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如果要活在這個世界上，要過得開心，第一個非常重要的態(tài)度就是，你要有不斷超越的心，不斷地去超越你原來的自我。

用歡喜心過生活

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他的痛苦、失敗、成功跟快樂，其實都是很類似的，但是為什么有的人活得精彩，有的人活得開心，有的人卻活得痛苦，那主要是因為心的態(tài)度。心有沒有經(jīng)過訓(xùn)練是很重要的，所以一個人如果要活在這個世界上，要過得開心，第一個非常重要的態(tài)度就是，你要有不斷超越的心，不斷地去超越你原來的自我。

一、超越之心：經(jīng)歷人生三個階段

不久前臺灣有一則新聞很有趣，有一個小孩子得到英國世界發(fā)明展的第一名，他發(fā)明了一種機器，這是什么機器？就是可以拍水果，拍西瓜或者拍鳳梨（鳳梨就是菠蘿），一拍就可以測出水果的甜度，測出來的準(zhǔn)確度百分之百。后來有很多人去這個小孩子的家做訪問，看看這個小孩子怎么那么厲害，他出生在什么樣了不起的家庭。結(jié)果去了以后發(fā)現(xiàn)，這個小孩子是出生在一個種鳳梨的果農(nóng)家庭，他爸爸是種鳳梨的。他從小就看他爸爸每天測鳳梨甜度，怎么測？用手指彈，如果是有汁肉的聲音，那個鳳梨就是甜的；如果是鼓的聲音，鳳梨是酸的；如果是砰砰響的聲音，這個鳳梨是不能吃的。這個爸爸每天要彈三萬個鳳梨，彈到后來，這個爸爸的中指比一般人長一節(jié)，這個小孩子每天都在旁邊看他爸爸彈鳳梨，心里就很感慨，為什么沒有一種機器可以代替爸爸的手指，一彈就知道這個鳳梨有多甜，于是他就立志將來一定要發(fā)明這種機器，他每天做研究，到高中的時候他發(fā)明了這樣的機器，結(jié)果得到英國發(fā)明展的第一名。很多外國的大學(xué)提供獎學(xué)金請他去念書，就是因為他發(fā)明了這樣一個機器?？吹竭@樣的新聞使我感動，就是因為這個小孩子從小就想超越自我，為什么要超越自我？因為人活在這個世界上，人就是動物的一種，人有動物的習(xí)氣，一開始人追求的就是物質(zhì)、世俗的享受，這種物質(zhì)跟世俗的享受并沒有什么錯誤，因為凡是人就會不斷地追求。

但是過了一段時間以后你會發(fā)現(xiàn)，這些并不能帶給你真正的快樂，這個時候你就會進(jìn)入第二個層次，這第二個層次就是對文明跟文化的追求。講到的是動物的一種，我們可以來舉一個例子。我有一個朋友是臺灣非常有名的畫家，名叫吳炫三，有一天我去找他，走進(jìn)他家的花園，看到里面有一只非常巨大的烏龜，這只烏龜有幾百斤重，很漂亮，背上長滿了星星，我就問他：“你這烏龜怎么那么漂亮，是哪里來的？”他說：“這只烏龜是我從巴西帶回來的?！痹瓉硭グ臀鏖_畫展的時候看到這只烏龜很漂亮，他就立志要把這只烏龜帶回臺灣?？墒菫觚敍]有辦法坐飛機，因為太巨大，只能坐船，從巴西把一只烏龜運回臺灣要三個月的時間，沒關(guān)系，他就做了一個柜子把這只烏龜裝進(jìn)去，然后用貨柜裝上輪船把它運回臺灣。他想：這一路上烏龜一定會死掉，因為沒有吃沒有喝也沒有陽光，忽然轉(zhuǎn)念一想死了就算了，因為我喜歡烏龜?shù)臍?，不是喜歡它的肉。三個月以后烏龜運到了，他就到港口去接這只烏龜，把貨柜打開，將柜子拉出來，然后打開柜子的門，想象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突然有一個烏龜?shù)念^從這個籠子里面伸出來，臉上帶著神秘的微笑，他被嚇一大跳，烏龜不吃不喝、沒有陽光，三個月還活著，還帶著微笑。所以以后大家注意，凡是面帶微笑的動物都活得很長久，烏龜、海豚、鯨魚、大象、白鶴，這些動物臉上都帶著微笑；凡是臉上很兇惡的，大概活的時間都不會很長，獅子、老虎、豹子、豺狼都是臉很難看的動物。既然這個烏龜還活著，就把它養(yǎng)下來吧！他就帶回家養(yǎng)，我就問他這個烏龜好不好養(yǎng)，他說：“很好養(yǎng)！每天早上吃兩根香蕉，晚上吃兩根香蕉就夠了?！碧亮耍液芟敫@只烏龜拍一張照片，那天忘了帶相機。我就跟我的朋友講，我兩個星期以后來跟他的烏龜合影。

兩個星期以后我去找我的朋友，進(jìn)去以后我發(fā)現(xiàn)烏龜已經(jīng)不在了。抬頭一看烏龜在他的書桌上，肉已經(jīng)不見了，只剩下一個殼，三個月不吃不喝還活著的烏龜，為什么兩個多禮拜就死掉了？我就問他，他說：“你上次走了以后我要去高雄開畫展，于是想到這只烏龜沒有人養(yǎng)，就買了兩串香蕉，把烏龜叫過來說：‘我要去高雄開畫展了，兩個星期后才會回來。你每天早上吃兩根香蕉，下午吃兩根香蕉，知道嗎？’”這烏龜一直跟他點頭，臉上還帶著神秘的微笑。他就確定這只烏龜已經(jīng)聽懂了，就去開畫展?；貋硪院鬄觚斔赖袅?，香蕉也不見了，找獸醫(yī)來解剖，一剖開，這只烏龜滿肚子香蕉，死掉了。原來要讓它兩個星期吃掉的香蕉，它一天就全部吃光了。烏龜好可惜，我沒辦法跟它合照了。我就跟那只烏龜?shù)臍ず险樟艘粡堈掌?，我在這個照片后面題了一首詩：“巴西烏龜美風(fēng)儀，三月不食飛萬里。一日貪吃兩串蕉，獨留空殼向風(fēng)鳴?！?/p>

所以烏龜是動物，人也是動物，人如果不節(jié)制，欲望就跟這只烏龜一樣得不到滿足。一個人應(yīng)該想到，欲望的滿足是非常短暫的，而且欲望是永遠(yuǎn)不能滿足的。根據(jù)科學(xué)家的研究，一個人欲望得到的滿足有多短暫，假設(shè)你把你的舌頭拉長，從舌尖到你的喉管一共是十五厘米，所有食物的滿足就在這十五厘米，吞下去都一樣。你吃一桌一萬塊的酒席，跟吃一個五塊錢的饅頭都是一樣的，第二天去檢查一下，出來的味道跟顏色都一樣。但是很多人為了滿足這十五厘米，花了很多的力氣，那如果有的人有十七厘米，滿足這十七厘米，那種叫作長舌婦或者長舌公，拉開來、吞下去都一樣。為了這么短暫的滿足而花了太多的時間跟精力，實在是不值得的。這個時候這個人就會走進(jìn)人生的第二個階段，這第二個階段就是文明的、文化的滿足。

譬如說你有了一間房子，你會希望掛幾幅畫，裝一個音響，裝一個電視，陶冶你的身心。你有一座城市，你希望蓋一個圖書館，蓋一個公園，這是滿足你的文化跟文明的需求。到了文化跟文明滿足之后，馬上會陷入一個問題，就是即使你有最好的文明跟藝術(shù)的修養(yǎng)，你也不能對抗人生真正的痛苦。人生真正的痛苦是什么？如果依佛教的說法就是八種痛苦：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煩惱熾盛、生、老、病、死?；钪旧砭褪且环N痛苦，老化是一種痛苦，生病是一種痛苦，死亡是一種痛苦，接下來是相愛的人一定會別離，然后討厭的人偏偏碰在一起，這個叫怨憎會。煩惱熾盛就是雖然天下太平，沒有什么事情，可是坐下來，煩惱就像火一樣燃燒著我們的心，所求不得就是你簽的號碼永遠(yuǎn)開不出來，所以說所求不得，你要求的都求不到。

這種痛苦是即使擁有最好的文明跟藝術(shù)修養(yǎng)的人都不能克服的，于是這樣的人就會走向人生的第三個層次。這第三個層次就是靈性的層次、宗教的層次、精神的層次。我們都讀過《論語》?？鬃佑幸粋€學(xué)生叫顏回，顏回住在很簡陋的巷子里?？鬃诱f：“回也居陋巷，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鳖伝刈≡诤芎喡南镒?，每天吃一點點稀飯，喝一點點水，人們都覺得這樣是很痛苦的事情，可是顏回卻過得很快樂，為什么？因為他的內(nèi)在里有一種宗教的、靈性的、精神的滿足，而這種滿足使他可以超越物質(zhì)的限制，這種超越的心是很重要的，一個人如果沒有超越的心，他就不會有新的發(fā)展。

像我在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我就立志要成為一名作家。當(dāng)時在我居住的環(huán)境里面，沒有人知道我有一天會變成作家，甚至沒有人相信我會變成作家，因為我住的地方，從來沒有人知道作家是干什么的。我剛才講我們家有很多小孩，我爸爸怕認(rèn)不出我們，所以每個禮拜都會召集我們見面，因為有時候在路上真的會認(rèn)不得。有一天我放學(xué)的時候，看到我爸爸，我一直跟他微笑打招呼，他走過來跟我說：“你是誰的孩子，怎么那么面熟？”要養(yǎng)那么多孩子是很辛苦的事情，沒有時間跟孩子見面。我說：“我是你的孩子。”他說：“你騙誰??？”他就不理我走掉了，回到家里看到我坐在家里，他嚇一大跳，原來是他自己的孩子。所以就每個星期召集我們見面，有一天他問我：“十二啊，”他也不記名字，因為名字也很難記，都記號碼，“十二，你長大以后要干什么？”我說：“我長大以后要當(dāng)作家?！彼蛦栁遥骸白骷沂歉墒裁吹模俊蔽揖驼f作家就是坐下來，字寫一寫寄出去，人家錢就會寄來。我父親聽了很不開心，當(dāng)場給我一巴掌：“傻孩子，這個世界上如果有那么好的事情，我自己就先去干了，怎么輪得到你?！蹦菚r候的大人都不相信，我會變成一名作家?？墒且驗槲业膬?nèi)心里面，一直希望我可以不斷地超越自己，不斷地去追求，所以我在很年輕的時候，我三十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在臺灣被認(rèn)為是非常成功的人。三十歲的時候，我在臺灣一家非常大的報社當(dāng)總編輯，還在一個電視臺主持節(jié)目，然后得遍所有臺灣重要的文學(xué)獎。因為所謂的成功就是，變成一個有名的、有錢的、有影響力的人，但你變成那樣子之后，大家就說你成功，可是成功應(yīng)該帶來更大的快樂跟更大的滿足。但是那時候我的快樂跟滿足并沒有很大，還每天很煩惱、工作很辛苦，就很頭痛，到底什么才是最后的安頓的地方呢？有一天我在報館里面看大樣的時候，拉開抽屜看到一本書，這本書是印度哲學(xué)里面非常重要的一本書，叫作《奧義書》。打開這本《奧義書》，就翻到一頁，上面這樣寫著：一個人到了三十歲要把全部的時間用來覺悟?？戳藝樢惶?，那一年我正好三十歲。再翻過去更恐怖，那一頁寫著：一個人到了三十歲，如果沒有把全部的時間用來覺悟，就是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的道路?？戳巳戆l(fā)抖，沒有把全部的時間用來覺悟就是走向死亡，那時候我覺得自己一點都沒有覺悟，所以就開始覺悟，就走進(jìn)佛教的世界。放棄了一切，在山里面閉關(guān)三年，閉關(guān)三年才下山。后來我研究印度哲學(xué)才發(fā)現(xiàn)上當(dāng)了，為什么《奧義書》里會這樣寫？因為那個年代印度人平均壽命只有三十九歲，三十歲已經(jīng)很危險了，三十歲已經(jīng)是面臨死亡了，可以覺悟。什么叫作覺悟？覺很簡單，覺就是學(xué)習(xí)來看見。什么叫作悟呢？悟左邊是心右邊是吾，我的心叫作悟，所以覺悟就是學(xué)習(xí)來看見我的心。那人生不斷地往上追求，并不是說你追求一個特別的境界，而是向外追求那個更高的靈性，向內(nèi)探索自己內(nèi)在的思維，從探索你內(nèi)在最深的部分來跟這個靈性相應(yīng)，這才是真正的好的追求。

如果你可以活在那個非常小的時間單位里，你就可以每一刻都活得很飽滿、很有力量。

快樂地活在當(dāng)下，盡心即是完美。

有一個偉大的思想家叫胡適，胡適說，如果你要做學(xué)問，為學(xué)當(dāng)如金字塔，要能廣大要能高，就是你的學(xué)問要像金字塔一樣，要很廣大要很高。那我把它改了一個字—為人當(dāng)如金字塔，要能廣大要能高。你做一個人就好像一座金字塔一樣，第一層是物質(zhì)的、欲望的，第二層是文化的、文明的，第三層是精神靈性的、宗教的。當(dāng)一個人具備了這三種東西以后，我們才可以說這是一個完整的人，這個就是超越的心，不斷地去追求那個靈性的更高的境界。當(dāng)你站在靈性的高境界看起來，人生的挫折跟困頓，很簡單就化解了。

二、承擔(dān)之心：就是活在當(dāng)下

我記得我在讀佛經(jīng)的時候看到一段故事：釋迦牟尼佛有一天在跟弟子講課時，他拿了一個缽，缽里面裝滿了水，他拿一塊石頭丟進(jìn)這個缽里面，缽里的水就滿出來了。他就跟弟子講，說我們生命里面所碰到的煩惱跟困境，就像這個石頭一樣，丟在缽里，水一定會滿出來。請問，有什么可以讓水不滿出來的方法？弟子絞盡腦汁都沒想出來，這個時候釋迦牟尼佛說：“最好的辦法，就是換一個更大的容器?！比绻氵@個缽更大，同樣的一個石頭丟進(jìn)去，水就不會滿出來。如果你造了一艘很大的船，那不管多少石頭你都載得動，不但你可以載自己的石頭，還可以載別人的石頭，安然地航向彼岸。所以佛教思想里面有一個很重要的思想，就是彼岸的思想，航到對岸的思想。并不是真的在一個特別的地方有一個彼岸，而是航向一個更高的生命的、靈性的境界。如果你造的船夠大，你就可以包容生命里的負(fù)面情境，這是歡喜心過生活的第一個方法，就是不斷地保持超越的心，超越以后你的心就打開了，當(dāng)然打開以后，每一天的生活還是會面臨同樣的問題。

所以歡喜心過生活的第二個方法就是承擔(dān)的心，承擔(dān)的心就是活在眼前的心。在禪宗里面有很多重要的語言，當(dāng)我講到禪宗，很多人就想禪宗好像很深奧，其實禪宗并沒有那么深奧，禪左邊是“表示”的“示”，右邊是“單純”的“單”，所以單純的心就是禪。如果你在生活里面，你的心單純了你就有禪；你在佛堂里面，你的心單純了你就有禪；如果你的心混亂了，即使在佛堂里你也不能單純。我們舉一個例子來講單純的心。有一天我走進(jìn)一個寺廟去禮佛，走進(jìn)去的時候，看到已經(jīng)有一個媽媽在那里拜佛，拜得非常虔誠。我看了很感動，因為虔誠禮佛的人，臉上的光輝就跟案頭上的菩薩是一樣的，先不要拜，我先來看看這個媽媽虔誠的樣子。我就站在旁邊看那個媽媽在那里拜佛，正在感動的時候，一個小孩子從廟外面沖進(jìn)來，站在媽媽的后面喊：“媽！”這個媽媽還是繼續(xù)拜佛，心好定，可是這個小孩子更大聲：“媽！”媽媽還繼續(xù)拜?！皨?，我在叫你，你有聽到嗎？”這個媽媽突然轉(zhuǎn)過頭來，馬上從菩薩變成天王，臉變得很兇。“沒有看到我在拜佛嗎，叫我干嗎？”這個小孩子就說：“有沒有十塊錢給我買冰？”原來外面有人賣冰，他要拿十塊錢去買冰。媽媽聽了更生氣：“你要吃冰，等我拜完佛再吃會死嗎？竟然把我從拜佛這么莊嚴(yán)的時刻里面喚醒過來。”為了要吃冰，沒想到這個小孩子不但沒有退縮，反而頂撞他的母親。他說：“你等一下再拜佛，佛也不會跑掉，但是你現(xiàn)在不去買冰，賣冰的就要走了啦！”我聽了很震撼，當(dāng)然這個媽媽很生氣，跳起來就要打他，這個小孩子很有經(jīng)驗地立刻跑出去。他可能讀過《論語》，《論語》里面孔子說，如果爸爸媽媽要打你，小杖則受，大杖則避。拿的棍子很小，你就給他打，沒關(guān)系，如果拿的棍子很粗，你要立刻逃走，這樣才是孝順。這個小孩子跟媽媽都跑走了，我就站在佛堂里面，想到這個就是禪。媽媽如果被小孩子喚醒“給我十塊錢買冰”，最好的方法就是給他十塊錢去買冰，自己繼續(xù)拜佛，這樣你的心就不會波動。不波動的心就是定的心，定的心就是禪，就是禪宗的禪。什么樣的人可以有單純的心，就是活在眼前的這一刻，所以禪宗有很多的語言，活在當(dāng)下，看腳下，活在眼前，這個都是活在眼前的這一刻。

當(dāng)我講到活在當(dāng)下，很多人想問什么叫作當(dāng)下。每一個人都會講當(dāng)下，但是不知道當(dāng)下是什么東西，當(dāng)下是佛經(jīng)里面最小的時間單位。一個小時有六十分鐘，一分鐘有六十秒，一秒鐘有六十個剎那，一個剎那有六十個當(dāng)下，所以一秒鐘有三千六百個當(dāng)下，就是活在非常非常小的時間單位里。如果你可以活在那個非常小的時間單位里，你就可以每一刻都活得很飽滿、很有力量。禪宗有一個祖師，有一天徒弟問他：“師父，請問你都怎么樣修行？”他說：“我吃飯的時候吃飯，睡覺的時候睡覺，我都是這樣修行的?！钡茏泳驼f：“一般人不也是一樣嗎？吃飯的時候吃飯，睡覺的時候睡覺，有什么不同？”這個師父就說：“一般人吃飯的時候百般需索，睡覺的時候千般計較，所以不同。吃飯的時候不會專心地吃眼前這一餐飯，都會想昨天那一餐比較好吃，或者前天那一餐更好吃，所以這一餐永遠(yuǎn)不是最好吃的。睡覺的時候都會想明天再去賺更多的錢，還有很多的會議要開、很多的工作要做，因此睡覺就睡不安穩(wěn)了?！彼曰钤诋?dāng)下一個非常簡單的方法，就是吃飯的時候?qū)Ｐ牡爻燥?，睡覺的時候?qū)Ｐ牡厮X，喝茶的時候?qū)Ｐ牡睾炔琛槭裁唇凶鞑瓒U一味？因為喝茶就可以活在眼前的一刻。我教各位一個簡單的方法，從今天開始回到家里，每一次把茶拿起來喝的時候，先生起一個念頭，好好地喝這杯茶吧！因為這輩子再也不可能喝到兩杯一模一樣的茶。你真正地進(jìn)入茶的這一刻就會發(fā)現(xiàn)，在揚州講壇喝的那杯茶真好喝，因為你整個身心融入了那一刻，融入了那個使你可以承擔(dān)的當(dāng)下。所以，禪宗很多很多的公案、很多很多的例子，都在告訴我們活在當(dāng)下。

譬如，宗演禪師說：“醒來的時候要好像朝陽沖出山谷來照耀這個世界，睡覺的時候要好像死去一樣，放下從前一切的憂傷?！彼远似鸩璞瓉砗鹊臅r候，要有跟愛人會面時那么歡喜的心，喝完了茶要輕輕地放下，要有跟愛人離別時那么纏綿的心，這個在禪宗里面叫作禪心。禪存在你心里的感受叫禪心，所以活在當(dāng)下是非常重要的一個方法。每一刻都努力地去追求，因此我寫過兩句話，我說：“快樂地活在當(dāng)下，盡心即是完美?！币恳豢潭急M量快樂，活在眼前這一刻，盡你的心，一切就已經(jīng)完美了，為什么？因為未來絕對不會完美，這個世界絕對不會有一個完美的狀態(tài)在等待著我們。

第二天的樹葉也不會在今天落下來，所以只要把今天的樹葉掃干凈，人生就已經(jīng)很圓滿了。

我曾經(jīng)寫過一個故事，這故事的題目叫作《追尋完美的老人》。有一個年輕人在二十歲的時候他就發(fā)愿，要尋找到這個世界上最完美的女人娶她為妻，這一發(fā)愿自己就覺得很開心。那完美的女人絕對不可能住在你家隔壁，所以你一定要出去旅行去尋找。于是他就開始去尋找，尋找了六十年，這個老先生還沒有結(jié)婚，還沒有找到最完美的女人，每天都在尋找。有一天在一個很遙遠(yuǎn)的異鄉(xiāng)，碰到一群年輕人，年輕人就問他說：“老先生，你在找什么？”他說：“我要找一個這世界上最完美的女人娶她為妻?！薄澳阏叶嗑昧?？”他說：“我找了六十年了?！薄半y道這六十年來都沒有找到過一個完美的女人嗎？”這老先生就哭了，說：“有，三十歲那一年我找到一個世界上最完美的女人。”“那你為什么不娶她為妻呢？”這老先生哭得更傷心了，因為那個女人也在尋找世界上最完美的男人要嫁給他，當(dāng)然這兩個人就擦肩而過了。這個世界上不會有完美的狀況，如果你今天活得很好就好，談戀愛的時候?qū)Ｐ牡卣剳賽郯?，失戀的時候就專心地失戀吧，這就是活在當(dāng)下。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吸取這樣的教訓(xùn)，我的父親在山上有一片林場，種樹為生，生活很辛苦。而我們種的樹叫桃花心木，就是這個樹的心里面是紅色的，是做家具非常好的木材。因為桃花心木跟一般的樹木不一樣，一般的樹木，樹葉做肥料可以長得很好，桃花心木則不然，因為周圍土地需要呼吸，每天都要把樹葉掃干凈。所以我們四點鐘就要起床，要先把樹葉掃干凈才可以去上學(xué)，每個人一邊掃一邊就很生氣，為什么不出生在有錢人的家里，整天在掃樹葉有什么出息，心里就很難過。有一天正在掃樹葉的時候，我父親正要下田工作，看到我們掃得那么痛苦就把我們叫去，“來來來，為什么掃樹葉掃得那么痛苦，爸爸教你們一個簡單的方法。掃樹葉之前先把樹搖一搖，把明天要掉下來的樹葉先搖下來，兩天掃一次就好?！薄鞍?，你這么好的方法怎么不早講，到現(xiàn)在才講？”這個方法真的很好。掃樹葉之前先把樹搖一搖，把明天會掉的樹葉搖下來，我們就先去搖樹葉，搖到一半就發(fā)現(xiàn)，搖樹比掃地還累，特別是你要把第二天的樹葉搖下來要花很多力氣，搖到一半時已經(jīng)滿頭大汗。不管了，把它搖完了，地掃干凈了，自己坐在院子里面好開心，明天就不用掃了。正在開心的時候一陣風(fēng)吹來，樹葉又掉下來了，這么奇怪的事情怎么會發(fā)生？我有一個哥哥，從小就非常有智慧，他就下結(jié)論說可能搖的力氣不夠，明天我們更早起，比平常起得更早，兩個人去搖樹，最好把后天的也搖下來，最好把這一星期的樹葉都搖下來，這樣七天掃一次就好了。搖到后來搖死了好幾棵樹，但是非常奇怪的一件事情就是，即使你把樹搖死，第二天的樹葉也不會在今天落下來，所以只要把今天的樹葉掃干凈，人生就已經(jīng)很圓滿了。這是一個多么重要的啟示啊！

活在眼前的這一刻，因為你不知道下一刻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前一陣子四川大地震，過了幾個星期，我接到住在雅安的朋友傳來的一個簡訊，我一直以為他發(fā)生什么不幸了，結(jié)果沒有，他說雅安這次損失非常輕微，只倒了一千六百棟房子，所以到現(xiàn)在還沒有人注意到我們。你看一下，倒了一千六百棟房子但是沒有人注意到這件事情，可見在四川其他的地方災(zāi)情是多么嚴(yán)重。那一刻來臨之前沒有人知道，這個世界會變成這個樣子，所以佛教有一個非常重要的觀念叫作無常，無常隨時都可能來到。我有一個朋友有一天來找我，哭得非常傷心，我就問他為什么哭得那么傷心。他說：“前不久我的姐姐過世了，所以我哭得非常傷心，哭得比我媽媽過世的時候還傷心?！蔽揖陀X得奇怪，照理說應(yīng)該媽媽過世的時候哭得最傷心，姐姐過世哭得不會那么傷心。我就問他為什么，他說：“因為媽媽死的時候都想到，中間還有姐姐擋著，不會那么快輪到我?，F(xiàn)在連姐姐都過世了，馬上就輪到我了。”這個就是無常，每天都非常急迫地跟在我們的后面，所以這一刻把它活得很好吧，活得很飽滿吧，活得很有力量吧，如果每一刻都活得很好，未來肯定是好的，如果每一刻都活得不好，未來肯定是不好的，這是第二個方法。

三、轉(zhuǎn)化之心：實現(xiàn)幸福人生

第三個很簡單的方法叫作轉(zhuǎn)化，轉(zhuǎn)化你的人生。什么叫作轉(zhuǎn)化？“轉(zhuǎn)”左邊是車子的車，右邊是專心的專，有如專心地開車?，F(xiàn)在有的最新的車子都有定速，你可以把你的車子定速為每小時九十公里，然后也不要踩油門，放松讓車子自己跑，這個叫定速。這樣是很危險的事情，很容易發(fā)生事故。如果不管怎么樣，你就發(fā)誓，車子一定要加足油門往前沖，那你很快就完蛋了。所以你碰到紅燈的時候要停下來，該轉(zhuǎn)彎的時候要轉(zhuǎn)彎，這個叫作轉(zhuǎn)。轉(zhuǎn)就是充滿著彈性的生命，轉(zhuǎn)是多么重要，我剛剛一開始就講到生命，如果你把你的人生攤開來，大部分人的人生有一半的生命是負(fù)面的情緒，另外的一半叫作正面的情緒。什么樣的人可以活得更開心呢？就是不斷把負(fù)面的情緒轉(zhuǎn)化成正面的情緒的人，每次在悲傷痛苦的時候，很快地結(jié)束它或者減短它，然后把你快樂、幸福的那一面增長，這樣你就會快樂。

在我們中國有很多的成語是在講禪宗的修行方法，可是很少人知道這個語言是來自禪宗，譬如說有一個成語叫作逆來順受。逆來順受一般人的解釋是，不管碰到什么事情我都去承受它。其實，在禪宗里面本來不是這樣子的，逆來順受就是橫逆來的時候，要用好的態(tài)度去承受它，這個叫作逆來順受，這就是轉(zhuǎn)化。另外一個禪宗的語言叫作笑里藏刀，笑里藏刀一般人都解釋成不太好，好像說微笑的時候心里是很陰險的，其實不是這樣的。禪宗一開始的笑里藏刀的意思是說，在微笑的時候也不失去你內(nèi)心的敏銳，你的內(nèi)心要一直保持像刀鋒一樣敏銳，因為一般的人在逆境的時候是比較敏感的，在順境的時候是比較遲鈍的。我們要把它改變過來，在順境的時候也保持敏感，然后在逆境的時候使這個敏感降低，那么我們就可以去轉(zhuǎn)化它。當(dāng)然歷史上偉大的人都有過轉(zhuǎn)化的過程。我記得我的小孩子很小的時候，很喜歡讀世界偉人傳記，我問他：“你讀這個世界偉人傳記有什么心得？”“爸爸，我有兩個很重要的心得，第一個，”他說，“爸爸，我覺得你快要偉大了！”“為什么？”他說：“根據(jù)我的統(tǒng)計，這個世界上的偉人有百分之九十九是禿頭，你很有希望變成偉人?！闭娴姆治鰜砜矗瑐ゴ蟮娜舜蟛糠侄际嵌d頭的，具備了偉人的第一個條件。我就說：“第二個心得呢？”“根據(jù)我的統(tǒng)計，這個世界上的偉人，百分之百都遭受過比一般人更大的痛苦，所以他變得更偉大?！睘槭裁?？因為這些偉人把痛苦變成他生命的養(yǎng)料，轉(zhuǎn)化了這種痛苦，越痛苦轉(zhuǎn)化得越厲害，那么他就越偉大，他的心越開闊、越有力量來承擔(dān)更大的困境。

剛剛我們講到釋迦牟尼佛，釋迦牟尼佛說這個世界上有五種毒，叫作人間的五毒。什么叫作五毒呢？就是貪、嗔、癡、慢、疑。貪就是貪心，嗔就是嗔恨，癡就是愚癡，慢就是傲慢，第五個叫作懷疑。貪、嗔、癡、慢、疑是人間的五毒。那么菩薩跟佛之所以跟一般人不同，我們把這個佛字寫出來，就會發(fā)現(xiàn)佛這個字很有意思，左邊是“人”，右邊是“不是”，所以佛這個字簡單地翻成白話就是不是人，不是人就是佛，為什么？不是人就是他轉(zhuǎn)化了人共通的負(fù)面的習(xí)性。共通的負(fù)面習(xí)性就是貪、嗔、癡、慢、疑，把它翻轉(zhuǎn)，翻轉(zhuǎn)成什么？翻轉(zhuǎn)成悲、智、行、愿、力。悲是慈悲的悲，智是智慧的智，行是實踐、力行，愿是愿望，力是力量，把貪、嗔、癡、慢、疑轉(zhuǎn)成悲、智、行、愿、力，這樣的人就是佛。那中間的過程，中間非常關(guān)鍵的東西叫作覺，察覺到人間的五毒，愿意把它翻轉(zhuǎn)成悲、智、行、愿、力，這種察覺是菩薩跟佛非常重要的一個方法。這個察覺就是轉(zhuǎn)化，把你的心轉(zhuǎn)化過來。為什么人的心需要轉(zhuǎn)化？因為人的心如果不轉(zhuǎn)化，負(fù)擔(dān)是很重的，人生的負(fù)擔(dān)本來就很重，如果你背著你的負(fù)面情緒前進(jìn)，你的負(fù)擔(dān)就會越來越重。

舉例來講，我常常教年輕人做個試驗，這個試驗就是回去用充滿愛的心，愛是正面的情緒，充滿好的態(tài)度，把你的愛人、你的女朋友或者男朋友，或者爸爸媽媽抱起來轉(zhuǎn)一圈，干嗎？量量他們的體重，你會發(fā)現(xiàn)你的太太雖然體重五十公斤，可是因為你很愛她，你轉(zhuǎn)一圈發(fā)現(xiàn)，負(fù)擔(dān)并沒有那么重，這叫作舉重若輕。因為你充滿了愛，就舉重若輕了。各位如果看歐洲和美國的電影，美國人和歐洲人結(jié)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新娘抱進(jìn)洞房，有時候看了很緊張，因為新娘的體重是新郎的兩倍，要抱進(jìn)去，為什么要抱進(jìn)去？因為要考驗他的愛，真的有愛就能抱進(jìn)去。但結(jié)婚十年以后一定會摔下來。為什么？因為那個時候愛減輕了。這個試驗的第二個部分，就是去找一塊石頭，五十公斤，把這塊石頭抱起來轉(zhuǎn)一圈，你會發(fā)現(xiàn)你抱不動。為什么？因為石頭里面沒有愛。沒有愛就變得沉重，有愛就變得輕巧，所以正面的情緒對人生是非常重要的。

如果每一刻都活得很好，未來肯定是好的。

我有三個孩子，我最小的女兒跟我感情非常好，她喜歡黏我。她小的時候，有一次我在寫作的時候，發(fā)現(xiàn)背后掛了一個小人，一轉(zhuǎn)頭我問她怎么掛在這里，她就跟我說：“爸爸，我已經(jīng)掛了一個多小時了?！睊炝艘粋€多小時我都沒有發(fā)現(xiàn)，為什么？因為我很愛她，不覺得她是我的負(fù)擔(dān)。如果你不愛你的孩子，孩子就會變成你的負(fù)擔(dān)。你不愛你身邊的人，你身邊的人就會變成你的負(fù)擔(dān)。所以你要不斷地轉(zhuǎn)化，使你的正面情緒增加，那么怎么樣來轉(zhuǎn)化？有一個方法，現(xiàn)在我們每天都會上班八個小時，或者上課八個小時，但是很少有人愿意每天花八分鐘，或者八十分鐘坐下來，靜靜地觀照自己的心。轉(zhuǎn)化的方法就是不管我多么忙碌，每天最少花八分鐘，當(dāng)然最好是八十分鐘，坐下來觀照我的心，使我今天所面臨的困境跟煩惱都得到轉(zhuǎn)化，那么第二天你就可以用很好的態(tài)度來出發(fā)。在我的書桌上我寫了一幅字警惕我自己，叫作“不存隔夜之氣”。不存隔夜之氣，就是你今天很生氣，不要把這個氣放到明天，今天氣完就算了，明天就得到轉(zhuǎn)化。還有我喜歡寫的一幅字叫作“常想一二”。為什么常想一二？因為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如果你常常想那“八九”，你的生命就會越來越沉重。如果你常想那一兩件開心的事情，你的人生負(fù)擔(dān)就減輕了。

四、上合之心：達(dá)到天人合一

第四個方法叫作合，起承轉(zhuǎn)合，合就是融入，融入這個世界。我覺得我們中國的哲學(xué)非常好，一開始人跟這個世界是對立的，慢慢地人跟這個世界和諧了，最后進(jìn)入了一種狀態(tài)叫作“天人合一”。天跟人合在一起，這是多么高的境界。先不要從那么高的境界來講，人跟人可以相處就已經(jīng)很好，所以一個人想獲得快樂，必須有很好的人際關(guān)系，好的人際關(guān)系對你的人生很重要。你會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上很多人得了憂郁癥，最后沒有辦法治療，那是因為他在一開始的時候，沒有好的人際關(guān)系。

去年在大陸有一些科學(xué)家做了一個研究非常有意思，研究這個社會上所有頂尖的人，看看他們小的時候成績是不是很好，是不是都念第一名。理論上講，小的時候念第一名長大一定會變成了不起的人，但是研究的結(jié)果出乎意料，這些頂尖的人小的時候并不是念第一名，他們都是第七名到第十七名之間。這個大家都很意外，為什么？那是因為第七名到第十七名是人際關(guān)系最好的人，他們跟前面的人不會有沖突，跟后面的人也不會有沖突，跟大家都相處得很好。所以我常開玩笑說，像我就是從小注定將來長大會成功的人。為什么？因為我小的時候，我們班上只有十七個人。人際關(guān)系很重要，如果你的人際關(guān)系好，你就比較容易成功。你的人際關(guān)系不好，你就不太容易成功?，F(xiàn)在的小孩子很少去重視人際關(guān)系，因為我們小的時候，我們的學(xué)校都沒有教，說你要對人表示好感，你要怎么樣表達(dá)你的情感。在學(xué)校里面都沒有教，所以我曾經(jīng)寫過一篇《學(xué)校里沒有教的一百件事》的文章。學(xué)校里有很多東西沒有教，但是最重要的就是人際關(guān)系沒有教。

我小的時候因為生長在鄉(xiāng)下，鄉(xiāng)下的小孩子有一個特色就是非常害羞，很難表達(dá)自己的情感，我很小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所以就常常訓(xùn)練自己要突破這種困境，鄉(xiāng)下的小孩有什么特質(zhì)？看到一個女生很漂亮，想要請她去喝杯咖啡，走到三十米的時候臉就紅了，走到十米的時候連腳也紅了，走到五米的時候連手指頭都紅了，全身就好像一只蝦一樣，一只燙熟的蝦，好緊張，沒有辦法表達(dá)自己的情感。所以我自己發(fā)明了一串咒語，我們所有的菩薩都有咒語，像觀世音菩薩的咒語叫作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這句很好，大家可以學(xué)起來。這句話翻成白話，就是祈求內(nèi)心的蓮花開放。這句用唱更好聽，各位要不要聽？“唵嘛呢叭咪吽……”祈求內(nèi)心的蓮花開放，一邊唱的時候一邊觀想心里一朵蓮花開放，你會覺得很開心很好。我記得有一次我到香港的中文大學(xué)去演講，我就講到佛教思想，講到觀世音菩薩的咒語，唱得很好聽，很多學(xué)生聽了很感動。講完了以后，一個香港大學(xué)的學(xué)生跑來找我說：“林老師，你那個咒語很好聽，可是我記不住，你可不可以寫下來，我把它記下來，可不可以再講一次，我把它記下來？”我就說：“唵嘛呢叭咪吽?！蔽铱此靡槐竟P記簿，上面寫了一串英文，我探頭一看，上面寫著：All money pay me home。All就是所有的，Money就是錢，Pay就是付，me home就是到我家。他就說：“林老師，你們佛教的咒語很好啊，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了?！盇ll money pay me home，所有的錢都付到我家。當(dāng)然，這是一個好笑的事情。

為什么觀世音菩薩的咒語是祈求內(nèi)心的蓮花開放，因為在佛教里面說蓮花具有五種德性。五種德性第一個就是出淤泥而不染，清凈；第二個就是蓮花的花瓣很細(xì)膩；第三個是蓮花的梗是沒有骨頭的，所以非常柔軟；第四個是雖然沒有骨頭但是風(fēng)吹不斷，所以蓮花是非常堅強的；第五個叫作芳香，仔細(xì)地品嘗蓮花有很深的芳香，所以這個叫作蓮花的五德。這五種德性如果具備，就跟菩薩的心一樣，這是題外話。

觀世音有他的咒語，我從小自己也發(fā)明了一串咒語，這個咒語比唵嘛呢叭咪吽更好記，年輕人可以把它記下來，叫作林清玄的五字大明咒，這五字大明咒叫作“大家都是人”。如果你要邀請一個很漂亮的女生吃飯，或者要追求一個很帥的男生，很害羞，這個時候你就在心里默念“大家都是人”，這個時候你就不害怕了，英俊的也是人，丑的也是人，胖的也是人，瘦的也是人。當(dāng)你克服了你的內(nèi)在，你就可以往前跨一步，你就可以創(chuàng)造更好的人際關(guān)系。所以長大以后我當(dāng)了記者，有十年的時間在報館工作，每天都要去訪問那些非常了不起的人，或者有權(quán)勢的、有錢的人，我就在心里面默念“大家都是人”，不要害怕，這個時候你就可以創(chuàng)造更好的人際關(guān)系。當(dāng)然人際關(guān)系跟你的表現(xiàn)很有關(guān)系，你要懂得表達(dá)，懂得怎么樣給予，懂得怎么樣布施，慢慢地你的人際關(guān)系就會好。這個叫作合。

我們都知道最近這幾年，世界上有一個非常大的經(jīng)濟體形成，這個經(jīng)濟體叫作歐盟。歐洲變成一個很大的盟邦，這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為什么？因為根據(jù)統(tǒng)計，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時候，歐洲的國跟國之間作戰(zhàn)，英國、法國、德國這樣作戰(zhàn)，統(tǒng)計出來，互相殺死的人超過三千萬人，當(dāng)時所帶來的仇恨是多么巨大，但是為什么最后他們可以變成一個盟邦？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只有合起來才有力量，所以歐洲就變成一個很大的盟邦。如果你在幾年前買了歐元，你現(xiàn)在就賺翻了；如果你在幾年前買了美元，你就賠光了，為什么？因為歐盟勢力越來越大，美國的經(jīng)濟越來越萎縮，所以合很重要，跟這個世界合起來。我們中國有一個文學(xué)家，寫了一副對聯(lián)非常好。他說，山水是大地的文章，文章是案頭的山水，我們的人生里面跟這個世界其實是共通的。如果你懂得觀察這個世界，認(rèn)識這個世界，跟這個世界合一，那你就慢慢地變成一個開闊的、有智慧的人；如果你不懂得觀察，你就會慢慢地跟這個世界脫離，甚至對立，變成一個痛苦的人。

你跟這個世界處在一個好的關(guān)系以后，每一件事情你都可以看到它的智慧，每一件事情你都可以進(jìn)入它。

我常常舉例，就好像人走進(jìn)一個公園，一個毫無訓(xùn)練的人在春天的時候走進(jìn)公園，他看到的綠色只有一種，他沒有辦法跟這個公園融在一起；如果一個人受到很好的訓(xùn)練，他是一個美術(shù)老師，他走進(jìn)一個公園，他就可以看到十種以上的綠色；如果這個人是一個了不起的藝術(shù)家，像畢加索或張大千走進(jìn)一個公園，他可以看到一百種以上的綠色，所以他跟這個公園就可以保持一個更緊密的關(guān)系，更容易看到生命中的美好，這個叫作合。當(dāng)我們可以有超越的心，有承擔(dān)的心，有轉(zhuǎn)化的心，有融入的心，跟這個世界處在一個非常好的狀態(tài)的時候，我們的歡喜心就慢慢地形成。歡喜心形成以后，我們的生活就很容易處在一個清凈的、柔軟的、平常的狀態(tài)。當(dāng)我們很年輕的時候，我們總是覺得跟這個世界格格不入，因為生命里面很多的事情常常會影響到我們，但是慢慢地……你跟這個世界處在一個好的關(guān)系以后，每一件事情你都可以看到它的智慧，每一件事情你都可以進(jìn)入它。

五、智慧之心：讓世界充滿陽光

當(dāng)我們講到智慧的時候，很多人都問我，智慧有什么重要，或者智慧跟知識有什么不同？我們來拆這個字，智慧的智是知識的知，下面有一個日、太陽的日，所以智慧跟知識最大的不同，就是自己可以發(fā)光的知識叫作智慧。你要自己能夠發(fā)光，自己有一個太陽，自己會發(fā)光，就是你可以在每一個生活細(xì)節(jié)里面，看到那個生活的美好、優(yōu)雅，把生活里面的那種體會創(chuàng)造出來。所以智慧在我們佛教里面，有四個非常重要的特質(zhì)，第一個叫作“妙觀察智”，就是你對這個世界有一個微妙的觀察，你可以看到一般人所看不到的東西。常常有人問我：“林老師，你怎么有辦法寫出那么多的東西？”我從小學(xué)三年級開始寫作，到現(xiàn)在寫了一百三十幾部書，疊起來比屋頂還高，怎么有辦法寫出那么多的書，是不是每天都在絞盡腦汁？其實不是，而是每天都在微妙地觀察這個世界，看到這個世界上很多別人沒有看到的事情，把它記錄下來，這種就是智慧，是智慧的第一個特質(zhì)。所以你跟這個世界合一，你就會有智慧。第一個特質(zhì)產(chǎn)生了妙觀察智。

第二個叫作“平等性智”，你對這個世界有平等的心，平等的心很重要。譬如說，根據(jù)科學(xué)家的研究，鉆石跟木炭的本質(zhì)是一樣的，可是為什么鉆石那么有價值，木炭卻那么沒有價值呢？那是因為鉆石大家都覺得稀有，木炭大家都不覺得稀有，就會慢慢地失去平等的心。這幾年來我常常在大陸的城市，只要有空我都會去逛商場，我發(fā)現(xiàn)不管是在廣州、上海、北京、天津，還是其他地方，在最大的城市逛商場的時候，都會發(fā)現(xiàn)一個很嚴(yán)重的問題，就是所有的衣服、包包、鞋子、手表，全部都是世界名牌，當(dāng)然很多是仿冒的名牌。所以有一個朋友告訴我說，在北京背LV的皮包背得最多的就是打掃大樓的清潔工，每一個人都背一個LV。為什么這些地方全部都是賣名牌？那是因為我們覺得那是有價值的。有一次我在北京的岳秀市場問那個商店的人，可不可以找到一個沒有牌子的包包或者衣服？結(jié)果走遍了整個市場竟然找不到一件。為什么？因為大家都覺得沒有牌子是沒有價值的，這個價值被混淆了，所以人就失去了平等的心。如果你到全世界的國際機場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更嚴(yán)重，所有的國際機場賣的東西全部是一樣的，都是世界名牌。那些真正有價值的好的事物往往就被忽略，這個就是失去了平等心。失去平等心就是沒有智慧。

我在小的時候，曾經(jīng)有一個這樣的體驗。有一天我穿了一件自己覺得很漂亮的衣服要出門，我的媽媽就叫住我，說：“你要去哪里？”我說：“我要去嘉義看荷花。”從我的家到嘉義很遠(yuǎn)，那里有很多的荷花池，聽說荷花很漂亮。她說：“荷花長得跟我們家前面那個芋頭很像，你不如去看芋頭得了?！蔽矣X得我媽媽很沒常識，荷花跟芋頭怎么會一樣。于是，跑很遠(yuǎn)到嘉義看荷花，荷花真的很美?；氐郊依锿蝗幌氲侥赣H的話，我就跑到我們家種芋頭的田里去看，那個芋頭的葉子，真的跟荷花長得一模一樣。為什么以前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時候發(fā)現(xiàn)，其實芋頭的葉子也很美，跟荷花一樣美，這個叫作“平等性智”。你用一顆平等的心來觀察這個世界，當(dāng)你有這種心的時候，你跟這個世界就合一了，即使是吃著最簡單、最平凡的食物，你也可以感受到那里面的美，穿著毫無牌子的衣服，你也可以感受到那種美。這個美來自你的內(nèi)心，就像我們內(nèi)地這幾年改變很大一樣。我記得二十幾年前我剛到北京的時候，發(fā)現(xiàn)北京人大多穿著中山裝，全部都穿一樣的衣服。去年我在北京突然想到去買一件中山裝來穿吧，一直找一直找，買不到中山裝，最后在一家古董店買到了。買到一件中山裝，穿著在路上每個人都給我行注目禮，覺得太特殊了，竟然有一個人穿中山裝在街上走。你看這個世界在改變，當(dāng)你有平等心的時候，你看到的一切都是好的，所以叫作平等性智。

第三個叫作“成所做智”，就是有智慧的人跟沒有智慧的人的差別，就是有智慧的人做什么事情都很容易成功，沒有智慧的人做什么事情都不容易成功。就好像我們現(xiàn)在在鑒真圖書館這么好的一個地方，鑒真圖書館的興建，跟臺灣的星云大師有很密切的關(guān)系。星云大師是我的師父，我在十歲的時候就皈依于他了，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四十幾年。他之所以偉大，就是因為他想要做什么事都會成功，做非常大的事業(yè)。全世界有四五百座寺廟，一座比一座更大，那就是因為他有智慧，要做什么都會成功。各位可能會以為星云大師因為很有錢，所以他要做什么都會成功。其實星云大師了不起的地方就是他的頭腦里沒有錢，口袋里也沒有錢。我曾經(jīng)寫過星云大師的傳記叫作《浩瀚星云》，是一本很厚的書，各位如果有機會可以在圖書館找來看。有一個真實的故事，星云大師告訴我，說有一次他從美國回臺灣，途中經(jīng)過香港，在香港機場的商場里面，看到一串念珠定價八十港幣。他想到臺灣有一個弟子很喜歡搜集念珠，這個念珠他可能還沒有，他就想買這個念珠送給他的徒弟，開始摸口袋，摸了半天發(fā)現(xiàn)身上一毛錢也沒有。還好他有很多徒弟，在機場就碰到一弟子，說：“來……買一串念珠給我，我要送給我的另外一個弟子。”人家就買了這串念珠給他。只要八十塊港幣，但是他身上一毛錢都沒有，可是他怎么能夠做出這么偉大的事業(yè)。那是因為他有智慧，所以很容易做成一件事情，就好像鑒真大師一樣。

為什么我跟揚州感情特別好？因為在1999年的時候，我到揚州的博物館買了一幅鑒真大師的畫像，掛在我的家里面，每天看到那幅畫我就很感動。因為那幅畫就是畫鑒真大師面對著洶涌的大海，正要東渡日本的時候。每次看到都很感動。為什么他可以做出這么偉大的事業(yè)？那是因為他是一個有智慧的人。

第四個叫作“大圓鏡智”，對一個有智慧的人來講，他的心就像一個很圓很大的鏡子一樣，照耀著這個世界，跟這個世界合在一起。鏡子的特質(zhì)并不是說把糞便照成玫瑰花，而是糞便就呈現(xiàn)糞便的樣子，玫瑰花就呈現(xiàn)玫瑰花的樣子，可以照出那個事物的真相。因為可以照出事物的真相，所以可以跟這個世界融合為一。具備這四種智慧的人，就可以進(jìn)入天人合一的境界。要妙察觀智、要平等心、要成所做、要大圓鏡，變成一個有智慧的人，慧上面是樹、草，下面是心，心里不斷保持著青翠，保持著生機，保持著活潑的力量，這樣的人才擁有智慧，所以變成一個有智慧的人。這個世界當(dāng)然是越來越混亂，越來越污濁，越來越不如我們所期待的那樣，但是如果你可以用一些方法，使自己在內(nèi)在里一直保持一個很好的態(tài)度，來面對這個世界，不管世界變成什么樣，你都會有一個很好的態(tài)度來看它，你就會不斷地增長你的智慧。

我覺得非常非常好的一件事情，就是在我三十歲的時候碰到了佛教，三十歲的時候開始覺醒，發(fā)現(xiàn)佛教里面有非常深的智慧，開始進(jìn)入了佛教的世界。當(dāng)我開始進(jìn)入了佛教的世界以后，就好像走進(jìn)一個人生的秘密花園，整個世界豁然開朗，使我對人生有完全不同的體會。這種體會是在世俗之間，進(jìn)入了一種超脫的狀態(tài)。在混濁的世間，你可以看到事物的真相，所以我有兩句話寫在我的案頭，上面寫著：在紅塵中有獨處的心，在獨處時有紅塵的懷抱。一個人在紅塵里面生活要常常超越出來，去看到更高的境界，去追尋更高的境界。那么在獨處的時候，也要常常看到苦難的世間跟紅塵的眾生，我希望跟大家一起成長，走向一種更好的狀態(tài)。佛教里面有很多了不起的菩薩或者佛，什么叫作菩薩？在梵語里面叫作菩提薩，菩提薩就是覺悟得有情。一個普通的人開始覺悟，那個人就叫作菩提薩，就是菩薩。然后一階一階往前進(jìn)，覺悟到最高的境界叫作Buddha，Buddha就是佛，就是徹底覺悟的人。所以佛跟菩薩并不存在另外的空間或者另外的世界，而是以人作為基礎(chǔ)，進(jìn)入人間的佛教，使自己不斷地覺悟，進(jìn)入一個更高的境界，最后達(dá)到徹底的覺悟。徹底的覺悟就沒有什么可以使我煩惱，沒有什么可以捆綁我，那我就可以每天都過著充滿力量、充滿快樂、充滿期待的一天。這樣你的人生就可以一直往前走，走到人生的最后一刻，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都保持著向前的姿勢。這個姿勢都要向前，因為如果你沒有保持向前的姿勢，你從三十歲開始人生就走下坡，生命就充滿了悲情。要常常提醒自己不斷地往前走，為什么？因為將來還有更好的世界，將來還有更好的時間等待著我們。

夢中還有夢在，這是生命的遺憾，而覺中還有覺在，則是生命的幸運。

半夢半醒之間

去買鬧鐘的時候，鐘表店的老板建議我買一種“懶人鬧鐘”。

“什么是懶人鬧鐘呢？”

“懶人鬧鐘是為了懶人而設(shè)計的，一般的鬧鐘響時只有一種聲音，懶人鬧鐘響的時候，節(jié)奏由慢而快，由緩而急，到最后會鬧得人吃不消；一般鬧鐘一按就停，懶人鬧鐘按了不會停，每隔五分鐘它就會再響起來，除非把總開關(guān)關(guān)掉?！崩习暹呎f邊從櫥柜中取出一具體積很小的電子鐘，示范給我看。

“什么樣的人會買這種懶人鬧鐘呢？”

“一般人都會買呀！因為大家對自己都不是絕對有信心的，特別是冬天的清晨要起床真不容易?！?/p>

“可是，如果他起來把總開關(guān)關(guān)掉，這鬧鐘還是沒有作用?！?/p>

“對呀！對于真正的懶人，再好的鬧鐘也沒有用，鬧鐘是給那些介于半夢半醒之間的人使用的?！?/p>

與我一向熟識的鐘表行老板，講出這么有哲理的話，令我頗為驚異，于是我接著問：“什么是半夢半醒之間呢？”

老板說：“一個人剛被鬧鐘喚醒的時候，就處在半夢半醒之間，如果一聽到鬧鐘響，立刻能處在清醒的狀態(tài)，這種人在佛教里叫作‘慧根’，如果鬧鐘怎樣叫也叫不醒，甚至爬起來把總開關(guān)關(guān)掉，這種人叫‘鈍根’。一般人既不是慧根，也不是鈍根，而是‘凡根’。所謂凡根，是會清醒、會迷失，會升華、會墮落；是聽到鬧鐘響時，徘徊掙扎在半夢半醒之間，對這樣的人，一個好鬧鐘才是有幫助的，在半夢半醒之間的人，是比較易于再入夢，不易于醒來的，這時需要一再的叮嚀、囑咐、催促，懶人鬧鐘在這時就能發(fā)揮它的效用。”

真沒想到鐘表行老板是一個哲學(xué)家，最后我就買了一個懶人鬧鐘回家，每天清晨鬧鐘響的時候，我總是想起老板所說的話，口念阿彌陀佛，立刻躍起，關(guān)掉鬧鐘的總開關(guān)，開始一天的工作，因為我希望做一個有“慧根”的人。

過了一陣子，我買的懶人鬧鐘竟壞掉了，拿去檢修，查出來的原因是，由于太久沒有讓它“鬧”，最后這鬧鐘竟不會鬧了，老板說：“電子的東西就是這樣，你沒有機會讓它叫，過一陣子它就不會叫了?！?/p>

回家的路上，我想到，如果依“慧根、鈍根、凡根”來推論，一個有慧根的覺醒者，長久不讓妄想、執(zhí)著有出頭來鬧的機會，最后就會連無明習(xí)氣都不會叫了。

其實，“凡心”與“佛心”并無差別，凡心是迷夢未醒心，佛心是長睡中悠悠醒來的心；凡心是未開的花苞，佛心是已開的花朵。未開者是花，已開者也是花，只不過已開的花有美麗的色彩、有動人的香氣、能展現(xiàn)春天的消息罷了。

我們既沒有慧根能徹底地覺醒，但我們也不是完全迷夢的鈍根，我們一般人都是介于夢與醒的邊緣，都是在半夢半醒之間，就在此時此地的生活里，我們不全是活在泥濘污穢的大地，在某些時刻，我們的心也會飛翔到有晴空麗日、有彩虹朝霞的境界，偶爾我們也會有草地一般柔美、月亮一樣光華、星辰一樣閃爍的時刻，有一種清明的態(tài)度來看待生命。

那種感覺，就像清晨被鬧鐘從睡夢中喚醒。

可惜復(fù)可嘆的是，當(dāng)鬧鐘響過之后，我們很快會被紅塵煙波所淹沒，又淪入了夢中。

醒是好的，但醒不能離開夢而獨存；覺是好的，但覺也不能離開迷惘而起悟。

生活中本就有夢與醒、迷與覺的兩面，人在其中彷徨、掙扎、奮斗、追求，才使生命的意義、永恒的價值在歷程中熠熠生輝，這正是為什么達(dá)摩祖師會寫下如此動人的偈語：

亦不睹惡而生嫌

亦不觀善而勤措

亦不舍智而近愚

亦不拋迷而就悟

人生的不圓滿并不可怕，人投生到有缺憾的娑婆世界也不可怕，怕的是永遠(yuǎn)迷途而不覺，永墮沉夢而不驚；怕的是在心靈中沒有一個鬧鐘，隨時把我們從無明、習(xí)氣、妄想、執(zhí)著中叫醒。

我們從睡夢中醒來的時候，向人們宣說夢境，《般若經(jīng)》說這是“夢中說夢”，因為人生就是一個大夢，睡眠中的夢固是虛假不實，人所走過的生命何處能尋找真切的足跡呢？《入楞伽經(jīng)》中，佛說：“諸凡夫癡心執(zhí)著，墮于邪見，以不能知但是自心虛妄見故。是故我說一切諸法如夢如幻，無有實體?！薄磺兄T法無有實體，如夢如幻，夢幻本空，悉無所有，凡夫執(zhí)著于我，所以沉淪于生死大海中輪轉(zhuǎn)不已，迷夢也就無法終止。

夢中還有夢在，這是生命的遺憾，而覺中還有覺在，則是生命的幸運。

覺，是菩提之意，是對煩惱的侵害可以察覺，對無明昏暗能明朗了知，心性遠(yuǎn)離妄想，而能照能用，做自己的主宰。

幻化如花，花果飄零之后，另外的花從哪里開呢？

夢境如流，河水流過之后，新的河水由何處流來呢？

《圓覺經(jīng)》里說：“一切眾生種種幻化，皆生如來圓覺妙心，猶如空華，從空而有，幻華雖滅，空性不壞，眾生幻心，還依幻滅，諸幻盡滅，覺心不動?！?/p>

在落花的根部、在流水的源頭，有一個充滿生機、清明的地方，只要我們尋根溯源，就能在那里歇息了。

善男子！善女人！在半夢半醒之間，讓我們聽著心的鬧鐘吧！一躍而起，走向清凈、莊嚴(yán)、究竟之路。

所謂美好的心靈，就是能體貼萬物的心，能溫柔地對待一草一木的心靈。

萬物的心

每次走到風(fēng)景優(yōu)美、綠草如茵、繁花滿樹的地方，我都會在內(nèi)心生起一種感恩的心情，感恩這世界如此優(yōu)美、如此青翠、如此繁華。

我常覺得，所謂“風(fēng)水好”，就是空氣清新、水質(zhì)清澈的所在。

所謂“有福報”，就是住在植物青翠、花樹繁華的所在。

所謂美好的心靈，就是能體貼萬物的心，能溫柔地對待一草一木的心靈。

我們眼見一株草長得青翠、一朵花開得繽紛，這都是非常不易的，要有好風(fēng)水、好福報，受到美好心靈的照護，唯有體會到一花一草都象征了萬物的心，我們才能體會禪師所說的“青青翠竹皆是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的真意—每一株里都寶藏佛的法身，每一朵黃花里都開滿了智慧呀！

我們所眼見的萬象，看起來如此澄美幽靜，其實有著非常努力的內(nèi)在世界，每一株植物的根都忙著從地里吸收養(yǎng)料與水分，莖忙著輸送與流通，葉子在進(jìn)行光合作用，整株植物的每一個細(xì)胞都在大口地呼吸—其實，樹是非常忙的，這種欣欣向榮正是禪宗所說的“森羅萬象許崢嶸”的意思。

樹木為了生命的美好而欣欣向榮，想要在好風(fēng)好水中生活，建立生命的福報的人，是不是也要為邁向生命的美好境界而努力向前呢？

平靜的樹都能喚起我們的感恩之心，何況是翩翩的彩蝶、凌空的飛鳥，以及那些相約而再來的人呢？

蓮花湯匙

洗茶碟的時候，不小心打碎了一根清朝的古董湯匙，心疼了好一陣子，仿佛是心里某一個角落跌碎了一般。

那根湯匙是有一次在金門一家古董店找到的。那一次我們在山外的招待所，與招待我們的軍官聊到古董，他說在金城有一家特別大的古董店，是由一位小學(xué)校長經(jīng)營的，一定可以找到我想要的東西。

夜里九點多，我們坐軍官的吉普車到金城去。金門到了晚上全面宵禁，整座城完全漆黑了，商店與民家偶爾有一盞燭光的電燈。由于地上的沉默與黑暗，更感覺到天上的明星與夜色有著晶瑩的光明，天空是很美很美的灰藍(lán)色。

到古董店時，“校長”正與幾位朋友喝茶。院子里堆放著石磨、石槽、秤錘。房子里十分明亮，與外邊的漆黑有著強烈的對比。

就像一般的古董店一樣，名貴的古董都被收在玻璃柜子里，每日整理、擦拭。第二級的古董則在柜子上排成一排。我在那些擺著的名貴陶瓷、銀器、銅器前繞了一圈，沒見到我要的東西。后來“校長”帶我到西廂去看，那些不是古董而是民間藝術(shù)品，因為沒有整理，顯得十分凌亂。

最后，我們到東廂去，“校長”說：“這一間是還沒有整理的東西，你慢慢看?！彼蟾乓呀?jīng)嗅出我是不會買名貴古董的人，不再為我解說，到大廳里繼續(xù)和朋友喝茶了。

這樣，正合了我的意思，我便慢慢地在昏黃的燈光下尋索檢視那些灰塵滿布的老東西。我找到兩個開著粉紅色菊花的明式瓷碗，兩個民初的粗陶大碗，一長串從前的漁民用來捕魚的漁網(wǎng)陶墜。蹲得腳酸，正準(zhǔn)備離去時，看到地上的角落開著一朵粉紅色的蓮花。

拾起蓮花，原來是一根湯匙，莖葉從匙把伸出去，在匙心開了一朵粉紅色的蓮花。賣古董的人說：“是從前富貴人家喝蓮子湯用的。”

買古董時有一個方法，就是挑到最喜歡的東西要不動聲色、毫不在乎。結(jié)果，湯匙以五十元就買到了。

我非常喜歡那根蓮花湯匙，在黑夜里趕車回山外的路上，感覺到金門的晚上真美，就好像一朵粉紅色的蓮花開在湯匙上。

回來，舍不得把湯匙收起來，經(jīng)常拿出來用。每次用的時候就會想起，一百多年前或者曾有位穿繡花鞋、戴簪珠花的少女在夏日的窗前迎風(fēng)喝冰鎮(zhèn)蓮子湯，不禁感到時空的茫然。小小如一根湯匙，可能就流轉(zhuǎn)過百年的時間，走過千百里空間，被許多不同的人使用，這算不算是一種輪回呢？如果依情緣來說，說不定在某一個前世我就用過這根湯匙，否則，怎么會千里迢迢跑到金門，而在最偏僻的角落與它相會呢？這樣一想，使我悵然。

現(xiàn)在它竟落地成為七片。我把它們一一拾起，端視著不知道要不要把碎片收藏起來。對于一根湯匙，一旦碎了就一點用處也沒有了，就好像愛情一樣，破碎便難以縫補，但是，曾經(jīng)寶愛的東西總會有一點不舍的心情。

我想到，在從前的歲月里，不知道打破過多少湯匙，卻從來沒有像這一次，使我為湯匙而嘆息。其實，所有的湯匙本來都是一塊泥土，在它被匠人燒成的那一天就注定有一天會被打碎。我的傷感，只不過是它正好在我的手里被打碎，而它正好畫了一朵很美的蓮花，正好又是一個古董罷了。

這個世界的一切事物都只不過是偶然。一撮泥土偶然被選取，偶然被燒成，偶然被我得到，偶然地被打碎……在偶然之中，我們有時誤以為是自己做主，其實是無自性的，在時空中偶然地生滅。

在偶然中，沒有破與立的問題。我們總以為立是好的，破是壞的，其實不是這樣的。以古董為例，如果全世界的古董都不會破，古董終將一文不值；以花為例，如果所有的花都不會凋謝，那么花還會有什么價值呢？如果愛情都能不變，我們將不能珍惜愛情；如果人都不會死，我們必?zé)o法體會出生存的意義。然而也不能因為破立無端，就故意求破。大慧宗杲曾說：“若要徑截理會，需得這一念子嚗地一破，方了得生死，方名悟入。然切不可存心待破。若存心破處，則永劫無有破時。但將妄想顛倒的心、思量分別的心、好生惡死的心、知見解會的心、欣靜厭鬧的心，一時按下。”

大慧說的是悟道的破，是要人回到主體的直觀，在生活里不也是這樣嗎？一根湯匙，我們明知它會破，卻不能存心待破，而是在未破之時真心地珍惜它，在破的時候去看清：“呀，原來湯匙是泥土做的?！?/p>

這樣我們便能知道僧肇所說的：“不動真際為諸法立處。非離真而立處，立處即真也。然則道遠(yuǎn)乎哉？觸事而真。圣遠(yuǎn)乎哉？體之即神。”（一個不動的真實才是諸法站立的地方。不是離開真實另有站立之處，而是每一個站立的地方都是真實的。每一個接觸的事物都有真實，道哪里遠(yuǎn)呢？每有體驗之際就有覺意，圣哪里遙遠(yuǎn)呀？）

我珍愛一根湯匙，是由于它是古董，又畫了一朵我最喜歡的蓮花，才使我因為心疼而失去真實的觀察。如果回到因緣，僧肇也說得很好。他說：“物從因緣故不有，緣起故不無，尋理即其然矣。所以然者，夫有若真有，有自常有，豈待緣而后有哉？譬彼真無，無自常無，豈待緣而后無也。若有不自有，待緣而后有者，故知有非真有。有非真有，雖有不可謂之有矣。”

一根蓮花湯匙，若從因緣來看，不是真實的有，可是在緣起的那一刻又不是無的。一切有都不是真有，而是等待因緣才有，猶如一撮泥土成為一根湯匙需要許多因緣；一切無也不是真的無，就像一根湯匙破了，我們的記憶中它還是有的。

我們的情感，乃至于生命，也和一根湯匙沒有兩樣，“捏一塊泥，塑一個我”，我原是宇宙間的一把客塵，在某一個偶然中，被塑成生命，有知、情、意，看起來是有的、是獨立的，但緣起緣滅，終又要湮滅于大地。我有時候長夜坐著，看看四周的東西，在我面前的是一張清朝的桌子，我用來泡茶的壺是民初的，每一樣都活得比我還久，就連架子上我在海邊拾來的石頭，是兩億七千萬年前就存在于這個世界了。這樣想時，就會悚然而驚，思及“世間無常，國土危脆”，感到人的生命是多么薄脆。

在因緣的無常里，在危脆的生命中，最能使我們坦然活著的，就是馬祖道一說的“平常心”了。在行住坐臥、應(yīng)機接物時都有平常心，知道“月影有若干，真月無若干；諸源水有若干，水性無若干；森羅萬象有若干，虛空無若干；說道理有若干，無礙慧無若干”。（馬祖語）找到真月，知道月的影子再多也是虛幻，看見水性，則一切水源都是源頭活水……

三祖僧璨說：“莫逐有緣，勿住空忍。一種平懷，泯然自盡?！边@“一種平懷”說得真好。以一種平坦的懷抱來生活，來觀照，那生命的一切煩惱與憂傷自然就滅去了。

我把蓮花湯匙的破片丟入垃圾桶，讓它回到它來的地方。這時，我聞到了院子里的含笑花很香很香，一陣一陣，四散飛揚。

一切有都不是真有，而是等待因緣才有。

一個人如果能時時把握初心，主掌意念，就能隨心所欲不逾矩了。

把煩惱寫在沙灘上

有一個中年人，年輕時追求的家庭事業(yè)都有了基礎(chǔ)，但是卻覺得生命空虛，感到彷徨而無奈，而且這種情況日漸嚴(yán)重，到后來不得不去看醫(yī)生。

醫(yī)生聽完了他的陳述，說：“我開幾個處方給你試試！”于是開了四帖藥放在藥袋里，對他說：“你明天九點以前獨自到海邊去，不要帶報紙雜志，不要聽廣播，到了海邊，分別在上午九點、中午十二點、下午三點和下午五點，依序各服用一帖藥，你的病就可以治愈了。”

那位中年人半信半疑，但第二天還是依照醫(yī)生的囑咐來到海邊，一走近海，尤其是清晨，看到廣闊的海，心情為之清朗。

九點整，他打開第一帖藥服用，里面沒有藥，只寫了兩個字“諦聽”。他真的坐下來，諦聽風(fēng)的聲音、海浪的聲音，甚至聽到自己心跳的節(jié)拍與大自然的節(jié)奏合在一起。他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如此安靜地坐下來聽，因此感到身心都得到了清洗。

到了中午，他打開第二個處方，上面寫著“回憶”兩字。他開始從諦聽外界的聲音轉(zhuǎn)回來，回想起自己從童年到少年的無憂快樂，想到青年時期創(chuàng)業(yè)的艱難，想到父母的慈愛，兄弟朋友的友誼，生命的力量與熱情重新從他的內(nèi)心燃燒起來。

下午三點，他打開第三帖藥，上面寫著“檢討你的動機”。他仔細(xì)地想起早年創(chuàng)業(yè)的時候，是為了服務(wù)人群、熱誠地工作，等到事業(yè)有成了，則只顧賺錢，失去了經(jīng)營事業(yè)的喜悅，為了自身利益，則失去了對別人的關(guān)懷，想到這時，他已深有所悟。

到了黃昏的時候，他打開最后的處方，上面寫著“把煩惱寫在沙灘上”。他走到離海最近的沙灘，寫下“煩惱”兩個字，海浪立即淹沒了他的“煩惱”，洗得沙灘一片平坦。

當(dāng)這個中年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時，再度恢復(fù)了生命的活力，他的空虛與彷徨也就治愈了。

這個故事是有一次深研禪學(xué)的鄭石巖先生談起的關(guān)于高登（Arthur Gordon）親身體驗的故事。我一直很喜歡這個故事，因為它在本質(zhì)上有許多與禪相近的東西。

“諦聽”就是“觀照”，是專心地聽聞外在的聲音，其實，“諦聽”就是“觀世音”，觀世音雖是菩薩的名字，但人人都具有觀世音的本質(zhì)，只要肯諦聽，觀世音的本質(zhì)就會被開發(fā)出來。

“回憶”就是“靜慮”，是禪最原始的意涵，也是反觀自心的初步功夫。觀世音菩薩有另一個名號叫“觀自在”，一個人若不能清楚自己成長的歷程，如何能觀自在呢？

“檢討你的動機”，動機就是身口意的“意”，在佛教里叫作“初發(fā)”，意即“初發(fā)的心”。一個人如果能時時把握初心，主掌意念，就能隨心所欲不逾矩了。

“把煩惱寫在沙灘上”，這是禪者的關(guān)鍵，就是“放下”，我們的煩惱來自于執(zhí)著，其實執(zhí)著像是寫在沙灘上的字，海水一沖就流走了，緣起性空才是一切的實相，能看到這一層，放下就沒有什么難了。

禪并沒有一定的形式與面貌，在用世的許多東西，都具有禪的一些特質(zhì)，禪自然也不離開生活，如何深入于生活中得到嶄新的悟，并有全生命的投入，這是禪的風(fēng)味。

有一個禪宗的故事這樣說，一位禪師與弟子外出，看到狐貍在追兔子。

“依據(jù)古代的傳說，大部分清醒的兔子可以逃離狐貍，這一只也可以?！睅煾刚f。

“不可能！”弟子回答，“狐貍跑得比兔子快！”

“但兔子將可避開狐貍！”師父仍然堅持己見。

“師父，您為什么如此肯定呢？”

“因為，狐貍是在追它的晚餐，兔子是在逃命！”師父說。

可嘆息的是，大部分人過日子都像狐貍追兔子，以致到了中年，筋疲力盡就放棄自己的晚餐，縱使有些人追到了晚餐，也會覺得花那么大的代價，才追到一只兔子而感到懊喪。修行者的態(tài)度應(yīng)該不是狐貍追兔子，而是兔子逃命，只有投入全副身心，向前奔馳飛躍，否則一個不留神，就會喪于狐口了。

在生命的“點”和“點”間，快如迅雷，沒有一點空隙，甚至容不下思考，就猶如兔子奔越逃命一樣，我每想起這個禪的故事，就想到：兔子假如能逃過狐口，在喘息的時候，一定能見及生命的真意吧！

與太陽賽跑

我讀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有一天放學(xué)回家，看到天邊的夕陽正要沉落，晚霞一道一道地從山谷升起。

“我要和太陽賽跑，要在太陽沒有下山以前跑回家?！蔽倚睦镉幸粋€聲音說。

然后，我拔腿狂奔，一刻也不停歇地跑回老家的三合院。我站在大廳的紅門外時，夕陽還露出最后的一角，迷離的光影映著紅門上的獅頭鋼扣。

我安靜地站在廳前，看夕陽一點一點地沉到山的背面，心里漲滿了感動，跑進(jìn)廚房對正在生火燒飯的母親說：“我跑贏太陽了，我跑贏太陽了?！?/p>

接下來，我的小學(xué)時代幾乎都是在與太陽賽跑，在夕陽未落前返家，欣賞著蕉園上那絕美的落日。我對生命的美感就是從那時有的，我覺得如果不比時間跑快一步，就沒有空間，也沒有心情享受落日的美景了。

只是，生命的悲情是，我們自以為比時間快一步，但歲月也很快地被時光掩埋。

對人生高遠(yuǎn)的目標(biāo)，雖然我們也曾像與太陽賽跑時一樣地奔赴前程，有時站在紅門前微笑，以為贏過了什么，但夕陽總是在我們微笑時，依然沉落。

當(dāng)然，如果我們悲哭，它還是要沉落的。

因此，任何的奔赴與企求都帶著一些虛妄的本質(zhì)吧！還不如回到這當(dāng)前的一刻，以全身心投注于每一個變化之中，在因緣的變化中順應(yīng)、無憾、歡喜。

到了四十歲，可能說不出“我跑贏太陽了”這樣有豪情的話。

但是，我每天起床的時候，第一件事就是對著鏡子里的自己說：“嗨！讓我們今天來為生命創(chuàng)造一點什么吧！”

每天，都含著笑意，來與宇宙時空的無情、與歲月生命的多變，共同運轉(zhuǎn)，那么在大化中，也會有江上明月、山間清風(fēng)、岸邊垂柳那樣的美景不斷地映現(xiàn)。

我，寧與微笑的自己做拍檔，不要與煩惱的自己同住。

我，要不斷地與太陽賽跑！不斷穿過泥濘的田路，看著遠(yuǎn)處的光明。

紅葉落下時，會浮在水面；那不落的，反而沉入江底了。

清風(fēng)匝地，有聲

在日本神戶港，我們把汽車開進(jìn)“英鶴丸”渡輪的艙底，然后登上最頂層的甲板看瀨戶內(nèi)海。

這一次，我從神戶坐渡輪要到四國，因為聽說四國有優(yōu)美而綿長的海岸線，還有幾處國家公園。四國，是日本四大島中最小的島，并且偏處南方，所以是外籍觀光客較少去的地方，尤其是九月以后，天氣寒涼，楓葉未紅，游人就更少了。

從前，要到四國一定要乘渡輪，自從幾架橫跨瀨戶內(nèi)海的長橋建成以后，坐渡輪的人就少了。有很多人到四國不是去看海、看風(fēng)景的，只是為了去過橋，像“鳴門大橋”是頗有歷史的，而新近落成的“瀨戶大橋”則宏偉氣派，長達(dá)十千米，聽說所用的鋼筋圍起來可以繞地球一圈半，許多人來四國，只為了看瀨戶大橋粗大的水泥與鋼筋。對我而言，要過海，坐渡輪總是更有情味，人生里如果可以選擇從容的心情，為什么不讓自己從容一些呢？

“英鶴丸”里出乎想象地冷清，零落的游客橫躺在長椅上睡覺，我在販賣部買了一杯熱咖啡，一邊喝咖啡，一邊倚在白色的欄桿上看瀨戶內(nèi)海。瀨戶內(nèi)海果然與預(yù)想中的一樣美，海水澄藍(lán)如碧，天空秋高無云，圍繞著內(nèi)海的青山，全是透明的綠，這海山與天空的一塵無染，就好像日本傳統(tǒng)的茶室，從瓶花到桌椅摸不出一絲塵埃。

在我眼前的就是瀨戶內(nèi)海了，我輕輕地嘆息著。

我這一次到日本來，希望好好看看瀨戶內(nèi)海，原因說來可笑，是因為在日本的書籍里讀到一則中國禪師與日本禪師的故事。

故事大意是這樣的：有一位中國禪師到日本拜訪一位日本禪師，兩人一起乘船到瀨戶內(nèi)海，那位日本禪師是曾到過中國學(xué)禪，親歷過中國山水的。

在船上，日本禪師說：“你看，這日本的海水是多么清澈，山景是多么翠綠！看到如此清明的山水，使人想起山里長在清水里那美麗的山葵花呀！”言下有為日本的山水感到自負(fù)的意味。

中國禪師笑了，說：“日本的海水果然清澈，山景也美?？上?，這水如果再混濁一點就更好了?！比毡径U師聽了非常驚異，說：“為什么呢？”“水如果混濁一點，山就顯得更美了。像這么清澈的水只能長出山葵花，如果混濁一點，就能長出最美麗的白蓮花了?！敝袊U師平靜地說。

日本禪師啞口無言。

這是禪師與禪師間機鋒的對句，顯然是中國禪師占了上風(fēng)，但我在日本書上看到這則故事時，卻沉思了很久，頗能看見日本人謙抑的態(tài)度，也恐怕是這種態(tài)度，才使千百年來，瀨戶內(nèi)海都能保持干凈，不曾受到污染。反過來說，中國人因為自詡污水里能開出蓮花，所以恣情縱意，把水弄臟了，也毫不在意。

不僅瀨戶內(nèi)海吧！我童年時代，家鄉(xiāng)有幾家茶室，都是色情污穢之地，空間窄小，燈光黯淡，空氣里飄浮著酸氣、腐臭與霉味，地上都是痰漬。因為我有一位要好的同學(xué)是茶室老板的兒子，不免常常要出入，每次我都捂著鼻子走進(jìn)去，走出來時第一件事則是深呼吸，當(dāng)時頗為成年男子可以在那么濁劣的地方盤桓終日而疑惑不已，當(dāng)然也更同情那些賣笑的“茶店仔查某”了。

有一次，同學(xué)的父親告訴我，茶室原是由日本傳來，從前臺灣是沒有茶室的。我聽了就把對鄉(xiāng)下茶室的印象當(dāng)成是對日本的印象，心想日本民族真怪，怎么喜歡在下流的茶室不喝茶，卻飲酒作樂呢？直到第一次去日本，又到幾家傳統(tǒng)茶室喝茶，簡直把我嚇壞了，因為日本茶室都是窗明幾凈、風(fēng)格明亮，連園子里的花草都長在它應(yīng)該長的地方，別說是色情了，人走進(jìn)那么干凈的茶室，幾乎一絲不凈的念頭都不會生起，口里更不敢說一句粗俗的話，唯恐染污了茶盤。怪不得日本茶道史上，所有偉大的茶師都是禪師！

同樣是“茶室”，在日本與臺灣卻有截然不同的風(fēng)貌，對照了日本禪師與中國禪師的故事就愈發(fā)令人感慨了，由小見大，山水其實就是人心，要了解一個地方人的性格，只要看那個地方的山水也就了然了。山且不論，看看臺灣的水，從小溪、大河，到湖泊、沿海，無不是魚蝦死滅、垃圾漂流、污油朵朵、浮尸片片，我每次走過我們土地上的水域，就在里面看到了人心的污漬，在這樣臟的水中想開出一朵白蓮花，簡直不可思議，需要多么大的勇氣！多么大的堅持！與多么大的自我清凈的力量！

我坐在瀨戶內(nèi)海上的渡輪里，看到船后一長條純白的波浪時，就仿佛回到了中國禪師與日本禪師在船上對話的場景與心情，在污泥穢地中堅持自我品質(zhì)的高潔是禪者的風(fēng)格，可是要怎么樣使污穢轉(zhuǎn)成清明則是菩薩的胸懷，要拯救臺灣的山水，一定要先從臺灣的人心救起，要知道，長出蓮花的地方雖然污穢，水卻是很干凈的。

記得從前我當(dāng)記者的時候，曾為了一個噪音與污染事件去訪問一家工廠的負(fù)責(zé)人，他的工廠被民眾包圍，被迫停工，他卻因堅持而與民眾對峙。他閉起眼睛，十分陶醉地對我說：“你聽聽，這工廠機器的轉(zhuǎn)動聲，我聽起來就像音樂那么美妙，為什么他們不能忍受呢？”我聽到他的話忍不住笑起來，他用一種很懷疑的眼神看我，眼神里好像在說：“連你也不能欣賞這種音樂嗎？”那個眼神到現(xiàn)在我都還記得。

確實如此，在守財奴的眼中，鈔票乃是人間最美麗的繪畫呢！

聽過了肆無忌憚的商人的音樂，我們再回到日本的茶室，日本茶道的鼻祖紹鷗曾經(jīng)說過一句動人的話：“放茶具的手，要有和愛人分離的心情?！边@種心情在茶道里叫作“殘心”，就是在行為上綿綿密密，即使簡單如放茶具的動作，也要輕巧、有深沉的心思與情感，才算是個懂茶的人。

反過來說，一個人和愛人分離的心情，若能猶如放下名貴茶具的手那么細(xì)心，把訣別的痛苦化為祝福的愿望，心中沒有絲毫憎恨，留存的只有珍惜與關(guān)懷，才是懂得愛情的人。此所以茶道不昧流的鼻祖出云松江說：“紅葉落下時，會浮在水面；那不落的，反而沉入江底?！?/p>

境界高的茶師，并不在于他能品味好茶，而在于他對待喝茶這整個動作的態(tài)度，即使喝的只是普通粗茶，他也能找到其中的情趣。

境界高的人生亦如是，并不在于永遠(yuǎn)有順境，而是不論順逆，也能用很好的情味去面對，這就是禪師說的“在途中也不離家舍”“不風(fēng)流處也風(fēng)流”。因此，我們要評斷一個人格調(diào)與韻致的高低，要看他失敗時的“殘心”。有兩句禪詩：“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最能表達(dá)這種殘心，每一片有水的葉子都有月亮的映照，同樣，人生的每個行為、每個動作都是人格的展現(xiàn)。沒有經(jīng)過殘心的升華，一個人就無法有溫柔的心，當(dāng)然，也難以體會和愛人分離的心情是多么澄清、細(xì)密、優(yōu)美，一如秋深落葉的空山了。

從前有一個和尚到農(nóng)家去誦經(jīng)，誦經(jīng)的中途聽到了小孩的哭聲，轉(zhuǎn)頭一看，原來孩子趴在地上壓到了一把飯鏟子，地上很骯臟，孩子的母親就把他抱起來，順手把飯鏟子放進(jìn)熱騰騰的飯里，洗也不洗。

于是，當(dāng)孩子的母親來請吃飯時，和尚假稱肚子痛，連飯也沒吃，就匆匆趕回寺里。過了一星期，和尚又去這戶農(nóng)家誦經(jīng)，誦完經(jīng)，那母親端出了一碗熱騰騰的甜酒釀，由于天氣嚴(yán)寒，和尚一連喝了好幾碗，不僅覺得美味，心情也十分高興。

等吃完了甜酒釀，孩子的母親出來說：“上一次真不好意思，您連飯都沒吃就回去了，剩下很多飯，只好用剩飯做成一些甜酒釀，今天看到您吃了很多，我實在感到無比的安慰?！焙蜕新犃舜笥懈杏|，為逃避骯臟的飯鏟子，沒想到反而吃了七天前的剩飯做成的甜酒釀，因而悟到了“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我們面對人生里應(yīng)該承受的事物不也是如此嗎？在飯鏟中泡過的臟飯與甜酒，表面不同，本質(zhì)卻是一樣的。所以，歡喜的心最重要，有歡喜心，則春天時能享受花紅草綠，冬天時能欣賞冰雪風(fēng)霜，晴天時愛晴，雨天時愛雨。

好像一條清澈的溪流，流過了草木清華，也流過石畔落葉，它歡躍如瀑布時，不會被拘束，它平緩如湖泊時，也不會被局限，這就是《金剛經(jīng)》里最動人心弦的一句“應(yīng)無所住而生其心”。

我眼前的瀨戶內(nèi)海也是如此，我體驗了它明朗的山水，知道瀨戶內(nèi)海不只是日本人的海，而是眼前的海，是大地之海，超越了名字與國籍。海上吹來的風(fēng)，呼呼有聲，在臺灣林野里的清風(fēng)亦如是，遍滿大地，有南國的溫暖及北地的涼意，匝地，有聲。

晉朝有名的女僧妙音法師，寫過一首詩：

長風(fēng)拂秋月，

止水共高潔；

八到凈如如，

何容業(yè)縈結(jié)？

“八到”是指風(fēng)從東、南、西、北、東南、東北、西南、西北一起到，分不出是從哪里到的，靜聽、感受清風(fēng)的吹拂，其中有著禪的對語。在步出“英鶴丸”的時候，我看見了長在清水里的山葵花是美麗的，長在污泥里的白蓮花也是美麗的，與愛人相會的心情是美麗的，與愛人分離的心情也是美麗的。

只因為我的心是美麗的，如清風(fēng)一樣，匝地，有聲。

如今最好是安住于自己的心，來讓那心水澄清，以便哪一天，可以拿來飲用呀！

人在江湖

做生意的朋友來看我，談到內(nèi)心的許多掙扎，說有時候為了生意，不免要去應(yīng)酬、喝酒，有時還要對別人設(shè)計、扯謊，其實自己的內(nèi)心向往著規(guī)規(guī)矩矩地做生意，過單純的生活，但這樣的希望是很不可得的。

他的結(jié)論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

朋友走了以后，我想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只是做生意的人，也是一般人去做那些不隨己意的事時，最常用的借口。江湖，真的那么可怕嗎？什么是江湖呢？

“江湖”的用語，最早出自《莊子·大宗師》里“不如相望于江湖”，指的是三江（荊江、松江、浙江），五湖（洞庭湖、太湖、鄱陽湖、青草湖、丹陽湖），后來成為佛教里的常用語，把云游四海的云水僧人稱為“江湖人”。

那是因為在唐朝的時候，江西有馬祖道一禪師，湖南有石頭希遷禪師，兩位禪師的德聲享譽四方，同時大樹法幢，當(dāng)時天下各地的神僧，如果不是到江西去參馬祖，就是到湖南去參石頭，由于古代的交通不便，光是走到江西、湖南就要一年半載，他們沿路掛單參訪，稱為“走江湖”。走在江湖上的行者別稱為“江湖人”“江湖僧”“江湖眾”。

江湖還有別的意思，像禪士如果散居于名山大剎之外，居于江畔湖邊自己參究的，也稱為“江湖人”。

或者，一般隱士之居，也可以叫“江湖”，如《漢書》之“甚得江湖間民心”，范仲淹《岳陽樓記》說：“處江湖之遠(yuǎn)，則憂其君”。

因此，在早期，“江湖”是很好的字眼，它象征著一種自由追求真理的態(tài)度；“江湖人”也是很好的字眼，是指那些可以放下一切，去探究生命真相的人。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在中國民間，“江湖”成為一般通俗的稱呼，浪跡于四方謀生活的人，稱為“走江湖”或“跑江湖”；閱歷豐富的人稱為“老江湖”，而以術(shù)斂財?shù)娜私小敖芍小?。這些都還是好的，江湖只是名詞而已，到了現(xiàn)在，“江湖”成為“染缸”的同義詞，政客在國會打架、罵“三字經(jīng)”，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鄙倘顺鲑u靈魂，重利輕義，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黑社會殺人放火，無所不為，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p>

你們的江湖到底是什么樣的江湖呢？

人處世間，江湖風(fēng)險，似乎不可避免，但是在同一個江湖里，有人自清自愛，有人隨濁隨墮，完全是看個人的選擇，“身不由己”只是一個借口罷了！我想起《韓非子》里說：“不可陷之盾與無不陷之矛，不可同世而立?！比绻睦镉星灏椎南蛲?，而還繼續(xù)混濁，當(dāng)然會有矛盾、沖突與掙扎了。

在我們幼年時代，沒有自來水，家家戶戶都在庭前擺水缸，接雨水備用，接來的水要先放一兩天澄清，等泥塵沉淀才可使用。有時候孩子頑皮，以手去攪水缸，只要兩三下，水就不能用了，要再澄清兩天才可用。

因此，我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絕對不要去攪水缸，因為“要使水澄清很難，要一兩天；要使水混濁很容易，只要攪一兩下”。

身在江湖的人也是一樣的，古代的禪師為了發(fā)覺內(nèi)在的澄明的泉源，不惜在江邊湖畔，苦苦尋索，是看清了“江湖寥落，爾將安歸”的困局；現(xiàn)代的人則隨著欲望之江陷溺于迷茫之湖，向外永無休止地需索，然后用“身不由己”來做借口。

即使我們真是身在江湖，也要了解江湖真實的意涵，“春風(fēng)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江湖實不可畏，怕的是自己一直把手放在水缸里翻攪。

如果馬祖與石頭還在，我也真想去走江湖，但是如今最好是安住于自己的心，來讓那心水澄清，以便哪一天，可以拿來飲用呀！

咸也好，淡也好

一個青年為著情感離別的苦痛來向我傾訴，氣息哀怨，令人動容。

等他說完，我說：“人生里有離別是好事呀！”

他茫然地望著我。

我說：“如果沒有離別，人就不能真正珍惜相聚的時刻；如果沒有離別，人間就再也沒有重逢的喜悅。離別從這個觀點看，是好的?！?/p>

我們總是認(rèn)為相聚是幸福的，離別便不免哀傷。但這幸福是比較而來的，若沒有哀傷作襯托，幸福的滋味也就不能體會了。

再從深一點的觀點來思考，這世間有許多的“怨憎會”，在相聚時感到特別痛苦的人比比皆是，如果沒有離別這件好事，他們不是要永受折磨，永遠(yuǎn)沉淪于恨海之中嗎？

幸好，人生有離別。

因相聚而幸福的人，離別是好，使那些相思的淚都化成甜美的水晶。

因相聚而痛苦的人，離別最好，霧散云消看見了開闊的藍(lán)天。

可以因緣離散，對處在苦難中的人，有時候正是生命的期待與盼望。

聚與散、幸福與悲哀、失望與希望，假如我們愿意品嘗，樣樣都有滋味，樣樣都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

高僧弘一大師，晚年把生活與修行統(tǒng)合起來，過著隨遇而安的生活。有一天，他的老友夏丏尊來拜訪他，吃飯時，他只配一道咸菜。

夏丏尊不忍地問他：“難道這咸菜不會太咸嗎？”

“咸有咸的味道?！焙胍淮髱熁卮鸬?。

吃完飯后，弘一大師倒了一杯白開水喝，夏丏尊又問：“沒有茶葉嗎？怎么喝這平淡的開水？”

弘一大師笑著說：“開水雖淡，淡也有淡的味道?！?/p>

我覺得這個故事很能表達(dá)弘一大師的道風(fēng)，夏丏尊因為和弘一大師是青年時代的好友，知道弘一大師在李叔同時代，有過歌舞繁華的日子，故有此問。弘一大師則早就超越咸淡的分別，這超越并不是沒有味覺，而是真能品味咸菜的好滋味與開水的真清涼。

生命里的幸福是甜的，甜有甜的滋味。

情愛中的離別是咸的，咸有咸的滋味。

生活的平常是淡的，淡也有淡的滋味。

我對年輕人說：“在人生里，我們只能隨遇而安，來什么品味什么，有時候是沒有能力選擇的。就像我昨天在一個朋友家喝的茶真好，今天雖不能再喝那么好的茶，但只要有茶喝就很好了。如果連茶也沒有，喝開水也是很好的事呀！”

只手之聲

如果要我選擇一種最喜歡的花的名字，我會投票給一種極平凡的花—含笑。

說含笑花平凡是一點也不錯的，在鄉(xiāng)下，每一家院子里它都是不可少的花，與玉蘭、桂花、七里香、九重葛、牽?；ㄒ粯?，幾乎隨處可見，它的花形也不稀奇，拇指大小的橢圓形花隱藏在枝葉間，粗心的人可能視而不見。

比較杰出的是它的香氣，含笑之香非常濃郁，并且清明悠遠(yuǎn)，鄰居家如果有一棵含笑開花，香氣能飄越幾里之遠(yuǎn)，它不像桂花香那樣含蓄，也不如夜來香那樣跋扈，有一點接近玉蘭花之香，瀟灑中還保有風(fēng)度，維持著一絲自許的傲慢。含笑雖然十分平民化，香味卻帶著貴氣。

含笑最動人的還不是香氣，而是名字，一般的花名只是一個代號，比較好的則有一點形容，像七里香、夜來香、百合、夜曇都算是好的。但很少有花的名字像含笑，是有動作的，所謂含笑，是似笑非笑，是想笑未笑，是含羞帶笑，是嘴角才牽動的無聲的笑。

記得小時候有一次見到含笑開花了，我從院子里跑進(jìn)屋里，見到人就說：“含笑開了，含笑開了！”說著說著，感覺那名字真好，讓自己的嘴角也禁不住帶著笑，又仿佛含笑花真是因為笑而開出米白色的、沒有一絲雜質(zhì)的花來。

第一位把這種毫不起眼的小白花起名為“含笑”的，是值得佩服的人，可想而知，他一定是在花里看見了笑意，或者自己心里飽含喜悅，否則不可能取名為含笑。

含笑花不僅有象征意義，而且能貼切地說出花的特質(zhì)，含笑花和別的花不同，它是含苞時最香，花瓣一張開，香氣就散走了。而且含笑的花期很長，一旦開花，從春天到秋天都不時在開，讓人感覺到它一整年都非常喜悅，可惜含笑的顏色沒有別的花多彩，只能算含蓄地在笑著罷了。

知道了含笑的種種，使我們知道含笑花固然平常，卻有它不凡的氣質(zhì)和特性。

但我也知道，“含笑”雖是至美的名字，這種小白花如果不以含笑為名，它的氣質(zhì)也不會改變，它哪里在乎我們怎么叫它呢？它只是自在自然地生長，并開花，讓它的香氣遠(yuǎn)揚而已。

在這個世界上，許多事物都與含笑花一樣，有各自的面目，外在的感受并不會影響它們，它們也從來不為自己辯解或說明，因為它們的生命本身就是最好的說明，不需要任何語言。反過來，當(dāng)我們面對沒有語言、沉默的世界時，我們能感受到什么呢？

它只是自在自然地生長，并開花，讓它的香氣遠(yuǎn)揚而已。

在日本極有影響力的白隱禪師，他曾設(shè)計過一則公案，就是“只手之聲”，讓學(xué)禪的人參一只手有什么聲音。后來“只手之聲”成為日本禪法重要的公案，他們最愛參的問題是：“兩掌相拍有聲，如何是只手之聲？”或者參：“只手無聲，且聽這無聲的妙音?！?/p>

我們翻看日本禪者參“只手之聲”的公案，有一些真能得到啟發(fā)，例如：

老師問：“你已聞只手之聲，將作何事？”

學(xué)生答：“除雜草，擦地板，師若倦了，為師按摩。”

老師問：“只手的精神如何存在？”

學(xué)生答：“上拄三十三天之頂，下抵金輪那落之底，充滿一切?！?/p>

老師問：“只手之聲已聞，如何是只手之用？”

學(xué)生答：“火爐里燒火，鐵鍋里燒水，硯臺里磨墨，香爐里插香?！?/p>

老師問：“如何是十五之前的只手，十五以后的只手，正當(dāng)十五的只手？”

學(xué)生伸出右手說：“此是十五以前的只手?！?/p>

伸出左手說：“此是十五以后的只手。”

兩手合起來說：“此是正當(dāng)十五的只手?！?/p>

老師問：“你既聞只手之聲，且讓我亦聞?！?/p>

學(xué)生一言不發(fā)，伸手打老師一巴掌。

一只手能聽到什么聲音呢？在一般人看來可能是大的迷惑，但禪師不僅能聽見只手之聲，在最廣大的眼界里從一只手竟能看見華嚴(yán)境界的四法界（理法界、事法界、理事無礙法界、事事無礙法界），有禪師伸出一只手說：“見手是手，是事法界。見手不是手，是理法界。見手不是手，而見手又是手，是理事無礙法界。一只手忽而成了天地，成了山川草木森羅萬象，而森羅萬象不出這只手，是事事無礙法界?！?/p>

可見一只手真是有聲音的！日本禪師的概念傳自中國，中國禪師早就說過這種觀念。例如云巖禪師問道吾禪師說：“大悲菩薩用許多手眼做什么？”道吾說：“如人夜半背手摸枕子。”云巖說：“我會也！”道吾說：“汝作么生會？”云巖說：“遍身是手眼！”道吾說：“道太煞道，只道得八成?！痹茙r說：“師兄作么生？”道吾說：“通身是手眼！”

通身是手眼，這才是禪的真意，那須僅止于只手之聲？

從前，長沙景岑禪師對弟子開示說：“盡十方世界是沙門一只眼，盡十方世界是沙門全身，盡十方世界是自己光明，盡十方世界在自己光明里，盡十方世界無一人不是自己?！边@豈止是一只手的聲音！十方世界根本就與自我沒有分別。

一只手的存在是自然，一朵含笑花的開放也是自然，我們所眼見或不可見的世界，不都是自然地存在著嗎？

即使世界完全靜默，有緣人也能聽見靜默的聲音，這就是“只手之聲”以及只手的色、香、味、觸、法。在沉默的獨處里，我們聽見了什么？在噪鬧的轉(zhuǎn)動里，我們沒聽見的又是什么呢？

有的人在滿山蟬聲的樹林中坐著，也聽不到蟬聲；有的人在哄鬧的市集里走著，卻聽見了蟬聲。對于后者，他能在含笑花中看見飽滿的喜悅，聽見自己的只手之聲；對于前者，即使全世界向他鼓掌，也是惘然，何況只是一朵花的含笑。

不是茶

日本茶道大師千利休，是日本無人不曉的歷史人物，他的家教非常成功，千利休家族傳了十七八代，代代都有茶道名師。

千利休家族后來成為日本茶道的象征，留下來的故事不計其數(shù)，其中有三個故事我特別喜歡。

千利休到晚年時，已經(jīng)是公認(rèn)的偉大茶師，當(dāng)時掌握大權(quán)的將軍秀吉特地來向他求教飲茶的藝術(shù)，沒想到他竟說飲茶沒有特別神秘之處，他說：“把炭放進(jìn)爐子里，等水開到適當(dāng)程度，加上茶葉使其產(chǎn)生適當(dāng)?shù)奈兜?。按照花的生長情形，把花插在瓶子里。在夏天的時候使人想到?jīng)鏊?，在冬天的時候使人想到溫暖，沒有別的秘密?！?/p>

發(fā)問者聽了這種解釋，便帶著厭煩的神情說，這些他早已知道了。千利休厲聲地回答說：“好！如果有人早已知道這種情形，我很愿意做他的弟子。”

千利休后來留下一首有名的詩，來說明他的茶道精神：

先把水燒開，

再加進(jìn)茶葉，

然后用適當(dāng)?shù)姆绞胶炔瑁?/p>

那就是你所需要知道的一切，

除此之外，茶一無所有。

這是多么動人的領(lǐng)悟啊！茶的最高境界就是一種簡單的動作、一種單純的生活。雖然茶可以有許多知識學(xué)問，在喝的動作上，它卻還原到非常單純有力的風(fēng)格，超越了知識與學(xué)問。這就是說，喝茶的藝術(shù)不是一成不變的，隨著每個人的個性與喜好，用自己“適當(dāng)?shù)姆绞健?，才是茶的本質(zhì)。如果茶是一成不變的，也就沒有“道”可言了。

另一個是千利休教導(dǎo)他兒子的故事。日本人很愛干凈，日本茶道更有絕對一塵不染的傳統(tǒng)，如何打掃茶室因而成為茶道極為重要的傳承。

傳說當(dāng)千利休的兒子正在灑掃庭園小徑時，千利休坐在一旁看著。當(dāng)兒子覺得工作已經(jīng)做完的時候，他說：“還不夠清潔。”兒子便出去再做一遍，做完的時候，千利休又說：“還不夠清潔?！边@樣一而再，再而三地做了許多次。

過了一段時間，兒子對他說：“父親，現(xiàn)在沒有什么事可以做了。石階已經(jīng)洗了三次，石燈籠和樹上也灑過水了，苔蘚和地衣都披上了一層新的青綠，我沒有在地上留一根樹枝和一片葉子。”

“傻瓜，那不是清掃庭園應(yīng)該用的方法?！鼻Ю輰鹤诱f，然后站起來走入園子里，用手搖動一棵樹，園子里霎時間落下許多金黃色和深紅色的樹葉，這些秋錦的斷片，使園子顯得更干凈寧謐，并且充滿了美與自然，有著生命的力量。

千利休搖動的樹枝，是在啟示人文與自然和諧乃是環(huán)境的最高境界，在這里也說明了一位偉大的茶師是如何從茶之外的自然中得到啟發(fā)。如果用禪意來說，悟道者與一般人的不同也就在此，過的是一樣的生活，對環(huán)境的觀照已經(jīng)完全不一樣，他能隨時取得與環(huán)境的和諧，不論是秋錦的園地或瓦礫堆中都能創(chuàng)造泰然自若的境界。

還有一個故事是關(guān)于千利休的孫子宗旦的，宗旦不僅繼承了父祖的茶藝，對禪也極有見地。

有一天，宗旦的好友京都千本安居院正安寺的和尚，叫寺中的小沙彌送給宗旦一枝寺院中盛開的椿樹花。

椿樹花一向就是極易掉落的花，小沙彌雖然非常小心地捧著，花瓣還是一路掉下來，他只好把落了的花瓣拾起，和花枝一起捧著。

到宗旦家的時候，花已全部落光，只剩一枝空枝，小沙彌向宗旦告罪，認(rèn)為都是自己粗心大意才使花落下了。

宗旦一點也沒有怨怪之意，并且微笑地請小沙彌到招待貴客的“今日庵”茶席上喝茶。宗旦從席床上把祖父千利休傳下來的名貴的國城寺花筒拿下來，放在桌上，將落了花的椿樹枝插于筒中，把落下的花散放在花筒下，然后他向空花及空枝敬茶，再對小沙彌獻(xiàn)上一盅清茶，謝謝他遠(yuǎn)道贈花之誼，兩人喝了茶后，小沙彌才回去向師父復(fù)命。

宗旦表達(dá)了一個多么清朗的境界！花開花謝是隨季節(jié)變動的自然，是一切的“因”；小和尚持花步行而散落，這叫作“緣”；無花的椿枝及落了的花，一無價值，這就是“空”。

從花開到花落，可以說是“色即是空”，但因宗旦能看見那清寂與空靜之美，并對一切的流動現(xiàn)象以及一切的人抱持寬容的敬意，他把空變成一種高層次的美，使“色即是空”變成“空即是色”。

對于看清因緣的人，“色不異空”“空不異色”也就不是那么難以領(lǐng)會了。

老和尚、小沙彌、宗旦都知道椿樹花之必然凋落，但他們都珍惜整個過程，這就是我們常說的“惜緣”，惜緣所惜的并不是對結(jié)局的期待，而是對過程的珍愛呀！

在日本歷史上，所有偉大的茶師都是學(xué)禪者，他們都向往沉靜、清凈、超越、單純、自然的格局，一直到現(xiàn)代，大家都公認(rèn)不學(xué)禪的人是沒有資格當(dāng)茶師的。

因此，關(guān)于茶道，日本人有“不是茶”的說法，茶道之最高境界竟然不是茶，從這里也可以看出人們透過茶，是在渴望著什么，簡單地說，是渴望著渺茫的自由，渴望著心靈的悟境，或者渴望著做一個更完整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