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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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果文集(套裝共20冊) 作者:(法)維克多·雨果 著,bull 編 張秋紅 ,杜青綱 ,呂永真 等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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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看到木砧旁,正在準備死亡節(jié),劊子手懷著希望,胸有成竹地用黑布把木砧蒙上,他給斧頭換了一塊好鐵,看看它是否卡得牢靠。于果心平氣和地看著死亡的來臨。

——雅克·勒費弗爾:《巴里齊娜》

……當惡人在窺探我,主啊,您將讓我落在他的手中?是他截住我向您走去的路。別懲罰我,我的罪過就是他的罪過。

——維尼:《監(jiān)獄》

致命的時刻到了。天邊,太陽只剩下半個圓盤了。孟哥爾摩要塞的各道門都加了雙崗;每道門前都有兇相畢露的哨兵默不做聲地走來走去。要塞的各個陰暗塔樓本已異常騷動不安,更兼城里還傳來喧囂嘈雜。只聽見各個院子里蒙著黑紗的鼓敲出瘆人的鼓點;矮塔樓上的那門炮間隔著打一發(fā)炮彈;主塔上的大鐘緩緩地搖動,發(fā)出低沉悠遠的聲響,而港口深處,滿載著人的渡船擁擠著劃向可怕的孟哥爾摩巖石島。

孟哥爾摩操練場上,在一方隊士兵中間,立著一個蒙著黑布的斷頭臺,急不可耐的人群在它周圍越聚越多,密密匝匝。斷頭臺上有一個人在踱步,穿著紅嗶嘰衣服,時而倚在手里拿著的一把斧頭上,時而動動木砧和陰森臺階上的木格踏板。斷頭臺旁準備好一堆柴火,前邊燃著幾支松明火把。斷頭臺和柴火堆之間,立了一根木樁,掛了一塊牌子,寫著:叛徒奧爾齊涅·蓋爾登留……從操練場望去,可見施萊斯威格堡主塔上飄著一面大黑旗。

正在這時候,臨刑的奧爾齊涅來到了審判庭里一直聚而未散的法官們面前。只有主教未在,因為他的辯護人的職能已經(jīng)終止了。

總督之子穿了一身黑,脖子上戴著丹布羅格勛團的勛章鏈。他臉色蒼白,但一臉自豪,因為在布道牧師亞大納西·孟德爾回到他的牢房來之前,人們就已經(jīng)來押他前往刑場了。

奧爾齊涅在心里已經(jīng)完全犧牲了自己。然而,艾苔爾的丈夫仍舊帶著幾分苦澀地想念著生存,他也許寧愿另造一個不是墳墓的夜晚來做他的洞房花燭夜。他在牢房里祈禱過,夢想過?,F(xiàn)在他已祈禱和夢想完畢,面對著現(xiàn)實,他感到自己獲得了上帝和愛情所給予的力量,所以很堅強。

人群比這個臨刑人更加激動,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他。出身的高貴、命運的悲慘激起了眾人對他的羨慕和憐惜。人人都在觀看他伏法,然而,卻說不清他何罪之有。人的內(nèi)心深處有著一種奇怪的情感在慫恿著他們?nèi)ビ^看行刑,就像是去尋歡作樂一般。他們懷著一種可惡的急切心情,竭力想從將死之人扭曲了的面部捕捉到被毀滅者的思緒,仿佛值此嚴重時刻,上天或地獄會有某種啟示出現(xiàn)在可憐人的眼睛里似的。他們好像要看看一個人沒了希望時,籠罩在他頭上的死神的翅膀投下的是什么陰影,看看這時候一個人還剩下些什么。這個人精力充沛、身強力壯;他活動著,呼吸著,還活著,但馬上就要停止動彈,停止呼吸,停止生活;他周圍擠滿了同他一樣的人,他并沒損害過他們,他們都在為他抱屈鳴冤,但卻沒人來救他;這個并非老死病亡卻要死去的可憐人,既屈服于一種物質(zhì)的力量又受制于一種看不見的威力;這個生命,社會非但未能使之活下去,反而大張旗鼓地把它剝奪掉,還舉行正式而威嚴的行刑儀式,這極大地震撼了人們的想象力。對于我們這些被判了死刑而又不定期緩期執(zhí)行的人來說,這個明確知曉自己大限時刻的不幸之人使我們產(chǎn)生一種既奇特又痛苦的好奇心。

大家記得,奧爾齊涅在上斷頭臺之前,先要被押到審判庭,褫奪掉他的頭銜和榮譽。他剛來到時所引起的騷動剛剛平息,首席法官便讓人送來聯(lián)合王國的紋章登記冊和丹布羅格勛章團章程。

于是,他讓臨刑人單腿跪下,又命觀眾保持秩序和肅靜,然后打開丹布羅格騎士團章程,厲聲念道:

承全能上帝的恩澤仁愛,丹麥-挪威國王、汪達爾-哥特人國王、施萊斯威格公爵、荷爾斯泰因公爵、斯托瑪利亞公爵、狄特瑪斯公爵、奧爾登堡伯爵、德爾門胡斯特伯爵克利斯蒂安詔示:

根據(jù)我國首相格里芬菲爾德伯爵(首席法官把這個名字念得極快,大家都沒有聽清楚)的建議,現(xiàn)重建我們卓越的祖先圣瓦爾德瑪爾創(chuàng)立的丹布羅格皇家騎士團。

鑒于這可敬的騎士團乃是為了紀念上蒼為降福于我國而賜的丹布羅格軍旗,倘若該團騎士危害神圣國法教義及其榮譽而不受到懲處,則是對本團神圣規(guī)章之玷辱。

我們跪請上帝明鑒,本團騎士凡有以叛變不忠、出賣靈魂給魔鬼者,在法官公開審判過后,永遠褫奪丹布羅格勛團騎士稱號。

首席法官合起章程。

“托爾維克男爵、丹布羅格勛團騎士奧爾齊涅·蓋爾登留,您已經(jīng)知道自己犯有叛國罪。根據(jù)此罪,您將被斬首,尸身將被焚燒,骨灰將被拋撒……叛徒奧爾齊涅·蓋爾登留,您已經(jīng)知道自己不配待在丹布羅格騎士團了。請您忍受住羞辱,我將代表國王公開褫奪您的封號?!?/p>

首席法官把手伸向騎士團章程,正準備對平靜鎮(zhèn)定、紋絲不動的奧爾齊涅宣讀命定的詞句時,審判席右側(cè)的一道側(cè)門打開了。一位教會執(zhí)事出現(xiàn)了,宣布特隆赫姆州尊敬的主教駕到。

確實是他。他急匆匆地走進大廳,身邊有一教士攙扶著他。

“且慢!首席法官大人,”他以一種與他年歲不相稱的洪亮聲音喊道,“且慢!……感謝上蒼!我來得及時?!?/p>

聽眾們注意力更加集中,知道出現(xiàn)什么新的情況了。

首席法官沒好氣地轉(zhuǎn)向主教說:

“請大人允許我提請您注意,您已經(jīng)不必來這兒了。法庭就要褫奪死刑犯的頭銜,他馬上就要伏法了。”

“此人在主的面前是純潔的,您不許碰他。該犯是冤枉的?!?/p>

除了首席法官和機要秘書的恐懼叫聲之外,沒有什么可以與聽眾中響起的一片驚呼相比擬。

“是的,顫抖吧,各位法官!”首席法官尚未恢復鎮(zhèn)靜,主教又繼續(xù)說,“顫抖吧!因為你們正要使無辜者的血白流。”

當首席法官的激動平息時,奧爾齊涅已驚詫地站了起來。尊貴的年輕人生怕自己那慷慨的詭計被戳穿了,生怕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舒瑪赫的罪證。

“主教大人,”首席法官說,“在本案中,罪責被推來推去,罪犯似乎逍遙法外。您別相信什么無用的表面現(xiàn)象。如果說奧爾齊涅·蓋爾登留清白無辜的話,那罪犯又是誰呢?”

“閣下馬上就會知道,”主教回答之后,向法庭指指他身后的一個仆人拿著的一只鐵盒,“各位尊貴的大人,你們胡亂地作了判決。這只盒子里裝著將驅(qū)散迷霧的神奇之光?!?/p>

首席法官、機要秘書和奧爾齊涅一看見那只神秘的盒子,似乎同時感到震驚。主教繼續(xù)說道:

“各位尊貴的法官,請聽我說。今天,當我回到自己的宅第,因昨晚太累準備休息一下,并準備為臨刑犯們祈禱時,有人給我送來這只密封的鐵盒。據(jù)說是斯普拉德蓋斯特的看守今天早晨送到我的宅第,讓轉(zhuǎn)交給我的,硬說是里面一定裝有什么撒旦的秘密,因為他是在從斯帕博湖撈上來的褻瀆犯本尼紐斯·斯皮亞古德瑞尸體上發(fā)現(xiàn)的?!?/p>

奧爾齊涅注意力更加集中。聽眾們也全都鴉雀無聲。首席法官和秘書像兩個死刑犯似的垂下了頭,仿佛他倆都忘掉了自己的奸詐和膽量。惡人的一生中是有失去力量的時刻的。

“在祝福了這只盒子之后,”主教繼續(xù)說,“我們敲開了封印,如同我們?nèi)阅芸匆姷哪菢樱厦婵逃懈窭锓曳茽柕卤粡U去的紋章。我們在盒子里的確發(fā)現(xiàn)了一個撒旦的秘密。各位尊敬的大人,你們自己去判斷吧。請你們先全神貫注地聽我說下去,因為這關(guān)系到那些人流血的事,而主很看重每一滴血的分量的?!?/p>

于是,他打開那神秘的盒子,從中取出一份文件,背面寫著下列證詞:

我,布拉克斯·昆比蘇蘇姆大夫,在這臨終時刻,我宣布將這份文件交給前格里芬菲爾德伯爵在哥本哈根的訴訟代理人狄斯波爾森上尉,該文件全部出自首相阿勒菲爾德伯爵的仆人圖里亞夫·穆斯孟德之手。該上尉可隨時使用此文件……我祈求上帝饒恕我的罪孽。

昆比蘇蘇姆

1699年1月11日于哥本哈根

機要秘書抽搐似的顫抖著。他想說話但又說不出話來。這時,主教把文件交給臉色蒼白、惶恐不安的首席法官。

“這寫的是什么呀?”首席法官展開文件嚷道,“‘呈尊貴的阿勒菲爾德伯爵一閱,關(guān)于以法律手段除掉舒瑪赫之辦法……’我發(fā)誓,尊敬的主教……”

文件從首席法官手中掉了下去。

“念呀,念呀,大人,”主教繼續(xù)說,“我并不懷疑您那卑鄙的仆人濫用了您的名義,正如他濫用了不幸的舒瑪赫的名義一樣。您只要看一看,您對您倒臺的前任所懷有的刻骨仇恨產(chǎn)生了什么后果。您的一位屬下以您的名義陰謀策劃了舒瑪赫的倒臺,無疑是希望向閣下您邀功請賞?!?/p>

了解鐵盒里全部內(nèi)容的主教的這番話向首席法官表明自己的懷疑并不是針對他的,這使他鎮(zhèn)定了些。奧爾齊涅心里也踏實了。他開始隱約發(fā)現(xiàn)艾苔爾的父親的冤情和他本人的冤屈將同時得到昭雪。他對這古怪的命運感到極大的驚訝,是它促使他為了這只盒子而去追蹤一名可怕的強盜的,而這只盒子卻帶在他的老向?qū)П灸峒~斯·斯皮亞古德瑞的身上,以至于它就在他的身邊,可他卻在到處尋它。他也在思考著這一些事情的嚴重教訓:這一件件事情使他因這命定的盒子而險些送命,又因這盒子而挽回了性命。

首席法官恢復了鎮(zhèn)靜,以與全體聽眾共有的那明顯的憤怒念起一份長文;穆斯孟德在文中詳細闡明了我們在這個故事中所看到的那個卑鄙的計謀。機要秘書有好幾次想站起來為自己辯護,但每一次都被聽眾的吼聲逼坐下去。最后,這篇惡心的長文在一片憤怒的議論聲中念完了。

“衛(wèi)兵,把這個人抓起來!”首席法官指著機要秘書說。

那惡徒渾身乏力、一言不發(fā)地從座位上走下來,在眾人的一片斥責聲中坐在了可恥的被告席上。

“各位法官大人,”主教說,“顫抖吧,高興吧。在場的我們這位可敬的教友、我們皇城各監(jiān)獄的布道牧師亞大納西·孟德爾馬上要告訴你們的事情,將進一步證實剛剛啟迪了你們良知的這一真相?!?/p>

陪著主教的果然是亞大納西·孟德爾。他向主教和審判席鞠了一躬,在首席法官的示意下,說了下面這段話:

“我要說的全都是實情。如果我在這里說出一句別有用心的話來,愿上蒼懲罰我!……今天早上,根據(jù)我在總督公子的牢房里所看到的,我就在尋思,這個年輕人根本沒有罪,盡管各位大人根據(jù)他的交代作出了死刑判決。就在幾小時之前,我奉命去給那個可憐的山民做了臨終禱告;他就是在你們面前被殘酷殺害,也是被各位尊敬的大人當成冰島兇漢判了死刑的那個山民。這個臨終之人對我說:我根本就不是冰島兇漢;我冒充此人遭到了報應(yīng)。付給我錢讓我裝扮這一角色的是首相府的機要秘書,他叫穆斯孟德,他冒名哈凱特策動了整個起義。我認為他是這一切的唯一的罪人。但愿我能拯救無辜,又不致使罪人流血!”

他說完之后,又向主教和各位法官鞠了一躬。

“閣下都看到了,”主教對首席法官說,“我的一位當事人曾指出那個哈凱特同您的機要秘書十分相像,他說的一點兒也沒有錯。”

“圖里亞夫·穆斯孟德,”首席法官審訊新被告說,“您有什么話要說的嗎?”

穆斯孟德朝他主人望去,嚇了后者一大跳。他立即恢復了自信,沉默片刻之后,回答說:

“沒有,大人?!?/p>

首席法官有氣無力地說:

“那么您承認犯了所指控的罪了?您承認策劃了一個既反對國家又反對一個名叫舒瑪赫的人的陰謀了?”

“是的,大人!”穆斯孟德回答。

主教起身說道:

“首席法官大人,為了使此案不留任何疑點,請閣下審問被告是否有同謀?!?/p>

“同謀!”穆斯孟德重復一句。

他似乎思考了片刻。首席法官臉上流露出一種極大的不安。

“沒有,主教大人!”他終于說道。

首席法官放心地看了他一眼,二人目光正好相遇。

“沒有,我根本沒有同謀,”穆斯孟德更加用力地說,“我策劃全部陰謀是出于對我的主人的愛戴,他不知道我這么干是為了搞掉他的仇敵舒瑪赫。”

被告和首席法官的目光再次相遇。

“閣下應(yīng)該感到,”主教說,“既然穆斯孟德根本就沒有同謀,那奧爾齊涅·蓋爾登留男爵就不可能有罪?!?/p>

“如果他沒有罪的話,尊敬的主教,那他怎么會承認自己有罪呢?”

“首席法官大人,那個山民明知要掉腦袋,為何一口咬定自己是呢?只有上帝知道人的心里在想些什么?!?/p>

奧爾齊涅說話了:

“各位法官大人,現(xiàn)在真正的罪犯已經(jīng)暴露,我可以說出實情了。是的,我故意承認自己有罪,為的是搭救前首相舒瑪赫,因為他一死,他女兒就會孤獨無助了。”

首席法官咬緊嘴唇。

“我請求法庭,”主教說,“宣布我的當事人奧爾齊涅無罪?!?/p>

首席法官點點頭表示同意。然后,在高級民事代表的要求下,檢查完了那只可怕的盒子。里面只裝有舒瑪赫的封號和頭銜證件,還有幾封這位孟哥爾摩的囚徒寫給狄斯波爾森上尉的信,他在信中訴苦,但信中并無罪證,只有阿勒菲爾德首相才會感到害怕。

法官們很快便退庭了,經(jīng)過簡短的討論之后,當操練場上好奇的觀眾們在急不可耐地等著看總督之子伏法,劊子手在斷頭臺上漫不經(jīng)心地踱來踱去時,首席法官用一種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宣讀對圖里亞夫·穆斯孟德的死刑判決,并為奧爾齊涅·蓋爾登留恢復名譽,歸還他所有的榮譽、封號和特權(qu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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