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俊義是怎樣聰明起來的
在《水滸》的讀者中,大概很少有認為盧俊義是個聰明人的吧。
這種感覺沒錯。不過,常言道“吃一塹長一智”,人總是在不斷變化的,何況盧員外的天資本來就不低呢!越往后讀,我就越要不自已地贊嘆:盧俊義真是越來越聰明了!
原本不笨的盧員外
金圣嘆讀到盧員外那一章時說,“盧俊義傳,也算極力將英雄員外寫出來了,然終不免帶些呆氣”。此種意見堪稱代表了眾多讀者的看法。
想想也是,一個大男人,空有萬貫家財和一身武藝,竟然于不知不覺間讓管家給自己戴了綠帽子,梁山吳用不過略施小計,即令其墮入彀中……
但實事求是地說,這幾件事雖然很讓盧俊義失色,卻與他個人的天分沒什么關(guān)系。試想他既在北京大名府能夠成為“第一等長者”,光靠棍棒功夫就能夠奏效的嗎?此人平素之八面玲瓏、巧與各色人物周旋,從他享有的家財和聲譽,就完全可以想象得到。有一個細節(jié)很能說明問題:他雖然著了吳用的道兒,真以為有什么血光之災(zāi),要出去暫避一避,但就是在這避禍中間,他還好整以暇,要管家李固“覓十輛太平車子,裝十輛山東貨物”,順便做一趟買賣呢。此人之精明老練、長袖善賈不是躍然紙上嗎?
探究盧俊義之所以在李固、吳用面前吃了那么大的虧,根本原因不在于他的智商低下,而在于他的驕傲。其實,正是因為他的武藝那么高,生意做得那么好,人脈那么深厚,前半生太過順利,所以他總是視天下人若無物。除了不可預(yù)知的老天,他不相信世界上還有誰能對自己構(gòu)成什么威脅,自以為真是“人莫予毒”。
一個過于驕傲的人往往聽不進逆耳忠言,所以燕青好心救主反倒還挨了打;一個過于驕傲的人會有一種自戀癥,常常對自己的判斷達到迷信的程度,超出自己判斷以外的都難以被他接受,所以李固和盧俊義娘子在員外眼皮底下偷情,可能連一般人都瞞不了,卻偏偏能在盧員外這里輕易遮掩過去;一個過于驕傲的人,還常常低估別人,對迫在眉睫的危險視而不見,所以,吳用不過略施小技,就讓這個夸口要“把賊首解上京師請功受賞”的人跌進了陷阱。
驕傲的人往往并不笨,但只有碰得頭破血流的時候,他才會清醒起來,并逐步把智商恢復(fù)到起始水平。盧俊義顯然就是這樣。
栽了跟頭之后
盧俊義心雄萬夫,不可一世,可惜他錯看了自己的對手。
“蘆花灘上有扁舟,俊杰黃昏獨自游,義到盡頭原是命,反躬逃難必?zé)o憂。”這是吳用題在盧俊義家墻壁上的四句藏頭詩,合起首四字就是“盧俊義反”。這詩是極劣的,符合吳用三家村學(xué)究的身份,藏頭詩的勾當也平庸無奇,盧俊義之所以上當,原因正在他的驕傲。我們看他與梁山群雄惡斗,一口一個“毛賊”“草寇”,真是鄙視已極,他根本不會想到,自己很早就已經(jīng)是別人張弓待捕的獵物。
吳用的詩雖然粗劣,但縱觀梁山計誘盧俊義的前后過程,卻不能不說,其心計之巧妙深沉,計謀之環(huán)環(huán)相扣,真是嘆為觀止。尤為奇妙的是,梁山捉了盧俊義后,為了讓這個決心“生為大宋人死為大宋鬼”的人反水,將盧的家人提前釋放,卻又和最初的“盧俊義反”的反詩相呼應(yīng),終于將盧俊義逼到了非上梁山不能存身的絕境。
盧俊義當然不是笨人,可在吳用這樣的對手面前,卻終嫌略低了一等,何況他起初還那么輕敵驕傲呢!
盧俊義栽了一個大大的跟頭,差點斷送了性命,等他二度上梁山時,其誠惶誠恐之心情是可以想見的。下棋的人都知道這樣一個規(guī)律,一個起初看不起任何人的棋手如果突然“脆敗”給某對手,即使按棋力他并不差,即使這只是他第一次失敗,其原本繃得滿滿的自信心也會在那個對手面前完全崩潰,以致一蹶不振。栽了跟頭的盧俊義幾乎就是這樣。我們看他二度上梁山,語氣真是謙卑到了極點,什么“救拔賤體,肝腦涂地,難以報答”,什么“但得與兄長執(zhí)鞭墜鐙,做一小卒,報答救命之恩,實為萬幸”,與他第一次被賺上山,那種“要殺便殺何得相戲”“盧某要死極易要從實難”的英雄氣概相比,何啻天壤!
也許有人說盧俊義的這種感激涕零全出真誠,因為沒有梁山的出兵,他就會死在大名府。但再深入地想一下,如果一開始就沒有梁山,管家李固再怎么和員外娘子勾搭,再羨慕員外家產(chǎn),再有能量,風(fēng)頭又怎能蓋過盧俊義這堂堂“第一等長者”,把他置于要掉腦袋的境地呢?沒有梁山吳用的那個連環(huán)妙計,以盧俊義的武藝和聲威,李固始終只能在其卵翼下討生活,充其量利用員外的粗心大意,偶爾私會私會員外娘子罷了。我不相信,盧俊義經(jīng)過人生的大變故之后,痛定思痛,會一點兒也不清楚其中的恩怨曲直。
盧俊義的極度謙卑也許只能說明一個問題:他開始學(xué)會認識自己,并已經(jīng)能夠正確認識對手。在知己知彼之后,他的謙卑只是一種生存策略罷了。
良賈深藏若虛
對自己和對手有了深刻認識的盧俊義逐漸聰明起來。他成了深藏若虛的“良賈”。
他的第一個表現(xiàn)聰明的行動是拒當梁山泊主。盧俊義二度上梁山,差點被人推上梁山泊主的寶座。擁戴他的不是別人,正是雖然尚未名正言順登基,而實際上已成為梁山地頭蛇的宋江。面對宋江的擁戴,盧俊義以一副極為謙卑的態(tài)度,堅決拒絕。須知此時的盧俊義對宋江還全不了解,還沒有像后來那樣經(jīng)常目睹宋江讓位好戲的機會,也就是說,宋江當時的推戴,于盧俊義來說完全是一個猝不及防的動作,盧俊義還來不及深思熟慮,摸清宋江的動機,面對突然變故,他的反應(yīng)只是一種本能。而這種本能的反應(yīng)在當時的情況下堪稱得體極了,也恰好說明盧俊義的智商已經(jīng)恢復(fù)到了正常水平。
他的第二個表現(xiàn)聰明的行動是在生擒史文恭之后,盡管握有了履行老天王遺囑的最大本錢,卻仍然拒坐第一把交椅。晁蓋遺囑說得很清楚,誰能擒得射死他的便為梁山泊主,所以,盧俊義榮登正位也是名正言順,若是一個驕狂、頭腦簡單的人面對這種局面,只怕連幾句謙虛推讓的話都不肯說,便會急吼吼、大咧咧地坐上第一把交椅。但經(jīng)過慘烈人生變故的盧俊義畢竟成熟起來了,他怎會不明白自己的處境呢?吳用使眼色慫恿眾位兄弟鬧風(fēng)潮,好像生怕盧俊義不知深淺真登了大位,其實完全是多余的。自己有多少力量,別人有多少力量,本來是一目了然的事,還用得著靠鼓噪來向盧俊義宣示嗎?
他的第三個表現(xiàn)聰明的行動是順遂宋江之意,進行一場“奪鼎之戰(zhàn)”,而又輕易讓宋江取勝。宋江、盧俊義各領(lǐng)一軍各攻一城,以此來決定誰做梁山泊主,這本來是宋江的主意,是宋江巧妙避開晁蓋遺囑的制約,給自己找的一個臺階。如果盧俊義不能窺破這層深意,真以為這是決定主位歸屬的公平的戰(zhàn)斗,拿出十足精神和全副本領(lǐng),贏了宋江,那豈不是斷了宋江的退路?在江湖社會中,自己沒有強大的班底,卻偏偏把羽翼眾多實力雄厚的對手逼到了絕境,那簡直是在找死。以前那個只知做生意發(fā)財?shù)谋R俊義看來也對江湖有了頗深的認識,他同意去和宋江比拼,只是在做順水人情,因為宋江需要有這么一個對手。而宋江更需要用一個對手的失敗來證明自己智略過人合乎天意,所以盧俊義放任本來歸自己使用的吳用去給宋江獻計,甚至當那個善使飛石傷人的張清在他陣前囂張時,這個勇冠三軍的盧俊義似乎也從沒想到親自上陣,挫其兇鋒。在整個奪鼎之戰(zhàn)中,盧俊義給人的印象是太消極太敷衍,只是很少有人想到在消極敷衍的背后,隱藏著深刻的人生智慧。
他的第四個表現(xiàn)聰明的行動是貴為第二把手,卻對權(quán)力被攘奪的現(xiàn)實視而不見。盧俊義雖名為二把手,卻沒有什么實際權(quán)力,宋江和吳用才是梁山的權(quán)力中樞,關(guān)于這一點,我在《梁山泊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一文中還將細加分析??梢哉f,在梁山這個江湖組織中,盧俊義基本就是一個花瓶,而看樣子盧俊義對自己充當?shù)慕巧稽c兒也不在意。對一個原本心雄萬夫的男人來說,這是需要忍功的。在這一點上,盧俊義有點像那個霹靂火秦明,在深刻地認識了自己和對手之后,都不得不深深將自己本能的一面隱藏起來。相比之下,盧俊義的難度似乎更高一些,因為他終究還是名義上的二把手,需要經(jīng)常在臺面上活動,注意的人也更多。一個人裝著對權(quán)力被攘奪的現(xiàn)實不以為意很容易,但要演得出神入化,讓人家不以為你是偽裝,就很困難了。盧俊義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他的第五個表現(xiàn)聰明的行動是越來越不顯山露水。有論者說盧俊義上梁山后,除了生擒史文恭一役,幾乎沒什么優(yōu)異的表現(xiàn)和突出的貢獻,殊不知這正是盧俊義的高明之處。本來就是別人疑忌的對象,如果時時處處出風(fēng)頭,會有什么好處呢?不僅僅是置身江湖,在中國,很多時候,平庸才是你最好的保護色。盧俊義的江湖閱歷越深,他就會越來越聰明。
梁山以兩位領(lǐng)導(dǎo)人的名號樹著兩面大旗,一面“山東及時雨”,一面“河北玉麒麟”,不知當日那個韜光養(yǎng)晦的盧員外看到迎風(fēng)招展的這面大旗時,究竟會泛起怎樣的思想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