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立夏前夕,麥子拔穗時節(jié),春天不再空虛和浮躁,象一個豐腴的少婦,成熟了。
吃過早飯,日頭有一竿子高的時候,趙子開便收拾停當(dāng),套好馬車,拉上師傅上了路。王素云也忙前忙后,跟腳送到大門口,一直看著馬車消失在艷麗的霞光里,她仍站在那里翹首遠(yuǎn)望。
王家坪離縣城一百余里山路。趙子開第一次出遠(yuǎn)門到縣城去,心情特別興奮,臉上也掛著情趣。他趕著馬車,在蜿蜒崎嶇的山路上七扭八拐,左右搖晃,上下顛簸,一路上沒少聽師傅的嘮叨。直到日頭將要西沉?xí)r,馬車才緩緩駛進(jìn)縣城。
那時候魯陽縣城最熱鬧和最繁華的地方,就集中在西關(guān)大街上。正是一天懶散和松弛的時候,大街上顯得有些臃腫,到處都是忙動和悠閑的人綹,叫賣聲五花八門,不絕于耳。趙子開被縣城紛呈多彩的繁鬧景象所吸引,目光四處顧盼,兩眼有些不夠使用了。他拉緊馬韁繩在熙嚷的人群中左躲右閃,小心前行,生怕惹來半點麻煩。
趙子開從一家絲綢行門前經(jīng)過時,店門內(nèi)一位穿紅上衣的年輕女子沖他莞爾一笑,溫馨地送來一份生動的調(diào)情。趙子開意外地被一束熱辣的目光撩撥,不覺心下慌亂起來。他還沒有見過這樣完美得幾乎無可挑剔的成熟女人,腦海里深深記下了那含情的雙眸、佼好的容顏、勻稱的體態(tài),還有那熱烈鮮艷的紅色上衣。馬車駛過店門,趙子開不禁回頭一望,那女子的目光依然追隨著他,笑得更加多情含蓄了。趙子開下意識地回敬一笑,樣子十分逗人和滑稽,接著優(yōu)雅地一轉(zhuǎn)身,昂首向前走去。
誰也不會想到,正是這偶然的一次奇遇和短暫的對視,才有了以后的一段奇情軼事。
趙子開在師傅的指點下,把馬車停在了一家糧行門前,抬頭一看,上面掛一塊“發(fā)祥糧行”的牌匾,知道是到了。糧行伙計出來問明來意,急忙進(jìn)后堂稟報,不多時楊發(fā)祥樂顛顛地迎接出來,免不了一陣親熱的寒暄。等到卸下車上的東西,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王敬堂被留在楊家糧行,趙子開連同馬車被糧行伙計領(lǐng)著,順原路往回走,約半袋煙功夫,拐進(jìn)一家旅店。糧行伙計向店老板輕聲嘀咕幾句,又轉(zhuǎn)身對趙子開說:“你只管在這里吃住,有事再叫你。”說完便走了。
“來啦,楊掌柜的客人,關(guān)照著點啦!”只聽店老板一聲吆喝,后院里跑出來一個店伙計,上前接過趙子開手中的馬韁繩,向后院走去。
店老板四十來歲,一看就知道是個圓滑老練的生意人。他把趙子開領(lǐng)到前面樓上的房間里,謙和地說道:“店小湊合著點,馬、車您不用操心,楊掌柜的客人不敢慢待,要啥您只管吩咐,我會盡力多行方便?!壁w子開看著店老板的樣子覺得好笑,滿意地點了點頭。
這是一家臨街的客店,樓上若大的幾間房屋被分割成幾個套間,室內(nèi)空間不大,倒也干凈整潔。店老板離開后,趙子開拉開窗簾,已見街面上燭光油燈閃爍的光亮,行人也逐漸稀少了。
晚飯是店伙計送到房間里的。吃完晚飯后,趙子開正在無聊之時,店老板提壺?zé)崴呱蠘莵?,關(guān)切地囑咐道:“熱水燙燙腳,您好好歇著?!闭f完并沒有要走的意思,就和趙子開閑聊起來?!翱腿思揖幽睦??”
“趙嶺鄉(xiāng)人?!壁w子開答。
“和楊掌柜是親戚?還是來拉米拉面?”
“送我?guī)煾祦碚覘钫乒裼惺??!?/p>
“看樣子是第一次來縣城?”
“哦?!壁w子開點點頭。
“閑著沒事不出去轉(zhuǎn)轉(zhuǎn)?”
“人生地不熟的轉(zhuǎn)啥?!?/p>
“來縣城不到柳花巷轉(zhuǎn)轉(zhuǎn)可是遺憾呀!”
“柳花巷在哪兒?”
“前邊不遠(yuǎn)往南一拐就到了?!?/p>
“那兒有啥好看的?”
“那兒有姑娘啊?!?/p>
“那兒是啥地方?”
“妓院,知道不知道?就是窯子。一條巷里有十幾家哩,最有名的要屬‘逍遙宮’了。‘逍遙宮’的桃花紅模樣長得那個水靈、那個俊喲,惹得全城里的爺兒們都眼饞??上а健?,就是沒幾個人能近她的身?!?/p>
“為啥?”
“聽說她是保安團李殿臣團長包著的,別人都怕唄?!钡暾乒駢旱吐曇粽f。
“去一回窯子是不是要花很多錢?”
“這就看怎么個玩法兒了。如果是‘打茶圍’收費就較低。‘打茶圍’就是客人白天到妓院喝茶、要一些瓜子、點心等小吃,點一名姑娘陪著調(diào)笑開心,客人也可以動手動腳。如果客人要留宿便到姑娘的房間里去,一個姑娘一個房間,點住哪個姑娘就到哪個姑娘房間里去。房間里裝飾比較華麗,設(shè)有床鋪、桌子,備有小吃,客人可以在房間里肆意享受,姑娘服侍熱情周到,會盡力滿足客人需求。不過留宿是要另加很多銀兩的。還有一種就是‘戲條子’,也叫‘出條子’,就是客人把姑娘帶出去過夜,一般要價較高,大都是有錢有勢的人想拈花惹草又礙于面子才‘戲條子’,這些人不在乎銀兩多少。窯子里的老鴇把主要精力放在‘出條子’上,盡量把最好的‘條子’送給那些有錢有勢的人,一是為奉迎討好,二是為廣開財源,窯子里的大部分收入就是靠‘出條子’?!钡昀习逡豢跉庹f完,只聽得趙子開心里狂燥不安,目光里充溢著極度渴求的光亮,體內(nèi)里已是風(fēng)起云涌了。
趙子開的兜里一文錢也沒有。
店老板走后,趙子開躺在床上胡思亂想起來,冷不丁自言自語冒出一句話:“以后我若是得了勢,非到那地方開開眼界不可,不管她是桃花紅還是杏花白?!?/p>
趙子開翻來復(fù)去睡不著,迷上眼睛腦海里就不停閃動起王素云的面孔,一會兒又飄忽起絲綢行里穿紅上衣女子的身影。兩個女人的影像時而重疊,時而分離,象兩只流光溢彩的螢火蟲,為他照耀著方向,一直帶他縱情飛往夢鄉(xiāng)深處……。
楊發(fā)祥在家設(shè)下薄宴招待王敬堂,二人邊說邊飲,聊敘到近午夜十分,仍然意猶未盡。談話間,楊發(fā)祥問:“今天送你來的那個年輕人是誰?”
“年后收的徒弟?!蓖蹙刺么?。
“小伙子長得有模有樣,說話辦事干凈利落,是不是挑選的上門女婿?”
“想哪兒去了?!?/p>
“我看挺合適的?!?/p>
“老兄是不明就里呀。這回我就是為閨女的婚事來的?!蓖蹙刺冒β晣@氣中把尚家逼婚、自己草率許婚的祥情經(jīng)過說了一遍,楊發(fā)祥聽后十分氣惱地說:“這不是仗勢欺人嘛,這怎么可能哩!”
“我也是沒辦法才應(yīng)下的啊。”
“不是我說,你咋就這么糊涂哩,這不是把閨女往火坑里推嗎?”
“如今埋怨也沒用。我來找你就是想讓你出個主意?!?/p>
“閨女知道嗎?”
“我沒敢對她說。”
“收人家彩禮沒有?”
“沒有。我只是口頭應(yīng)承一下??裳巯露宋绻?jié)就要到了,按照鄉(xiāng)下的風(fēng)俗,尚家必定來家送禮,到時候必定催逼定婚的日子,免不了閨女也要知道這事,到那時更是騎虎難下呀!”
“事到如今……也難啊。”楊發(fā)祥站起身背著手來回踱了幾遭,終歸也沒有想出好計策。后來坐下來反倒勸起王敬堂來:“這世道就是強者欺弱,誰叫咱勢單力薄哩,本份人啥時候都是吃虧。不過想想也好,這樁婚事要是成就下來,咱以后也有了靠山,腰板也能硬朗幾年。老弟你是有所不知,如今李殿臣在魯陽縣城正是紅得耀眼的時候,管著千把號人馬,控制著縣城的各股勢力,連駐守縣城的國軍團長牛昆五都不敢惹他,縣府的官員更是懼怕三分。別看他終日打著清匪剿共、維護(hù)地方治安的幌子,騎著高頭大馬在街上耀武揚威,欺男霸女,照樣還是前呼后擁,呼風(fēng)喚雨,誰能奈何得了?你既然應(yīng)許了這樁婚事,若再作反悔,他豈能善罷甘休?胳膊扭不過大腿,一個尚凹斗咱也斗不過,何況還有一個李殿臣當(dāng)后山呀!”楊發(fā)祥這一番話直說得王敬堂心里發(fā)慌,頭冒虛汗,怵然地癱坐在那里,越發(fā)覺得后怕了。
第二天早晨,趙子開起床的時候已聽見街上喧鬧的人聲了。他拉開窗簾向外面看去,只見滿街都是涌動的人流,不時還看見扛著槍、穿黃軍裝的一隊人馬在街上晃動,樣子很是威風(fēng)。正當(dāng)趙子開轉(zhuǎn)身之際,他猛然瞥見了那一張燦爛如花的笑臉,對著鏡子正在細(xì)心梳妝。趙子開定過神來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入住的旅店正處在與那家絲綢行斜對面的位置上,側(cè)身斜望過去,恰好能看到姑娘的全貌,端莊優(yōu)雅的坐姿、奪目誘人的紅上衣、生動迷人的面容依然撩人心扉,入目難忘,就連那白皙的脖頸和烏亮的發(fā)髻也看得十分清楚了,甚至還仿佛聞到了她臉上的脂粉和鬢角上插花的郁郁清香。趙子開不覺來了精神,抖了抖喉嚨,很張揚地咳嗽兩聲,對面的姑娘感應(yīng)似地抬起頭,沖著趙子開望過來,眨動一下眼睛似乎想起了什么,燦然微笑開了。
趙子開正癡醉在意外的驚喜之中,店老板提著洗臉用的熱水走了進(jìn)來。打過招呼,趙子開邊洗臉邊問:“街上扛槍的都是些啥人?”
店老板走到窗前看著外面說:“保安團的人,都是李殿臣的狗。終天打著維護(hù)社會治安的旗號,啥正事也不干,就會仗著李殿臣保安團長的權(quán)勢,訛詐商戶,搜刮民財,干一些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都是些地痞無賴、逛窯子的貨色。”
“對面那家絲綢行是誰家開的?”趙子開好象問得很隨意。
“你問的是對面的‘順昌’絲綢行吧,一個精瘦的南陽人開的。店掌柜四十來歲,是個很會算計的商人,他熟稔商道,通曉商經(jīng),對絲綢很有琢磨。咱魯陽縣城出的絲綢叫‘仙女織’,獲過國際大獎,名聲在外也叫得響著哩,他就在咱魯陽城里搗騰絲綢生意,幾年下來,賺下不少銀兩。去年他妻子得病死了,回老家又找一個小他二十歲的姑娘帶回來做填房。聽說姑娘家里窮,又遭了火災(zāi),姑娘心甘情愿跟定這商人,就是圖些錢財,接濟全家。姑娘天生一副俊模樣,惹很多人眼羨。也是花鮮招蝶呀!姑娘怕是要給這位精明的商人帶來麻煩了,以后‘順昌’絲綢行的日子很難那么順暢、太平啦?!钡暾乒窀袊@著很惋惜的樣子。
“咋回事兒?”趙子開急切地問。
“李殿臣看上這姑娘了,隔三差五派些團丁到絲綢行里找茬騷擾、故意刁難,弄得絲綢行生意蕭條、門庭冷落,夜無寧日。后來李殿臣厚著臉皮親自到絲綢行來過幾回,扔下幾句‘通匪嫌疑’之類的大話,把南陽商人嚇得心驚膽顫。精明的南陽商人明白李殿臣的醉翁之意,自知招惹不起又避之不及,就托人供奉些銀兩打點幾回,最終也沒有堵住李殿臣的鼻孔,他是聞著那花香沖絲綢行去的??!”
“后來哩?”
“李殿臣畢竟是個頭面人物,雖說陰險、狡詐,一肚子壞水,可他不會魯莽行事,說到底這是拿不到場面上的光彩事。他會用花花腸子拐彎抹角把圈劃圓,想方設(shè)法挖個坑,逼別人往里跳,姑娘末了也得落到他手里,這是早晚的事兒?!?/p>
趙子開聽完店掌柜的話,深沉起來,再也沒有追問下去。
吃過早飯,沒有師傅的音信,趙子開心里有些焦躁和煩悶,就走下樓來,與店老板打過招呼,到縣城的大街上轉(zhuǎn)悠起來。
縣城的大街上喧鬧如潮,店鋪林立,賣包子、油饃、胡辣湯的一應(yīng)俱全,賣服裝布匹、土產(chǎn)山貨的應(yīng)有盡有。趙子開兜里沒有一紋錢,不敢作任何奢想,就漫不經(jīng)心地挨著店門閑逛。在一家中藥店門前,一幅對聯(lián)吸引了他,因肚里有點墨水,就停下腳步細(xì)品慢嚼起來:“運回川廣云貴正宗藥材,遵奉漢唐宋明炮制法術(shù)。橫批:遵古炮制。”趙子開品味一陣兒,想起了過去自己家里常貼的對聯(lián),那是父親每年必寫的:“但愿世間人無病,何妨架上藥生塵。”兩下對比起來,感覺還是自家的那幅好。趙子開一時對縣城里門店前的對聯(lián)和招牌字號有了興趣,每到一處他都要端詳一番,輕吟出口。一家騾馬店前寫道:“須思前車后鑒,切莫南轅北轍?!彼c頭稱奇;一家澡堂門前貼著:“開誠布公共袒心腹,歸真反璞不掩痣斑?!彼蛋到薪^;一家絲糧行這樣寫道:“民以食為天,人著衣稱禮?!彼氖謬@妙。一處茅廁的兩旁寫著:“進(jìn)去三步急,出來一身輕”,趙子開不禁啞然失笑了。
看得多了趙子開覺得索然無味了,這些對聯(lián)無非是寫一些職業(yè)特點和經(jīng)營性質(zhì),那些招牌字號不過都是些“吉、祥、仁、義、恒、昌、盛,順、利、康、泰、永、保、平”的常見俗語,就再也沒有心情看下去。
在縣城的繁華地段,臨街豎一座墻碑,上面貼一則布告,許是日子久了,人們早看膩了,并無人在意。趙子開覺得新鮮,上前觀看起來:
嚴(yán)禁結(jié)盜通匪,以靖地方而安善良事。照得良莠為稼禾之害,匪徒為良民之殃,欲植稼禾必先除莠,欲安民業(yè)先禁匪徒,此為政之大法也。魯陽富庶,民勤耕織,素稱禮儀之邦,夙被鳴之化第。恐地方遼闊,戶口殷繁,安分者固多,而生事者亦復(fù)不少??h府查訪據(jù)知,有游手好閑之徒,擇肥而噬,或籍訛詐,或強借惡賒。稍不隨意,即勾結(jié)強盜,串通惡匪,以致良民畏累,情愿出銀求和消災(zāi),否則雞犬靡寧。甚至勾串外來貫匪,乘機強挾,事犯到官,亦安扳無辜。更有假充差役,冒賊首之名,混行勒索,以致良民寒心側(cè)目,受其荼毒,畏若虎狼。惡徒自謂得意,忌毫無殊,不知三尺俱在,國法難逃,國有斬決之條。縣府出示曉諭,不只三令五申,今已數(shù)載,仍聞痼疾尤甚,實堪痛恨。除嚴(yán)密訪拿外,合再出示,切曉諭為此示,告軍民商賈人等知悉,嗣后務(wù)須各安本分。如有違者,憑法律定行究辦,各有身家,慎勿以身試法,自貽后悔。
此布特示
民國二十四年元月一日
看完趙子開知道這是有關(guān)整頓社會秩序的告示,文筆不錯、調(diào)子唱得也好聽,不過是文字造勢、干打雷不下雨的例行公事而已,就不屑地離開了。
趙子開轉(zhuǎn)著轉(zhuǎn)著,自己也弄不清楚是怎么走進(jìn)順昌絲綢行的,仿佛被什么東西驅(qū)動著、或是被什么東西召喚著,懵懵懂懂就進(jìn)去了。店里很冷清,只有姑娘一個人在柜臺里邊悠閑地坐著,發(fā)現(xiàn)趙子開進(jìn)來,用驚奇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忙站起身來甜甜地笑問:“是你?……客人想買點啥?”
趙子開點點頭:“轉(zhuǎn)轉(zhuǎn)。”
“咱店里有絲綢、綿綢,靛青的、桔黃的、深紅的、淺綠的……,花樣齊全,質(zhì)地考究,做工上乘,貨真價實,都是正宗的魯陽上等好綢?!惫媚锵蟊硶粯釉捳f得很流利。
趙子開在布架上隨意瀏覽著,信口說道:“貨色不錯呀?!?/p>
“看您是做啥用的,我好幫您挑選。”姑娘很熱情。
“我是來隨便看看?!?/p>
姑娘點了點頭,臉上依然掛著誘人的微笑?!翱腿瞬幌笫浅抢锶税桑俊?/p>
“西山趙嶺鄉(xiāng)人,叫趙子開?!壁w子開看了姑娘一眼隨口答道。
“俺是南陽南召縣人,住家和魯陽縣西山的地盤搭界,聽口音咱相隔不遠(yuǎn),也算是老鄉(xiāng)哩,俺叫羅秋雁”
“秋天的大雁往南飛,這名字……”
二人正在說話,猛聽見樓上傳來兩聲干咳,想來定是那南陽商人的動作,趙子開知趣地打住了話頭,十分留戀地望了姑娘一眼,轉(zhuǎn)身離去。
趙子開邁出店門的時候,不禁扭過頭去,發(fā)現(xiàn)羅秋雁仍在深情地望著他。
走在大街上,趙子開琢磨著旅店掌柜的話,感嘆絲綢行的生意果然蕭條了??伤麖墓媚锏难哉勁e止上絲毫沒有看出大禍臨頭的征兆,心里輕松了許多。
王敬堂在楊發(fā)祥那里沒有討到什么好招法,也就沒有了好心情,只在縣城停留一天,第二天午飯后執(zhí)意要回老家去。楊發(fā)祥挽留不住,只好送兩箱糕點之類的禮品以示回敬,臨走時還特意送了幾條麻袋,以方便回去收芝麻所用。
因路程遙遠(yuǎn),趙子開趕著馬車?yán)鴰煾狄酪啦簧岬仉x開縣城,匆匆踏上了回家的路。
剛出縣城幾里地,天空忽然陰沉起來,厚厚的云層從頭頂上壓過來,天地灰暗了。路上幾乎沒有了行人的蹤影,鳥兒在空中不停地翻飛,不時嘰啾出幾聲哀怨的啁叫,山野里一片空曠和廖寂,讓人感到一陣凄涼和恐慌。趙子開回頭看一眼,師傅萎縮在車廂內(nèi),臉上的表情象迷茫的天空一樣陰沉,就把想說的話咽下去,揮手甩了個響鞭,只聽得馬鈴的響聲在鄉(xiāng)野古道上加快了節(jié)奏……。
趙子開拉著師傅就是在這個時候和保安團的人遭遇的。
趙子開催動著馬車正在趕路,遠(yuǎn)遠(yuǎn)望見十幾個當(dāng)兵模樣的人,松松垮垮從對面走來。挨近的時候,趙子開一眼便認(rèn)出是保安團的兵丁,心里就沒有好感覺,瞇眼投去了幾分輕蔑、厭惡的目光。他揚鞭催馬剛想繞開這些兵痞沖過去,卻被這些人橫槍擋住了去路。趙子開急忙跳下車,上前問道:“你們這是要干什么?”
“盤查!”為首的兵頭摸了摸腰里的短槍,盛氣凌人地說。接著他向兵丁們擺動一下碩大的頭顱,命令道:“動手搜查。”十幾個兵丁一涌而上,圍住馬車胡亂翻動起來。
車廂里的王敬堂早已嚇得哆嗦了,嘴里不停地囁嚅著:“這是咋回事這……?”
一陣無為的忙碌,兵丁們臉上有些失望,摔摔打打地停了下來。
為首的兵頭走上來,聳動著大腿沖趙子開問:“哪里人?”
“趙嶺鄉(xiāng)人?!?/p>
“說出姓名!”口氣很不耐煩。
“趙子開?!?/p>
“干啥了?”
“送我?guī)煾翟诳h城看朋友啦?!?/p>
“車上拉的啥東西?”
“人家送的兩箱禮品,還有幾條麻袋。”
“麻袋?”兵頭走向車廂,拉過麻袋看了看,放在鼻子聞了聞,臉上掠過一絲竊喜,陰沉地哼笑一聲,轉(zhuǎn)身問:“是販賣私鹽的吧?”兵頭一臉的狡詐和陰險,故作正經(jīng)地說:“這可是犯了條律的啊?!?/p>
“你這是……,這都挨不上邊兒。”趙子開壓住怒氣,極力辯解著。
兵頭沒有理睬趙子開,徑直朝兵丁們走去,一陣嘀咕后,大聲吆喝道:“帶回去審查!”
兵丁們蒼蠅一般飛過來,連拉帶拽動起了手。趙子開張開雙臂護(hù)住馬車,厲聲質(zhì)問:“你們咋就不論理了?”
兵頭沖上來一把揪住趙子開的衣領(lǐng),瞪著血紅的眼睛,驕橫地說:“你小子還想反了?啥論理不論理的,有販賣私鹽的嫌疑,就得帶回去審查。你總不能讓老子白白巡查一天吧?”
趙子開和師傅王敬堂沒有經(jīng)過這陣勢,可聽得多了,心里再明白不過,只要跟他們走,就算倒了血霉,不脫層皮、破費點銀兩,是難以消災(zāi)解難、走出那鬼地方的。王敬堂在車上哀聲乞求說:“俺是本分的手藝人,決不會做違法的事兒,請你們高抬貴手、給個方便?!?/p>
“會啥手藝?”兵頭饒有興趣地湊上前問。
“磨芝麻香油,家庭作坊生意,做有些年了?!?/p>
王敬堂的這句話似乎更加堅定了兵頭的信心,他貪婪的雙眼里頃刻間發(fā)出了綠瑩瑩的光亮,轉(zhuǎn)而露出一臉兇相,不容置疑地說:“強行帶走!”
王敬堂知道事態(tài)已經(jīng)沒有了半點的緩和余地,便無望地對天疾呼起來:“大白天的咋就沒有個王法了!”
“叫喚啥哩!”一個兵丁舉起槍托重重地?fù)v在了王敬堂的肩膀上。
趙子開見狀,怒喝道:“你們?yōu)樯洞蛉??這不是仗勢欺人嘛!”說著他本想沖過去與兵丁們拼斗,卻被幾個兵丁死死拉住胳膊,進(jìn)退艱難。就在那一刻,趙子開胸腔里的怒火被扇燃起來,血管里的血液迅速膨脹,心跳和脈搏的跳蕩不停地加快,他緊咬牙關(guān),轉(zhuǎn)動著眼睛,瞄準(zhǔn)了兵頭腰間的短槍,謀劃著一個大膽冒險的舉動。
奇跡就是在那一刻出人意料地發(fā)生了。
趙子開乘兵丁們不備,用力掙開身子,猛然躍到兵頭跟前,用左臂牢牢勒緊兵頭的脖頸,右手很麻利地摸出短槍對準(zhǔn)了兵頭的太陽穴。兵丁們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呆了,畏縮著身子向后退去,等楞過神兒來,才顫驚驚地端起槍從不同方向?qū)χw子開圍過來。
趙子開勒緊兵頭不停地轉(zhuǎn)動,和兵丁們對峙一陣,大聲吼道:“你們都把槍放下,誰敢再往前走一步,我就崩了他!”
“兄弟松……松開手,咱……咱有話好……好說?!北^連聲哀求,呼吸明顯是急促了。
王敬堂更是有些驚慌,不停地擺動著雙手說:“子開你……,你千萬別下手。”
兵頭對著兵丁們不滿地訓(xùn)斥道:“你們還不快把槍扔下?!?/p>
兵丁們顫悠著陸續(xù)把槍扔到地上。
趙子開挾裹著兵頭坐在了馬車上,對著兵丁們說:“我先委屈他一會兒,你們站在原地別動,半個時辰后,在這兒等他回來?!闭f完吆喝一聲,馬車疾馳而去。
馬車駛出幾里地后,趙子開停住了馬車,甩手把兵頭撂到車下,接著也跳下車,站在兵頭的身旁舉起了短槍。滾落在地上的兵頭連忙跪地叩饒,痛苦絕望地乞求道:“兄弟饒命,兄弟饒命呀……?!?/p>
趙子開嘩嘩啦啦弄出幾聲槍栓的響動,退出槍匣里的子彈,把槍扔到兵頭的面前,“你真是欺人太甚。今個兒留你一條狗命,以后做事思量點。滾!”
兵頭慌忙從地上爬起來,象一只獲赦的喪家犬,夾著尾巴跌跌撞撞地跑去。一直等到聽不見馬鈴的響聲,他才停下腳步轉(zhuǎn)身回頭望過去,遠(yuǎn)遠(yuǎn)目送著馬車緩緩消失在大路的盡頭。
李殿臣敞著懷坐在氣派的辦公室內(nèi),氣惱地摔下手里的煙蒂,豬肝似的臉上憋漲得紫紅。一會兒又獨自哼笑起來,面目表情象霜后開放的花瓣,皺巴得讓人惡心,那笑著實令人摸不透深淺。他眨動著一雙賊亮的鼠眼,吆喝一聲吩咐下去:“讓劉排長來見我!”門外的衛(wèi)兵應(yīng)聲跑了出去。
片刻工夫,劉排長焉不拉幾地走了進(jìn)來,怯怯地問:“團長,您找我?”
“聽說你今個兒出洋相了?”李殿臣坐在羅圈椅里一動不動。
“我……,那小子……”
“不要說了!”李殿臣站起身,手指搗過去,厲聲說道:“丟人現(xiàn)眼!你不光是自己出丑,你是丟了保安團的臉面!你訓(xùn)練多年,經(jīng)風(fēng)見雨,好賴也是保安團的一個排長,帶著十幾個人,咋就栽在一個鄉(xiāng)下年輕人手里,還讓人家下了槍,揪住當(dāng)猴耍了一回。你說你干這算啥事哩!”
“對不起團長,是我無能,任打任罰隨團長處置?!?/p>
“先別說這些?!崩畹畛季徍鸵幌驴跉鈫枺骸八悄睦锶?,竟不知天高地厚敢砸我的牌子?”
“他自報是趙嶺鄉(xiāng)人,叫趙子開。”
“做了事還敢報出姓名,看來膽子不小,是條好漢。”
“那小子確實有兩下子?!?/p>
“哼!說到底還是個做事不慮后的生瓜蛋子,沒準(zhǔn)是個愣頭青,這事以后再說吧?!?/p>
“以后再讓我撞見他,不活剝了他我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