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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在當代 澤被后世——追憶一代宗師傅璇琮先生

傅璇琮先生紀念集 作者:中華書局編輯部 編


功在當代 澤被后世——追憶一代宗師傅璇琮先生

張明非

今年的1月23日下午5時,我在桂林的家中突然收到北大校友、廈門大學吳在慶教授發(fā)來的微信,告知傅璇琮先生已于一小時前仙逝。猶如晴天霹靂,我一下子被打懵了,怎么也無法相信這是真的。趕忙聯(lián)系我的師妹、北大中文系教授葛曉音,她也很震驚,答應即刻去打聽。在等待的當兒,我打電話到傅先生家,無人接聽,一種不祥的預感令我坐立不安。又過了一會兒,曉音回電說從中華書局得到證實,傅先生確已于當天下午3點40分去世,在北京入冬以來這個最寒冷的日子,永遠離開了人間,離開了他畢生為之奮斗的事業(yè),也離開了敬他愛他的人們。

我之所以不敢相信這一突如其來的噩耗,不僅是感情上無法接受,還因為就在整整一周前的1月16日,回京探親的我和丈夫黃介山專程到位于豐臺的北京電力醫(yī)院探望了傅先生。當時,先生雖因久病臥床身體很弱,但精神尚好。交談中主動提起幾年前來桂林的情景,臉上還浮現(xiàn)出愉悅的神情。還告知他將有書出版,答應寄給我,要我在紙上寫下郵寄的地址。約莫過了半小時,怕影響先生休息,我們戀戀不舍地告辭了,相約下次來京再來探望。萬萬想不到這一別竟成永訣。那天,我倆還分別同病榻上的先生合了影,這或許是先生生前留下的最后影像了。

傅先生逝世的噩耗猶如巨大的沖擊波,在學術(shù)界、出版界,尤其是古典文學界引起強烈震動。學術(shù)團體、高等院校、出版機構(gòu),以及許多我熟悉或不熟悉的學術(shù)前輩、同輩學者及同行的唁電,從全國各地雪片般發(fā)往治喪委員會辦公室。多家媒體也刊登了不少催人淚下的悼念文章。人們用“一代宗師”、“學界泰斗”、“文史巨擘”、“學林領(lǐng)袖”、“出版大家”,頌揚傅先生在中國文化史上的崇高地位;用“著作等身”、“卓有建樹”、“貫通古今,融合中外”,“嘉惠學林,闕功至偉”,評價他杰出的學術(shù)成就及深遠影響;用“儒雅溫厚”、“樸實低調(diào)”、“高風亮節(jié)”、“高山仰止”,形容他巨大的人格魅力;用“巨星隕落”、“泰山其頹”、“哲人其萎,學界同悲”,寄托對逝者的崇高敬意和無限哀思。《光明日報》發(fā)表悼念文章,標題是《缺少他的當代學術(shù)史是不完整的》;中央文史館館長、北京大學袁行霈教授在《痛失傅璇琮先生》一文中說:“他在古典文學研究界的分量實在是太重了,一旦失去了他,這條航船便有點晃動的感覺?!狈泊朔N種,都昭示著傅璇琮先生在當代學術(shù)史上舉足輕重的地位,表明他的去世給學術(shù)界、出版界乃至中華文化傳承事業(yè)帶來不可彌補的巨大損失。傅璇琮先生追悼會于27日上午在北京八寶山梅廳舉行,萬分遺憾的是,山高路遠,我不能向先生做最后的告別,謹以一紙電文遙寄我深重的哀思,祈愿先生一路走好!

傅璇琮先生生前曾任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中華書局總編輯,中國唐代文學學會會長。是繼周振甫先生之后,當代少有的集出版家與學者于一身的學術(shù)大家。他一生以“斯文自任”,孜孜矻矻致力于中國古代文學研究及古典文獻的整理研究,著作精深宏富,成就極為卓越。他出版的《唐代詩人叢考》、《唐代科舉與文學》、《唐翰林學士傳論》等一系列學術(shù)論著,體大思精,享譽海內(nèi)外,影響了幾代學人。他所倡導的文學與史學相結(jié)合的跨界研究,確立了新的研究范式,引領(lǐng)了一代學術(shù)風氣,卓有成效地推動了新時期的唐代文史研究。而由他主持出版的一系列重要著作和大型古籍工程,更是多方面開拓了學術(shù)的新天地,惠及當代,沾溉后人。不僅如此,他還以博大的胸懷、熱忱謙和的人格,團結(jié)了大批學者,尤其是不遺余力地扶持和培養(yǎng)了一大批古代文史研究領(lǐng)域的中青年學者。故學界仰之如泰山北斗。

一個多月來,我腦海里時時浮現(xiàn)傅先生的音容笑貌。每當看到書架上那長長一列他親筆題名饋贈的大著,翻閱他親筆手書的一封封信札,總覺得傅先生沒有走,他還活在我們中間,時時給我們以教誨和鼓勵。

我至今清晰地記得第一次見到傅先生的情景。那是在1982年春夏之交我研究生畢業(yè)前夕。那一屆北大中文系古典文學專業(yè)只有我和葛曉音兩名畢業(yè)生,碩士學位答辯委員會由4位校內(nèi)專家及1位校外專家組成,校內(nèi)專家除導師陳貽焮外還有季鎮(zhèn)淮、馮鐘蕓和褚斌杰三位教授,季先生任答辯委員會主席。當時研究生數(shù)量很少,據(jù)說不少校外知名學者都想來參與答辯,系里再三斟酌,聘請了兩位,一位是中國社科院文學所的曹道衡先生,另一位就是傅先生。我的論文作的是南朝詩歌對唐詩的影響,曉音作的是唐詩研究,所以曹先生參加我的答辯,傅先生參加曉音的。當時北大還有個規(guī)定,論文要提前送給答辯專家審閱,但為了避嫌,又不得與專家見面。一天下午,我和曉音專程進城去送論文,先到中華書局,曉音在門口等著,我進去找傅先生。傅先生聽說曉音等在門外,不敢進來,馬上跟我一起出門見了曉音?;蛟S因傅先生的《唐代詩人叢考》早已是我們讀研的案頭必備書目,又或許是傅先生特別平易近人的緣故,雖是初次見面我卻毫無陌生之感,也絲毫沒有拜見名家的緊張和忐忑。

再次見到傅先生,已是六年之后。1988年中國唐代文學學會第四次學術(shù)討論會在太原舉行,當時,我已到桂林廣西師范大學任教,是第一次參加學會的年會。在會上見到許多仰慕已久的學術(shù)前輩,并聆聽了他們的高論,非常興奮。而傅先生給我留下的最深印象,卻既不是他的學術(shù)報告,也不是他在換屆選舉中當選副會長所致的閉幕詞,而是整個會議期間他跑前跑后忙碌的身影。記得會議安排在山西大學招待所,住宿條件比較簡陋,伙食也不太好,服務更不到位,意見反映上去,事無巨細都是傅先生去張羅,去協(xié)調(diào)。記得有一次到開會時間報告廳還大門緊閉,代表們都涌在門外,也是傅先生親自四處找人來開了門。當時傅先生給我的印象與其說是聲名卓著的大學者,還不如說是忠于職守任勞任怨的大管家。

此后,兩年一屆定期舉辦的唐代文學學會歷次年會我都參加了,同傅先生的接觸越來越多,了解也越來越深入。1992年在廈門舉行的第六屆年會上,鑒于傅先生崇高的學術(shù)威望和在學會多年卓有成效的工作,代表們一致推舉他擔任會長。從那以后直到2008年因他再三請辭才改任名譽會長,傅先生主持學會工作達十六年之久。這十六年是唐代文學研究成果豐碩、空前繁榮的十六年,也是唐代文學的“顯學”地位聲譽日隆、令海內(nèi)外學界矚目的十六年。在學會的領(lǐng)導下,還相繼成立了王維研究會、韓愈研究會、柳宗元研究會、李商隱研究會等下屬機構(gòu)。唐代文學學會成為新時期最為活躍、最有成效、風氣最正、也最富盛名的全國性學術(shù)團體。其間,作為會長的傅先生付出了多少精力和心血可想而知。他也因之被學界同仁譽為“唐代文學研究的總設計師”。

我于1992年當選為學會理事,2000年任常務理事、副秘書長,2004年任副會長兼副秘書長,得以在傅先生的親自領(lǐng)導下工作。耳提面命,受益良多。傅先生不僅是我十分敬重的學界前輩和學會領(lǐng)導,也是給予我許多幫助和關(guān)懷的可親師長。

學會每兩年舉辦一次學術(shù)討論會,在每一屆年會召開之前,傅先生都要作通盤考慮和周密安排。大至會議的主題,小到會議的議程,大會、小會的開法,大會發(fā)言的名單,都認真思考提出建議。如1998年10月將在貴陽舉辦第九屆年會,這是20世紀唐代文學學會的最后一次會議,傅先生認為有必要對百年以來尤其是新時期的唐代文學研究進行總結(jié)和前瞻,于是在此前半年就分別寫信給學會的有關(guān)人員商量會議的開法。3月份給我的來信中說:“我想對會議作些改革,不像過去那樣以自己的論文談一談,一般性地議一議,而把重點放在本世紀或近二十年來唐代文學研究的回顧和總結(jié),大家來議一議研究的現(xiàn)狀和不足,將來應從哪些方面著手把我們的唐代文學研究提高一步。題目可以做大的,也可以作小的,可以作理論探討的。最好事先作一些重點約稿(約8—10人)?!卑凑崭迪壬牟渴?,本屆年會上,陳尚君、陶文鵬、陶敏、蔣寅幾位學者分別從唐代文學文獻研究、文學史料研究整理、文學藝術(shù)研究、群體研究和時段研究等方面,對本世紀尤其是改革開放以來的唐代文學研究進行了總結(jié)回顧和前瞻。我也遵照傅先生的指示,在大會作了題為《90年代以來的唐代文學研究回顧》的發(fā)言。傅先生就是這樣以他的遠見卓識不失時機地引領(lǐng)學術(shù)研究不斷向新的目標邁進。

傅先生心心念念、殫精竭慮思考學術(shù)的發(fā)展。1998年3月9日寫來的一封長信中說:

這些年來我與陶敏、吳在慶、賈晉華等合作,想做一部唐代文學編年史,體例是仿《資治通鑒》的形式,按年按月編列文學進展情況,先是幾句話作為綱要式論述,在這之下是材料或某些說明,一是要求言必有據(jù),二是作些補充、闡述?,F(xiàn)在初稿已有,由我一人統(tǒng)稿,工作分量較重。分四卷,即初盛唐卷(約50萬字),中唐卷(約50萬字),晚唐卷(約70萬字),五代卷(約50萬字),總約220萬字。這種編年論述是文學史研究的一種新探索,它不像過去以作家、作品為單元,而以時間流程為線索,讓我們今天可以看到當時文學是怎樣一年一年進展的,而且可以在同一時間內(nèi)(或一年,或幾年)了解作家行蹤的分布,譬如,天寶元年,李白在長安,杜甫在何地,高適在何地,王昌齡……在何地,天寶四年,行蹤線索又有變化,使人像在觀看電視。我不知說清楚沒有。這是我受建國以來,特別是八十年代以來,現(xiàn)當代文學進展的啟示的,我們受到影響、啟示的是時間的流程,而不是某一作家、作品。

信中還說到:

我曾與一些友人商議,搞這樣一部中國文學編年史,上起先秦,下迄清末(1911)。如有這樣一部編年史,將能使人看到中國文學史的具體歷程。唐代還單純,后代有幾種文體并存,更能看出交叉發(fā)展情況,如明代,在吳承恩寫《西游記》時,或湯顯祖寫“四夢”時,其同時,另外一些詩文作家或戲劇、小說家在做什么,如有一個整體文學分布圖,將很有意思,課堂講課時,也更能使學生感興趣?,F(xiàn)在各段大致有人承擔,估計到2002年,可陸續(xù)寫成。但出版社還未最后落實,有的擔心字數(shù)多(總共約1200—1500萬字),有的考慮時間長(交稿要拖四五年),影響評獎等。所以現(xiàn)在做學問也確不易。

看到信的末尾,我不禁啞然失笑,原來這封信“是在人民大會堂內(nèi)寫的,一邊聽政協(xié)委員大會發(fā)言,一邊在座位上寫”。是啊,像傅先生這樣一位視學術(shù)為生命、以傳承學術(shù)為己任的人,怎能不無時無刻心系學術(shù)?

后來,這部由傅先生主編,他與陶敏、李一飛、賈晉華、吳在慶等合著的《唐五代文學編年史》,1998年12月由遼海出版社出版,并獲得國家圖書獎。這部250多萬字的煌煌巨著,以資料“長編”的形式,描繪了一幅唐代文化的全景圖。諸如唐朝的文化政策,作家活動,重要作品的產(chǎn)生,作家間的交往,文學上重要問題的爭論,以及與文學鄰近的藝術(shù)樣式如音樂、舞蹈、繪畫、印刷等門類的發(fā)展,乃至宗教活動、社會風尚等,莫不囊括其中。從而展示了唐代文學發(fā)展的豐富的“立體交叉”的圖景。不僅為研究者提供了豐富的資源,同時可以引發(fā)出一些新的研究課題,是對文學史編寫體例一次極有意義的嘗試。如今,斯人已逝,如果有后繼者按照傅先生生前的規(guī)劃,齊心協(xié)力,在《唐五代文學編年史》的基礎(chǔ)上完成一部跨越整個古代的《中國文學編年史》,傅先生地下有知,亦當含笑于九泉吧?

唐代文學學會于1982年成立之初就創(chuàng)辦了兩種會刊,即《唐代文學研究》和《唐代文學研究年鑒》。前者以刊載會議論文為主,由開始的不定期出版改為兩年一輯;后者每年一輯,反映當年學術(shù)研究成果和信息。定期出版這兩個刊物與定期舉辦年會,都不僅在中國古典文學界是一個創(chuàng)舉,即在整個學術(shù)界也是絕無僅有的一例。

1997年按照傅先生的提議,我接手負責編輯《唐代文學研究年鑒》,一直到2013年我退出學會活動。《年鑒》真實簡明地反映了唐代文學研究歷年的實績和走過的歷程,所以傅先生非常重視《年鑒》的編輯出版。他說:“在當代古典文學研究領(lǐng)域中,《唐代文學研究年鑒》能如此長期堅持下來,是獨一無二的。這也可說是我們的一種學術(shù)奉獻,也給予我們一種精神上的自慰?!?sup>

在將近二十年的時間里,編輯工作一直得到傅先生的親切關(guān)懷和具體幫助。遇到問題向傅先生請教,每一次都會得到他的及時回復。如他收到我第一次編輯出版的《年鑒》(一九九五、一九九六合輯)后,當即來信鼓勵我:“編年鑒為辛苦事,八十年代中期我與陜西師大中文系閆慶生同志合編,吃了不少苦,當時組稿還較易,現(xiàn)在則更難。此事由您挑重擔,我是想了很久的,結(jié)果是好的,這從這一期合輯的目錄中就可看出來。”有一次,《年鑒》來稿中有一篇出自名家的稿件不合要求,不好處理。請示傅先生,他明確回答我:“請你全權(quán)作適當處理,如有事,我來負責?!庇羞@樣體恤下屬又有擔當?shù)念I(lǐng)導,我怎能不心情愉快放心大膽的工作呢?1999年4月14日他來信中又說:“年鑒工作多費你心思,一想起此事,總于心不安。如要我做哪些具體事,請告知?!?/p>

傅先生是這么說的,也是這么做的。他每有新著出版都會寄給我,在扉頁上用清峻瘦硬的字體親筆題寫“明非同志惠正傅璇琮謹奉”字樣。他發(fā)表的文章有時也會寄來,如《燕京學報》新第10期刊有他一篇論文,“恐南方不易見到這一刊物,故將抽印本一份寄上”。傅先生是第八、九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1998年3月寄來政協(xié)第九屆全國委員會第一次會議的首日封,說是“因我參加會議,購買一些,寄幾位學友,以志紀念”。這雖然是一些小事,但任何人只要對傅先生在學界的地位和肩負的重任稍有了解,就不能不被這些“小事”所感動。

還有一次,傅先生聽說江蘇教育出版社策劃了一個唐詩攝影的選題,以詩配畫的形式出版一部唐詩景觀畫冊,他馬上推薦西北大學中文系閻琦教授和我承擔選編唐詩的工作。閻琦當時是分管編輯《唐代文學研究》的學會秘書長。我倆應約分別從西安和桂林飛到南京,與先期到達的傅先生匯合,討論選題。盡管這一項目因出版社的原因擱淺,但傅先生總想為我們做點什么的心意很令我倆感動。在南京的幾天,同傅先生朝夕相處,茶余飯后,談天說地,留下了愉快難忘的回憶。

1999年,傅先生應臺灣新竹大學之邀出任中文系客座教授。在臺期間,深感海峽兩岸有加強學術(shù)交流的必要,遂與臺灣學者共同商定編輯一套叢書,總結(jié)近50年來兩岸學術(shù)研究的成果,以互通有無,取長補短,進一步推進兩岸文學研究深入發(fā)展。決定首先從成果最豐碩的唐代文學研究入手。具體作法是將兩岸50多年來唐代文學研究中優(yōu)秀的、富有代表性的論著選編出來,分別寫成“提要”和“摘要”。全書由傅先生和臺灣著名學術(shù)前輩羅聯(lián)添先生主編,兩岸三地17位學者分別擔任各分冊的主編。經(jīng)過五年的努力,由八個分冊組成的《唐代文學研究論著集成》于2004年11月由三秦出版社隆重推出。其中,閻琦教授和我分別擔任了第三、四冊及第五、六冊的主編。不用問,這也是傅先生提名推薦的。

懷著敬意和感激,我與閻琦教授合寫過一篇文章:《無怨無悔的奉獻卓有成效的工作——記唐代文學學會會長傅璇琮先生》。其中說:“使在他領(lǐng)導下工作的我們感到非常親切,也非常溫暖。”這是我倆有幸跟隨傅先生工作多年的真切感受和由衷之言。

對我們個人是如此關(guān)切、周到,對承擔學會《研究》和《年鑒》出版的廣西師大出版社,傅先生也一直心存感激,多次在年會上表示感謝。還不只一次來信囑我代他向時任社長的黨玉敏先生問好。他還將一套由他主編有可能暢銷的叢書《中國古典散文基礎(chǔ)文庫》交付廣西師大出版社出版。這套書共分八卷(包括序跋、筆記、抒情小賦、書信、游記、記敘文、哲理、史傳),均由該領(lǐng)域的專家注譯,于1999年9月面世。

傅先生在學界享有盛譽,為人卻十分低調(diào),待人尤為謙和。凡同他接觸過的人,無不感受到他的平易、寬厚和真誠。尤其是他不遺余力關(guān)愛提攜后輩,在學術(shù)界有口皆碑。當今成為學術(shù)中堅的不少中青年學者都得到過傅先生的幫助和獎掖,每每提及所受恩惠無不感激莫名。為他人著作寫序是傅先生提攜后進的途徑之一,據(jù)統(tǒng)計竟超過百篇。如此龐大的數(shù)字,連傅先生自己也頗為驚異,說“在當代我們古典文學和文獻學的學術(shù)環(huán)境中,能為人作序有如此之多者,確甚稀見”。這上百位作者中有王世襄、程千帆、啟功、林庚等學術(shù)前輩,更多的是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成長起來的后起之秀。能得到傅先生這樣的大家作序,自然是作者的榮幸,于年輕學子更是莫大鼓舞。但對傅先生來說,卻要付出相當多的時間和精力。他曾經(jīng)說過,為完成一篇不過幾千字的序文,先要通讀全書,有的還須連讀兩遍,并作札記,有時甚至要參閱作者的其他成果方好下筆。如此勞心費力,傅先生卻樂此不疲,他在《唐詩論學叢稿》一書的《后記》中道出了個中原委:“近些年來,一些朋友在出版他們的著作之際,承蒙他們不棄,要我為他們的書寫序。本來,我是服膺于顧炎武所說的‘人相忘于道術(shù),魚相忘乎江湖’這兩句話的,但在目前的文化環(huán)境里,為友朋的成就稍作一些鼓吹,我覺得這不但是義不容辭,而且也實在是一種相濡以沫?!彼运麑⑹珍浟硕嗥蛭牡闹髅麨椤跺δ?,在《前記》中寫道:“我這本書以‘濡沫’為名,也確實是表達我對學界友人學術(shù)成就的贊慕與仰望,從而也體現(xiàn)我們當代真切、具體的學術(shù)交往。”在學術(shù)圈里,傅先生的樂于助人、有求必應是出了名的。他曾經(jīng)說過這樣一件事,某大學教授出了一部書,想請他作序,因與之從未謀面,傅先生不想答應,但見其多次來信,又不便推辭,左右為難。后得知此書由中華書局出版,質(zhì)量應有保障,這才應承下來。傅先生在此書序中提到我的一篇論文,還專門寫信給作者,請他寄一本給我。傅先生曾對人說過:“我是寧可自己為難一點,也不愿意讓別人為難的。”時時處處為別人著想,是傅先生待人接物的一慣準則。在他看似文弱的外表下,卻有著寬容仁愛的博大胸懷。

我深知傅先生時間寶貴,不好意思勞煩他為我作序,但在工作接觸和書信往來中時常能感受他的關(guān)心和鼓勵。我的第一本論文集《唐音論藪》,由貽焮師和曉音師妹分別賜序,出版后不揣淺陋,寄呈傅先生指教,很快收到他的回信:“剛從外地回來,見到你寄來你的新著《唐音論藪》。寄到已有好幾天,怕你久等,只得匆匆忙忙看了陳先生和曉音同志的序,和你所寫的后記。書中的論文我有些是讀過的,有些未讀過,待過些天細讀?,F(xiàn)在奉上短札,謹致謝忱。我非常同意陳先生與曉音同志序中對你治學成就的評價,我覺得你是非常務實,而在務實中有所創(chuàng)新,這在現(xiàn)在極為難能可貴。因為這要花費時間,尤其在目前,要舍得花時間,這非要下決心拋棄一些現(xiàn)實的經(jīng)濟利益不可。確實如你后記所說,當前商品經(jīng)濟大潮,坐冷板凳談何容易?!逼渲胁粌H有肯定,更指明了“在務實中有所創(chuàng)新”的治學門徑。

這以后,我在治學之路上多次得到傅先生的鼓勵。如1997年8月中旬,《文學遺產(chǎn)》編輯部與黑龍江大學中文系在哈爾濱舉辦“二十世紀古代文學研究回顧與前瞻”研討會,我提交了一篇論文。除收入會議論文集,文章還以《談談古典文學的歷史文化研究》為題發(fā)表在《古典文學知識》(1998年第1期)上。傅先生見后來信說:“今日見到《古典文學知識》你的文章,其中幾處提到我,非常感謝,也很慚愧??赡苓€受到57年影響,受壓抑已習慣,遇到對我的贊譽和隆重接待,會感到一種惶恐和不安?!庇钟幸淮?,他寫信給我說:“寄來之對拙著兩種的評述已讀悉,說句真話,非常佩服。要我寫,我也寫不出來。你所寫的,我自己有些也感覺不到。這大約如目前所謂接受美學所說,讀者有時對書中的感受可以超出著者的。”當然,深知傅先生一貫樂于獎掖后進的我不會因此而飄飄然,只是再一次感受到他虛懷若谷的風范及“平生不解藏人善”的高尚品德。

在有幸拜識傅先生的三十多年里,我和許多同輩或更年輕的一些學人一樣,同傅先生建立了亦師亦友的忘年情誼。每次我給碩士、博士研究生講授《唐詩研究》課,都會重點講到傅先生,除了講他堪稱經(jīng)典的著作,他對唐代文史研究的卓越貢獻,還會談到我同傅先生接觸的一些往事和親身感受。所以我的研究生都非常敬佩和熟悉傅先生。我也一直有個心愿,請傅先生來桂林參加研究生答辯或講學,使學生們能夠親聆大師教誨,近距離感受大師風采。但幾次都因傅先生事務纏身未能如愿。

2000年10月10日至14日,李商隱研究會第五次年會在桂林舉行。作為東道主,想請傅先生以唐代學會會長的身份蒞臨指導,這一次傅先生接受了邀請。會議開幕式及學術(shù)報告會都安排了研究生和本科生參加,容納數(shù)百人的田家炳書院學術(shù)報告廳座無虛席,聽眾反應十分熱烈。會議期間,代表們還興致勃勃游覽了靈渠、陽朔、荔浦豐魚巖等名勝,師大出版社黨玉敏社長出面宴請了全體代表,整個會議都進行得很順利。最后一天上午的活動是參觀桂海碑林,事先還特意聯(lián)系了一位最佳講解員。孰料天公不作美,氣溫驟降,仿佛一下子進入了深秋,見代表們衣著單薄,只好請講解員壓縮內(nèi)容。返京后傅先生來信說:“桂林的李商隱會議,較為輕松,也有實效,對廣西師大中文系師生,反映似也不錯。您安排得妥當??上翘靺⒂^碑林,時間太匆忙,天氣又冷,看得不夠,我對此倒是很感興趣的?!?/p>

時隔九年之后,我們再次邀請傅先生來桂林,參加我校古代文學專業(yè)博士生的開題報告,傅先生很高興地答應了。2009年6月1日下午傅先生飛抵桂林,當晚易忠副校長在學校國際交流中心為傅先生接風,師大出版社何林夏、姜革文等領(lǐng)導,古代文學教研室沈家莊、胡大雷教授和我作陪。次日上午舉行博士生開題報告,傅先生對提交的每一份報告都提出了精辟中肯的意見和建議,使在座的研究生們受益匪淺。下午在國際交流中心報告廳舉行講座,題為《唐代文學的文化研究——唐代翰林學士與文學》。這是傅先生晚年的一個重要研究課題,此前已先后出版了總計100多萬字的《唐翰林學士傳論》及《唐翰林學士·晚唐卷》。傅先生介紹了這一研究的主要內(nèi)容,以及自己是如何從史料中提煉出值得思考的文化研究課題來,講座內(nèi)容豐富,言簡意賅,在方法論上尤予人啟迪。講座大約有一個半小時,報告廳里坐滿了研究生,還有人站著聽。主持人還安排了互動環(huán)節(jié),氣氛很是熱烈。

工作圓滿結(jié)束,接下來由我們夫婦陪傅先生旅游。3日清晨,吃過早餐,介山駕車搭載我們直奔陽朔。當日天氣晴好,風和日麗,行駛在繞城高速上,公路兩旁奇峰突兀,連綿不斷,氣象萬千,令人目不暇接。傅先生贊嘆不已。我們徑直來到號稱“山水甲陽朔”的興坪景區(qū),乘船游覽。這是漓江兩岸風光最美的一段,腳下是清澈見底的江水,岸邊的奇峰翠竹倒映水中,清風徐來,宛如畫中游,令人心曠神怡。見傅先生興致很高,我們在九馬畫山等景點給他拍了不少照片。這時,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那是在大約十年前,傅先生惠寄我一冊《當代學者自選文庫·傅璇琮卷》,卷首刊登了“作者近照”。見照片上傅先生身邊竟然放著一只礦泉水瓶子,我半開玩笑地寫信去“提意見”。傅先生回復說:“《自選文庫》前照片是去年在貴陽游湖時所照,來信所提,不禁使人發(fā)笑,好在我這個人沒有地位,不必有什么身份,留一痕跡,也就算了。”這一次,我見給傅先生拍的照片效果不錯,建議以后出書采用,他答應了。第二年,收到《北京社科名家文庫》傅璇琮自選集《治學清歷》一書,果然用了其中的一張照片,傅先生還在旁邊手寫了“2009年6月上旬于桂林”幾個字,這是后話。

游罷上岸,在附近的農(nóng)家小院吃過午飯,返回陽朔,下榻君豪酒店。稍事休息,便到具有中西文化交融特色的西街漫步,傍晚挑選了一家菜肴比較清淡的小店用餐,一張張餐桌就擺放在街上,我們邊吃邊聊,很是愜意。暮色降臨,華燈初上,我陪傅先生前往景區(qū)觀賞張藝謀導演的大型實景山水演出《印象劉三姐》。這一天的行程對傅先生來說或許身體會有些疲勞,但精神絕對是難得的放松,因為他很開心地對我們說,以后還要再來。第二天上午傅先生將離桂返京,吃完早餐我們便直奔機場。我倆看著傅先生辦完手續(xù)過了安檢,方揮手而別。下午4點多打電話去問,知傅先生已安全到家,這才放心。傅先生這一次的桂林之行,堪稱圓滿,我也為自己了卻多年的一個心愿而感到十分欣慰。

傅璇琮先生駕鶴西去,使學界失去了眾望所歸的領(lǐng)袖,廣大學人失去了可敬可親的良師益友,但他的令名和功績將永垂青史。他獨標高格的著作,勤奮嚴謹?shù)闹螌W精神,高峻清正的學術(shù)品格及誨人不倦的道德風范,猶如一座座巍峨的豐碑,將永遠被后人仰望和崇敬。傅璇琮先生永垂不朽!

完稿于2016年3月4日

  1. 《光明日報》,2016年1月24日。
  2. 《光明日報》,2016年1月26日。
  3. 《唐代文學研究年鑒》(一九九九),第15頁。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5月。
  4. 《傅璇琮學術(shù)評論》第24頁,寧波出版社,2007年7月。
  5. 《濡沫集·前記》,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3年5月。
  6. 臺灣文史哲出版社,1995年9月。
  7.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年8月。
  8. 遼海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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