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都督
巨大和嚴重的罪行,往往被冠以美名,載入史冊。細小和微不足道的罪行,卻被稱為恥辱,但它們既沒有把歷史引入歧途,也沒有得到同時代人的贊揚。
一 老熊一世
老熊一世深明此中道理。他是野獸中的一員老差官,有打洞子的本領(lǐng),能把大樹連根拔掉,由此可見,他是多少懂一點工程技術(shù)的。但他最可貴的品德是:無論如何總希望史冊上能記他一筆,因此,他認為世界上最為燦爛輝煌的莫過于屠殺。無論同他講什么,商業(yè)也好,工業(yè)也好,科學(xué)也好,——他總是那么一句:殺……殺……這是必不可少的!
正因為如此,獅子授他少校官銜,并作為臨時措施,委他擔(dān)任都督,派往遙遠的森林,平定內(nèi)賊。
森林中的平民百姓知道少校要到他們的林子來,都開始思索。那時候,森林的莊稼漢中間,有一種自由民,都各按各的一套營生。野獸搜索食物,鳥雀飛翔,昆蟲亂爬,誰都不愿以整齊劃一的步伐前進。莊稼漢明白,他們這種現(xiàn)象不會得到夸獎,但自己也不能做到老成持重。他們紛紛說:“少校馬上就要來啦,鞭子臨到我們頭上,那時我們就嘗到喊爹叫娘的滋味了啊!”
果然,莊稼漢還沒有來得及回頭看看,老熊已經(jīng)到了眼前。在米哈伊爾日[1]清晨,他就任都督之后,立刻作出決定:明天屠殺。是什么迫使他采取這個決定的,我們無從知道,因為,老實說吧,他算不上什么兇惡,只不過是一頭畜生而已。
如果不是鬼使神差,他定然會實現(xiàn)自己的計劃的。
問題在于,老熊等候屠殺的時候,忽然心血來潮,想要慶賀自己的命名日。他買來一桶酒,自斟自酌,喝了個酩酊大醉??墒撬€沒有打好自己的洞子,所以喝醉了也只好躺在林子里的草地上睡覺。他剛躺下,馬上鼾聲大作。第二天清晨,好像故意為難似的,一只黃雀剛巧飛過那片草地。這是一只與眾不同的、聰明的黃雀,他會搬運水桶,如果需要,還會替金絲雀唱歌。全體鳥雀看見他,都非常歡喜,他們說:“你們瞧啊,我們的黃雀往后還會銜東西呢!”黃雀的聰明,甚至傳到了獅子耳里,他不止一次對驢子(那時在獅子身邊任顧問的驢子,是以聰明才智聞名的)說:“哪怕一只耳朵能聽到黃雀在我的爪子里唱唱歌,那就不錯了??!”
但是,無論黃雀多么聰明,也沒有料到這一點。他以為這是一根腐朽的木頭橫在草地上,就坐到熊的身上唱起歌來。但熊的睡夢很易驚醒。他覺得仿佛有誰在他身上跳,便認為這定是內(nèi)賊無疑!
“誰如此無法無天,居然到都督身上來跳!”他終于咆哮了。
黃雀本來應(yīng)該飛走的,但他沒有想到這一點。他依然蹲在那里,心里很奇怪:木頭怎么說起話來啦!喏,當然啦,少校是不能忍耐的,他一爪抓住這個無禮的家伙,由于醉眼蒙眬,看也不看一眼,就一口吃掉了。
吃是吃了,但吃過之后卻恍然大悟:我吃了個什么玩意兒呀!這東西連粘牙齒都不夠,算個什么賊寇?。克瓦@樣想來想去,但他,這個畜生,卻沒有想出什么名堂來,吃啦,——這就完了。這樁蠢事無論如何沒有法子糾正。因為,即使吃了一只無罪的鳥兒,那也同有罪的鳥兒差不多,反正在少校的肚里一樣腐爛。
“我為什么吃他?”老熊自己問自己,“獅子派我來這里的時候,事先打過招呼:要干轟轟烈烈的大事,嚴防不法之徒!可是我,第一遭卻想到吃黃雀來了!喏,不要緊!凡事總是開頭難!好在時間早,誰也沒有看見我干的蠢事?!?/p>
唉,真可惜!老熊顯然還不知道,行政工作上的第一個錯誤必然會造成不幸。行政步伐的方向開頭有了偏差,結(jié)果便會失之千里,離直線越來越遠……
果然,他還沒有來得及心安理得,以為誰也沒有看見他干了蠢事,忽然聽見一只椋鳥在旁邊的白樺樹上向他大喊:
“蠢貨!派他來把我們大家歸納為一類,一視同仁,他卻吃下黃雀啦!”
少校勃然大怒。他爬上白樺樹去捉椋鳥,而椋鳥也不愚蠢,縱身一跳,飛到另一棵白樺樹上去了。等熊爬上這棵白樺樹,椋鳥又飛回原來那棵樹上。少校就這樣爬來爬去,爬得筋疲力盡。烏鴉看見椋鳥,也膽大妄為起來:
“好一個畜生??!好心人巴望他來一場屠殺,他卻把黃雀吃啦!”
他去捉烏鴉,小樹叢里又跳出一只兔子來:
“好一個笨蛋波旁[2]!把黃雀吃啦!”
一只蚊子也從非常遙遠的地方飛來:
“不要笑,朋友們![3]把黃雀吃啦!”
青蛙在池沼里呱呱叫道:
“真是愚蠢大王??!把黃雀吃啦!”
總之,既好笑,又可氣。少校時而沖到這邊,時而撞到那邊,想捉住那些嘲笑者,但都滑脫了。他越是賣勁,就越加顯得愚蠢。不到一小時,森林中大大小小一切動物,都知道老熊少校吃了黃雀。整個森林一片憤怒。大家期待于都督的并不是這個。他們以為他會以屠殺為叢林沼澤增光添色,可是他卻干出這種事情來!無論米哈伊爾·伊凡內(nèi)奇往哪里走,到處仿佛呻吟似的叫著:你真蠢,真蠢!把黃雀吃啦!
老熊焦慮不安地東奔西突,拼命吼叫。類似這樣的事情,他在生活中只遇見過一次。那時人家把他趕出洞穴,放出一群小狗;狗崽子們一個勁兒咬他耳朵,咬他后頸脖,還咬他屁股呢!那陣子可真是死到臨頭了?。∪欢?,總算躲開了這場災(zāi)難:他咬傷了十來條小狗,躲過了其余的小狗。而現(xiàn)在要躲也沒個地方。每一簇小樹叢,每一棵樹,每一個土墩,仿佛全活了似的,都在逗弄他,而他只有洗耳恭聽!雕鸮本來是最愚蠢不過的鳥兒,可是他聽見其他鳥兒在叫喊,每天夜晚也高聲叫著:蠢貨!把黃雀吃啦!
然而,最為重要的是他自己不僅受到侮辱,而且還眼睜睜地看著長官的威信從根本上每況愈下,一天天降低。一旦消息傳到相鄰的叢林荒野,那里就會把他當作笑柄!
奇怪的是,有時候一些極其微不足道的緣由,竟會造成最為嚴重的后果。一只小小的黃雀,居然把他這個可以稱之為吸血鬼的勇猛之士,弄得一生名譽掃地!在他沒有吃掉黃雀的時候,誰也不會想到說,老熊是個傻瓜。大家喊著:大人!您是我們的父親,我們是您的孩子!大家都知道:驢子親自在獅子面前說他好話,既然驢子有所賞識,可見他也有值得賞識之處。而現(xiàn)在,由于一個極其微不足道的管理上的錯誤,一下手就鬧得全都露了餡。大家仿佛會自然而然脫口說出這樣的話來:蠢貨!把黃雀吃啦!情況倒跟誰運用教育措施把一個可憐的小不點兒中學(xué)生逼得自殺一樣……但是,不,這件事并不一樣,因為逼得一個中學(xué)生自殺,并不是可恥的罪行,而是歷史也許會關(guān)注的當下的事件……但是……黃雀!真沒有想到!黃雀!“弟兄們,這件事實在可笑之至!”麻雀、刺猬、青蛙同時大聲嚷道。
起初,大家談起老熊的行為都十分氣憤(為親愛的叢林荒野感到羞恥);后來就撩惹起來。起初是附近居民來撩惹一番,后來遠地居民也開始響應(yīng)附和。起初是鳥雀,后來是青蛙、蚊子、蒼蠅。整個沼澤,整個森林。
“所謂社會輿論原來就是如此!”老熊苦苦一聲長嘆,用腳爪擦了擦被樹枝扎破的嘴巴。“以后我也許會同這只黃雀一起……載入史冊!”
而歷史卻是一樁大事,一提起它,老熊就思索起來。他本身對歷史是頗為茫然的,但他曾經(jīng)聽見驢子說過,甚至獅子對歷史也畏懼三分,他說,以野獸的模樣兒上了史冊,那是不妙的!歷史只看重最為出類拔萃的屠殺,而對細小的屠殺是不屑一顧的。如果他一上任就咬死一群牛,搶劫整個村莊,弄它個遍地荒涼,或者把守林人的木頭房子夷為平地,喏,那時歷史……可是歷史又算什么!主要的是,如果驢子能寫一封贊美信就好了!而現(xiàn)在,你瞧,吃了一只黃雀,弄得臭名遠揚!乘馬車顛簸幾千里地,花費那么多川資和口糧,——第一件事卻吃了黃雀……唉!小學(xué)校里念書的孩子也知道的??!野蠻的通古斯人,草原之子卡爾梅克人往后也要說:人家派老熊少校去平定賊寇,他卻吃了只黃雀!要知道,他,少校,自己也有小孩在中學(xué)校念書?。≈钡浆F(xiàn)在人家都管他們叫少校公子,可是今后那些小學(xué)生們就會攔住他們,高聲喊著:吃了黃雀啦!吃了黃雀啦!想要抹掉這樁窩囊事,得制造多少大屠殺!要搶奪、毀滅、傷害多少人啊!
要靠彌天大罪來建造公共設(shè)施完備的城堡的時代,是該詛咒的時代;但自以為仰仗可恥和微小的罪行可以達到同樣目的的時代,也是可恥的,可恥的,一千倍可恥的時代!
老熊輾轉(zhuǎn)不安,夜不成眠,報告也聽不入耳,老想著一件心事:唉,對我這少校的惡作劇驢子會說些什么呢!
突然,仿佛夢應(yīng)驗了似的,驢子來了一道命令:“獅子陛下?lián)螅弥w下未曾進剿內(nèi)匪,僅吃黃雀一只,此事是否屬實?”
只好承認了。老熊表示悔悟,寫去一份報告,便敬候回音。當然,除了“蠢貨!吃了黃雀!”之外,不會有任何別的回答。但驢子卻私下給罪犯通風(fēng)報信(熊在寄出報告時送了他一桶蜜作為禮物):您非進行一次特別屠殺不可,以消除此種惡劣印象……
“事情既然如此,我就要洗刷我的名聲!”米哈伊洛·伊凡內(nèi)奇說,立刻向一群羊撲去,撕咬齊下,來了個一只不留。隨后又在草莓叢中捉住一個婦女,搶去一筐草莓。后來便追根刨底,挨家搜查,差不多把整座森林都鬧翻了天。最后他在夜間鉆進印刷所,搗毀機器,打亂活字,把人類智慧的創(chuàng)作拋進茅廁。
干過這一切,這個狗雜種,就蹲在那兒,等候傳令嘉獎了。
然而,他所期望的并未實現(xiàn)。
雖然驢子利用頭一個情況,運用生花妙筆,把老熊的功績大事渲染,但獅子不僅不予嘉獎,反而親自動起爪子,在驢子的奏折上胡亂抓出這樣的字行:“吾不相信,該項軍官為勇者,因正是此個老熊,食了吾之可愛的黃雀也!”[4]
于是下令免去他的步兵官職。
如此一來,老熊一世終身都是一名少校。如果他當時直接從印刷所動手,現(xiàn)在說不定已經(jīng)是將軍了。
二 老熊二世
但情況往往也會這樣,甚至燦爛輝煌的罪行也無濟于事?,F(xiàn)在來講講另外一位老熊,作為這種情況可悲的例子。
正當老熊一世在他那個叢林荒野大出風(fēng)頭的時候,獅子派了另一位都督去另一個同樣的叢林荒野,也是少校,也是老熊。這一位比他的同名者聰明,最重要的是,他懂得一個行政官吏的整個前程,決定于行政聲望的第一步。因此,他在領(lǐng)得驛馬川資之前,先把自己的行動計劃作了一番慎重考慮,這才奔赴都督任上。
然而,他的官運還不如老熊一世久長。
主要的是,他寄希望于一上任立刻搗毀印刷所。這是驢子替他出的主意。但是,他管轄的那片叢林荒野,原來一家印刷所也沒有。雖然老居民們談到,就在那棵松樹附近,從前曾經(jīng)有過一臺印刷森林報紙的公家手搖機器,但早在馬格尼茨基[5]時代,這臺機器已經(jīng)當眾燒毀了,而留下來的不過是一個書刊檢查機關(guān),同時這機關(guān)又把出版報紙的職務(wù)交由椋鳥擔(dān)負。這些椋鳥每天早晨在森林中飛,傳布當天的政治新聞,誰都不覺得這有任何不便之處。后來大家還知道,啄木鳥在樹皮上不停地寫《叢林荒野史》,但樹皮上凡有字跡的地方,都給小偷螞蟻蛀壞和搬走。因此,森林中的莊稼漢們雖然生活著,卻不知道過去和現(xiàn)在,也看不見未來,或者換句話說,他們徘徊來去,被包圍在時代的陰影里。
于是少校問道,最低限度林中是否也有一所大學(xué)或者科學(xué)院,以便放火燒毀。可是,哪里知道,他這打算馬格尼茨基早已料到:他早把大學(xué)的全部人馬送去充軍,戍守邊陲,而科學(xué)院的院士們,卻抓來關(guān)進樹洞,至今都在那里陷于昏睡狀態(tài)。老熊大為震怒,吩咐把馬格尼茨基給他抓來,以便處以極刑,撕個稀爛(“以毒攻毒”[6]),但得到的回答卻是,馬格尼茨基已順天意亡故了。
毫無辦法,老熊二世傷心了一會兒,但并未陷入沮喪?!叭绻驗檫@批混蛋沒有靈魂而無法傷害他們的靈魂,”他暗自說道,“那么干脆就剝下他們的皮!”
說干就干。他選了一個比較黑暗的夜晚,鉆進附近一位莊稼漢的院子。他依次咬死一匹馬、一頭牛、一口豬、一對羊,這混賬王八蛋雖然知道已經(jīng)把莊稼漢搞得完全破產(chǎn),但是還嫌不夠?!奥?,”他說,“我要把你的木頭房子夷為平地,叫你一輩子當叫花子!”說完這話,他立刻爬上房頂,以便完成自己的暴行??墒撬麤]有料到,那撐著房子的柱頭早已朽爛。他剛剛一腳踏上去,房頂嘩啦一聲就塌下來了。少校懸在空中,眼看就要摔到地上,可他是不愿如此的。他抱住一根木頭柱子,大聲吼叫起來。
莊稼漢聽見吼叫聲都跑出來了,有的拿著棍子,有的拿著斧頭,有的拿著熊叉。他們舉目一望,到處一片狼藉?;h笆墻弄破了,院門大開,牲口圈里一攤一攤鮮血,仇敵卻懸在院子中央的半空中。這可把莊稼漢氣壞了。
“瞧,這該死的東西!他想在上司面前邀功,我們卻遭了殃!來呀,弟兄們,咱們來給他點面子!”
說完這話,他們看準熊會掉下來的地方,把熊叉安好,大大地給了他一番面子。然后便剝掉他的皮,尸體扔進沼澤,第二天早上,一些猛禽便把他啄了個七零八碎。
這樣,一項新的森林實踐出現(xiàn)了,它說明燦爛輝煌的罪行,正如可恥的罪行一樣,也可能有同樣悲慘的結(jié)局。
森林歷史也肯定了這項新實踐,而且,為了更為通俗起見,還作了如下補充:歷史教程(為中等學(xué)校出版的)所采用的將罪行分為輝煌的與可恥的這樣一種做法,應(yīng)當永遠取締;從今以后,凡屬罪行,無論其規(guī)模如何,應(yīng)一律名之為“可恥的”。
在驢子呈報此事的奏折上,獅子親自用爪子抓了幾下,作了如下批示:“將歷史判決著即知照老熊三世少校,令其竭盡全力,設(shè)法避免?!?/p>
三 老熊三世
老熊三世比他同名的前輩聰明一點。他念過獅子的批示之后,暗自說道:“事情不大妙?。〉滉J小了,大家笑話你,闖大了,叫你嘗嘗熊叉的味兒……該不該去呢?”
他寫了一份報告請示驢子:“既然大小罪行都不允許,那么是否可以制造中等罪行呢?”驢子的回答卻含糊其詞:“此項問題所需的一切指示,可查閱《森林條例》?!庇谑撬喠恕渡謼l例》,其中萬般諸品,如毛皮稅啦,蘑菇稅啦,漿果稅啦,乃至樅球果稅,都有明文規(guī)定,唯獨罪行一項,卻只字不提!后來,經(jīng)過他再三糾纏,不斷請示,驢子才作了答復(fù),但也同樣是一個謎:“采用適當方式行動吧!”
“我們的日子居然到了這個地步!”老熊三世埋怨說,“封你高官,但用何等罪行證明不負所望,卻又不給指示!”
該不該去呢?這念頭又在他腦里閃了一下。要是沒有想起國庫里給他備有大大一筆驛馬川資,說不定他就不去了!
他靠自己的腳步行走到叢林荒野——一切從簡。他既不舉行正式接見儀式,也不定聽取匯報的日子,而是一到任就往洞子里鉆,把爪子塞進口里,立刻躺下來。他一面躺著,一面心里想:“甚至剝一只兔子的皮也不行,也許人家會認為這是罪行!誰會這樣認為呢?多半是獅子或者驢子,——只好如此??!要不然就是那些莊稼漢。是啊,還找什么歷史,這不就是真正的歷史!”老熊在洞里哈哈大笑,他一想到歷史,心里不覺一緊:他覺得獅子自己害怕歷史……眼下如何管束這幫森林混蛋,實在想不出辦法。對他提的要求那么多,可又不準搶劫!不論他想奔往什么地方,剛剛邁腿跑上幾步,立刻就喊:站住,等一等!那不是你去的地方!到處都有“權(quán)利”。甚至就是松鼠,他如今也有權(quán)利!槍子兒對準你鼻子打來,——這就是你的權(quán)利!他們有權(quán)利,可是他,你看,只有義務(wù)!再說也沒有真正的義務(wù),這不過有名無實!他們彼此咬來咬去,而他卻不敢咬誰一口!這像什么話?。《际求H子不好!他,正是他自作聰明,是他搞出的這種麻煩!“誰使野驢生就如飛之腿?誰解除他的羈絆?”這是他應(yīng)當時刻銘記在心的,可是他卻老念叨著“權(quán)利”!“采用適當方式行動吧!”——唉!
好長一段時間他就這樣舐著爪子,甚至不認真管理那片交他管轄的叢林荒野。有一天,他打算“采用適當方式”顯示一下自己,就爬上一棵最高的松樹,打那里拉開嗓門拼命吼叫了幾聲,但這并未得到什么效果。那幫森林混蛋們,由于早已不見罪行,所以放肆已極,以至聽見他的吼聲,只說:“聽,米什卡[7]發(fā)吼啦!瞧呀,他睡著的時候把爪子都咬破啦!”于是老熊三世只好走開,又回洞去……
但我要再說一次:他是一只聰明的熊,他睡在洞里,目的不是在無用的牢騷之中苦悶煩惱,而是要想出一個穩(wěn)妥的辦法來。
辦法終于也想出來了。
問題在于,當他躺著的時候,林中的一切都按自身規(guī)定的秩序進行。當然,這秩序說不上完全“太平無事”,但要知道,都督的任務(wù)絕不是得到某種理想的太平,而是要維護和防范自古奠定的秩序(雖然不是太平的)免受危害。不是制造巨大的、中等的或微小的罪行,而是滿足于“天然的”罪行。如果說自古以來便是狼剝兔子的皮,老鷹和貓頭鷹扯烏鴉的毛,那么即使這種“秩序”毫無太平可言,但因為這畢竟是一種“秩序”,因而也應(yīng)當承認它就是如此。如果在這種情況下,兔子也罷,烏鴉也罷,不僅不發(fā)牢騷,而且繼續(xù)繁殖,把大地棲息得滿滿,那么這就是說,這“秩序”并未越出自古規(guī)定的界限。難道這些“天然的”罪行還不夠嗎?
此刻一切情況恰恰如此。森林一次也沒有改變它應(yīng)有的面貌。白天黑夜它都響徹著萬千聲音,這當中一些是垂死的哀號,另一些是勝利的呼聲。外貌,聲音,明暗,居民的組成——一切毫無變化,仿佛都凝固了似的。換句話說,這種秩序已經(jīng)建立并且穩(wěn)固到了這樣的程度,在它面前甚至最兇狠、最熱心的都督,腦子里也不敢想某些能夠功成名就的罪行,何況還得“由閣下親自負責(zé)”呢。
因此,在老熊三世的慧眼之前,一套完整的不太平的太平理論突然產(chǎn)生了。不僅產(chǎn)生,而且還有全部細節(jié),甚至也有現(xiàn)成的實用考查。于是他回想起,有一次,驢子在親切的談話中說道:
“您還問什么罪行呢?咱們這個行業(yè)里面,主要的就是對不起,請別礙事![8]或者按俄國人的說法:傻瓜騎傻瓜,讓傻瓜去趕傻瓜!這就是您應(yīng)該懂得的。如果您,我的朋友,遵照這項規(guī)則,那么罪行便自然而生,您也就樣樣如意,太平無事了!”
原來情形正如他說的一樣。只需歡歡喜喜坐在那里,讓傻瓜騎傻瓜,傻瓜去趕傻瓜,其余一切也就迎刃而解了。
“我甚至不明白,為什么派都督來!要知道沒有他也……”少校正打算發(fā)揮一下自由主義思想,但一想起他享有的俸祿,便打斷了這個不謙虛的念頭,“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別作聲……”
他就這么說著翻了一個身,決定只在領(lǐng)取俸祿的時候才走出洞去。此后森林里萬事一帆風(fēng)順。少校睡大覺,莊稼漢獻出小豬、雞、蜂蜜,甚至白酒,把他們的貢物擺在熊洞口。到了他說的那個時刻,少校一覺醒來,便走出洞去大吃一頓。
老熊三世就這樣在洞里躺了許多年。由于這期間那不太平的然而卻是心向往之的森林秩序一次也未遭到破壞,也由于這期間除了“天然的”罪行之外,并未發(fā)生任何罪行,所以獅子也沒有忘記給他恩賜。起初他被提升為中校,繼而又當了上校,最后……
但這時那片叢林荒野卻出現(xiàn)了叫作“野獸通”的莊稼漢,老熊三世也從洞里走到野外,皮毛野獸的共同命運就落到他頭上來了。
一八八四年
[1] 即熊的命名日。
[2] 波旁原為法國一王朝,因為國王昏庸愚蠢,后來便成為愚蠢的代名詞。
[3] 原文為拉丁文。這是古羅馬詩人賀拉斯的詩句。
[4] 蘇聯(lián)的謝德林研究者認為,這段文理不通的文字,是影射沙皇亞歷山大三世的。這位沙皇不學(xué)無術(shù),他的御批常常別字連篇。
[5] 馬格尼茨基是亞歷山大一世時代的極端反動人物,曾任學(xué)??偸鹞瘑T。壓制先進思想,迫害進步分子,許多學(xué)者教授都受過他的迫害。
[6] 原文為拉丁文。
[7] 米哈伊爾的愛稱。
[8] 原文為法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