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莞日記
九月十七
1
9月17號,我看到一個孩子。他在綠箱子后面,黑短袖,漂白的牛仔褲。他的個頭剛高過車床,嘴唇是尖的,后頸烏黑。每個人都無暇停下,他來回搬著箱子。然而某一刻,他突然忘記自己要干什么了。機器“哼哧、哼哧”地叫喚,工人們走來走去。白晃晃的電燈下,只有他呆站著。
9月17號,我第一天在工廠上班。工廠在東莞,生產(chǎn)電容器。
人事部的姑娘把我?guī)Ыo二樓丁經(jīng)理。丁經(jīng)理從密密麻麻的報單里抬起頭,官腔奔涌進空氣里。他簽了字,“找一樓許領(lǐng)班。”一樓許領(lǐng)班在鼓搗黑色的糨糊。他年輕,穩(wěn)重,把我?guī)シ诌x組,說,“你在這里,看一天?!?/p>
分選組挑選成品電容器。機器像啄木鳥,好的揀走,壞的扔掉?!昂哌?、哼哧”——它們的叫聲壓迫進耳朵,沉重,準時,無法抵抗。它讓我想起家鄉(xiāng)的汽渡,它粗獷的喘息總震耳欲聾?!鞍?,媽媽,太響啦。”我說?!昂哌?、哼哧”——它們?nèi)越袉局と藗冏邅碜呷?。有人大聲說什么,脫口而出的話語,很快碎成沙粒。
白熾燈亮得刺眼。綠箱子后面,我看到一個孩子。
2
“你多大?”我問孩子。
“十八?!彼匀魺o人,并不回頭。
“別唬我?!?/p>
“十五。”
他抬起頭。小眼睛,尖嘴,南方人模樣?!拔医欣柰?,”他告訴我,“不過,你不許叫我黎威,要叫我黎標。我還拿著哥哥的身份證呢。雖然他也沒到十八?!?/p>
小黎說,他是廣西貴港人,不過父母都在東莞打工。他們家族有十七個兄弟姐妹,十一個哥哥,六個姐妹。他排倒數(shù)第二。初中沒畢業(yè),就出來了。哥哥給他身份證,讓他找到了這第一份工作。
小黎五號才入職,之前在印字部。“那工作稍微輕松些,可以一直坐著?!鼻疤焖麆傉{(diào)來分選區(qū),因為分選的姑娘要辭工了,教完他,就辭。
“你看起來蠻乖的。”我夸他。他靦腆地笑,搖頭,“初中還經(jīng)常打架。身材小,打不過,就叫人一起打?!?/p>
小黎一邊說話,一邊干活。他把電容器的金屬腳插進檢測機里,fail。再一插,還是fail。他往廢品堆里一放。檢測機上就四個鍵:On/Off,Pass/Fail。小黎一個一個檢測。“31個良品,3個廢品?!彼麑懺诒砀裆?。我想起網(wǎng)上說,公司年產(chǎn)10億個薄膜電容。
“哼哧,哼哧”——身后的機器咄咄逼人,那叫聲侵略我的脊背。我想象一頭上了發(fā)條的恐龍。想象它駭人的眼睛里,像納斯達克一樣閃爍著“1 2 3 4 5 6 7 8”。
“成品分J型號,K型號?!蔽抑钢f明書問小黎,“什么意思?”
他不說話,走去機器,把牌子翻來給我看——左邊是J型號,右邊是K型號。他咧開嘴笑了。
“所以是什么意思?”我又問他。
“我也不知道?!彼f。
3
離開埃里克森教授的課堂才幾個月,倒像是幾年過去了。我記得他講馬克思?!拔以诿髂崽K達的工廠里打工,五十多年前了。每天累到倒頭就睡,沒時間閱讀,沒時間思考。連自己生產(chǎn)什么都不知道?!彼f,順便坐上講臺,“這就是異化吧?”在工廠里我又想起他的話。生產(chǎn),產(chǎn)品,靈魂,自我,沒一樣屬于自己的。留下什么?還有什么是重要的?
“無聊嗎?”我問小黎。
“不無聊?!彼f。身后包裝部的姐姐走過,她染了黃色的頭發(fā)。小黎不時回頭看。
他終于碰到問題了。測小電容,一次Pass,一次Fail,再測再Pass,又測又Fail。小黎不知如何是好,但又不好意思問別人,就四處轉(zhuǎn),拿起報表看看,又放下,好像忙個不停的樣子。
“干嗎呢?”許領(lǐng)班看透了他的小心思,過來手把手教他,“不要只用一只手啊,用兩只手會快得多的?!?/p>
許領(lǐng)班走了,我問小黎,“有必要這樣認真嗎?公司有要求一個電容器都不能檢錯?”
“沒有?!彼f,仍聚精會神,“不過我自己這么要求自己?!?/p>
“將來有什么打算?”我問小黎。
“沒有。”
“有沒有什么想做的職業(yè)?”
“沒有?!?/p>
“在家里和誰生活?”
“我媽。我出來她出來,我回去她管我?!?/p>
“爸爸一直在東莞?”
他點頭。
“他們多大了?”
“三十幾?四十?我不知道?!?/p>
4
我想起小時候去姑父廠里,工人往火爐里面丟鋼材,鋼化成了水?!昂脽幔 蔽艺f。工人半裸著身子,黑了的毛巾用來擦汗。他們的臉如今都模糊了,或許當時就不甚清晰。我為何突然想起他們?
十五歲的時候,我剛上高中一年級。小黎已經(jīng)打卡上班的時候,我正在早讀課上補覺。那時我還不敢談戀愛,看窗外女孩的眼神,也像小黎看包裝部的姑娘那樣欲罷不能。醒來的那些瞬間,脖子有點疼。我嗅到教學(xué)樓外面桂花的香味。年輕氣盛,世界仿佛就在手心。
“我不喜歡學(xué)校?!毙±枵f。“在學(xué)校像在監(jiān)獄一樣待著?!?/p>
“這里不像嗎?”
“至少沒有人管啊。在學(xué)校里老師會來查寢,我們吵,她罵,我們不聽她的,她都被弄哭了。”小黎手舞足蹈。他告訴我,他上的是鎮(zhèn)上的高中,有一千三百人。絕大多數(shù)都是沒畢業(yè)就出來打工的——事實上,整個鎮(zhèn)的孩子都在外邊。他本想去更遠一點的地方,但是媽媽不讓,她要把小黎留在可以想象的身邊。
“如果老大沒有讓你工作,你會工作嗎?”小黎突然問我,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和我講話。
“會。”我隨便回答他。
“我不會?!彼f?!耙驗槲覀兪前磿r刻拿工資的,按點下班就行了。如果是計件,就算老大沒讓我工作,我也會做?!?/p>
5
莫燕過兩天要辭工了。把東西教給小黎以后,她就辭。
“為什么?”我問她。
“本來就是跟著哥哥嫂子來的。這里太無聊,過得也不開心。而且薪資低。”莫燕說。
“低?”
“這里是計件的。我們每測一萬個才能拿八塊五。一萬個電容器,堆起來比人還高了。我們每天,不好的時候能測四萬個,好一點也就六萬個?!?/p>
“那每天就四十塊錢?”
“加上復(fù)測五十,就九十塊錢。你想,每個月三十天做滿也就兩千七?!彼庵种割^給我算賬。
莫燕是湖北人,今年三十歲。談到有沒有結(jié)婚,她說,“三十歲了還可能沒結(jié)?小孩都七歲了,在老家,丈夫在深圳。”她的下一站,就是深圳。
莫燕告訴我,她二十歲就出來打工了。然而走走換換,總沒有安定。在這個廠里,她也才剛待了一個月。
“我那邊的小黎才十五歲。”我跟她告狀。
“初中都沒讀完吧?臭小子,不好好讀書。我看他連讀表都不會,昨天就和他說,你這樣以后很危險啊!”莫燕突然情緒涌上來。她緊接著走去小黎身邊,問,“你怎么這么???這么小就出來打工了?這種年紀不好好讀書,出來打什么工?”
小黎紅了臉。他撐了口氣說,“小嗎,十八小嗎?”
6
我們的工時是早上八點到晚上八點。兩個小時休息十分鐘,中午晚上各有一點用餐時間。從十點起我就開始望鐘,倒數(shù)了。時間這么慢,我想它以后會越走越快——人類無法忍受慢的,他們或是創(chuàng)造出快的機器,或是遲鈍自己以適應(yīng)慢的時間。然而無論怎樣,他們都還是得去面對最終的靜止、永恒的慢。
我想起我對埃里克森教授保證的——危險地生活,發(fā)覺生命、記憶的活力??墒窃谶@里,我能發(fā)現(xiàn)嗎?我能補償自己曾經(jīng)的虛擲和浪費嗎?能重新真誠地活嗎?才幾個小時,我就又陷入懶惰了。新鮮的細節(jié)正失去魅力——是因為我缺乏足夠的能力去感受嗎?我到底是在生活的懸崖之上自省,還是早已落入深淵?我開始理解小黎了。世界對一個十五歲的孩子,和對我,都是相似的。許多問題,面對即是回答。“我不知道”,是輕松的喘息。
在這天最后的時間里,許領(lǐng)班讓我去挑次品,我們挑到下班都沒有挑完。這些次品是樓上印字部的責任。幾萬個電容器里,大概有兩百個商標沒印好。
“這些印字的不是人,本來就夠輕松的了,只要人坐在那兒就絕對不會印錯?!迸赃叺睦蠋煾祰Z叨說。老師傅的工服上蹭滿油漬,好像是施工部剛調(diào)來的。他還有一頂缺了口的安全帽。他把它摘下來放挑出的次品。
“只是印字錯,有什么關(guān)系?”我抱怨。
“客戶要求,沒辦法!”老師傅說。
和我一組挑次品的是小陳。小陳十八歲,也是廣西人?!澳沁呅聛淼男±枰彩菑V西人,他只有十五歲?!蔽腋嬖V他。
“我也是十五歲就出來了?!彼p描淡寫地說。意思是,那不值一提?!爱斎灰彩浅踔袥]畢業(yè),農(nóng)村的,能多想什么呢?!?/p>
“將來有什么打算?”我問他。
他一邊瞇著眼挑手上的次品,一邊說,“先干著咯。這三年,我都換了六個工廠了”。說話的時候,他口袋里的雙喜煙露了出來。
到快下班的時候,我們還有兩缸的電容器沒挑完。每個人聚精會神,都不說話。
“哼哧,哼哧,嘁”——機器都停下來了。
“怎么這么慢?”丁經(jīng)理在后面責備。
“你們趕快??!就不能再快點?”許領(lǐng)班也不開心了。
工友們都圍過來湊熱鬧,像來看馬戲。小黎也湊上來。他個頭小,一鉆就到了我們身邊??煜掳嗔?,他終于沒有忌憚地拿出手機。我一扭頭,看到他的屏幕壁紙:
也許我只是你生命里的過客,但你不可能再遇到和我一樣的人。
我想告訴他,“是啊,小黎”。但他一下就鉆出了人群,找不到了。
九月十八
1
他叫細光。他并不是親口告訴我的,而是把工牌從口袋里掏給我看。這似乎是加工部里的風(fēng)俗——這里的工人不喜言語,試圖用手勢和工牌解釋一切,反倒是機器嘰嘰喳喳。細光有著酷似黃曉明的面容,回答問題的時候,卻不愿露出雪白的牙齒,眼神總是飄忽。
“湖南益陽人,出來打工十年了?!彼嬖V我。
“不會也是十五歲就出來了吧?”
“十六歲?!?/p>
加工部比分選組要更小一些。我們負責的內(nèi)容意料之中的簡單,無非待在機器后面,查看是不是每個小電容的指甲都剪好了。一批貨剪完,我們重新給機器調(diào)角度,擦酒精,運上另一批貨。機器并不總是聽話,你得挑出那些與眾不同的電容,重新修剪或扔掉。我們的工作是確保千篇一律。
“我們加工部這里,每天能剪三十萬個電容器?!奔毠饨o我普及,順勢伸出三根手指,“可惜不是計件,只能拿基本工資?!?/p>
“三十萬”讓我想起家門口的理發(fā)老師傅?!斑h近理發(fā),數(shù)我的手最快。理一個頭,十分鐘?!彼湎潞??,“每天能理三十個。已經(jīng)理了三十年”。頭發(fā)紛紛而下,滿是刮痕的鏡子里我看到坐在后面打瞌睡的老人。我粗粗一算,“那你已經(jīng)理了三十萬個頭啦”?!肮 崩蠋煾敌Τ鰜?,“那也沒看到余錢啊?!?/p>
細光的故鄉(xiāng)在湖南益陽。他告訴我,他家在洞庭湖的邊上?!澳抢锸囚~米之鄉(xiāng)?!彼f起來,眼神都不飄忽了,我能感到他的驕傲,“到處都是小湖泊。小時候,我常在水里玩。不過我們家不養(yǎng)魚,是種水稻的?!彼J真地告訴我。說完,怕我不相信那里是魚米之鄉(xiāng),還加上一句,“我家前面的一戶人家就有魚塘?!?/p>
“想家嗎?”我問他。
“不想?!彼苯亓水敚艾F(xiàn)在有高鐵,四個半小時就到了,很近,一年可以回家兩三次。以前坐火車,要十二三個小時。”
“過幾天國慶回去嗎?”
“國慶就放三天假,一,二,三,怎么回?”他又伸出三根手指。
他已經(jīng)遠離洞庭湖邊的魚米之鄉(xiāng)大半年了。如今小他兩歲的弟弟也在東莞的廠里,他們住在一起,誰也沒有女朋友。他們聽說,東莞這邊離海不遠。
2
“生活有什么意義?”在午休的時候,我問工廠宿舍里的室友。電風(fēng)扇在上頭吹著,對面的床板咯咯作響,這似乎是一個合乎時機的問題。
“生活本來就沒有意義,活著就是為了活著。”下鋪的胡哥回答我。不驚訝,現(xiàn)代人的標準答案??晌衣牶缯f,卻是另一番滋味。
胡哥是我的室友。成成帶我來的這個宿舍。
那天我坐在貨車后面,咣咣當當來到這個工廠,是成成接的我。“所以你是公司那邊派來的實習(xí)生,過來鍛煉的?”成成問我。他看上去還是小孩模樣,寸頭,說話倒是頗客氣。
“是啊?!蔽一卮鹚?/p>
“你的簡歷上寫你是國外大學(xué)的,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覺得我們中國最好的大學(xué)清華北大不如國外的大學(xué)嗎?”
“我不覺得,但清華北大也不是想考就能考上?!?/p>
成成若有所思,隨即手指一點,說,“我明白了,所以你父母的意思是,與其在國內(nèi)混個三流大學(xué),不如出國見見世面,是嗎?”
“嗯啊?!?/p>
成成是工廠行政部的,本來要安排我住領(lǐng)班的房間,但是他考慮到那房間里有人打呼,而其他房間要么有人打呼要么有人抽煙,就說,“睡我們房吧!”
房里有胡哥和阿雷。進屋的時候,他們都半裸著身子,在玩手機。胡哥強壯魁梧,而阿雷白嫩帥氣。間諜片里,他們會成為很好的搭檔。
成成介紹我,說,“今天我們屋里來了一位新室友,他是國外讀書的,我們要向他學(xué)習(xí),如果以后要出國,有什么問題都可以問他!”
“出國?”胡哥笑笑?!拔覀儾豢赡艿摹!?/p>
“不可能?!卑⒗滓矒u頭。
成成,胡哥和阿雷都是湖南人,同為二十四歲,更巧的是,他們同一天進廠。胡哥和阿雷是郴州人,在之前的工廠里認識,成了兄弟,到哪兒都成對應(yīng)聘。二十天前,他們在工廠遇見成成。如今胡哥和阿雷上夜班,在品管部。每天從晚上八點鐘上到早上八點鐘。每隔兩個禮拜,早晚班對換。
“撐得住嗎?”
“撐不住也得撐啊?!焙缯f?!熬鸵婚_始受不了,上班都打瞌睡。”
“一開始受不了。”阿雷笑笑?!邦^幾天難受,后來就好了?!?/p>
初次見面的胡哥,讓我先好好休息,別急著買日用品了?!胺凑乙弦拱?,先睡我的床吧!”他帶我去小鋪子買草席?!暗孟人妆?,要不扎身子?!彼o我示范。我想請他一瓶可樂,作為他對我好的回贈,他卻顯得為難。
第一天的傍晚,我問胡哥,“為什么選這個工廠?”
“網(wǎng)上投簡歷唄。前面一個工廠太無聊,我們就換到這個了?!?/p>
“那你們多久換一次工作?”
“大半年換一個吧?!焙缧π?。
“大半年?!卑⒗c頭。
胡哥說起他一個月前面試的時候,盡瞎扯些不可能的話。面試官問他,“你打算在這里做多久?”他面不改色地說,“要做很久很久(做到元旦)!”面試官問他,“你對將來這個職位有什么期待?”他說,“有很多很多的期待,要努力完成工作(在領(lǐng)班盯著的時候)!”
“就那老一套唄?!彼f。
他說,面試官居然還問他有什么理想。說到這兒他和阿雷都笑起來,“我能有什么理想?在這里干活就是干活,有什么理想好說?”
“理想、夢想之類的,”他說,“我們可從來沒有過?!?/p>
阿雷笑著,穿上工服,走去門口。他招呼胡哥,說,“七點五十了,再不去打卡要遲到了”。
門外的天已經(jīng)黑了。我坐在胡哥的床上,看著他悶頭披上藍色工服。高矮胖瘦,差別都被工服消解??粗缤现_步,一步步走去外面,我感到一陣心酸,仿佛我們已經(jīng)認識很久。
3
細光1999年6月初中畢業(yè),隨后就出來打工。開始他騙我,說自己89年出生。我說,“那你十歲就初中畢業(yè),小神童”。他笑笑,別過臉去。“我的意思是,你騙我?!蔽也灰啦火?,“所以你多大了?”他擺弄機器,思忖半天,眼睛一瞄,還是選擇先問我,“你呢?”“我93年的?!蔽乙矝Q定騙他?!?3還是92?”他沒聽清。“92。其實算91,92年1月的。”他信了,認真算起來。“那我比你大……大八歲半。我83年7月的。”
99年畢業(yè)的細光,十六歲整,之后的日子,可以用地名一帶而過。“先去了武漢一個半月,再去了佛山,再去了深圳,最后才來了東莞?!?/p>
2000年他來到佛山,待在小作坊里,給一個浙江的老板做伙計。老板既是老板,也是師傅,教他做模具。“老板一家四口都在幫忙。一個女兒,一個兒子。女兒高中畢業(yè),比我大一歲。”他事無巨細地告訴我。我試圖詢問他,小作坊里其樂融融的生活,是否比大廠的生活更愉悅,然而在細光的故事里,馬克思迷人的理論失效了?!岸家粯??!彼f。隨后又補上一句,“小作坊不行的,就一個門面。”仿佛廠子氣派,工人也一并有尊嚴。對于佛山的生活,他只剩下一些瑣碎印象:“2000年那時候,工資三百五一個月,一頓飯兩元,早飯一元,一天只用吃五元?!?/p>
“你2000年就過來了,你覺得廣東對你來說變化大不大?”我問他。
“大啊?!?/p>
“大在哪里?”
“我剛來的時候,整個佛山都沒幾個廠,現(xiàn)在都擠滿了?!?/p>
“那城市呢?城市變化呢?”
“0737啊?!?/p>
“0737?”
“0737是我們那里的城市編號啊。益陽?!?/p>
原來,細光將我問的“城市變化”聽成了“城市編號”,這才有了一段無厘頭的對話。
細光一句接一句回答我的問題。
“你過來十幾年,工廠對工人的待遇有沒有好一點?”
“都差不多,這里的飯菜一直挺差的。其實,工廠都差不多的。”
“那你理想的生活是?”
“在家里待半年,出來打工打半年。其實還是在家里好,飯菜好吃,廣東菜都很難吃?!?/p>
“準備什么時候開始這么過呢?”
“我不知道?!?/p>
4
許多提問,在“我不知道”以后就戛然而止。我想起昨天的小黎,他也總說,“我不知道。”有多少是他們自己的問題?逃避怨恨重拾生活已需要勇氣,有什么理由要求他們繼續(xù)面對他人的追問?
晚上吃飯,我又遇見小黎。
我一個人吃飯。小黎看到我,搬著盤子坐到我對面。他不說話,埋頭吃。
“你長身體呢,吃這么點飯夠嗎?”我問。
“還要剩?!彼f。
“晚上下班一般玩些什么?”我問。
“玩手機?!彼f。
對話到此結(jié)束。
吃完時,我說,“小黎,我先走了!”
他不回答,甚至不抬頭,像沒有聽見。仿佛是在告訴我,人與人之間的對話和關(guān)系,如機器一樣,可以隨時開始或結(jié)束。正如我每次在車間外遠遠看到他,豎起手來打招呼,“小黎!”他只是停頓一秒,然后走進車間。只留下一條狹長的黑色的走道。
5
晚飯半小時,六點開始加班,加到八點。
“你也要加班?不是說工廠的新工人第一個禮拜不用加班的嗎?”細光問我。
“許領(lǐng)班說要加班?!蔽艺f,“我看你們都強制加班。會有加班費嗎?”
“會啊?!奔毠庹f,“一小時十三塊五。”
6
細光開機器的時候,另一個工友,黃羊,在篩模子。黃羊,貴州人。我問他名字的時候,他同樣不說話,掏工牌給我看。黃羊長得像我小學(xué)時的對門鄰居,小時候,我和隔壁樓的同學(xué)常聯(lián)合起來欺負他。一次,他忍無可忍,在家門口把我打成了熊貓眼。第二天,我戴著墨鏡去聽音樂會??吹近S羊,我有些童年陰影揮之不去。
我在中午認識黃羊。午休回來,車間黑壓壓一片,機器還在歇息。走進去,我看到黃羊躺在地上。不僅是黃羊,整個車間都躺著人。原來,因為車間有空調(diào),并且不容易遲到,中午工人們都席地而睡,躺在機器身旁。
黃羊告訴我,他今年二十三,92年的,但已經(jīng)在廠里干了四年。我說,“哇,四年。這兩天我看到的都是只干了一個月半個月的,你居然干了四年?!秉S羊擺擺手,說,“許領(lǐng)班來得更早,建廠就來了。”
“最近忙嗎?”我問他。
“不忙,忙的是今年2月到7月。原來看前面兩臺機器的那個阿姨走了,我一個人要看五臺機器!根本忙不過來?!?/p>
“那是因為用工緊?我聽說現(xiàn)在做工人的少多了?!?/p>
“不是用工緊。是他們沒安排人來!”他一副被坑了的神情。
“那你提意見嗎?”
“提了也沒用啊。不過他們倒是給我漲工資了,漲了幾百塊錢?!彼济凰?,剛剛的憤怒一筆勾銷。
“你覺得工廠這幾年的發(fā)展在變好嗎?”
“變好,肯定啊。2013年搬到這里之前,整個工廠都沒有現(xiàn)在一層樓大。要是不變好,沒有錢,哪可能蓋新樓?。俊?/p>
“今年呢?整個產(chǎn)業(yè)都不景氣吧?!?/p>
“今年那是更好!機器添了好幾臺,還日夜不停地跑呢?!?/p>
“那廠子變好了,你的待遇變好了沒?”
“每年月薪漲一百吧?!?/p>
“你覺得漲多了漲少了?”
“這個廠算很可以的了,我以前的廠,每年漲五十!”他拿過去的經(jīng)歷撫慰自己,回憶起來,竟一發(fā)不可收拾了,“2011年的時候在深圳,我辭工回去過了個春節(jié),回來人家就滿員了。也罷,那時又窮又累,現(xiàn)在過得好多了!”
黃羊總是興高采烈。我猜,是這樣頻繁的比較支撐著黃羊快樂地走過四年。但大多數(shù)人都沒有這種快樂的能力。他們漂泊,總覺得下一站會更好,再怎樣也不會比現(xiàn)在更糟。
休工的時候,黃羊喜歡靠在機器上,看手機里的愛情小說。整個廠的燈全都熄滅,只有他的手機屏幕亮著光。屏幕前面,一張快樂的人臉。他從這里汲取能量,在開工時盡數(shù)奉還。
7
張粉珠給我端凳子。之前的一整天,她都坐在桌前忙著拋光。我以為,她沒有時間和我講話。
“沒事的,不打擾,坐,坐!”她把凳子拉到身邊,好像趁領(lǐng)班不在,她有許多話要馬上向我傾訴。不過,她說一口潮州方言,在機器的嘈雜聲中,我不太能聽懂。
張粉珠告訴我,她來這里三年了。之前在二樓,做排版。密密麻麻的,看了兩年多,眼睛都快不行了。我早聽說,二樓都是極辛苦的工作?!捌渌四??眼睛還好嗎?”我問她。
“比我年輕的還行,比我老的就不行了?!?/p>
有多少會比她還老的?如今的張粉珠,嘴唇勉強包住牙床,皺紋像山脊一樣。我保守猜測,她六十歲。有多少人會六十多還在工廠打工?“那您多大了?”我小心試探。
“你看我像?”
“四十!”我胡亂奉承。
“四十一?!彼α?,邊笑邊搖頭,“老了,老了,工廠的女人老得都快?!?/p>
張粉珠告訴我,她也想來一樓啊。一樓要輕松多了。但她不識字。二樓的領(lǐng)班說,一樓要填報表,不識字,不能去。
她說,她軟磨硬泡了一年,領(lǐng)班才松了口。她告訴領(lǐng)班,她能填報表,就是讓別人先填一行,她再依葫蘆畫瓢?!拔襾磉@里一個月了,都填對了。”她驕傲地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