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國度
在倫敦的更衣室里,吉他手正在弦上摸索一段旋律,他彈奏出微弱的音符,直到它們在指下逐漸流暢起來,活潑地躍入空氣之中。歌手回過頭來,捕捉到了這段旋律,它的名字呼之欲出,是的,就是那首《奇怪的事每天都在發(fā)生》(Strange Things Happening Every Day),羅塞塔·薩普姊妹(Sister Rosetta Tharpe)(1)的歌,哪年創(chuàng)作的?1945年嗎?吉他手揣摩著薩普的吉他旋律,摸索著節(jié)奏中的切分,喚醒了這首歌曲在歌手腦海中的回憶。
在那偉大的最后審判日
他們把人們都驅散
奇怪的事每天都在發(fā)生
羅塞塔·薩普姊妹,歌手還記得她是個厚顏無恥的人,她母親在世的時候,她好像純潔得不能再純潔了,可是母親一死她就走上了墮落的道路。她身穿貂皮大衣登上屬于上帝的舞臺;她彈吉他很有一套,男人根本不能碰她的吉他。她是“大奧普里”節(jié)目(Grand Ole Opry)(2)里的黑人派——她甚至和帕特·布恩(Pat Boone)(3)的岳父,唱《老謝普》(Old Shep)的雷德·弗利(Red Foley)(4)本人一起錄音。另外,雷德·弗利好像還唱過《平靜的山谷》(Peace in the Valley),這首歌是高尚的托馬斯·A.杜塞(Thomas A. Dorsey)牧師大人在二戰(zhàn)伊始的時候創(chuàng)作的。杜塞,這圣潔的福音作曲家,早年以佐治亞·湯姆(Georgia Tom)的名字為人所知,是誰把他的名字放進了骯臟的布魯斯音樂里?歌手搖了搖頭,他為什么會想起這些呢?他的記憶超越了他自己。出于某種原因,他甚至記得《奇怪的事每天都在發(fā)生》是在希特勒自殺的同一個星期里登上了黑人歌曲排行榜,那是1945年4月30日的事情。當時他本人還差一個月才滿4歲,而羅塞塔·薩普姊妹30歲了?!案R舨剪斔怪杏幸恍┥畛恋臇|西,”幾年后,薩普這樣說道,“深沉到整個世界都無法負載。”如今,他傾聽著這首歌,仿佛那場大戰(zhàn)昨天才剛剛結束,仿佛這是他第一次聽到這個旋律,不管他第一次聽到這首歌究竟是在什么時候——是在哪一次旅途之中嗎,那段旅行中的其他事情已經被他徹底忘記了,就像一個人從夢中醒來,還得從床上爬起,繼續(xù)生活下去。
如果你想親眼看到罪惡
就得學著放棄自己的謊言
奇怪的事每天都在發(fā)生
吉他手開始哼唱出歌詞,隨口瞎編,只有“奇怪的事每天都在發(fā)生”這句是對的。歌手在推門走出去的時候臉上露出笑容。“奇怪的事每天都在發(fā)生,”他說,“她是對的?!?/p>
鮑勃·迪倫走出皇家艾伯特大廳(Royal Albert Hall)的更衣室。那是1966年的5月26日;兩個星期以來,他一直都在英格蘭、蘇格蘭、愛爾蘭、威爾士跑來跑去。兩天前,他越過英吉利海峽,在巴黎的舞臺上慶祝了自己的生日,在演出的第二節(jié),大幕剛剛拉開的時候臺上掛出一面巨大的美國國旗,群眾憤怒得快要發(fā)狂,就好像他把美國對越南發(fā)動的戰(zhàn)爭拋到他們臉上一樣——嘿,難道不是美國人發(fā)動了越戰(zhàn)嗎?——第二天《費加羅報》發(fā)表了針對他的報道,題目就叫《一個偶像的墮落》。但是和那些日子比起來,那天還算是個安靜的夜晚呢……他能夠控制局面。這個月的事已經沒什么了不起的了,上一個年頭就像被整個塞進一個爆炸起來沒完沒了的炸彈。許多個夜晚,辱罵聲像雨點一樣落下來,如影隨形地跟隨著他;憎恨如同狂風一樣吹打著他的后背,所過之處總會有一場風暴在等待著他。
他走出自己的化妝室。他唱起他那些民謠歌曲——這些歌大多數(shù)已經不是什么民謠歌曲了,就像美泰克牌洗衣機不是民謠歌曲一樣,當然美泰克洗衣機還需要電力的驅動,那些歌曲則不需要電力——他唱了幾首這樣的老歌取悅聽眾們;他也戲弄他們,不過主要是用那些冗長古怪、再也無法令任何人發(fā)笑的歌曲,像《喬安娜的幻影》(Visions of Johnna)、《手鼓先生》、《荒涼小巷》(Desolation Row),他靜靜地矗立在那里,彈撥琴弦,像之前的那些年乃至之前的那些世紀的無數(shù)歌手那樣唱著,他知道這樣人們會對他表示尊敬乃至贊許。他知道,一旦結束了這一節(jié)的表演,他走下臺去,再同“雄鷹”樂隊一起——鋼琴手站在舞臺一側,風琴手在另一側,貝斯手和吉他手在他身邊,鼓手在他身后的臺子上——這時麻煩就開始了。問題是,他不知道這一切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澳阕罱窃趺凑掖碳さ??”幾個月前一個采訪記者問道?!拔易屓藗冎币曃业难劬Γ缓笞屗麄兲呶?,”迪倫說,“難道你就是這樣找刺激的?”“不,”迪倫說,“然后我就原諒他們,這樣我就得到了刺激?!比欢@并不是這么容易的,當?shù)诙?jié)的演出開始的時候,大廳里仿佛已經壁壘分明——舞臺上的六個人與聽眾席上那些反對他們的人——雙方都在竭盡全力試圖壓倒對方的聲音。
“迪倫質疑那種把諸如‘現(xiàn)場援助’(Live Aid),‘美國幫助非洲’(USA for Africa)這樣的搖滾慈善活動同過去的學生運動相提并論的那種看法,”1985年,一個記者這樣寫道,之后引用了迪倫的話,“現(xiàn)在和60年代最大的區(qū)別就是,在那個時候想搞這種活動要危險得多。那時總是有人千方百計想要阻撓演出……你不知道什么樣的麻煩會從天而降,而且這些麻煩隨時都有可能到來?!痹谶@個記者所限定的狹窄范圍之內,他說的可能是政治;他說的可能是1966年的那種政治,每當他張口唱歌就會發(fā)生的那種政治。那種政治多么愚蠢啊。幾乎在每個夜晚,音樂在舞臺上響起,強悍得仿佛具備實體,有那么一些時刻,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迷上了那把芬達的斯特拉托卡斯特(Stratocaster)吉他,并且彈起了它。什么都難以聽見,也難以相信事態(tài)會好轉。就在那一刻,就在節(jié)奏對于一個樂隊里的樂手們來說無比重要的那一刻,在那個時刻哪怕最小的錯誤,最不可能發(fā)生的偏差都足以讓整個世界偏離軌道,這是沒有任何科學家能夠解釋的物理學——然而就在這個時刻,一群什么都不懂的聽眾仿佛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伏擊!一個音符、一個和弦、節(jié)奏開始了,接著就是一聲喊叫:“傻逼?!?/p>
1966年5月26日,在皇家艾伯特大廳,他們準備開始演唱《豹皮藥箱帽子》(Leopard-skin Pill-box Hat),這是即將發(fā)行的《無數(shù)金發(fā)女郎》當中的一首歌,巡演開始后大約一個月的時間里,這首歌發(fā)展為一首龐大、喧鬧、粗俗的芝加哥布魯斯,此外還有著歡鬧譏嘲的歌詞,上來就唱道:“我看見你和他做愛/你忘了關車庫大門?!爆F(xiàn)存的關于那個晚上的錄音并沒把觀眾的聲音錄進去,你沒法聽到鮑勃·迪倫當時都聽到什么,但你可以感覺到,當時他的感官已經如此緊張地繃在一根弦上,任何嘈雜對于他來說都是很痛苦的。就算你可能想象過他面對人群,站得筆直的樣子,三十多年之后,你仿佛能夠聽出他的消沉?!鞍。系??!彼f,好像早已經見怪不怪;他從更衣室中走出來時聽到的那些動聽的歌、那了不起的節(jié)奏,現(xiàn)在好像已經遙不可及。他聽到人群中有個喊聲越來越大,先是膽小畏縮,漸漸變成吼叫:叛徒!背叛!你媽逼!你不是鮑勃·迪倫!之后傳來笑聲。“你是在說我嗎?”迪倫戲劇化地問道;你簡直可以感覺到他擺了個姿勢。更多的呼喊聲;從現(xiàn)場錄音里是無法分辨的,但當時的迪倫可以?!澳悴蝗缟吓_來說吧?!彼f,之后那巨大的音樂廳仿佛消失不見了,我們仿佛置身一個小鎮(zhèn)酒吧當中,開車來到這個小鎮(zhèn)上時,你不會注意它的名字,離開的時候也不會去刻意記住,在這個酒吧里,只有《瘦子之歌》(Ballad of a Thin Man)(5)的旋律久久回蕩。
《瘦子之歌》是1965年秋《重訪61號公路》專輯第一面中的最后一首歌曲,專輯中的這首歌幾乎是簡潔的。先是迪倫流暢的鋼琴,做了混響,有一種漸漸迫近的倦怠之感,接下來是尖銳縹緲的風琴聲,但是整個音樂聽起來顯得疏遠、冷酷而冷漠。與專輯中的其他歌曲相比,迪倫的聲音里多了一種中西部色彩,更多的沙塵氣息。這位歌手早就預料到了眼前的一切,什么也不能使他驚訝。他只在唱到副歌時略用了一點力,一再重復著這樣的歌詞——“你知道有些事情正在發(fā)生,但你不知道是什么樣的事情”——在專輯中迪倫以這句歌詞精確地把握了當時美國在道德、兩代人與種族上的分裂,人們不是以“自己是什么”來定義自己,而是以“自己不是什么”來定義自身,同時這句歌詞也可以成為商業(yè)上的賣點?!澳?b>知道有些事情正在發(fā)生,但你”——專輯發(fā)行不久后就傳遍了街頭巷尾,被傳唱一時。這么說吧,如果你知道這首歌,你就該知道當時到底在發(fā)生什么了。如果你想知道當時在發(fā)生什么,或者想裝出自己知道的樣子,就得去買那張專輯才行。還沒等1965年結束,《重訪61號公路》就已經占據排行榜第三的位置。
但在1966年5月的巡演路上,在英倫三島輾轉的演出之中,《瘦子之歌》并不是一首對聽眾提出更高標準的歌曲?,F(xiàn)在它成了一首最痛苦、最不穩(wěn)定的歌;當?shù)蟼愞D向鋼琴彈出這首歌的前奏時,對于某些特定的觀眾,這首歌也可以成為最活潑的歌曲,這可能取決于時機,天氣,演出場所的格局,觀眾的情緒,它把這一切吸收進來,就像一個借力打力的空手道武者一樣利用這一切。在這一節(jié)演出里迪倫和“雄鷹”一起演的一些歌——《告訴我,媽媽》(Tell Me Momma),《寶貝讓我一直跟著你》(Baby Let Me Follow You Down),《一個平凡的早上》(One Too Many Mornings),《我不相信你》(I Don't Believe You)——有所變化,但它們在形式上一直都是不變的。《瘦子之歌》每次演唱的時候都有所不同,總是會隨著觀眾而改變,然后又向前行進,仿佛要反過來改變觀眾。
這首歌的開頭和結尾都是最老、最俗套的垮掉派的老一套:與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人。那種可憐的蠢家伙,穿著好衣服,有錢。總之,如果你是觀眾當中的一員,你一開始可能會覺得他描述的并不是你。這首歌把這個家伙置于一種嚴峻苦惱的境地。他一直都舒服自在地生活在家鄉(xiāng)的街道上,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被困在一個風月場所,一個夜總會里,他在這里不受歡迎,也不被允許離開。他以前也曾經聽說過這些盤踞在這種場所的家伙們:癮君子、同性戀、黑鬼、知識分子、同性戀黑鬼知識分子……諸如此類,就像面前這個頭戴貝雷帽、眼睛凸起、長相滑稽的男人。這個格格不入的人曾經在報紙上見過這男人的照片;他也曾經見過這樣的人,他們有男有女,有黑有白,街上到處都是。他們本是習慣于在陰影中生活,如今卻在公眾場所招搖過市,仿佛整個市鎮(zhèn)都掌握在他們手里。
這個格格不入的人看著一個穿高跟鞋的男人跪倒在自己腳邊,仰起頭來對他微笑,就像一條蛇一樣。他被帶進一個房間,在那里人人都在呼喊口號,這個格格不入的人曾經在游行隊伍里的抗議牌子上見識過這些口號,但是在這里,這些口號仿佛是以不同的語言被叫喊出來——假如它還能稱得上是一種語言的話:“現(xiàn)在?!边@些人平靜地說;“你是一頭母牛。”(6)這個格格不入的人想趕快逃跑,但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正待在什么地方——唱到這里,所有聽歌的人都會開始在歌曲中發(fā)現(xiàn)自己模糊的形象。任何聽到這首歌的人都會開始感到畏懼。
艾伯特大廳的大墻又回來了,來自人群的噪聲持續(xù)不斷地傳來,但是坐在鋼琴邊的迪倫開始了他的音樂。這其實是一支布魯斯歌曲,在有些晚上甚至會成為人們所聽過的最布魯斯的歌曲,加斯·哈德森的風琴形成了一種嘲弄的風格,簡直有點像虐待狂,如同一個敞開的漩渦,嘲笑你的恐懼,之后又緊緊關閉,羅比·羅伯遜的吉他會轟鳴而出,帶來哥斯拉怪獸一般的音符,如此巨大,簡直要把觀眾們向后推去,倒要看看誰敢率先開口——不過今晚它并不是布魯斯歌曲。
他們在英國待了幾周,今晚是倒數(shù)第二個晚上,他們要倒數(shù)第二次唱起這首歌,沒有人被推得向后退卻。只是傷口被暴露出來,那丑陋的場面使得人群安靜下來?!澳愦_定嗎?”迪倫問羅比·羅伯遜,羅伯遜三個星期前剛剛過完22歲生日;迪倫卻已經是個老人,一個25歲零兩天的老人。人群無法聽到歌手對身邊吉他手的耳語,他的語氣仿佛對任何事情都無法確定,但是人們能夠感覺到他的遲疑與動搖,面前的這一幕是一種暴力,一種恐怖,一種否定與虛無。
是的,虛無,你們在這里,你們所有人都在這里。要有四千個黑洞才能填滿艾伯特大廳,四千次的虛無仍然是虛無。
迪倫在1965年的《席卷而歸》和《重訪61號公路》里的歌曲大都有搖滾樂伴奏,盡管這些歌曲都非常優(yōu)秀出色,但在那個時候,它們僅僅是隱約成型的藏寶圖,其中記載的寶物在當時還只是一些未被發(fā)現(xiàn)的聲音。直到1966年的春天,這些歌曲才真正成為珍寶本身。這樣的轉變是怎樣發(fā)生的呢?這個轉變的故事與這種音樂被接受的故事是密不可分的。從1965年到1966年,鮑勃·迪倫的音樂形成了一部社會戲劇,這部戲劇經得起任何距離的審視。
一切都不期然地發(fā)生在新港民謠節(jié)上。那年的6月16日,鮑勃·迪倫在紐約錄制了《像一塊滾石》(Like A Rolling Stone),伴奏樂隊包括來自紐約的風琴手艾爾·庫珀(Al Kooper)和來自芝加哥的主音吉他,“保羅·巴塔菲爾德布魯斯樂隊”(Paul Butterfield Blues Band)的邁克·布魯姆菲爾德(Mike Bloomfield)。6月24日,他和這兩個人在羅得島碰面,當天《像一塊滾石》進入了排行榜,在音樂節(jié)上來一場意外演出的念頭似乎難以抗拒。新港民謠節(jié)上從來沒有人演出電聲樂,但是巴塔菲爾德樂隊在民謠節(jié)主辦的一個布魯斯研討會上有演出,設備都是現(xiàn)成的。他們和鋼琴手巴里·戈德堡(Barry Goldberg),以及來自“巴塔菲爾德”的鼓手薩姆·雷(Sam Lay)和貝斯手杰里米·阿諾德(Jerome Arnold)組成了一支臨時樂隊。迪倫整夜彩排,第二天在新港民謠節(jié)的主舞臺亮相,準備好做這個實驗了。當晚第一個演出的是民謠復興運動的典范皮特·西格(Pete Seeger),他代表了民謠運動的全部悲憫與高貴,他的父親是受人尊敬的民謠學者查爾斯·西格(Charles Seeger),他象征著整個美國民謠世紀。西格那天的表演以播放新生嬰兒哭泣的錄音開始,他讓下面的所有聽眾對這個嬰兒歌唱,讓他們告訴這個孩子:他是來到了一個什么樣的世界,馬薩諸塞州劍橋的一位民謠骨干吉姆·魯尼(Jim Rooney)后來說:“西格其實已經知道,他希望人們對他歌唱些什么。他們即將對他唱出:這個世界充滿了污染、炸彈、饑餓與不公,但是人們終將戰(zhàn)勝這一切。”演出結束,下面該鮑勃·迪倫登場了。
如今再來看那天晚上的錄像,可以看到那幾個躍躍欲試的年輕人——特別是鮑勃·迪倫和吉他手邁克·布魯姆菲爾德——他們學著《正午》(High Noon)(7)里面牛仔的樣子,或者是那種一對一槍戰(zhàn)的架勢,在他們十幾歲的時候,每集《冒煙的槍》電視劇差不多都是以這樣的槍戰(zhàn)開始和結束的。來自民謠三人組“彼得、保羅和瑪麗”的彼得·雅羅(Peter Yarrow)簡單地報了幕——兩年前,“彼得、保羅和瑪麗”曾經在全國唱紅了迪倫的《答案在風中飄》(Blowin' in the Wind),并使得這首歌成為時代的里程碑——“這個即將登場的人,在某種意義上,在廣大美國公眾心目中改變了民謠音樂的風貌,因為他賦予民謠以詩意!”臺下傳來一片歡呼。但當樂隊走上臺來,開始調音的時候,臺下卻鴉雀無聲。
迪倫叫道:“來吧!”仿佛從飛機上一躍而出。他身體的重心向后傾去,仿佛向重力挑戰(zhàn),臉上籠罩著一種確定感和歡快的光環(huán),顯得非常性感。布魯姆菲爾德半蹲下去,緊握著吉他的姿勢就像握著一桿刺刀上膛的來復槍一樣,每當?shù)蟼愅nD下來,他就猛地發(fā)出爆裂般的噪聲。迪倫對臺下喊出《麥琪的農場》(Maggie's Farm)中刻薄而完全沒有規(guī)律,也不需要任何規(guī)律的黑色幽默,好像終于意識到作為歌手,他可以在臺上跺腳了一樣。音樂中的一切都是節(jié)奏鮮明的,一個圍繞自身建立的節(jié)奏。以布魯斯的猛沖為開始,逐漸過渡為搖滾樂,比其他一切事物都領先幾步,最終降落在地上。
與此同時,在后臺,皮特·西格和另一位偉大的民間音樂學家艾倫·洛馬克斯(Alan Lomax)恨不能用斧頭把這支樂隊的電源線給砍下來。彼得·雅羅和另一位歌手西奧多·比凱爾(Theodore Bikel)攔著他們,直到保安過來。臺上的樂隊奏起《像一塊滾石》緩慢、莊重的前奏——幾乎一下退回到錄音室版本前奏中那種華爾茲般的柔和風格。這首歌有一個難以被發(fā)現(xiàn)的主線與脊梁,樂隊并沒有找到這個脊梁。仿佛為了彌補這一點,迪倫用亨弗萊·鮑嘉(Humphrey Bogart)在電影《馬耳他之鷹》(The Maltese Falcon)結尾那種朗誦般的語氣給自己鼓勁,電影里鮑嘉飾演的山姆·史貝德偵探手里攬著瑪麗·阿斯特(Mary Astor),但是拒絕了她的請求,他說:“我不會因為我整個人都在渴望就這么做?!惫?jié)奏幾乎完全喪失了。之后他們唱起了《幽靈工程師》(Phantom Engineer),這是收錄在《重訪61號公路》里的《要笑起來很難,要費一火車的力氣才能哭泣》(It Takes a Lot to Laugh, It Takes a Train to Cry)的早期版本,音樂重新奔騰起來。迪倫用一種平原諸州特有的諷刺的拖音唱著,手里彈著的節(jié)奏吉他卻緊張快速,布魯姆菲爾德跳上這輛火車,駕駛著它隆隆向前。“我還記得,”凱西·瓊斯(Casey Jones)(8)的司爐工西姆·韋伯(Sim Webb)曾經這樣描述1900年4月30日,伊利諾伊中心638次列車在密西西比州的沃恩與一輛貨運火車相撞時的情景,“我從車上跳下來,凱西拉響汽笛,發(fā)出一聲又長又尖的鳴叫聲?!倍剪斈贩茽柕碌募曊侨绱恕!吧习?,小伙子,就是這樣!”迪倫召喚著,他和樂隊一起下了臺。音樂從頭到尾都顯得粗糙刺耳,但是卻及不上舞臺之下觀眾發(fā)出的喧鬧聲音。
人群里傳來陣陣噓聲,還有嘲笑和輕蔑的叫喊,也有稀稀落落的掌聲,還有那些目瞪口呆的人們所制造的真空。至少那個時候的情形看上去是如此——后來有很多人解釋說,那些所謂的噓聲只是在抗議糟糕的音響效果。又或者只是后排坐在便宜位置上的人在起哄而已,這些人有從眾心理,他們誤解了前排那些民謠運動精英分子們用意良好,針對音響的抗議。在那之后的不到一年時間里,迪倫的表演改變了民謠音樂的全部規(guī)則——或者說那種把民謠音樂當成一種文化力量的看法已經幾乎不復存在了?;疖囈呀涬x開車站,誰愿意承認自己手中沒有車票呢?樂評人保羅·尼爾森(9)(Paul Nelson)自從1959年起就是迪倫的好友,當時他們是在明尼蘇達州立大學附近的波希米亞聚居地丁基鎮(zhèn)舉辦的一次民謠活動中認識的,他在草草寫下的筆記中描述新港音樂節(jié)上的情形:“接下來出現(xiàn)了我生平從未見過的戲劇性場面:迪倫從臺上走下來,觀眾們在起哄,叫道‘打倒電吉他!’彼得·雅羅一邊試圖和觀眾們交流,讓他們鼓鼓掌,一邊又試圖勸迪倫回到臺上去”——“他一會兒會彈木吉他的,”雅羅假惺惺地強調著元音,對觀眾們叫道——“后來迪倫眼含淚水地回到臺上,唱起了《現(xiàn)在一切都結束了,藍寶貝》,我覺得這是他在對新港說永別,一種無法描述的悲傷壓倒了迪倫,觀眾們最后鼓了掌,因為電吉他不見了。”“是苦行——是一種苦行——迪倫挎上他的老馬丁木吉他出去唱歌,完全是一種苦行,”數(shù)年后,邁克·布魯姆菲爾德曾經這樣說,“對于整個民謠界來說,搞搖滾的都是一些粗魯?shù)膼汗?、吸毒的家伙、跳舞的、一群喝醉了酒跳著布吉舞的家伙。早?2年前,‘閃電’霍普金斯(Lightnin' Hopkins)(10)就已經錄制了電聲樂專輯,但那次他都沒有把自己的電聲樂隊從得克薩斯帶來。他來到新港,就好像從自己的土地里被拔出來,像個柏油娃娃(tar baby)(11)一樣?!?/p>
“第一次被噓的時候你是否感到驚訝?”四個月后的一次新聞發(fā)布會上,有人這樣問迪倫,“你沒法弄清噓聲會從什么地方來,”他說,繼新港之后,他又演出了25場,從卡耐基大廳到好萊塢劇場,從達拉斯到明尼阿波利斯,從亞特蘭大到西雅圖,他把這些也算進來了,“根本就說不清楚。噓聲仿佛是從最怪異、最奇怪的地方傳來,當它傳到我的耳朵里的時候簡直成了抽象的東西?!钡?,“在新港,”迪倫用非?;目谖钦f著,仿佛在回憶童年時期的什么惡作劇因為某種奇妙的機緣上了電視,讓他在小伙伴們之間成為英雄人物一樣,“不管怎么說,我都做出了一件瘋狂的事情。我那時候不知道將要發(fā)生什么樣的事情,但他們確實起哄了,說真的,噓聲到處都是。不過我不知道起哄的到底都是誰?!彼@樣說道,就好像是下次如果有機會,他沒準會試著去查清楚到底是誰干的一樣。
迪倫回到紐約,把新港拋到腦后,繼續(xù)錄制《重訪61號公路》。錄完這張專輯之后,他開始著手組建自己的樂隊。他在紐約森林山的森林山體育館預定了一場演出,那個體育館能容納一萬五千名觀眾,演出前的兩個星期,他和樂手們排練了幾首新歌和老歌,樂手陣容包括艾爾·庫珀(這時候庫珀也把風琴換成了電子琴),貝斯手哈維·布魯克斯(Harvey Brooks)以及來自多倫多的“雄鷹”樂隊的吉他手羅比·羅伯遜和鼓手利文·赫爾姆——這個四人陣容只是再多維持了一場演出,迪倫就和“雄鷹”的五人開始了合作——但是如果說新港只是一點小火星,森林山燃起的就是燎原大火了。
有些人是聽了迪倫于1965年春登上排行榜前40名的新歌《地下鄉(xiāng)愁布魯斯》(Subterranean Homesick Blues)和《像一塊滾石》才成為歌迷,但更多的還是長期的老歌迷們。迪倫先是帶著木吉他和口琴一個人走上臺來,報幕的是異常興奮的穆雷“K”(Murray The K),他是排行榜前40名電臺節(jié)目的主持人,人稱“第五披頭士”(也有人說是第六):“不是搖滾,不是民謠!這是全新的事物,叫做迪倫!整個國家彌漫著全新的、搖擺的情緒,我想鮑勃·迪倫正是這種新情緒的先鋒!這是一種全新的表達,一種全新的、忠實的說明方式,迪倫先生絕對——”說到這里,他不得不說出自己的招牌問候語,盡管他看上去感到非常尷尬困惑——“出什么事了,寶貝。”——穆雷被嚴重地起哄了,但是這位排行榜前40名的主持人也不能指望什么別的待遇了。迪倫上臺來了,唱的大部分是《席卷而歸》里面的歌,他從容隨意地唱著關于愛情與超然的歌曲,用人們所熟悉的方式表演。像平時一樣,他會唱一首觀眾們之前沒有聽過的歌,這一次是未發(fā)行的《重訪61號公路》中的結束曲《荒涼小巷》:一首有趣,緊湊而又優(yōu)雅的11分鐘的寓言,它把烏托邦比喻為絕對放逐,把20世紀文化比喻為泰坦尼克。觀眾們鼓掌了。
排行榜前40名的另一個節(jié)目主持人,特別守舊的“好人杰里·史蒂文斯”(Good Guy Gary Stevens)走上臺來,介紹演出的下半場,還不等張口就被噓了下去。與此同時,擴音器和架子鼓也已經被放在臺上顯眼的地方,這一次的噓聲不同于剛才穆雷所遭到的善意噓聲。然而這還只是熱身而已。迪倫和樂隊們上臺來奏起了《墓碑布魯斯》(Tombstone Blues),它和整場演出九首歌中的六首一樣,來自《重訪61號公路》——突然之間,從人群里,而不是臺上,傳來了被撕裂般的尖叫聲。人們都在叫喊。噓聲也好,歡呼也好,都只是偶爾才出現(xiàn)。一首歌接一首歌,在那些似乎完全不由音樂中的任何東西引發(fā)的時刻里,觀眾席上的某處,仿佛有人做出幾乎無法看清的手勢,旁觀者們從小群體甚至是烏合之眾,匯集為更大的團體。暴力的震顫不時從觀眾席上涌來。30年后,人們仍然可以從現(xiàn)場錄音中感受到那種騷亂或恐慌。森林山體育館成了敖德薩的階梯(Odessa Steps)(12),一部分觀眾借這個機會把其他人向下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