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六月里的一天,裴娜穿著一件連衣裙,這是件藕荷色的連衣裙,領口、袖口、裙邊都有白絲線刺繡的花邊。她雖然喜歡,卻很猶豫,怕自己穿上太“俏”了。
她算是高個子姑娘,連衣裙襯托出她的曲線美,體態(tài)婀娜,亭亭玉立,非但不顯得過分“俏”,反而使她增添了一種典雅的綽約風韻。自從當上女警后,除了警服,她幾乎就沒再換穿過別樣的什么衣裳?,F(xiàn)在穿上這件連衣裙,就像她第一次穿上警服,也對自己產生了一種新奇。她比以前略胖了些,皮膚也恢復了天生的白嫩。昨晚,她用洗發(fā)膏洗了兩遍頭發(fā),而后認真地在額前卡上了幾個卷發(fā)器。她站在鏡子前,左右扭轉身子,照著,照著,居然真有點“自我欣賞”起來了。媽的臉在鏡子里出現(xiàn),詫異地瞪大了眼睛。裴娜轉身沖媽一笑:“媽,你看我……還可以嗎?”當媽的,憑自己在這方面的特殊敏感,從女兒那雙異常明亮的炯炯閃光的眸子里似乎得到了什么啟示,退后一步,端詳著女兒,像端詳貼在墻上的一張年畫似的,嘴角逐漸浮現(xiàn)一抹喜悅的笑意,連聲說:“好看!好看!連衣裙好看,我女兒也好看!娜,你要不是整天穿著那套藍警服呀,我才不信沒有好小伙子追求我女兒呢……”
“媽!你又來了!”女兒沉下了臉。
“好,好,媽不說這個了!”當媽的不愿影響女兒今天難得的好興致。忙改口說,“瞧你那鞋,和這連衣裙配嗎?換上媽給你買的那雙白色的,半高跟的!”
經媽提醒,裴娜立即翻箱倒柜,找出那雙白皮子的半高跟涼鞋穿上。照照鏡子,身段又顯得苗條了不少?!澳?!客人來了!”媽忽然在外屋叫她。這家伙早也不來,遲也不來,偏偏這當口來了!她最后照了一次鏡子,穩(wěn)了穩(wěn)神,走出內室,對客人文雅地莞爾一笑:“你,來了?!薄皝砹?。”他從沙發(fā)上站起,點點頭。他分明也修飾了一番儀表,短袖衫雪白,褲線筆直,皮鞋閃亮。
她瞅著他心里不免暗暗好笑,意識到此番修飾是為了她。她不禁向他投去感激的一瞥,心中不無一個姑娘的自得。
誰能想到呢,他和她,經歷了那段感傷的初戀,經過了五六年的分離,經過了那場戲劇性的重逢,經過了彼此間的重新了解,他們又在一起了,在她的家里。
她笑著說:“你請坐吧!”他這才又落座了。
媽剛才正在換新床單時他進來的。這時媽匆匆換好了床單,走過來邊沏茶邊問:“今年多大了?”
“三十二?!?br />
“在哪個單位工作呀?”
“作協(xié)?!?br />
“皮鞋廠?”
小伙子臉紅起來。
媽真是!問的些什么呀!她連忙替他解釋道:“人家是位作家,寫書的?!?br />
“噢!瞧你那雙手,不像個做鞋的嘛!”媽笑瞇瞇地端詳著客人,又扭頭瞅瞅女兒,“我們娜,反正總有一天要調換到別的單位去的!放心,她當不了幾天女警察的!”
“媽!”女兒的臉也紅了,生氣地跺了下腳。
媽忽然聰明起來,說:“你們聊著,我到隔壁去裁個衣樣!”說罷,抽身就走。
媽一走,她便也在沙發(fā)上坐下了。她看了他一眼,忽然感覺自己的心跳動得快起來。她很希望有個第三者存在,又生怕這會兒闖進來個第三者。她巴不得媽在隔壁鄰居家多裁幾個衣樣才好!他們的目光彼此閃避了好幾次,終于都不能自持地碰到一塊了。
“你喝茶吧!”她把媽沏好的那杯茶朝他跟前推了推。
他呷了口茶,不轉眼地注視起她來,盯得她那顆心跳得更慌了?!皼]想到……”
“什么?”
“你穿上連衣裙這么漂亮!”他對她大加贊美。
她不自然地一笑,臉紅得什么似的,向一旁轉過身去,不知答對什么話好。
他也不再說話,只是目不轉睛地瞅著她。
這家伙!怎么這會兒變成啞巴了!她身為主人,只好故意尋找話題,打破沉默:“我想問你……”
“問什么?”
“奧楚蔑洛夫中士,那是個什么人物呀?”
“這……”他顯得有點狼狽起來。他以為她沒讀過契訶夫那篇小說,發(fā)揮自己的口才,信口胡謅,肆意篡改原作,說那外國中士警官的全稱是奧楚蔑洛夫卡雅,是一位機智勇敢、屢建奇功而且美麗動人的女警。
她緊咬下唇,忍俊不禁,撲哧笑了。
他也笑了。沉默一會兒,又說:“我今天下午就走了。已經買好了火車票,去高縣深入生活?!?br />
“你,就是來跟我告別的嗎?”
“是的。不過,我想……我們應該在一起好好談一談……”他正視著她,她也大膽地望著他。
過了一會兒,裴娜走進屋里,換上了全套警服:藍裙子、白上衣、白警帽?!罢姹傅煤堋@贤醢嚅L今天生病了,新來一位同志對那里的情況不熟,我想,我應該帶帶她。我不能不去,現(xiàn)在就得去?!?br />
“唔!……”小伙子有點發(fā)愣。
“我們一塊兒走!”
當他們并肩走到院門口時,裴娜媽恰恰裁完了衣樣,一腳從鄰居家邁出來,見女兒又換上了全套警服,不解地瞪大了眼睛:“怎么,你們這是……”
“媽,我去值勤。”
“大娘,再見!”
他們走出去了。
裴娜媽長長嘆了口氣:“唉,準是又吹了……”
兩個年輕人走出小巷,走到馬路上,一路無言。
該分手了,他們站住,互相欲言又止地望著。他首先向她伸出手:“再見!”“再見!”兩只手在一起握了好一會兒。他抽出手,一轉身,頭也不回地大步走了。
一張紙條留在她手心里,那是他趁她洗臉時寫的。她打開一看,上寫著“你穿著警服同樣漂亮!”幾個清秀的大字,此外還有他的通信地址。驚喜的笑容立刻浮現(xiàn)在她的臉上。她深情地抬頭望去,小伙子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