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獄詠蟬》——男權主義的悲劇

大唐文青:唐詩背后的故事 作者:冬郎 著


《在獄詠蟬》——男權主義的悲劇

如果要給這個章節(jié)加一個題記的話,我想說:很多時候,一個人實現了夢想意味著造就了千千萬萬的悲劇。

初唐時期,王楊盧駱號稱四杰,實際上,真的跟后世的盛唐、中唐、晚唐比起來,拿得出手的也就是王勃和駱賓王了。

與王勃一樣,駱賓王也是當時的神童,他七歲那年,憑借一首“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成功出道,紅遍大江南北。

但是,實際上名氣并沒給童年的駱賓王帶來什么。雖然他本身是個小童星,他父親又是個縣令,但是,父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他。在古代,孩子失去了父親意味著承受困苦和貧窮。

好在困厄給了駱賓王更多的動力,讓他沒有像歷史上太多神童那樣迅速沉淪甚至泯滅。他二十二歲那年,參加了公務員考試。在初唐,這種叫科舉的考試制度還是個新鮮玩意,很不完善。雖然當時科舉不是唯一出路,卻也讓不少小官二代成功逆襲成大官一代。

但是很可惜,駱賓王這個小官一代沒能通過考試。相比較王勃早年的順風順水,駱賓王實在是略顯坎坷。

在當時,曾經有人采訪同是“初唐四杰”,排名第二的楊炯同志:楊炯先生,現在業(yè)內稱您和王勃、盧照鄰、駱賓王為文壇四杰,最廣為流傳的排名是王楊盧駱,將您排在第二位,對此您怎么看?

嗯……這個,我對位居盧照鄰前面感到十分羞愧,但是作為一名實力派,我很不滿足位居王勃后面,就是這樣子,謝謝大家的支持。

王勃這樣的少年偶像,駱賓王比不了。但是,好歹是個四分之一,就在駱賓王即將跌入人生低谷的時候,他遇到了一個土豪,道王李元慶。

在唐朝,總有土豪愿意結交文藝青年,土豪們時不時抱著他們的大腿來一句:文青,我們做朋友吧。如果是現代人,會將這句話簡稱“文做朋”,但是古人用“禮賢”兩個字更加精確地概括。

后世的李白、杜甫這些人通常會對這些土豪說一句“放手!”但是對駱賓王來說,勉為其難地答應,還是蠻寫意的。

就這樣,道王李元慶就在王府里給駱賓王安排了個“職位”。不管怎么說,好歹也是公務員,有編制的。

說起來,駱賓王和王勃都是王府里當差的,但是前途大相徑庭。王勃的老大是李賢,當朝高宗皇帝的兒子,說不定就是未來的皇上;駱賓王的老大是道王李元慶,高宗皇帝的叔叔,怎么的皇位也輪不上。在道王府混,不考慮轉型,只有餓死的命——在唐朝,王府當差有期限,四五年內要么升遷、轉型,要么回家重新參加公務員考試或者等機會特招。

期限滿了,道王也想好好栽培下這個小青年,想讓他好好在仕途上有所作為。在唐初,很多南北朝的不良習氣依然存在,想干得好,不炒作是不行的。但是,駱賓王自有看法,畢竟身為一個文青,最起碼的節(jié)操還是要有的。對于未來的方向,駱賓王選擇了低調從政,在太常寺(掌管)做了奉禮郎,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在中央做了司儀。

這官也不咋地,沒多久,駱賓王也就厭倦了。加之官場險惡,駱賓王被逼無奈之下,只好到西域的邊防部隊從軍,做了一個文書。這一年是公元670年,咸亨元年。這年的年號很有意思,每次看到總想起一個叫孔乙己的人,聞到一股子茴香豆配兌水黃酒的氣味。

伴隨著當時唐軍的開疆擴土,駱賓王的悲劇開始上演了。這個悲劇,來自一個女人的理想。

公元676年,唐帝國改年號儀鳳,此時,唐高宗幕后的女人已經慢慢走向歷史的前臺,開始為了自己的夢想而努力。早在公元674年,她就借著皇帝的旨意,給自己封了一個非常闊氣的稱號——天后。當然,她的丈夫稱號略微更高一點,不然也不合適。這個稱號不僅闊氣還挺洋氣,叫天皇。

此時唐朝的疆域空前擴大,軍界不少人才開始得到重用。公元678年,駱賓王也回到了他許久沒有重游的長安,再次任職于中央。沒多久,豐富的社會閱歷加上一貫來的文學修養(yǎng),駱賓王為吏部侍郎裴行儉創(chuàng)作了驚世駭俗的詩作《帝京篇》。在當時,沒有人能寫出這樣有氣勢的文字。

山河千里國,城闕九重門。

不睹皇居壯,安知天子尊。

……

這首劃時代的詩作,也成為了駱賓王的政治資本,他一路飆升,做上了侍御史,負責監(jiān)察、彈劾,整理一些奏折,也算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

輝煌的背后,是悲劇的開頭??粗咦诨实壑饾u退居二線,皇后武則天的權力如旭日東升,駱賓王心里不是滋味。按照聞一多老先生的話說,這個人,還是比較喜歡管閑事,喜歡打抱不平的。

駱賓王沒事就上書彈劾人,甚至還直接將矛頭指向天后武則天:天后千歲,不帶這么玩的。婦道人家,還是別玩政治的好,政治這玩意,險惡啊。

武則天呵呵一笑:你曉得政治險惡,還來撞釘子,你誰啊。

第二天,駱賓王家里來了幾個干警和審計人員,假惺惺的一番調查之后,以巨額財產來路不明的罪名將駱賓王“依法”逮捕。最后,以貪污的罪名,判了個牢獄。

此時,已經是深秋時節(jié),唐朝的氣候偏冷,獄中的滋味想必是不好受的。那些最后的蟬,努力地想叫完最后的一點溫暖。

蟬,古人很納悶這玩意吃什么。我們現在知道,這玩意是吸食植物的汁液來生存,我記得我小時候把蟬放在西瓜上,它就伸出管子吸食西瓜汁。但是古人的想象力畢竟還是很豐富的,古人認為蟬吸食的是甘露,并把蟬作為高潔、清廉的象征。

于是,伴隨著蟬聲,駱賓王的思緒,也逐漸清晰起來,在這個深秋的傍晚,一首精妙的五言律詩,開始在余暉中慢慢清晰起來。駱賓王沉浸其中,努力地尋找詩的蹤跡。

西路蟬聲唱,南冠客思侵。

那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

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

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江湖險惡,人心難測,誰能料到兢兢業(yè)業(yè)的侍御史會淪落成一個貪污犯呢?

但是,駱賓王還是幸運的,第二年,因為英王李顯(就是王勃《檄英王雞》的那個英王李顯)被封為太子,大赦天下,駱賓王得以出獄,隨后被派往臨海縣(今浙江臨海)出任縣丞,相當于現在的副縣長。

從中央大員到囚犯再到副縣長,這誰受得了?在臨??h待了沒多久,駱賓王帶著家小移居廣陵(今揚州),貌似過起了與世無爭的生活。

大人物不會去過分地在意這些個體,武則天的夢想和野心已經昭示在所有人面前。公元683年,高宗皇帝去世,李顯即位,武則天成為帝國的實際統(tǒng)治者;公元684年,李顯被武則天廢黜,立李旦為帝,這一年,接連換了三個年號,武則天已經可以在政治上為所欲為。

唐朝建國的一些勛貴后代,坐不住了。這年九月,開國功臣徐世績的孫子李敬業(yè)(賜姓國姓),在揚州起兵,公開反對武則天的“胡作非為”。于是,駱賓王再次出現在歷史的前臺——成為李敬業(yè)的文書。

在李敬業(yè)的授權下,一篇洋洋灑灑的《代李敬業(yè)傳檄天下文》問世了。

當李敬業(yè)的軍隊一夜之間發(fā)展到十萬的時候,武則天也幾乎在一夜之間讀到了這篇宣戰(zhàn)書。

“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饞,狐媚偏能惑主。”“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薄鞍祮鑴t山岳崩頹,叱咤則風云變色?!薄耙粧g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試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p>

駱賓王一肚子的怨氣似乎全部釋放,就連武則天讀到這些名句,都為這其中的氣勢所動容。她并不氣憤,非常從容地問道:誰寫的?

底下人回答說:駱賓王。

有這樣的人沒有被我所用,簡直是宰相的失職。可惜了,可惜了。

李敬業(yè)畢竟斗不過中央,武則天大手一揮,李唐宗室李孝逸帶著三十萬大軍進攻揚州。十一月,義軍徹底潰敗,李敬業(yè)為部下所殺。

勝利的中央軍帶著叛軍主要人員的首級,回到了長安,這其中,就包括了駱賓王。但是,總有人覺得這個駱賓王的首級并不像真的,總給人一種殺了其他人冒名頂替的感覺。

但是,歷史的車輪不是一兩篇文章所能改變的,再說,就算假的駱賓王死了,只要武則天說假的是真的,那么,真的不也不存在了嗎?退一萬步說,就算駱賓王還能繼續(xù)做他的文人雅士,他在與不在,武則天的夢想,終究還是會實現。

有人問過武則天:你那么愛殺人,就不怕哪天沒人愿意為你效力嗎?

武則天依舊很從容,說:飛蛾就算知道燈火沒有紗布照著,也會去撲火。

駱賓王的故事說到這里,似乎到了終點。

很多年后,武則天已經如愿以償地稱帝,在位多年了。一個叫作宋之問的年輕官員,因為種種原因遭到貶謫,在途中暫居在杭州靈隱寺。宋之問也是個詩人,靠著一手文字,阿諛奉承,討好女皇和她的男寵、親信,也算混得開。在靈隱寺這樣的好地方,宋之問也想留下一兩首詩。

作詩,需要的是感覺,要沉浸在一個氛圍中,慢慢地尋覓。這一點,是宋之問這些筆桿子不能體會的??嗨稼は胫?,宋之問在走廊踱步,慢慢哼出了兩句:鷲嶺郁岧峣,龍宮隱寂寥。到這里,他的思維枯竭了,反復地哼唱,就是無法找到合適的下句。

這時候,他不覺已經走到了一個禪房,里面坐著一個老態(tài)龍鐘的和尚。老和尚正在坐禪,倦意也很明顯,上下眼皮似乎都有些打架。和尚看到宋之問,問道:大半夜了,小伙子怎么還不睡,到處亂跑,哼哼唧唧搞什么玩意?

我想為靈隱寺作首詩,才哼了兩句,卡住了。

老和尚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問:哪兩句?

鷲嶺郁岧峣,龍宮隱寂寥。

老和尚笑了,隨口說了句:你就接一句:樓觀滄海月,門對浙江潮。

宋之問如獲至寶,接著老僧的指點,繼續(xù)哼唱說: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飄。捫蘿登塔遠,刳木取泉遙。云薄霜初下,冰輕葉未凋。待入天臺寺,看余渡石橋。

但是整首之中,最為瀟灑雄渾的兩句,還是那個老和尚的句子。第二天,宋之問再去那個禪房,打算拜訪那個老和尚,已經找不到了。

宋之問很好奇,就問寺里面的其他僧人這個老和尚的來路,別人要么笑笑不說話,要么告訴他:這個老師父俗姓是駱,當初李敬業(yè)兵敗的時候,一路逃到我們寺里面出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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