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青云里

春天的來客:陳布文文集 作者:陳布文,李兆忠 著


青云里[1]

每天早上去學校的時候,她總是顯得匆匆忙忙的樣子,不是因為走遲了怕遲到,也不是因為她的性格是屬于匆匆忙忙的那種人,——她是S女中有名的好學生,從來沒有遲到早退過,連著得過幾年勤學獎狀。同時,像一切好學生似的,她有著極為溫和的性格,雖然在學生會中,擔著宣傳部部長的職務,年紀又是最輕的,但卻在工作中贏得了極好的名聲。不像有些女子,稍有才能,便具有種種怪癖和特別強烈的個性,或是稍有幾分姿色,便功課品行都相對地差下去,過早地與異性來往,成為一個輕浮的賣弄的女子。

但是林娟匆匆忙忙的緣故,卻也是為了一個“他”。

她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以及關乎他的一切,只是因為每天走到“青云里”的時候,總一定遇見他。他從西口往東來,她從東口往西去,他與她一樣,夾著書包,身上有“男中”的?;?。

這事真也平常,因為在S市這個城里,兩個最負盛名的學校,男中和女中,由于校址的關系,有不少學生,都因為通過這條青云里而要打個照面。青云里這條巷子,又僻靜,又長,所以,有些高班同學,竟因為這種偶然的邂逅而鬧過不少戀愛故事,這是林娟在過去也聽說過的。

她開始遇見他的事是在這一年中發(fā)生的(一九三六年)??梢哉f,就在高三暑期開學的第一天,林娟在去學校的路上,不知心里因為在想什么,腳步機械地走著,在青云里東口轉彎的時候,差一點撞到一個人懷里,當她惶然地抬頭看時,卻是一個男學生,他微笑地看了她一眼。

接著第二天,在青云里中段又遇見了他。他似乎還向她點了點頭,但是,她因為不好意思,又怕別的同學看見(以為她有了男朋友),所以就面色緋紅地低著頭,匆匆一走而過。

以后,差不多每天在青云里必然會遇見他,即便是天天約好,也不至于那么準確的,風雨無誤。在九月中,學校舉行秋季旅行,林娟與同學們去了一趟太湖,假后上學時,林娟忽然想起他來,以為必定不會再遇著了。但是,古怪,仍然在青云里遇見了他,他的眼光也表示出一種:“多巧呀,我們又見著了……”林娟來不及讀完他眼里的語言,趕緊低下頭,匆匆地過去。

林娟開始不安了。每天,有時,早晚兩次,但一次是必然的,就是說每天一定會與他“見”一面。有一天,林娟因為要趕到學校里去編板報,特別走得早些,到青云里的時候,心中立刻想到,今天不會遇見他了吧?但是,真有鬼,走到西口了,快要轉彎了,忽然看到他從對面匆匆而來,兩人不覺一怔,他眼中似乎說:“這么早,我們還是遇見了……”她仍然不去讀完他眼中的語言,便紅著臉匆匆地走了。

有一天早上,真的沒有見著他,晚上因為在校排戲,回家的時候住校的同學都吃過晚飯了,林娟心中似乎丟了什么東西似的,有一種莫名的悵惘,在暮色中緩步回家,走到青云里的時候便想,今天,可是一整天,沒有見他的面啊……忽然,奇跡似的,他從對面走來,也似如從夢想中驚醒一般,遠遠地便用眼睛對她說:“這是怎么回事?……”當時,他確乎真要出聲地說出話了,因為實在,在兩個人心中,其實都存在這個心情。由于早上未見到而郁悶,一下子居然又見著了,恍惚極久都在思念著的,那心中的語言已說過不少,所以沖口而談起來是完全可能的。但林娟忽然非常害怕,害怕他真的開口說話,于是用一種懇求他抑制的神色瞧了他一眼,仍然匆匆地走了過去。他似乎躊躇了一下,但也就默默地過去了。

“這是干什么?”林娟有時候也想,“說話就說話,正當地做朋友,難道不可以嗎?”“什么朋友?”她反駁自己:“男女之間會存在什么正當不正當的關系嗎?一個女子與一個異性來往,那便是戀愛,不管事實如何?!?/p>

于是她想到自己班上的王美華,口袋里裝著張資平、張依萍的小說,嘴巴里哼著《昨夜的夢》或《桃花江》,書包里藏著男朋友的信。這是多么為人所不齒。所有的人,先生或同學都用另樣的眼光看她,可是她毫不在乎,也照樣升級,但是林娟不能夠。

“當然,我決不會像王美華那樣……唉,不管怎么樣,我也決不能與一個男孩子說話……不是為了怕別人議論,而是我自己不能,這是不是封建呢?不,我不是受外來的社會習俗的限制,我是出自內心,我本性如此……也許這正是封建思想根深蒂固所使然吧?……那么,我便封建好了,我愛這樣,我是純潔的……”

于是林黛玉說的:“我是干干凈凈的……”這句話便一再在心頭泛起……

難道與一個男子說說話便不干凈了嗎?林黛玉與賈寶玉那么相愛,也仍然是干凈的嗎?

他的形象,也一再在眼前出現,真是如劍似的兩道濃眉,和特別光彩的兩個大眼睛,能那么講出無聲的語言的兩個眼睛。唉,這印象是愈來愈深了,所以每天匆匆地走著,是由于這樣的心情,既怕在路上相遇,又怕走在路上不相遇,匆匆地走,仿佛想躲開那一面,又似乎是為了趕上相會那一面……唉……

她很想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有一次她與另外兩個女友在一路走,他從對面而來。林娟正在惶亂的時候,聽到她的女友李清,竟與他招呼起來。她嚇了一跳,過了一陣才恢復神志,勉強用平淡的口氣問道:“你認識那個人嗎?”

“不,他是男中高三的,我去男中找表哥的時候見過他!”“剛才你與他講什么?”“我問他我表哥這次參加不參加市學生會的球賽?!薄八麄円话鄦幔俊薄安?,他是男中的足球隊長……”她感到李清似乎用一種探索的眼光來打量她的問話了,于是趕緊調轉話題,既沒有敢問他叫什么名字,便是李清的表哥在哪一班,參加球賽與否,也不能再打聽了。她不斷地找些無意義的小事件與李清談笑,比哪一天說的話都多?;丶液?,她十分不滿意自己的失措,這種近于惱怒的心情,接連了很多天。幸而李清她們,似乎并未當真注意,以后一直沒有提起,甚至暗示的口吻也從未有過,這才使林娟放下心來,同時,也放棄了一個可以弄清楚這個“他”的機會,反而把這種心情藏得更深更隱晦了。

今天,林娟特別匆忙地在趕路。她那種唯恐遇見,又唯恐不見的心情,今天是矛盾到頂點了,因為她已在女中畢業(yè)了,昨夜已舉行了畢業(yè)生留別晚會,今早到校,與全校同學老師們舉行本學期的暑假休學典禮,也是她們畢業(yè)班的離校典禮。在這個學校,從小學到高中,讀了十年,從孩子到成人,班上最大的同學王美華,都二十一歲了,林娟是最小的,也十六歲了。

在昨夜的晚會上,談談說說,老師們都流下淚來,同學們有的都哭出聲來了。林娟也滿面是淚的抬不起頭來,李清一再在她耳邊說:“當心眼睛,當心嗓子……”因為她們要演出莎翁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是選的英文劇中的一幕。

所以昨晚回家之后,一夜都未睡好,想到畢業(yè)后怎么辦?同時他的影子又一閃,“他也畢業(yè)了,他又上哪兒去,以后還會見著嗎?”

越想越空漠,恨不能立刻便去問問他,但又想到,怎么可能呢?憑什么呢?也許同學們誰都是,至少絕不會就她一個人有這種際遇,既然男中女中的路線如此交叉,一定有不少人都是天天見面。人家并不如此失魂落魄地放在心上,即便是“他”,可能同時有幾個女友天天見面的,并不以她一人為念,至于那眼目中的沉默的語言,不過是由于異性的敏感罷了……

說不定他每天專誠欲見的是另一個人,說不定他書包中正放著他女友的書信,甚至有照片。唉,說不定他早就訂婚了,說不定中學畢業(yè)后,他就要結婚呢?人家常常如此,特別是寶愛兒子的人家,或兒子少的人家,總早早地便給訂了婚,早早地便要他結婚。林娟學校中,便有一個高二的女生已結了婚的,至于高三畢業(yè)后要結婚的,似乎聽說有好幾個呢!甚至王美華都有可能結婚,她與男友都合拍過照片了。

林娟實在煩躁起來了。她覺得自己做了非常不好的事,簡直是使自己處于難堪的地位,由于自小愛幻想,由于過分敏感,竟至于陷于十分糊涂的情況中,一定已經被“他”看出自己的內心波動,他可能正在訕笑她的多情,他一定用卑下的心思來打量過她,甚至于用不堪的念頭來估計過她,以為她是到了所謂“動情”的年齡的可笑的女子……林娟苦惱得要哭,但眼睛卻發(fā)干,頭發(fā)因為演劇燙得那么卷,如果給他看見,還以為故意打扮了引他注目的呢,王美華不就是常常燙發(fā)的嗎?高二那個結過婚的女同學也總燙得卷卷的,唉……

天沒亮,林娟就起床,把頭發(fā)梳而又梳,然后倒了暖壺中的水,用熱毛巾包起來……

即便“他”這個人不那么壞,“他”絕不會像我似的,如此刻骨鏤心地難受,真好像是一種“相思”啊,林娟悄悄地心想。即便在心中想,在她也分“外露”的與“內藏”的兩種,而一觸及“相思”這樣的字眼,自己就羞赧得不行,對自己也如此緘默地保密,對自己的心靈也是悄悄地耳語,即便如此,也還是滿面通紅了。他也不過對我這個人覺得有趣,好奇,甚至對我的羞澀和膽怯,視為可憐,甚至視為可笑的呢?唉,就算他像理想中的人那么善良與高尚,他也只是懷著研究一個不很分明的物象那么審視,或懷著一個同情與體諒的心情來觀察我罷了。

當毛巾除去時,烏黑的頭發(fā)便紛披下來,雖然平展了一些,但仍然有彎轉的波紋,一夜未眠的臉色,還是那么光艷。記得多年不見的姑媽,上個月來做客的時候,曾挽著她的手,細細端詳,笑著對媽媽說:“真是‘如卷美媚者’啊?!惫脣屖且欢亲釉姇睦瞎媚铮斔@么說時,聽到的人全笑了,把她羞得反身便向內堂奔去,差點把身邊的椅子都絆倒了。

她在鏡中注視了一陣,頭都痛了,不知是因為失眠還是將要生病,臉上在發(fā)燒,于是就把鏡袱放下了。夏日天長,太陽已很晃眼了,她匆匆收拾下樓,一想到“他”,便更加匆匆起來……

這一天,路上的行人仿佛特別多,也特別匆忙,似乎都與她的心情一樣。她匆匆的竟與一個橫過馬路的老太婆相碰,她匆匆的被路邊的什么果子皮滑了一下,甚至于她會與迎面而來的洋車相持起來,她靠左邊,車也正往左,她靠右邊,車也正往右,雖然沒有撞上,總是慌亂了一陣,心跳個不住。轉彎又到“青云里”了,說不清是什么原因,她恰與一輛拐彎的自行車撞上,車子上的人一個急剎車,跌下來了,她本能地貼墻站住,恍惚地看到那個人從地上爬起來,怒目橫眉的要破口大罵,但見到她那怯怯的羞澀至極的表情,便狠狠地瞥了她一眼,推著車走開去,只說了句:“走路瞧著些道??!”她還惶惑失神的時候,騰地眼前出現了“他”。他從地上拾起她剛剛掉下的一把黑折扇,用一種非常關切的眼神看著她,嘴唇在動著,似乎說什么的,但她沒有聽見,顧不得如何了,迅速地奪過那柄扇子來,便急匆匆地走了,頭也不回一下。

這是怎樣的失策啊,這是最后一面了,從此天涯海角,在人生漫長的旅途上,什么時候,什么地點,能夠再相見呢?然而,一切全過去了。


[1] 作于1950年代,未曾發(fā)表。手稿無題,篇名為編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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