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有片小樹林
“荷花,走哇!”珍兒那尖尖的聲音把荷花從甜睡中喚醒了。她急忙穿好衣服,揉著惺忪的雙眼,開了門,見她們幾個人都來了,背著筐,站在門口。
“還早呢,不怕狼吃了你們!”媽也醒了,沖她們大聲嚷嚷。
“不早了,不早了!聽,嫂子家的公雞都叫好幾回了。”荷花急了。她慌亂地吃了幾口昨晚的飯菜,背上筐拿上鐮,沖姐妹們一揮手,走了。眨眼間,她們消失在了朦朧的月色里。
的確,天還早。月亮就像她們手中的鐮刀,彎彎的,給大地灑下一層銀色的神秘的光線。是她們心急嗎?還是誤把月光當天亮?
她們自己最清楚。河岸邊的姑娘們誰睡過一個囫圇覺!哪個不是天不亮就起來,過河,鉆林子,有時,星星眨眼才回家。日久天長,也就習慣了。她們割草、拾柴、采槐葉……也常常為此而自豪。每當外村的親戚來到她們家時,她們總是伸長脖子,睜著天真的大眼睛問人家:“你們那兒燒煤吧?俺們不用買煤!”“你們燒嘛呀?”“燒樹葉、樹枝唄!去一趟林子,就有好幾天的柴燒哩!你瞧,院里那一大堆……”她們得意極了,總是把“林子”掛在嘴邊,當成了寶貝。
她們說笑著,過了大堤,來到河邊。這時天已放亮,卻起霧了。遠處的林子變得蒙蒙一片,就像小山。滹沱河也變得水濛濛的,看不到盡頭,那么神秘,那么靜謐。偶爾才有幾只小鳥啁啾著,從她們頭上飛過。她們高高地挽起了褲腿,毫不膽怯地把腳伸進了柔軟、清涼的河水里,頓時舒適、愜意極了,簡直就是一種享受。
過了河,離林子還有一段路。姑娘們到底不甘寂寞,特別是珍兒,好像怕人家把她當啞巴賣了,說話又一驚一乍的,愛報告?zhèn)€新聞,什么劉曉慶和她丈夫離婚了,等等?,F(xiàn)在,她又拿荷花開玩笑了。
“喲,荷花,昨晚上大喇叭喊你拿信,誰來的?”
“你管哩!”荷花斜了她一眼,臉紅了。
“看呀,荷花的臉紅得像……像柿子?!闭鋬簺_荷花大聲嚷,并發(fā)出一串咯咯的笑聲。笑聲在這寂靜的河灘里縈繞,怪好聽的。
“好呀,荷花,回去不讓看信可不饒你!”姑娘們七嘴八舌。
“我撕了你的嘴!”荷花罵著,一下子來到珍兒跟前,使勁胳肢她……
她們來到林子里,空氣更清新,吸一口,潮漉漉、甜絲絲的。陽光,透過樹間的空隙,射到地上,給綠草涂上了一層金色。草葉上的露珠閃著亮光,晶瑩得可愛。小鳥兒,像個尖嗓子的小姑娘在吵鬧。她們聽呀,聽得咧嘴笑了,看呀,看得瞇起了眼睛。
她們嬉鬧著,來到靠著河灘的兵營的那片林子,這里草多。她們揮舞著鐮刀,忙活開了。一片片的綠草,倒下去了。
“你們聽呀,我昨晚做了一個夢……”珍兒的嘴又閑不住了。
“保準夢見做新娘子了!才多大,就想男人!”荷花瞥了她一眼?!皢?,假裝正經(jīng)!你想男人才想瘋了哩!”珍兒的嘴從來不饒人。話音剛落,只聽珍兒大叫一聲,把大家嚇了一跳。順著珍兒的目光望去,只見林邊池塘旁的一叢柳棵子后面,坐著一個兵,手拿書本,正埋頭苦讀。他穿一身綠軍裝,怪不得剛才誰也沒發(fā)現(xiàn)。
這個兵抬起頭來,用一種誰也說不清的目光瞧了她們一眼。珍兒那很少羞紅的臉變得像個紅蘋果?!熘浪犚姏]有!
荷花呢,不知怎的,有點心神不定。她慌亂地割著草,眼睛不住地往那里瞧。那神秘的地方,像塊磁石,總是吸引著她,以至于割破了手指都不曉得。她今天割的比往日都少。
在回家的路上,珍兒她們又說開了。
“你看他的臉,比俺娘蒸的饅頭都白!”珍兒又是第一個開口。
“嗨!整天待在軍營里,悶白的唄!他再白,也沒咱荷花白!”蘭子說。
“他和咱們荷花真是……嘻嘻!”珍兒調(diào)皮地和荷花開玩笑。
“死妮子,以后叫你找不到好婆家!”荷花急了,又去胳肢珍兒,讓她又笑又叫。
“瞧那兵,見了咱們,還假裝用功哩!”
第二天清晨,還是珍兒那尖尖的聲音把荷花喚醒了??伤齾s推說有病,不去了。吃過早飯,荷花背上筐,拿上鐮刀,就向外走。她知道,珍兒她們?nèi)チ肆硪黄肿印?/p>
“荷花,干嘛去?”媽正在洗碗。
“割草唄!”
“你不是病了嗎?”
荷花臉一紅:“病好了!”她說完,心里直跳。她這大概是頭一回向母親撒謊吧!
她又來到了那片槐樹林。這時,只聽從前面?zhèn)鱽砹艘魂嚫杪?,盡管嗓音稚氣,但挺帶感情,歌聲滿林子縈繞……
“九九那個艷陽天來哎喲,十八歲的哥哥坐在河邊……”
她緊走幾步,透過柳枝,只見那個兵手拿書本,站在那兒,臉朝池塘,正放聲高唱。她想笑,不小心觸動了樹枝,弄出了響聲。他扭過頭,倏地,四目相對了。
她驚呆了。只見他白皙的臉,大而黑的眼睛,閃爍著青春的火焰。鼻梁有點塌,鼻尖調(diào)皮地翹起。他中等個兒,穿的軍衣大了點。看樣子,他頂多十八九歲。還是個小兵呢。
“你、你一定是見俺來了,才唱這首歌哩!”荷花竟下意識地走了過去。
“沒有,是心血來潮?!毙”B連搖頭,臉忽地紅了。
“那是嘛書呀,讓俺看看!”她拿過書來一看,原來是本《物理學》。
他告訴她,他是南方人,十九歲了,參軍兩年了?,F(xiàn)在正抓緊時間復習功課,準備報考軍校。連里為了照顧他,讓他邊看這藕塘邊復習。離考試只有十天了。
“你怎么十七歲就當兵,人家要嗎?”荷花那雙明亮的眸子,不解地望著他。
“參軍心切,多報了兩歲!”
“你真有意思!”荷花咯咯地笑起來。
“你叫啥?”他問。
荷花沒有回答,望了一眼池塘里那鮮艷迷人的荷花。
他的眼睛頓時放出了光:“我知道了,你一定叫荷花!”“你真鬼,昨天準是聽見她們喊俺了!”
“樹林作證,絕對沒有!因為你像荷花一樣!”小兵急了。
“你在家考大學沒有?”荷花不急,故意翻動著書頁,那雙杏子眼不時地瞧他。
“考啦,只差八分沒……”
“沒被錄???!”荷花合上書,驚喜極了,“你還真沾呀,為嘛后來不復習,又當兵啦?”
“你真落后!”小兵向她翻了一個白眼,“那年,自衛(wèi)還擊戰(zhàn)剛過去兩年,我一個勁地想當兵?!彼幼院赖匮銎鹆祟^,說,“沒有當兵的,國家能行嗎?誰要是瞧不起當兵的……”他越說越激動,儼然發(fā)表演說。
他真夠神氣的!荷花噘起嘴,真想上前狠狠地擰他兩下,或者胳肢他——他是珍兒嗎?荷花真想笑自己糊涂。
小兵的臉一下子紅了,他又坐在那里,一頭鉆進了書里。是見她生氣了吧?
她靠在旁邊的槐樹上,望著在微風中輕輕搖動著、閃著亮光的一片綠葉出神……
不知怎的,她竟然喜愛上了文學。
每當看到報刊上的小說時,心里有一股熱流直往上涌,躍躍欲試。她喜歡孫犁的《荷花淀》,覺得它像詩一樣美。前些日子,她竟鬼迷心竅地,試探著寫了篇小說,題目就叫《一片綠葉》。寫的是一位新婚的小媳婦,怎樣地侍候好公婆,又是怎樣地種好責任田,讓丈夫在部隊安心服役。她像綠葉一樣樸實,一樣美麗,為人類釋放出一刻也離不開的氧氣。她寫好后,謄寫清楚,跑了二里地,放進了公社的郵所里。此時她心里像揣了只小兔,“怦怦”地狂跳——其實,她滿可以放進大隊辦公室里,可她怕村里人看見。一個月過去了。前天晚上,大隊的高音喇叭喊她去拿信。廣播員聲音大得有點震耳欲聾。荷花臉上火辣辣的,悄悄地去了。
是一個印著刊物名字的大信封?;氐郊?,拆開了,里面是她的稿子和一張鉛印退稿信。媽媽邊吃飯邊嘟囔個不停:“都十八九的大閨女了,也不學個針線活,到了婆家還不把婆婆急死?天天晚上寫呀,寫呀,這不,白寫了吧!”
——媽媽都不理解她。
頓時,她覺得身后有無數(shù)鋼針在扎她。那是人們的目光,有嘲諷、譏笑……她淌著淚,咬著牙,索性把稿子撕了個粉碎,紙片從她手中輕輕飄落,像秋風中的落葉。她心中的希望和憧憬,也隨之飄落……
幾天來,每當珍兒喊她時,她總是推說有病,但吃過早飯后,她就獨自悄悄地過河去。
媽被弄糊涂了,問她時,她把頭一搖:“誰稀罕和她們做伴?珍兒那嘴,整天唧唧呱呱的,像只野雞一樣!”說完,自己卻偷偷地笑了。
“這回再別怕別人和你嚷嚷了!”她沖媽扮了個鬼臉……
他看書看累了,就幫她割會兒草。她總是扭頭問人家:“你們離長江多遠呀?”“坐火車顛不顛?”“你去過洪湖嗎?那里很美吧?有小船、野鴨吧?”
小兵對她是有問必答,而且說得那么詳細。他把江南風光描繪得像詩一樣美!她聽呆了,竟然忘記了割草。
“你光看書,難道不眼疼?”她問。
“眼疼怕啥哩!”他摘了片樹葉,放在嘴里,學了幾聲清脆的鳥叫?!凹偃缒憧疾簧?,怕別人諷刺嗎?”
“不怕!我們正年輕,是學習的大好時機,怎能讓年華付之東流!”他激動了,臉頰微紅,“你說呢,再過些年,皺紋就會無情地爬到我們臉上,后悔就晚了。古人說,‘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國家不正在提倡自學成才嗎?你聽廣播看報紙嗎?”也許是心血來潮,他哼唱起了《年輕的朋友來相會》。
她呆愣了,覺得他懂的知識那么多。是的,自己就天天割草、拾柴嗎?一直干到找婆家,以后就拉扯孩子……真不害羞,一個姑娘家咋想這個!
這天,她來了不久,小兵不知觸動了哪根神經(jīng),竟沖荷花笑瞇瞇地說:“我愛荷花的潔凈,她雖出污泥,卻一塵不染!”
荷花的臉倏地紅了,嫵媚的雙眼狠狠地瞪了他一下:“你真壞!”鬼知道他指的是哪朵荷花。
她真的生氣了,噘起了嘴,背上草,索性走了,心里發(fā)誓再也不來了。可走了幾步,又回過頭,望一眼在那里傻待著的小兵。他是有點不好意思嗎?
第二天她沒來。
她像丟了魂似的,整天無精打采的,老埋怨媽做的菜不香,晚上輾轉(zhuǎn)反側(cè),耳邊總響著小兵的話,一遍又一遍,難以進入夢鄉(xiāng)。
媽媽摸了摸“心肝”的額頭,不燙。
“看看,還一個人去鉆林子吧,準是撞見鬼怪了?!眿寢屨f。
她想笑。瞧,媽多迷信。嘻嘻,他能是鬼怪嗎?什么病,她也不清楚。
這天,她再也待不住了,又背上筐,拿上鐮刀,悄悄地過了河。
遠遠的,她看到樹林里,有個綠色的影子在晃動。那準是他!她的心又跳起來,臉又紅了。
走近一看,卻不是他。只見他比小兵個子高,比小兵胖,兩眼細長,總瞇縫著。
“你是荷花吧?”那人倒挺大方?!笆??!彼@異地望著他。
“我替他看池塘,俺倆是老鄉(xiāng)!”他說著,從挎包里掏出了兩個筆記本和一本《自學成才報告文學集》,雙手向她遞去,“這是他讓我送給你的!”
她一雙明亮的眼睛直直地望著那本書,遲疑了一會兒,眼睛濕潤了,才又猛地奪過那本書,轉(zhuǎn)身跑去。
小樹林子喲,多么美!樹葉閃著光亮,綠得可愛!她踏著柔軟、潮乎乎的小草,吸著林間特有的、帶著草香的空氣,心里的一股熱流在奔涌。她相信,藝術(shù)宮殿的大門是會向她打開的。
她張開嘴,在高聲喊,聲音滿林子響喲!喊些什么,她也不知道。她要找到珍兒她們,把這里的一切都告訴她們!她相信,她們會原諒她的!
?。∵@片小樹林子喲……
(寫于1982年秋,刊發(fā)于1984年《潮頭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