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起這個書名,想了很久。前幾天網(wǎng)絡上稱董橋又有新書將出,書名《讀書人家》,聽說也是想了很久。以“三軍易得,一將難求”比喻起書名,似乎不大離譜。起書名本身并非什么難事,難易程度取決于書的內(nèi)容。我覺得小說和隨筆最好取名,詩集也好取,全集更好取,《魯迅全集》《斯大林全集》,想都不用想,一點兒難度也沒有。偏偏我寫的這類體裁,有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書名里必須要鑲進去一個“書”字。最極端的書名是民國藏書家周越然想出來的,他的書《書 書 書》,一個“書”不夠,還連用三個,既空前亦絕后。多數(shù)的書名是平庸的,如《書林秋草》《書海夜航》《品書錄》《書之愛》,等等。相比平庸,我更煩“書香”二字,拿來做書名,也許只有中國人想得出來。
周越然對于為何將書命名為《書 書 書》有過一番解釋:“余本擬以‘某某讀書志’為題,后見其中所包含者,‘閑’書過多,‘正’書過少,未免太偏,故改用今名?!蔽依斫膺@段話里的“閑書”“正書”,是否還另外含有“閑話”與“正話”的意思。周氏的筆調(diào)一向有別于傳統(tǒng)藏書家,他說的一些話,周叔弢們是絕說不來的。周越然最過分的言論是商榷古書版本時公然喊出的“寡婦野雞”論,幸虧當年玩版本的只是一小撮,未形成大范圍的罵仗。周氏對于書商也是沒有好話的,但是比起周肇祥的破口大罵(“廠肆俗販,性質(zhì)幾如一母所生。稍數(shù)過之,則鬼蜮無所不至,一經(jīng)拒絕,則又靦顏相就,純是一種詐偽行為?;蛑^若輩身有賤骨,投之豺虎,亦所不食。其言雖苛,亦可見其惡習之入人深矣”),周越然顯然是客氣的:“‘書估’者,售書人也,惡名也,另有美名曰‘書友’。黃蕘圃題識中兩名并用,但有辨別。得意時呼以美名,愛之也;失意之時,則以惡名稱之,賤之也?!蔽以f過,書商屬于“離不了,惹不起”的行當。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用不著和書商面對面打交道了,他們給我留下的好印象或壞印象,通通不重要了。風輕云淡,偶爾拿起某書會想起買它時的情形,“心頭不禁略為回環(huán)片刻耳”(谷林語)。
不與書商打交道,并不是說連書也不去買了。現(xiàn)在不論新書舊書,我多是在網(wǎng)絡上交易,雖然賣你書的還是書商,畢竟免掉了面對面交鋒的尷尬。張愛玲這句話最是說到我心坎上:“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活的歡悅?!?/p>
近年,經(jīng)常有朋友勸我“賣書”,好像我已經(jīng)到了“及身散之”的一把歲數(shù)。雖然已不年輕,可是總感覺七老八十離我尚遠。有位朋友勸我賣書的理由是“趁現(xiàn)在行情好”,我明白他的好意,因為他門清兒我書資的來源。我跟他講,我終于想通了“買與賣”的辯證關系。如果賣書,那就必先斷了買書,總不能一邊還在買書一邊又在賣吧,倒騰著玩呢?斷不了買書之欲望,就不要考慮賣書之念頭。
我不賣書,還有一個主要原因,是我還在寫東西。寫東西就得用到書,內(nèi)人經(jīng)常動員我:“你先賣些用不著的書。”,這就是外行話了。寫作進行時,電光石火,你根本無法預知會用到哪本書。止庵先生堅持書柜里碼書碼成單排,也許怕的就是寫到關鍵處需要找書查資料而不好找。本書里《自編自演之“南玲北梅”》里引用的《追求》,多爛的雜志呀,可是缺了它,這篇文章就寫不下去。我是現(xiàn)寫現(xiàn)從網(wǎng)絡上買來的,我家若是原來存有《追求》,恐怕也早就賣廢品了。
還是洋人說得明白:“在形成和擴充收藏的過程中,隨著藏品的不斷增加,如何控制藏品的總量,這幾乎是每個收藏家都必須面對的重要問題。清理固然是個辦法,但可惜收效甚微。沿著書架走一遍,把沒用的‘不重要的’書抽出來,這第一步所獲得的戰(zhàn)果就小得可憐,第二步把這些書放進書箱準備搬走時,戰(zhàn)果又會更見其小:唉,這本書曾經(jīng)多么重要,真不該處理掉;那本書是Y送的,扔了也太沒心沒肺了;還有這本,說不定什么時候……要是想這樣為新藏品騰出空間,走不了多遠就得停下來。把已經(jīng)收集完整的藏書整套賣掉,這倒是一劑猛藥,但一般只有非常成熟的藏書家才能做得到?!?/p>
一直記得這個故事,它使我明白了“事到萬難須放膽”的道理。姜德明先生在《賣書記》里說:“大概人到了絕望的程度,也就什么都不怕了。這一次,我也不知道何以變得如此冷靜和勇敢。我準備迎受書所帶給我的任何災難,一動也未動。相反地,靜夜無人時,我還抽出幾本心愛的舊書來隨便翻翻,心涼如水,好像忘記了外面正是一個火光沖天的瘋狂世界。”我經(jīng)歷過“文革”,如今再難,難得過那個時候嗎?
二〇一四年六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