領域。楊聯(lián)陞有兩篇文章是關于中國的宗教歷史的,一篇是談5世紀道教內部的改革運動,另一篇是關于道教和佛教的懺悔儀式,兩篇文章都用古典的正式漢語和古典口語書寫。
楊教授與著名語言學家趙元任合著了《國語字典》(1947)。著有《中國歷史研究》(1950,已絕版),選編了《中國文言白話文選》(1953)。他的寶貴的《中國貨幣和信貸簡史》(1952)和他作為一個哈佛大學老師的手冊,從其他側面佐證了楊聯(lián)陞的多面研究。這些著作里沒有涵蓋楊教授的所有故事。1962年他來到巴黎的時候,只是在哈佛法學院擔任中國法律和社會學課程的教學,現(xiàn)在我聽說,他應邀在教育、藝術、科學、語言學和音樂領域參與考試出題和博士學位論文的審核。
總之,楊聯(lián)陞的學識是最傳統(tǒng)的中國百科全書的知識,他從廣泛的材料中細致分析得出綜合結論的天賦,激發(fā)了這種百科全書式的知識。這本書的學科范圍明顯地說明了這一點。如唐時文官撰寫歷史的原則和方法、古碑文的學習筆記、對敦煌手稿的認識、元代的“學院”術語、漢代銅鏡上的發(fā)現(xiàn)、一個古老游戲的解釋、對在西伯利亞發(fā)現(xiàn)的另一種漢鏡的破譯,還有用現(xiàn)代漢語討論“免費”和“綁定”的意思等等。開篇的二文是最具楊聯(lián)陞風格的文章。第一篇研究報應。在中國社會學、心理學、宗教和道德方面,報應都是一個基本概念,不同解決方案反映了幾個世紀中國文化發(fā)展的各個方面。第二篇文章,題為“傳統(tǒng)中國的女統(tǒng)治者”,但更偏重中國家庭系統(tǒng)中普遍的妻子和母親的位置。在調查中包括對整個中國歷史銳利的細節(jié)研究,體現(xiàn)了楊聯(lián)陞廣博的閱讀和對中國文化深刻的理解。我們西方讀者很幸運有這些研究,提出了一種適應我們的接受形式,而不受任何遷就和虛偽的影響。
楊聯(lián)陞的研究除了百科全書式的特點,他的另一個特點在我看來是其在今天成為代表性漢學家的重要原因。他的文化是國際的,不是孤立的,他的學問,出于他把一己的才性靈活運用在中國最好的博雅傳統(tǒng)上面。因此,他擅長對浩博的資料進行精密的分析,從而得出綜合性的結論。
楊教授喜歡將他的研究活動比作一位流浪者在落潮后從歷史的廣闊的海灘收集一些鵝卵石。對鵝卵石的選擇和排序需要一個包含整個海灘的視野,這不是每個人都有的優(yōu)勢。楊聯(lián)陞的視角觀點是高而廣。當我大約16年前第一次在巴黎遇見他時,他正要去瑞士,我建議他去攀登戈爾內格拉特(Gornergrat)峰。我知道他是一個詩人,我猜測他會在山上送我詩句。這是當他到達山頂看見山峰和冰川的全景后寫下的《游瑞士》詩的最后幾句:
但見積雪不見松,雪上冰橇留跡蹤。
上有碧藍天一穹,白云閑暇客從容。
可能白云會繼續(xù)多年飄過,但他的研究是有高度的,就像寧靜的山莊里那純凈的、清澈的空氣。
我希望從這里開始的《楊聯(lián)陞別傳》的內容,能展示出那跡蹤、那從容,還有那撲面而來的純凈的空氣之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