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看自行車的年輕人

梁曉聲文集﹒短篇小說2 作者:梁曉聲


看自行車的年輕人


在存車處和一個凍得發(fā)僵的人不期而遇。

“請交零錢!”我剛掏出錢包,看自行車的人便這樣對我說。那種南方人說普通話的特殊語調(diào)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抬起頭,目光盯在他臉上。這會兒才看出來,他只有二十七八歲,中等身材,穿一件半舊的黑布面老羊毛里子的短大衣,戴一頂貉絨帽子。他臉凍得通紅,眉毛、眼毛和嘴唇上那幾根毛茸茸的胡須都掛著霜,猛一看歲數(shù)不小了,然而從那微翹的鼻子和兩片稍稍噘起的厚嘴唇看去,又帶有天生的娃娃氣。

沒錯!是他!

“呂、紅、衛(wèi)?”我盯著他一字一頓地道出了他的姓名。

他顯然比我更覺寒冷,不停地在原地跺踏著腳,凍得打不過彎的雙手?jǐn)n在嘴上,一邊哈氣一邊搓。聽我叫出他的姓名,詫異地抬起頭來,雙手卻還攏在嘴邊,就那樣怔住了。半晌,他才訥訥地吐出兩個字:“是……你?”

這偶然的相遇,分明使他很意外,甚至有些尷尬。我呢,也引起了一段不愉快的回憶……

十年前,我戴著“反動翻譯權(quán)威”的帽子,從A城外國文學(xué)研究所被發(fā)配到北大荒一個小小的村莊,接受勞動改造。村莊雖小,卻來了不少知識青年,北京、上海、天津……也有我們A城的。

栽種“扎根樹”是每個到這里來的人都必須參加的儀式。知識青年們對這種儀式的虔誠,是很令我感動的。這種虔誠從他們每個人的臉上都可以看得出來。感動之余,我也不免慚愧,因為我自己是不夠虔誠的。我雖然人在此地,心里卻焦急地盼望著,早一天重新回到辦公室去,翻譯那些還沒譯完的外國文學(xué)。要知道我精通三國語言,有二十多年的翻譯經(jīng)驗啊!而且,我已是年近半百之人了,就是拼命工作,又能再翻譯出幾部外國文學(xué)作品呢?但我還是參加了那種儀式,并盡量做出十分認(rèn)真的樣子。站在我前面的人轉(zhuǎn)身把鐵锨傳給我,我剛鏟起一锨土還沒有揚(yáng)進(jìn)樹坑里,被一只手?jǐn)r住了。

“你不能和我們同栽一棵‘扎根樹’!”

聽到這句十分嚴(yán)厲的話,我愕然地抬起頭,看到了一張小青年的娃娃臉。

“為什么?”我疑惑不解。

“你自己明白!”那種南方人說普通話的特殊語調(diào),那種和他臉上的娃娃氣極不協(xié)調(diào)的嚴(yán)峻表情,使我聽出了一句潛臺詞:“你是入另冊的!”

我手腕一軟,鏟起的土撒落在地上。

我本想作罷,可又一想,不妥。如果不栽一棵“扎根樹”,也許有人會認(rèn)為我不想扎根。于是,我找了一棵半死不活的小樹苗,單獨在大宿舍門前掘了個坑。剛把樹苗扶正,身后有人說:“你也不能栽在這里!”轉(zhuǎn)身一看,還是那張娃娃臉!他朝大宿舍門一指,振振有詞地說:“你栽這里,我們那副對聯(lián),指的是你這棵樹哇,還是我們那棵樹?”我這才發(fā)現(xiàn),大宿舍門旁貼著一副對聯(lián):

紅土紅根紅葉葉

紅心紅人紅苗苗

又高又瘦的我,面對這個比我矮一個腦袋的娃娃臉,一時竟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然而事情并未到此算完。

我深感慶幸的是,以“勞改”的身份來到北大荒居然還能夠住上“單間”。在生產(chǎn)隊的豬場旁,有一間極小的草屋,是熬豬食的地方。冬天母豬下崽,那里就是“產(chǎn)房”。白天,我?guī)屠县i倌喂豬。晚上,他一回家,小草屋便成了我的“三味書屋”。我可以在自制的油燈下,閱讀和翻譯偷著裹在行李中帶來的幾本外文書,通宵達(dá)旦,也從無人過問和攪擾,可謂“躲進(jìn)小樓成一統(tǒng),管它冬夏與春秋”了。我堅信,我在這種條件下付出的心血,總有一天會給讀者帶來益處。

一天,一頭母豬生病,我到隊部去報告隊長請獸醫(yī)。走到隊部門口,聽到里面有人在激昂慷慨地說:“豬場也不是世外桃源,不能成為資產(chǎn)階級的避難所!我建議,叫他搬到集體宿舍來,便于我們對他實行監(jiān)督改造!”這分明是“娃娃臉”的聲音!

當(dāng)天,就有人通知我搬到集體宿舍去住,我的鋪位和“娃娃臉”緊挨著,而且挨得那樣近,枕頭靠枕頭。我想一定是他有意那樣安排的。那時我才知道,他叫呂紅衛(wèi),是團(tuán)支部的組織委員。我感到自己從此變成了歌德詩劇中的可悲人物浮士德,而呂紅衛(wèi)就是終日像影子一樣糾纏著我的魔鬼靡非斯特。每當(dāng)我閱讀外文書籍時,我總是加倍地提防他。

不久,呂紅衛(wèi)也分配到豬場來喂豬了,據(jù)說,是他主動要求的,為了代表無產(chǎn)階級占領(lǐng)這塊“世外桃源”。跟他一塊來豬場的還有一個我們A城的女孩子,叫苗小麗。她分配到豬場因為同呂紅衛(wèi)是“一對紅”。而他又是團(tuán)支部指定的她的入團(tuán)介紹人。我明確地知道我同他們的關(guān)系是改造和被改造、監(jiān)督和被監(jiān)督的關(guān)系。雖然苗小麗是我的小同鄉(xiāng),我也并沒有因此消除對她的戒備。那時誰的心不如同核桃一樣,對旁人生出一層厚厚的硬殼呢?

有嘴,而且不是啞巴,卻不能與人交談,真是件令人難過的事!魯賓遜和他的鸚鵡說話,我就和豬談心,排遣煩悶。不久,老豬倌生病了,呂紅衛(wèi)也被公社抽去搞“內(nèi)查外調(diào)”了。偌大個豬場,只剩下我和苗小麗兩個人。雖然四個人的活落在我們兩個人身上了,但我卻因為暫時擺脫了呂紅衛(wèi),反而感到非常舒心暢意。

有一天,我趴在豬圈門上,對一頭馬上要屠宰的豬喃喃自語:“你這位天蓬元帥,日子過得不錯呀!吃飽了睡,睡足了吃,養(yǎng)得渾身是肉,腦滿腸肥,雖然遲早逃不過挨一刀,可畢竟享夠了清福呀!斯人自嘆不如矣!”我是用英語說的,站在我身旁的苗小麗卻捂著嘴哧哧地笑起來。

“你笑什么?”我奇怪地問。

“你說得怪逗!”她眨眨眼睛,抿著笑唇,“一個人怎么能羨慕豬呢!”

這小同鄉(xiāng)的話使我不禁有點發(fā)窘。她竟能聽懂我剛才那番話,可見英語口譯的水平相當(dāng)不低,我不禁對她刮目而視了。

“你會英語?”我又用英語問了一句。

她點點頭。

接著,她告訴我:她的爸爸媽媽都是一所大學(xué)的英語教師,都在國外留過學(xué)?!拔幕蟾锩遍_始不久,便雙雙受到審查,不準(zhǔn)教課了,媽媽沒課可教,便在家中教自己的女兒。媽媽曾對她說過,外國語是打開現(xiàn)代科學(xué)寶庫的鑰匙。苗小麗英語講得很流利,發(fā)音準(zhǔn)確,掌握了許多日常生活詞匯。她剛滿十七歲,看去顯得更小,如果戴上紅領(lǐng)巾,便像個大孩子。從那天起,我和她,一老一少兩個中國人之間,有了一種共同的語言——英語。它打破了我們之間監(jiān)督和被監(jiān)督的界限。我對她不再戒心慎慎,她也給予我人格上的尊重。而這一點,在當(dāng)時當(dāng)?shù)貙ξ沂呛蔚日滟F??!一喂完豬,我們就湊在一起,用英語娓娓交談,無形中,我成了她的英語老師,她成了我的學(xué)生。她異常聰敏勤奮,記憶力驚人。我偷偷把帶來的那幾本英文書借給她,她高興得臉上浮起了紅暈。

呂紅衛(wèi)從公社“內(nèi)查外調(diào)”辦公室回到豬場后,我便又主動拉遠(yuǎn)了跟小同鄉(xiāng)之間的距離??墒撬諛右杂H近的態(tài)度對待我。我已經(jīng)覺察出,呂紅衛(wèi)開始用一種研究的目光注意我們的接觸了。

坦白地說,我也曾在暗地里留神觀察過呂紅衛(wèi),他僅比我的小同鄉(xiāng)大一歲,卻總是用一種自以為比對方成熟得多的、老大哥式的矜持態(tài)度關(guān)心她,經(jīng)常提醒她向團(tuán)組織寫思想?yún)R報。干活的時候,他總是一聲不吭地?fù)屩膳K活累活,這使我跟小同鄉(xiāng)都沾了不少光。我從他對她那種矜持的關(guān)心中看出了一種掩飾著的靦腆。這種男孩子對女孩子的靦腆往往是一種微妙的感情的流露。在這方面我畢竟是過來人,每當(dāng)他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便有意避開。我雖然對“娃娃臉”從內(nèi)心里那么不滿,但卻不愿妨礙這一對少男少女感情上的交流,因為那是人之常情嘛!

一天中午,我無意中聽到呂紅衛(wèi)和苗小麗這“一對紅”的談心。

開始,他給她念了那段“各種思想無不打上階級的烙印”的語錄,接著告訴她,公社決定要把她樹立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典型,然后,用很溫和的語調(diào)問:“小麗,你頭腦中是不是多少有點家鄉(xiāng)觀念在作怪呢?”

“家鄉(xiāng)觀念?什么意思?你直說嘛!”苗小麗的話音中帶有點惑然。

“你同他接觸得太多了!你們經(jīng)常講英語,都談些什么呢?”

“這,沒談什么呀!我不過就是想跟他多學(xué)幾句英語……”

“對組織可要誠實呀!”他那種南方人說普通話的特殊語調(diào)嚴(yán)肅起來。

“真的!我一句沒撒謊,真的!你瞧,這本英語書就是他借給我看的!”

“這是一本什么書?”

“《彼特利克夫人》,英國作家哈代在十九世紀(jì)九十年代寫的一篇小說?!?/p>

呂紅衛(wèi)緊接著問道:“什么內(nèi)容?”

“嗯,是寫一個人,希望自己的兒子是他夫人和一個貴族的私生子,那樣,他的兒子就可以帶有貴族血統(tǒng)……挺有意思的!”

呂紅衛(wèi)又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有意思?什么意思?……”

我心中不禁一沉:禍?zhǔn)聛砹耍?/p>

果然不出所料,呂紅衛(wèi)組織青年們召開了一次對我的批判會。他作中心發(fā)言,宣布我的罪狀是利用資產(chǎn)階級文藝作品毒害知識青年的思想,干擾和破壞了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接受再教育。并告誡青年們,要以苗小麗為例,警惕被我這樣的人“拉進(jìn)資產(chǎn)階級的泥潭中”。對于這種批判,我是司空見慣了。可對于苗小麗這樣一個思想單純、感情脆弱的女孩子,卻是一種承受不住的壓力。當(dāng)最后呂紅衛(wèi)啟發(fā)苗小麗要大膽地站起來反戈一擊,對我進(jìn)行面對面的揭發(fā)批判時,我那小同鄉(xiāng)卻雙手把臉一捂,嗚嗚咽咽地抽泣起來。

“小麗,你為什么不發(fā)言呢?你可別忘了,你是咱們公社將要樹立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典型?。∧愎饪奘鞘裁匆馑寄??是委屈?還是悔過?還是對他同情?嗯?”“娃娃臉”的語調(diào)非常嚴(yán)肅,一連拋出幾個問號。

苗小麗“哇”地哭出聲來,忽然站起身跑出去了。由于她不愿當(dāng)眾揭發(fā)批判我,團(tuán)支部在重點發(fā)展對象的名單中除掉了她的名字。自然,她也由“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典型,變成了“被拉攏腐蝕”的典型。她病了,高燒四十度。當(dāng)醫(yī)生來給她打退燒針時,房門大敞著,她卻無影無蹤。深夜人們才在江邊找到她,她披散著頭發(fā),呆瞪著雙眼,喃喃地念叨著:“什么‘一對紅’,騙子,猶大,我不,我不……”她精神失常了。她被護(hù)送回了A城,我從那時起再沒見到她。

這件事之后,呂紅衛(wèi)也不再像以往那樣處處都顯出“革命青年”的絕對自信和氣派了。一天,他忽然低聲問我:“猶大是什么意思?”我告訴他:“是人們對出賣朋友的人的鄙稱?!彼凵翊魷?,自言自語地說:“可我不是想出賣她呀!我是為她好呀!”他愣了一刻,慢慢坐在草堆上,雙手捂住臉,一滴淚水從指縫滴落下來。不久,他便報名參加了墾荒隊,離開了那個小村……

不是冤家不聚頭,誰會想到,十年后我竟又和他重逢了!我在錢包里翻了半天,也沒找到零錢,只好拿出了一張兩元的錢,交給他。他頭也不抬,接過錢,用凍僵了的手從掛在脖子上的錢袋里一把一把掏鋼镚兒,一分、二分、五分,一五、一十、十五地數(shù)給我??粗莾龅冒l(fā)僵的手,我產(chǎn)生了一種語言所不能表達(dá)清楚的心情……

我家離研究所挺遠(yuǎn),縱跨半個市區(qū)。上下班要騎一段路的自行車,還得乘一段公共汽車。我那輛自行車是去年一位朋友從國外給我?guī)Щ貋淼模嚿硇∏伸`便,造型美觀,使我上下班方便不少。自從呂紅衛(wèi)接管了那個存車處,我每天存車取車,心里總有點別扭。

半月后的一天,下著雪,我很晚才結(jié)束工作回家。末班公共汽車已經(jīng)開過去了,我一看表,十點多了,早已超過存車限定的時間。我忽然擔(dān)心起來,我那輛自行車會不會被扔在那里,因無人看管而丟失呢?我急忙跑到存車處,看見只有我那輛自行車靠在存車架上。呂紅衛(wèi)坐在一只小凳上,蜷著身子,靠著墻,不知是睡著了還是凍僵了,他身邊掉落一個小本,幾乎被雪蓋住了。我替他撿起那小本,原來是本英漢詞典。他忽然醒來,因為自己睡著了,臉上顯出一種失職的慚愧,默默地伸出一只手向我索要車牌。

“這難道是一種向我懺悔的表示么?”我一邊蹬車子一邊想,心中頗有所動。但苗小麗那女孩子的形象,突然像電影特寫鏡頭一樣浮現(xiàn)在我眼前,驅(qū)除了我心中萌發(fā)的一點點感動。從那天開始,我每次存車取車都注意到,呂紅衛(wèi)經(jīng)常是背靠著墻,翻起衣領(lǐng)擋著刺骨的寒風(fēng),坐在他那只低矮的小板凳上。凍得通紅的雙手,一手拿著那本英漢詞典,一手拿著一截小木棍,在面前的雪地上書寫英文單詞。寫完了用腳涂去,然后再寫。像是給他提供一點方便似的,掃馬路的老頭在他面前留下了足夠?qū)懽值囊恍∑e雪而不掃盡。我甚至發(fā)現(xiàn),連他每次交給我的竹片做的存車牌的背面,都用圓珠筆寫上了密密麻麻的英語單詞。我雖然不免欽佩他這種刻苦精神,但也還有一種惋惜:“年輕人,晚了!如果你當(dāng)初就想到今天的話……晚了,實在晚了??!”

我們外國文學(xué)研究所要招考一批年輕的翻譯人員,以擔(dān)負(fù)起向我國廣大讀者介紹和推薦外國優(yōu)秀文學(xué)作品的工作,這意義是自然不需贅述的了。我,是招考小組組長。招考啟事一見報,報考者如潮涌至。我們招考小組收到了一部翻譯手稿,是用英文翻譯的馬克·吐溫的小說《敗壞了赫德萊堡的人》,語句通俗、流暢、準(zhǔn)確,很有文采,保持著馬克·吐溫那種一本正經(jīng)的幽默風(fēng)格,受到我們招考小組三位同志的一致贊賞。譯者既沒留下姓名,也沒寫明住址,大概投寄時太匆忙了。我們彼此關(guān)照,要在初考中爭取尋找到譯者的線索。初考的第三天,其他兩位同志臨時有事,我便一人主持口試。按照報考表的順序,我一個個叫那些考生的名字,用外語同他們對話,考過幾個,都不夠理想。我不禁又想到了苗小麗,心情一下子變得悵然起來。第六張報考表擺在我面前:

姓名  呂紅衛(wèi)

曾用名 呂賓賓

年齡  二十八歲

籍貫  上海市

難道是他?我往下看個人履歷欄,果然是他,我面對這張報考表,一時陷入了沉思。

十年前,我那個善良溫厚的小同鄉(xiāng),因為跟我學(xué)英語,受到他那種“左”得出奇的做法的無辜傷害而精神失常,使我一想起她就又愧疚又痛心!十年后的今天,他自己將要出現(xiàn)在我的考場上,由我來決定他的命運。我究竟該怎樣對待他呢?我明白,當(dāng)年他那套“左”得出奇的做法,不是他打娘胎里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我明白這一點,無需什么人啟發(fā),明明白白??墒牵环N感情上的隔膜,一種心理上的宿怨,一瞬間左右了我的理智。我不是為自己跟你過不去,不!我是一想到苗小麗就很難從感情上對你原諒。今天,你竟然來到我的面前接受議審。

我心中這樣想著,便大聲朝門外叫:“呂紅衛(wèi)!”門一開,果然是他走了進(jìn)來。

他略微一愣,在門口遲疑了一下,分明沒有料到主考的會是我。

“你考哪門外語?”我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對他提問。

“英語。”他只回答了兩個字。

我斷定他的水平絕不會超過《英語九百句》,便注視著他,用英語問:“呂、紅、衛(wèi),為什么你不改用自己原來的名字?”

他沉默了片刻,隨后,嚴(yán)峻地望著我,用英語平靜地回答:“這名字使我懂得了許多事,也記住了許多事,我要繼續(xù)用這個名字?!?/p>

他竟這樣回答我!而又回答得那么流利,沒有任何語病,這倒使我震驚了!

“真沒有想到……”我本想說“你也學(xué)起英語來了”,但說出的卻是一句違心的然而公正的贊揚(yáng)話:“你學(xué)得這么好?!?/p>

他顯然聽出了我的弦外之音,回答道:“是的,比別人晚了!我卻付出了比別人更大的努力和勤奮?!?/p>

我們的問答就這樣用英語開始,并且繼續(xù)下去:“你絕沒有想到我們會在今天這種場合下交談,而且用英語吧?”

“現(xiàn)在我請你原諒,而且是出于至誠。我尊敬你——這也是由衷的話?!?/p>

“你這樣說,叫我怎么能相信呢?”

“在內(nèi)心里,你不會看得起我,因為你知道人家歸咎于我、眾口一詞地給我定了罪名的那樁事情?!彼傅娘@然是十年前的那樁事情。后來我聽到人們每當(dāng)談起這樁事,談起苗小麗那可憐的女孩子,語言中常常流露出對他的鄙視和憎惡。

我體味著他回答我的兩句話,猛然聯(lián)想到了那份譯稿。因為他回答的這兩句話,恰恰是馬克·吐溫那篇著名小說中的兩句話。“你曾給我們寄來一份馬克·吐溫小說的譯稿嗎?”我不再用英語問了。

他點點頭,依然用英語回答我:“是的,《敗壞了赫德萊堡的人》?!?/p>

我久久地望著他,好半天什么也沒再問。

他坦然地迎視著我的目光,平靜地問:“我……考完了么?”又是那種南方人說普通話的特殊語調(diào)。

“哦!”我站起身來,“完了,你可以走了!”接著又補(bǔ)充了一句例行的話,“你回去等結(jié)果吧!”

他和我對望了一刻,似乎想說句什么。雖然沒有說出口,我卻從他臉上那種充滿堅毅的恒心的表情,猜到了他要說的話:希望或者失望,都不會使我自暴自棄!不會!他一轉(zhuǎn)身,大步朝門口走去。

“等等!”我違背自己意愿地叫住了他。他轉(zhuǎn)過身,我又不知說什么好了。“你,知道苗小麗……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么?”我竟問出了一句自己絕對不該在這種場合問的話,尤其是問他。

“她結(jié)婚了?!彼哪?biāo)⒌丶t了,低聲回答。

“結(jié)婚?和什么人?她的病好了么?”

“和我?!彼币曋艺f,“她的病基本好了。我相信,只要我好好照顧她,她的病一定會徹底好起來的?!?/p>

我愕然,詫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呆呆地看著他。

“我知道,你一定會覺得奇怪。其實,我當(dāng)年每次探家,都中途去探望她。她開始恨我、啐我,但是現(xiàn)在她愛我了,不能離開我了!我當(dāng)初傷害了她,那,也是因為,我當(dāng)初就愛她,相信我自己的做法都是為她好。我要陪她生活一輩子,照料她一輩子,愛她一輩子!我相信,愛是能夠醫(yī)治她精神上、心靈上的創(chuàng)傷的,因此我沒有回到南方去……”

“你的英語是自學(xué)的么?”

“小麗和她的爸爸媽媽,都是我的老師?!?/p>

我不知他是什么時候離開考場的。

我又拿起他那張報考表,思索起來:這難道僅僅是一種道德上的自我完成、良心上的自我解脫么?不,我不得不向自己承認(rèn),這個曾同我在感情上有一條深深鴻溝的年輕人的胸膛里,有著一顆善良的心在跳動,有著純真的愛在生植,只不過當(dāng)初……當(dāng)初他才只有十八歲呀!主宰那個時代的種種極“左”思潮,像一塊骯臟的破抹布。而他們這整整一代青年,用鮮紅的純潔的心靈像接受神圣洗禮一樣,虔誠地接受這塊破抹布的揩擦。這難道能怪他們?這不公正?。≡僖膊荒茉试S任何虛偽的東西褻瀆和敗壞整整一代人名譽(yù)的事情發(fā)生了!

我忽然因為自己曾對他那樣耿耿于懷,感到了心靈上的不安。

我在他那張報考表上工整地寫下了四個字——“初考優(yōu)秀”,同時,像心靈上終于擺脫掉了某種可惡的東西,欣慰地舒出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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