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本書最初名為Ein moderner Mythus:Von Dingen, die am Himmel gesehen werden(蘇黎世、斯圖加特,1958),作者題贈“致建筑師Walter Niehus,感謝他促使我寫成這本小書”。后來,此書正文后又增加了一篇簡短的“附記”,并由R.F.C.Hull譯成英文,以現名出版(倫敦、紐約,1959)。現版本在此基礎上略有校訂?!⒕幷摺?/p>
英文第一版序言
當今世界范圍內關于飛碟的傳言,作為一個問題呈現在心理學者面前,其挑戰(zhàn)性源自多個方面。首當其沖的、顯然也是最重要的一個疑問便是:它們究竟是現實的存在呢,抑或僅僅是幻想的產物?關于這一點,至今尚無確切的答案。假如飛碟是一種真實存在物,那么它們究竟是什么?如果它們僅屬于幻想,那么上述的傳言又何以能夠存在?
關于后一點,作者獲得了一個有趣而相當出人意料的發(fā)現。1954年,我曾為一家瑞士周刊“Die Weltwoche”撰寫了一篇文章。在該文中,盡管我對一大批堅信UFO確實存在的航空專家鄭重其事的意見表現了應有的尊重,但總體來說是表達了一種存疑的態(tài)度。到了1958年,這篇專訪不知怎的突然被全球新聞界發(fā)掘出來;于是乎這條“新聞”如同燎原的野火,頃刻間由地球的這一頭傳到另一頭,遍布了整個世界——只可惜它是被扭曲的。他們斷章取義地引用我的話,把我說成一個相信飛碟存在的人。我在合眾社發(fā)表了一則聲明,闡述自己的真實意見;然而這一次卻不見什么回應:據我所知,除了一家德國報紙之外,沒有任何人注意到我的聲明。
這件事給予我一個相當有趣的教訓——既然報界的舉動可以視為全世界意見的某種采樣標本(如同蓋勒普民意測驗一樣),那么我們只能得出結論說,那些傾向于肯定UFO存在的新聞是受到歡迎的,而持懷疑態(tài)度的新聞則似乎不得人心。相信UFO是真的,這便迎合了大眾的心意;倘不相信這一點,便會受到冷落。這種情形給人留下一個印象,即在全世界范圍內存在著一種相信飛碟存在、希望它們當真存在的傾向,而新聞界則在無意中助長了這種傾向。除此之外,他們對于該現象并無情感共鳴。
這件引人注目的事實本身,當然令心理學家們備感興趣。人們?yōu)楹胃鼧酚诳吹斤w碟的真實存在,而不是相反?在以下的篇幅中,我便嘗試回答這一問題。我在行文中舍去了累贅的腳注,只在有限的幾處加注,供有興趣的讀者參考。
C. G.榮格
1958年9月
前言
要對當代事件的意義做出正確評斷是很困難的,其中,莫大的危險在于我們的判斷始終逃不脫主觀的局限。故而我完全了解,把自己關于當前某些事件(在我看來它們很具重要性)的個人見解公之于眾,說給那些有足夠耐心聆聽的人們,將要冒著多么大的風險。我這里所指的,就是那些由全球各個角落傳到我們耳邊的報告,風傳著有一種叫做飛碟(Flying Saucers, soucoupes, disks)或“UFO”(Unidentifed Flying Objects,不明飛行物)的圓形物體,在大氣的對流層和同溫層中倏然穿行來去。這些傳言,或者這類物體可能的實際存在與否,在我看來具有如此重大的意義,令我感到不得不發(fā)出一點示警的聲音,就像從前那一連串對歐洲來說醞釀著致命后果的事件發(fā)生的時候一樣。我知道,這次和以前一樣,我的個人的聲音實在太過微弱,不足以傳到多數人的耳朵里。論到我的動機,并非僅僅出于自以為是,而是出于我作為一名精神病學家的良心,它驅使我履行自己的責任,讓那些肯于傾聽我意見的少數人做好準備,以便去迎接那即將發(fā)生的、與一個時代臨近終了的階段相符的變故。正如我們在古埃及的歷史中所看到的,這些事件乃是占星學上每一個“大月(Platonic month)”即將結束、新的“大月”即將開始時所常見的人類心理波動的外在表現。顯然,它們是心靈的優(yōu)勢遺傳物(dominants)、原型,或舊時所謂“眾神”之整體的星移斗轉;作為結果或與之相伴的,便是集體心靈的持久轉化。這種轉化發(fā)端于歷史時代的長河,最初在金牛座時代與白羊座時代交替之際顯出蹤跡,隨后又在白羊座時代到雙魚座時代的更嬗時期(后一時代的初期恰逢基督教的興起)有所表現。如今,我們又面臨著春分點即將移入水瓶座的重大轉變時期了。
其實,上面的這類想法不僅極為不受歡迎,甚至險險接近于那些專門從事解讀世界變革或其他“兆象”的人們蒙翳頭腦中所產生的雜亂幻想——可是,我若試圖將這一事實向讀者隱瞞,那便是愚妄了;我必須去冒這個風險,即使這意味著我好不容易獲得的誠實、可靠而且具備科學判斷能力的聲譽即將毀于一旦。我可以向諸位保證,我在這么做的時候心情決不輕松。坦白地說,我在為所有那些對于此處探討的事件毫無準備、以致會在事到臨頭之際因其不可解的性質而驚惶失措的人們擔心。就我所知,至今還沒有人感到有必要研究并闡明上述可預見的星相學變化可能引起的心理后果;既然如此,我便認定自己有責任在這方面盡一己之力。我自愿承擔起這個吃力不討好的任務,而內心早已知道:憑我的這把“鑿子”,可能根本無法在人心的“堅硬磐石”上刻下任何的印痕。
一段時間以前,我曾就所謂“飛碟”的性質發(fā)表過一則聲明。我所得出的結論與前美國空軍UFO調查項目小組負責人愛德華·J.魯佩爾特(Edward J.Ruppelt)先生的結論完全一致,那就是:人們看到了某種東西,卻不知道它們究竟是什么。對于這些東西,要在頭腦中形成任何正確的概念,就算不是完全不可能,也是相當困難的;因為這些東西的活動形態(tài)并不像某種實體,倒像是沒有重量的縹緲思緒。迄今為止,除了有雷達曾偵測到某些類似物體的情形,尚無任何經得住辯駁的證據能表明UFO的切實存在。我曾與雷達研究領域的一位專家馬克思·克內爾(Max Knoll)教授討論過此類偵測結果的可信度。他的見解并不令人鼓舞。然而,似乎的確存在一些經過確證的事例,在人眼觀察到UFO的同時又有雷達波記錄顯示。我在此要提請讀者注意凱伊霍的幾部著作,所有這些書都是以官方材料為基礎,并著意回避了其他出版物中的各種無稽揣測、天真想法或者明顯偏見。
十年以來,UFO真實存在與否,始終是個未解的疑問。盡管這期間持續(xù)積累了大量的觀測材料,但是并沒有形成傾向于任何一方的具有必要明晰度的結論。懸疑的時間越長就越可能說明,這種一望而知的復雜現象,有著某種極其重要的心理成分的參與,并擁有可能的物質基礎。這并不奇怪,因為我們所研究的這種表面上的物理現象,一方面以其經常性的顯現而聞名,另一方面卻以其奇異、未知且著實矛盾的性質而引人注目。
這樣的一個對象,較其他任何事物更能勾起來自意識和潛意識的幻想;其中,前者會引發(fā)更多推理性的猜測和純粹的虛構,而后者則提供了與此類撩人遐思的觀點如影隨形的神話背景。如此一來,便會形成一種狀況:一個人哪怕擁有世上最出色的意志,仍然常常既不曉得,亦無從發(fā)現究竟是感覺在先而后造成了幻象,還是相反——源自潛意識的幻想以虛影和幻象侵入了意識頭腦。過去十年間我所掌握的材料,對兩種假說均提供了支持。在第一種情形下,某種客觀上真實的物理過程為相伴而來的神話打造了基礎;在第二種情形下,是某種原型創(chuàng)造了相應的幻象。除了以上兩種因果關系,我們還必須增添第三種可能性,也就是某種“同步的”關系,亦即非因果關系的、意味深長的巧合——自古林克斯(Geulincx)、萊布尼茨(Leibniz)和叔本華(Schopenhauer)時代以降,這個問題始終占據著人類的腦海。這種假說對于原型心理過程的相關現象有著特殊的影響。
作為一名心理學者,我沒有資格在UFO切實存在與否的問題上做出任何有用的貢獻。我只能對確乎存在的此事的心理層面予以關切,故而在下文中,我所討論的幾乎純粹是與之相伴的心理現象。
一、作為流言的UFO
那些關于UFO的報告中所講的事,不僅聽來令人難以置信,而且似乎公然違背了我們關于物質世界的一切基本假定,因此,很自然地,一個人的最初反應便是全然排斥、徹底地否定。我們會說,那肯定只是一些幻覺、幻想和謊言。報告這種事情的人——主要是航空公司的飛行員和地勤人員——他們肯定是腦子出了毛??!更為糟糕的是,這種故事大多數來自美國,那個喜歡夸大其詞、鐘愛科幻小說的國度。
為了迎合這種自然的反應,我們最初難免會把關于UFO的報告簡單地視為一種流言,也就是說,把它看做一種心理產物,并由此推得憑著分析型思維方式足以推得的所有結論。
這樣看來,在那些持懷疑論的人們心目中,關于U F O的報告可能就像一個全世界都在傳講的虛構故事,但又和普通的流言不同,它是以幻象作為表現形式的,或者,也許最初它是由幻象而來,現在又因幻象得以維持其生命力。我把這種相對罕見的變體,稱之為幻象流言(visionary rumour),它與集體幻象(collective visions)之間存在著密切的親緣關系。在歷史上圍困耶路撒冷的十字軍戰(zhàn)士、一戰(zhàn)期間駐扎于蒙斯(Mons)的部隊,以及葡萄牙法蒂瑪(Fatima)地方那些對教皇無比虔敬的信徒等等,都曾經歷集體幻象。除了集體幻象之外,還存在一些有記載的事例,其中一個或多個當事者曾親眼看見了某些實際上并不存在的東西。例如,我曾參加過一次唯靈論者的降神會,在場的五個人當中,有四個都看見靈媒的腹前飄浮著一個好似月亮的物體,而那第五個人就是我。他們向我指示那物體所在的確切位置,并且對于我怎么會毫無所見表示完全無法理解。我還知道另外三個例子,也是有人清清楚楚地看見了某物(其中兩個例子是二人同時看見,另一個則是一人單獨看見);而事后經過證明,此物并不存在。這三個例子當中的兩例,就發(fā)生在我的直接觀察之下。就連那些精神十足健全、對自身感官擁有完全控制力的人,有時也會看見一些子虛烏有的東西。我并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這種情形。它們很有可能并不像我想得那么罕見。我們通常對“自己親眼所見”的東西往往并不再加以查驗,所以即使它們實際上并不存在,我們也無從得知。上述可能性相對較小,但是我之所以提到這種情形,是因為在UFO這種非同尋常的事情上,必須把各個方面都考慮周全。
幻象流言與普通流言有著顯著的區(qū)別。普通流言的散播,只需要大眾的好奇心和聳動煽情的炒作就可以了;而幻象流言存在的第一要件,永遠是一種非同尋常的情感。然而,由這種情感的加劇而形成幻象和感官錯覺,卻是來源于更強的刺激,因此發(fā)自更深的源頭。
關于UFO傳說的最初端倪,發(fā)軔于二戰(zhàn)最后兩年人們在瑞典上空所見的神秘拋射體——這當然被說成是蘇聯人的作為——還有關于“火焰戰(zhàn)機”的報告,所謂“火焰戰(zhàn)機”就是與德國上空的盟軍轟炸機群相伴出現的光球[Foo是法語詞feu(火)的諧音];此后,在美國有人見到了奇異的“飛碟”。由于人們既不可能找到飛碟在地球上的基地,也不能解釋它們在物理學上的奇特之處,于是很快引來了有關其地球以外來源的猜測。發(fā)展到這一步,這一傳言又與二戰(zhàn)前夕美國國內爆發(fā)的一場心理大恐慌掛起鉤來;那場恐慌源自一出由H·G.威爾斯(H.G.Wells)小說改編的廣播劇,講述火星人入侵紐約,造成人類的大潰退,導致車禍無數的故事。顯然,該劇恰恰暗合了戰(zhàn)爭迫在眉睫之際潛伏于人們心中的情緒。
上述流言緊緊抓住外星入侵這個主題,并把UFO解讀為來自外太空的智能生物所操縱的機器。那些宇宙飛船看似全無重量的飛行姿態(tài),及其智慧的、有目的性的運動,被歸因于外星入侵者們高超的技術知識和能力。由于他們沒有給人類帶來損害,也克制了任何敵意舉動,因此人們便認為他們在地球上的出現乃是好奇心所致,或者是出于航空勘察的需要。另外,人們還發(fā)現人類的飛機場和原子設施似乎對他們具有特別的吸引力;于是有人得出結論說,地球人在原子物理學與核裂變方面所取得的危險進展,已經引起了鄰近星球居民的某種不安,他們認為有必要從空中對此進行更精確的考察。如此一來,人類便感到自己正在受到來自外太空的監(jiān)視和偵察。
這些傳聞引起了官方的莫大關注,以至美國軍方特別成立了一個局,專門來收集、分析和測評一切與此相關的觀測結果。法國、意大利、瑞典、英國以及其他一些國家,也有同樣的舉措。魯佩爾特的報告公開發(fā)表之后的一年里,有關飛碟的媒體報道似乎逐漸有銷聲匿跡的苗頭。顯然,這方面的內容已經不再是“新聞”了。不過,人們對UFO的興趣和目擊UFO的次數,實際上或許并沒有減少;這一點有事實為證:前不久便有媒體報道,一位美國海軍上將曾倡議在全美范圍內建立UFO俱樂部,用來收集關于飛碟的報告并對其進行周密的研究。
據傳聞中講,UFO的外觀通常呈凸透鏡形狀,不過也有橢圓形或雪茄形的;它們能發(fā)射多種顏色的光芒,或發(fā)出金屬似的輝光。由靜態(tài)位置觀測,它們的飛行速度可以高達每小時一萬英里左右;有些時候,它們的加速過程是如此之快,以至超出了人類生理功能的耐受極限,假如操縱它們的是某種與人類相仿佛的生物,那么其駕駛員必定會在瞬間死于這種加速。在飛行當中,它們急轉的角度極為特別,只有毫無重量的物體才做得出這種動作。
UFO的飛行姿態(tài)很像昆蟲。在飛行當中,它們可以突然懸停在某個令其感興趣的對象上空,就這樣停留很長時間,或是好奇地繞著后者飛,然后又同樣突然地急速離開,循著其特有的曲曲折折的飛行軌道去發(fā)現新的目標。因此,人們不會把UFO混同于隕星或所謂“逆溫層”的反射。據稱它們對人類的機場和與核裂變有關的工業(yè)設施表現出興趣,但是這一點并不總能得到證實;因為它們也曾現身于南極地區(qū)、撒哈拉地區(qū)和喜馬拉雅山區(qū)。就其偏好來講,盡管近期報告顯示,UFO也在歐洲和遠東地區(qū)頻繁現身,但它們似乎更多地出現在美國。沒有人真正了解它們究竟在尋找什么,或者想要觀察些什么。我們的飛機似乎激起了它們的好奇心,因為它們常常朝著我們的飛機飛來,或者追蹤飛機。不過,它們也有回避飛機的時候。它們的航行看不出有什么系統(tǒng)性。它們的行為表現更像是一些到鄉(xiāng)間隨興漫游的觀光客,這里看看,那里停停,興趣變幻不定;過一會兒,又不知為什么突然拔高躥起,沖上極高的高度,或者在惱火的人類飛行員面前,上演一串串雜技般的飛行動作。有些時候,它們看起來直徑足有500碼,另外一些時候又似乎只有街頭的路燈那么小。還有一些龐大的母飛碟,能從腹內釋放或回收多個小飛碟。據說,這些飛碟既有由“人”直接操縱的,也有“無人操縱”,即遙控型的。傳聞還說,飛碟中的“人”,身高約有三尺,長相與人相似;但是也有說他們長得全然不像人類的;還有一些報告則描述說,那是一些身高15英尺的巨人。這些生物光臨地球的目的,是要謹慎地考察這個星球,并小心回避與人類的一切遭遇;一種更兇險的可能性是,他們在暗中偵察著陸地點,打算將來把在其他星球上面臨生存困境的居民安置到這里,對地球實行強制殖民;由于他們對地球的客觀條件沒有把握,又害怕受到未知的感染,所以暫時不敢直面地球人或者嘗試登陸地球,盡管他們擁有的可怕武器足以滅絕地球上的人類;除了擁有技術上的明顯優(yōu)勢之外,在智慧和道德方面他們也大大超出地球人,因此從另一方面講,他們也有能力拯救人類。自然,傳聞中也有關于飛碟著陸的故事。飛碟上的生物不僅曾近距離地出現在地球人的視線以內,他們甚至還曾試圖擄走地球人。就連凱伊霍這樣一位值得信賴的人也告訴我們說,在巴哈馬群島附近海面上,曾有一個由5架飛機組成的空軍飛行中隊外加一架大型水上飛機,被UFO母飛碟吞入腹內,遭攜掠而去。
讀著此類報告及其附帶的書面證據,令人不由得心驚膽戰(zhàn),汗毛豎立。再考慮到已知的用雷達追蹤UFO的可能性,我們就集齊了一部天字第一號“科幻小說”的所有必要成分。每個以自己擁有的健全常識而自豪的人,都會有種公然遭受挑戰(zhàn)的感覺。因此,在這里我就不再深入討論上述傳聞所引發(fā)的種種嘗試性的解釋了。
就在我寫作本文的同時,又有兩篇相關文章幾乎同時出現在美國的多家主流報刊上,它們清楚地體現了當前關于UFO問題的認知局面。第一篇文章是關于目睹UFO事件的最新報道,當事人是一名航班飛行員,當時他的飛機正飛往波多黎各,機上載有44名乘客。他正在海面上飛行,忽然看見一個“火球似的物體,冒著發(fā)綠的白光”,那東西高速地向他飛來。開始他還以為那是一架噴氣式飛機,但很快就看出那是一個非同一般的、未知的物體。為了避免與之沖撞,他將飛機陡然拉升,結果機上乘客紛紛撲跌,彼此相撞。有4人受傷,需要住院治療。當時,同一航線上距此300英里范圍內還有7架飛機在飛行,這些飛機的駕駛員都看見了那個奇異物體。
另外一篇文章題為《美國專家明言飛碟不存在》。國家航空咨詢委員會(NACA)主任德萊頓(Dryden)博士在文中明確表態(tài)說,UFO根本不存在。德萊頓博士毫不含糊的懷疑論態(tài)度令人不由得頓生敬意;他以堅決的態(tài)度傳達了一些人心里的感受,認為這種荒謬傳聞是對人類尊嚴的一種冒瀆。
如果我們稍微閉一閉眼睛,將某些細節(jié)略去不看,就可能站到以德萊頓博士為代言人的大多數人所持的理性立場上,把數以千計關于UFO的報告以及隨之而來的喧囂視為一種幻象流言,從而給予其相應的對待。我們可以把這一切現象客觀地歸結為一批著實令人印象深刻的錯誤觀察和結論,并有主觀心理假定投射于其上。
然而,如果說這是一種心理投射(projection)的情形,那就必定存在著造成這種情形的心理病因(psychic cause)。像UFO這樣一種影響遍及全世界的東西,你不能說它是純粹的偶發(fā)事件,內中全無意義可言。既然有成千上萬的人站出來作證,其背后必有同樣廣泛的因由背景作為支撐。當這類聲明在現實中已然遍地開花,我們就只能據此事實來認定:與其相應的動機,也必定遍布各處。盡管幻象流言可能由各種各樣的外在情況所引起,或是由其相伴,但它們卻主要建筑在一種無所不在的情感基礎之上;具體說來乃是一種普遍見于全人類的心理情境。這種流言的心理基礎是一種情感上的不安(emotional tension),其原因來自某種集體性的痛苦或危險,或某種至關重要的心理需求。上述狀況無疑存在于今天的世界,鑒于蘇聯的政策及其至今尚不可預知的后果,全世界現今正籠罩在一種緊張氛圍之中。同樣,從個人角度講,只有當一個人遭逢心理上的分裂,即他的意識態(tài)度與相對的潛意識內容之間產生了裂隙之時,才會出現諸如此類的離奇信念、幻象、錯覺,等等。正因為意識頭腦不了解這些潛意識內容,因此面對著一種似乎絕無出路的局面,這些奇異的潛意識內容無法直接被意識頭腦整合,但在尋求著一種間接的自我表達,于是便產生了那些出乎意料的、看似無法解釋的觀點、信念、幻覺、幻象,等等。任何一種不同尋常的自然事件,如流星、彗星、“血雨”、雙頭牛犢及其他類似的發(fā)育異常的案例,都可以被解讀為不祥之兆或者上天的兇示;許多人可能在各自獨立的情況下,甚至在同一時刻看到某些非現實存在之物。另外,多個個體的聯想過程,常常在時間和空間上相互平行共生,其結果就是,不同的人會在同時各自獨立地產生同一個新想法。這樣的事例在歷史上曾經不止一次地發(fā)生過。
此外,還有更多由同一集體心因造成相同或相似結果的例子;也就是說,其造成的視覺幻象和詮釋完全相同,而且這種事每每發(fā)生在那些對此類現象最無準備,也最不可能相信它們的人身上。這個事實給那些目擊者的敘述平添了一重特別的可信度:相關報道通常都會強調,該目擊者的話無可懷疑,因為此人在大家心目中素來都不是一個想象力活躍或者輕信的人;相反,人們都知道,他具有冷靜的判斷力和批判的理性態(tài)度。恰恰是在此種情形之下,人的潛意識才不得不訴諸于特別激進的手段,以便令其內容得到感知。投射就是這樣一種最為生動的手段,潛意識將它的內容推延到某件外物之中,通過外物的反射揭示出先前潛意識中隱而不露的東西。生活中處處可見投射機制在發(fā)生作用:在精神病人身上,在迫害意念與幻覺當中,在“只看見弟兄眼中有刺,卻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的所謂正常人的身上,還有一種極端情形,那就是在政治宣傳當中。
我們說,投射有著不同的域界,其劃分依據在于它是僅僅發(fā)自個人情境,抑或是發(fā)自更深層的集體情境。個人的潛抑(repressions)和我們未能察覺的內容會表現在我們近邊的環(huán)境和我們的親友圈子里。而集體內容,比如宗教、哲學、政治和社會沖突,則會選擇其相應的投射載體——共濟會員、耶穌會信徒、猶太教信徒、資本主義者、布爾什維克主義者、帝國主義者,等等。在當今世界危機重重的局面下,當人們開始感到一切都已危若累卵之際,創(chuàng)制投射的幻想便高高超越了這個世界的組織和勢力,轉向了天空和星際空間,即往昔執(zhí)掌著人類命運的眾神所居的星座那里。我們身處的現實世界已經分裂為兩半,沒有人知道向何處尋求有益的解決之道。就連那些向來想不到宗教問題會成為關乎其自身的大事的那些人,現在也開始就一些根本問題認真地捫心自問了。在這種狀況下,如果公眾當中從來不問自己任何問題的那一部分人也受到了“異象”的造訪,并親歷某種廣泛傳播的、被一些人真誠信奉而被另一些人斥為荒謬的神話;那些在誠實方面向來無可指摘的目擊證人宣稱他們“親眼看見”天上出現了神跡,而他們所經歷的奇妙之事是超出人類理解能力的;應該說,這種事情的發(fā)生一點都不令人驚訝!
所有這一切報告非常自然地引來了一片要求解釋的喧嚷。起初有人試圖解釋說,UFO是蘇聯人或美國人的發(fā)明,但持這種觀點的人很快就落敗了。因為UFO那種顯然不受重力約束的飛行方式是地球居民聞所未聞的。人類的幻想本已開始構筑飛向太空的登月之夢,這次更是毫不遲疑地假定一些更高層次的智能生物已經懂得了如何克服重力,并且利用星際磁場作為動力源,從而以光的速度穿行于太空。人們臆測說,地球上近期發(fā)生的原子爆炸已經引起了這些遠遠先進于我們的火星或水星居民的注意,他們擔心這一舉動可能引發(fā)一系列的連鎖反應,并最終毀滅我們的地球。由于這種可能將會給相鄰星球帶來災難性的威脅,因此那些星球上的居民感到必須監(jiān)視地球上事情的發(fā)展狀況,他們太清楚我們笨拙的核試驗可能引起怎樣的大災變了。至于UFO為何從來不在地球表面著陸,或者表現出任何與人類交流的意愿,人們說,這些天外來客盡管知識水平大大高于人類,他們對于自己能否受到地球人的歡迎卻沒有絲毫把握;正因為如此,他們十分小心地避免與人類的任何智能接觸。不過,出于他們優(yōu)秀物種的本性,他們的行為舉動均不帶惡意,他們不想對地球造成任何損害,只從旁勘察地球人的飛機場和原子設施就足夠了。令人不解的是,這些更高級的存在既然對地球的命運表現出熾烈的興趣,又擁有豐富的語言知識,卻為何十年以來一直沒能找到某種方式與我們溝通呢?關于這一點,答案始終裹在一團迷霧之中。因此,我們還須尋求另外的解釋,比如,某一顆行星現已陷入困境——也許是水源枯竭,也許是氧氣散失,或者是居民數量過多——因此正在尋找一個臨時落腳點;整個巡回勘察要絕對小心謹慎地進行,盡管事實上這種活動早已在太空中進行成百上千年了。自從二戰(zhàn)以來,飛碟的活動大量集中出現,顯然標志著計劃中的登陸已迫在眉睫。近來,關于外星人不抱惡意的判斷已經開始受到了懷疑。還有一些所謂的目擊者聲稱,他們看見U F O降落在地面,從里面走出一些會講英語(當然如此!)的外星人;這些天外來客有時被描述得十分理想化,宛如關心人類福祉的科技天使,有時又被說成是一群頂著裝滿智慧的大腦袋的侏儒,還有時被說成是一群遍體長毛、生著尖爪的狐猴樣生物,或者是身披甲胄、貌似昆蟲的矮小怪物。
甚至還有這樣一些“目擊證人”,比如亞當斯基先生,他說自己曾乘著一架UFO在幾小時內繞著月球轉了一圈。他帶給我們一個驚人的消息,說盡管月球在運轉中始終把荒涼的一面沖著地球,但在它背向我們的那一面卻有空氣、水、森林和定居點,絲毫不受這種運轉方式的影響——就是這個怪胎般的故事,還當真被埃德加·西弗斯(Edgar Sievers)這樣一位有教養(yǎng)的好心人輕信并全盤接受下來。
美國人的攝影意識之強是舉世聞名的??紤]到這一點,人們不禁驚訝,關于UFO的“真實可靠的”照片怎么會少得可憐,尤其是許多飛碟現身的時間據說長達幾小時,與目擊者之間的距離也相對較近。我本人恰巧認識一位親眼見過飛碟的人,那是在危地馬拉,他和其他數百人一起目睹了飛碟的真容。他當時隨身帶著照相機,但在興奮中完全忘記了要給飛碟拍張照片;盡管那是在白天,飛碟的現身時間長達一小時之久。我沒有理由懷疑他的話的真實性。他只是加強了我固有的一個印象,即可能出于某種原因,UFO不是很適于拍照。
正如我們可以看到的,對U F O的觀測和解釋已經逐漸形成了一個真正的傳奇。且不說各家報紙上數以千計的報道和文章,現在與之相關的文獻著述也已經自成門類,其中有些是寫來騙人的,而另外一些則是嚴肅認真的。然而,UFO本身卻似乎對此無動于衷;最新的觀測結果顯示,它們依然按既往的方式活動著。話雖如此,有一點是確定無疑的:它們已經變成了活的神話。就此我們得到了一個金子般的機會,研究一個傳奇是怎樣形成的,看看在這個對人類來說艱難而黑暗的時期,一個關于來自地球以外的、“上天”的勢力試圖介入地球命運的不可思議的故事,是怎樣逐步形成的——而恰在此時,人類也在認真考慮進行太空之旅、訪問甚至入侵其他星球的可能性。我們這方面想要飛往月球或者火星,而另一方面,太陽系內其他星球,甚至某些恒星上的居民也想飛往我們的星球。至少,我們對自己征服太空的野心是有所了解的,然而如果說地外生物也有同樣的意向,則純屬神話臆測,也就是投射。
對危言聳聽的愛好、對冒險的熱愛、技術上的狂妄和對知識的好奇,這些加在一起,已足以成為人們形成關于未來的諸般幻想的動機,然而人們構織此類幻想的沖動——特別是當上述幻想體現為目擊人造航天器這樣一種嚴肅的形式——卻發(fā)源于一個潛在的因由,即某種危難的境況及其伴生的迫切需要??梢院苋菀椎赝茰y到,地球對于我們人類來說,正變得越來越小,因此人類心懷著逃離這個牢籠的愿望;這里不僅有氫彈的威脅,而且在更深層的意義上,人口數量的驚人增長也是我們面臨的一大威脅,令人有理由深深關切。人們一般不愿提起這個問題,或者只樂觀地說起未來集約化食品生產的不可估量的潛力,仿佛這是一個被推遲實現的最終解決辦法。作為預防措施,印度政府已經在節(jié)育宣傳方面投入了50萬英鎊,而蘇聯人則利用勞動營制度消除令人擔心的生育過?,F象。由于高度文明的西方各國已經知道如何使用其他方法來自救,因此最直接的危險并不來自他們,而是來自亞非地區(qū)的欠發(fā)達民族。至于以不惜任何代價的兩次世界大戰(zhàn)的方式降低人口數量可否作為解決這一緊迫問題的選擇,并不是我們應當在這里討論的。大自然有許多方法來處置她養(yǎng)活不了的生靈。事實上,人類的生存空間在不斷地縮小,有許多民族早已超出了它的最適宜生存的界限。隨著膨脹出來的人口的彼此侵犯,大災難的危險也在相應地增加著。擁擠帶來人們的恐懼,恐懼的人們在地球范圍內找不到幫助,便把眼光轉向了地球之外。
于是,出現了“上天的異兆”,某種更高級的生物,乘坐的是經我們的科技幻想改造而成的宇宙飛船。一種解釋性的投射,生發(fā)自一種原因遠未得到充分了解、故而尚未被意識到的恐懼,其目的在于從各式各樣的次級現象中尋索那個原因,無論那現象是如何的不適宜。在上述投射當中,有些是如此顯而易見,似乎根本沒有必要進行更深入的探究。然而,如果我們希望理解一種甚至有集體幻象相伴的群體流言(mass rumour),我們就絕不能滿足于那些過于理性的、表面看來過于明顯的動機。像UFO這樣一種非同尋常的現象,若能以某種原因加以解釋,那么這種原因必定深深地觸及了我們存在的根本。在古時候,盡管人們也把它們當成罕有的奇事來觀測,但它們充其量只為普通的本地流言提供了談資而已。
影響遍及全世界的群體流言,注定是我們這個開化的、理性的時代的產物。公元第一個千年將近尾聲時,廣泛存在著世界即將毀滅的幻想,它源于超自然的玄想,并不需要借助于U F O來給自己披上理性的外衣。上天干預的概念非常符合當時人們的世界觀(Weltanschauung)。然而現今的公眾意見,恐怕很難茍同于將某種現象訴諸超自然行為的假說,否則的話,肯定早就有無數的教區(qū)牧師,在那里宣講上天發(fā)出的警兆了。以我們現代人的世界觀,并不認為會發(fā)生這一類事情。我們更傾向于考慮到心理障礙和干預的可能性,特別是自從上一次世界大戰(zhàn)以來,我們的心理平衡已經越發(fā)成問題了。在這方面存在著越來越高的不確定性。就連我們的歷史學者們也無法繼續(xù)使用傳統(tǒng)的方法來評價和解釋過去幾十年來歐洲所經歷的發(fā)展了,現在必須承認心理學和精神病理學因素正在以驚人的方式開始拓寬歷史編纂學的視野。作為結果,思想界對心理學表現出越來越濃厚的興趣,這種現象已經招致學術界以及那些不稱職的專家們的內心反感。盡管上述圈子對于心理學影響的擴展有著明顯的抵觸,但意識到自身責任的心理學研究者,卻不應該因此而退縮,他們不應該放棄對于像UFO這樣的群體現象進行批判的審視;這是因為,UFO報告中顯見的不可能性已經向我們的常識提示,對這種現象的解釋,極有可能揭出某種心理障礙的存在。
因此,我們應當轉而關注這一現象的心理學層面。出于這種目的,我們且對UFO流言的核心陳述做一番簡要回顧:人們在地球大氣層中看到了某種物體,此物不同于任何已知的氣象學現象,并且白天夜晚都有出現;它們不是流星,不是被錯認的恒星,不是“逆溫現象”,不是云體,不是遷徙的鳥類,不是航空氣球,不是火球,當然更不是酒醉或發(fā)燒狀態(tài)下神志昏亂的產物,也不是目擊者撒下的彌天大謊。人們通常所見的是一個圓形的物體,呈碟狀或球狀,發(fā)出各種顏色的熾烈的光;也有少數情況,它們呈現出雪茄狀或圓柱狀,大小各不相同。據報道,這些物體有時無法被肉眼看到,卻在雷達屏幕上留下了蹤跡。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它們那圓形的形狀——潛意識在夢境、幻象等情形當中的創(chuàng)造物,也具有同樣的形狀。在這種情況下,它們應被視為以視覺形式出現的象征物,代表著某些尚未被納入意識范圍的思想;這些思想只是無形地潛在于人的潛意識領域,只有通過轉化為意識的過程才能成為可見的。然而,可見的形狀只能約略地體現出潛意識內容的意蘊;實際上,其意蘊的完全體現必須通過放大式解讀才可以獲得。這樣做的結果,不可避免地會造成誤讀;而消除上述誤讀的唯一方法,就是遵行所謂的“服從事件”的原則;也就是說,我們需要通過比較不同個體的一系列夢境,從中得到一個具有一致性的、可解讀的文本。對夢境的解讀原則,也同樣可以適用于對流言中形象的解讀。
如果我們將此原則用于上面所說的圓形物體上——無論它們是碟狀還是球狀——我們立刻就會發(fā)現,它們的形狀類似于任何一名研習深層心理學的學生都熟知的心靈整體性(totality)的象征物,那就是曼荼羅(mandala,梵語詞,意為“輪圓”)。這絕對不是作者的新發(fā)現,因為無論在任何時代、任何地方,都能見到這個圓;它一次次地反復出現,永遠具有獨立于傳統(tǒng)的相同的含義;無論它表現為史前時代的“日輪”,還是魔圈,是煉金術所講的小宇宙,還是現代吸納和涵蓋了心靈整體性概念的所謂“秩序象征(symbol of order)”;在現代人的心目中,它是“保護性”或是“避邪”的圓。正如我在別處指出過的,多少個世紀以來,曼荼羅已經發(fā)展成為一種確定無疑的心靈整體性的象征,正如煉金術的歷史所證明的那樣。在此,我想引用一個六歲女孩的夢境來說明曼荼羅是如何在現代人身上表現出來的。她夢見自己站在一幢高大的陌生建筑物的大門口。一個仙女在那兒等著她,并領她進去,走過一條長長的柱廊,來到一個中央大廳,大廳四面都有同樣的柱子環(huán)抱著。仙女走到大廳中央,在那兒搖身變成一團高高的火焰。三條蛇圍著那火焰爬,像是在繞火巡行一般。
這里我們看到的,是一個經典的、原型化的兒童期夢境,不僅經常被夢到,而且時常出現在畫作當中,沒有任何外來的暗示,其目的顯然是要避開令人不快或感到困擾的家庭影響,并保持內心的平衡。
曼荼羅包含、庇佑和捍衛(wèi)著人的心靈整體性,它抗拒外來影響,極力將人內心的對立兩面統(tǒng)一起來;就這一點來講,它同時又是一個鮮明的個性化象征(individuation symbol),即使在中世紀的煉金術理論中也被視為如此。依照柏拉圖的世界魂理論加以類推,靈魂的形狀應當是圓的;而我們在現代人的夢境中又遇到了同樣的象征。這個象征,因其古老而將我們引向神秘的天穹,引向柏拉圖的“高高在上的神性世界”,萬事萬物的“理念(Ideas)”都儲存在那里。因此,對于將UFO視為“靈魂”的天真解讀,不存在任何排斥因素。自然,它們不能代表我們現代人關于心靈的概念,卻在無意間展現了一幅關于潛意識內容的原型或神話性畫面,那就是煉金術士們所說的rotundum(圓),它表達的是個人的心靈整體性。我曾將這種自發(fā)生成的形象定義為自性(self)的象征。所謂自性不同與自我(ego),它是指同時包括了意識和潛意識的心靈整體。持此觀念者不止我一個。早在中世紀,神秘哲學(Hermetic philosophy)已經得出了與此極為相似的結論。這一觀念能自發(fā)地再現于現代某個和周遭大眾一樣對此傳統(tǒng)一無所知者的腦海,從而證實了它所具有的原型特性。即便那些可能對此有所了解的人也萬萬想不到,他們的孩子竟會一夢便夢到遙遠的神秘哲學。在這個問題上,籠罩著一重最深重、最黑暗的無知,這當然談不上是神話傳統(tǒng)最適當的載體了。
如果把天空中出現的這些圓形發(fā)光物視作幻象,我們就難免要將其解讀為原型意象。那么它們便是一些在本能基礎上不由自主的、自動的投射,和任何其他心理表現或癥狀一樣,我們不能簡單地將其斥為毫無意義的純粹偶然現象而等閑視之。任何一個具備必要的歷史和心理學知識的人都曉得,圓形象征物在以往各個時代都扮演過重要的角色;就拿我們所在的文化領域來說,它們不僅是靈魂的象征,同時又是“神的意象”。有句老話說:“神是一個圓,圓心無所不在,圓周無處可尋?!鄙系垡蚱淙?、全能、無所不在的特性,成了一種最典型的整體性象征,圓滿、全備而完美。這種靈光乍現,傳統(tǒng)上通常有火與光相伴。因此,以古代標準看來,可以很容易地把UFO視為“神靈”。作為整體性的一種外在表現,它們令人印象深刻:它們的形狀是簡單的圓,描摹著自性的原型;我們憑經驗得知,在對心靈中顯然不可調和的對立面加以整合方面,自性發(fā)揮著主要的作用,因此最適于用來補償我們這個時代分裂的心理。在眾多原型當中,它的作用顯得格外重要,因為它的首要角色是混亂狀態(tài)下的調整者和秩序維護者,從而令人格盡最大可能保持了統(tǒng)一和完整。是它創(chuàng)造了神——人這樣一種人格,也就是原人(Primordial Man或Anthropos)、真人(chên-yên,意為“真正的人或完全人”),是從天上召來火、最后乘著火焰車升天的以利亞(Elijah),而這位以利亞又是彌賽亞的先導,是教條化了的基督形象,也是教條化了的黑德爾(Khidr),即那位“常青者”——這又是一個類同于以利亞的形象:作為安拉的人形化身,他也和以利亞一樣在大地上四處漫游。
當前的世界局勢,據認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能勾起人們對救贖性的超自然事件的期待。如果說,這種期待還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表現出來,那只是因為沒有誰依然深深扎根于以往世紀的傳統(tǒng)當中,以至于認為上天的干預是件理所當然的事。我們確實已經遠離了中世紀對于超自然現象的確信,但是還沒有遠離到完全抹殺存在于我們歷史和心理背景中的超自然期待的程度。然而,在意識層面上,居于支配地位的還是理性啟蒙主義,這種觀念憎惡一切趨于“玄秘”的傾向。盡管人們盡了極大努力想要“復原”基督教信仰,但是我們已經無法恢復以往那種受局限的世界觀,那種為我們相信超自然力的介入留下心靈空間的狀態(tài)。今天的我們也不可能復活從前那種真摯的基督教信仰,不可能再相信死后的生命,或者相信世界末日已然迫近、屆時創(chuàng)世時留下的令人遺憾的錯誤都將斷然終止……盡管人們做出種種相反的保證,但相信此生,相信人類自身力量,卻已經成為一種切合實際的,而且目前尚無可辯駁的真理。
這種為絕大多數人所抱持的態(tài)度,為投射即潛意識背景的外在體現,提供了無比良好的基礎。后者頂著理性主義的批判,憑著恰當的幻象為其提供的伴隨和支持,硬是以象征性流言的形式擠上了前臺,從而激活了一個素來表達秩序、解救、救贖和完整等意義的原型。一個具有我們這個時代鮮明特色的現象是,原型的外在表現已不同于以往,如今它表現為一個客觀物體,一個技術構建物,為的是繞開那令人討厭的神話式人格化身。任何看似科技產物的東西,在現代人那里都能暢通無阻地被接受。時至今日,太空旅行已經成為一種可能,這就使原本不得人心的關于超自然力介入的觀念變得更容易被人接受了。UFO那種看起來仿佛沒有重量的樣子,自然十分令人費解;不過,我們人類的物理學家們不是也做出了那么多近乎奇跡的發(fā)明嗎?為什么比我們人類更先進的外星人,就不能發(fā)現某種對抗重力的方法,使他們的飛船達到光速,甚至更快呢?
現代的核物理學已經令普通人覺得自己的判斷不再可靠了,其程度遠遠超出物理學家自己的感覺;不久之前還被斥為無稽之談的東西,轉眼間就會成為可能。因而,UFO才能夠輕易地被視作物理學家制造的奇跡,進而令人深信不疑。今天的我還能懷著一種疑慮不安的感覺回想起,有一段時間我曾確信凡是比空氣重的東西都飛不起來,結果卻是得到了一個痛苦的教訓。UFO看似真實的性質給人出了一道如此難解的謎題,即便是最聰明的頭腦也想不出它的答案;但是另一方面,它們又構筑了一個令人如此印象深刻的神話,使人情不自禁地認為它在99%的程度上是一種精神產物,并相應地以通常的心理解讀方式來對待它們。即便真的存在某種未知的物理學現象作為這一神話的外在原因,那未知的現象對于神話本身也不會有絲毫減損,因為我們知道,許多神話都有著氣象學現象或其他自然現象作為其伴因,盡管這些現象并不能解釋神話。神話主要是潛意識原型的產物,因此是一種需要用心理學解讀的象征。對于原始人來說,任何一個物件,哪怕只是一個被扔掉的舊罐頭盒,都能在他們心中瞬間喚起關于神性意義的聯想。顯然,這種效果并非藏在那個罐頭盒里,它其實是一種心靈的產物。
二、夢境中的UFO
UFO不僅為人們所見,它們當然還出現在人們的夢境當中。這一點令心理學者們尤其感興趣,因為這些夢告訴我們,它們是在何種意義上被潛意識所理解的。若想就某物在心靈中的反映勾勒出任何貌似全面的圖景,只憑純粹的思維活動是遠遠不夠的。除了感覺(估價)、知覺(現實感)和直覺(對可能的感知)這三種功能之外,我們還需要潛意識的反應以展現潛意識聯想情境。只有憑著這張全景圖,才有可能對因外物而呈現的心理狀態(tài)做出一個全面的判斷。純粹思維方法注定有50%~75%的可能不會帶來令人滿意的結果。
下面我將借助于具體例子,引述一位受過教育的女士所做的兩個夢。這位女士從來沒見過UFO,但對這一現象很感興趣,只是沒能在頭腦中形成一個確定的畫面。她并不了解關于UFO的諸多文獻作品,也不知道我對此所持的觀點。
第一個夢
我和許多人一起乘公共汽車沿香榭麗舍大道行進。突然,空襲警報響了起來。汽車停下來,所有的乘客都跳下車,轉眼間消失在附近的那些房子里,房子的大門在他們身后一扇扇砰然關閉。我是最后一個下車的。我想跑進一所房子,但每一扇帶著亮閃閃銅把手的大門都關得嚴嚴實實,整條香榭麗舍大街空無一人。我把后背緊貼著一幢房子的外墻,抬頭仰望天空:出乎意料的是,我沒有看見轟炸機,卻看見一個飛碟狀物,一個形狀像水滴似的金屬圓形體。它緩緩地自北向南飛來,我感到自己正在受到監(jiān)視。一片寂靜中,我聽見一個女人的高跟鞋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她正沿著空曠的香榭麗舍大街的人行道獨自走來。那種氣氛真是怪異極了。
第二個夢(大約一個月后)
夜晚,我走在城市的街道上。天上出現了許多星際“飛行器”,每個人都逃走了。這些“飛行器”形狀好像龐大的鋼鐵雪茄。我沒有逃。一架“飛行器”注意到了我,斜斜地一直向我飛來。我心想:榮格教授說,人不應當逃跑。于是我就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盯著它看。從近處看,它的正面就像一只圓眼睛,一半藍一半白。
在醫(yī)院的一間病房里:我的兩個上司走了進來,滿臉憂慮的樣子。他們向我姐姐發(fā)問,情況怎么樣了。我姐姐答道,由于看那“飛行器”,我的臉全被燒焦了。直到此刻,我才意識到他們所說的是我,而且意識到我的頭部全裹著繃帶,盡管我自己看不到。
對第一個夢的評論
正如夢中一開始的情形所顯示的,這個夢描述的是一種群體恐慌,就像空襲警報拉響時那樣。一架U F O出現,它的形狀如同水滴。一種液態(tài)物,它所呈現的樣子如同即將滴落的水滴;從這一點,我們能清楚地看出,這架UFO被想象成一種從天而降的液體,就像雨那樣。UFO的這種令人稱奇的水滴形狀,以及上述關于液體的類比,也曾出現在有關文獻中。這里指的或許是通常報告中所說的飛碟形狀的多變性。這“天降”的液體必定具有神秘的特性,其概念或許類似于煉金術中的aqua permanens(永恒之水),后者在16世紀的煉金術中也被稱為“天”,代表著quinta essentia(乙太或第五元素)。這水是煉金術中的deus ex machina(解圍之神),奇妙的solutio(溶媒),solutio一詞就其意義來說,既指化學溶液,同時也指問題的解決辦法。實際上,它就是偉大的法師墨丘利(Mercurius)本人,分解者和結合者(solve et coagula),它是物質和精神上的萬靈藥,同時又可成為威脅與危險之物,作為aqua coelestis(神性之水)從天而降。
正如煉金術士們所說的“石”并非石頭,他們的“哲學”之水也不是水,而是水銀,這水銀亦非普通的汞元素,而是一種“精氣”(pneuma)。它所代表的乃是神秘物質,在煉金術操作過程中由低級的金屬轉化為靈性形態(tài),通常被人格化地稱為filius hermaphroditus(赫馬佛洛狄忒斯之子)、filius macrocosmi(外在宇宙之子)等。所謂“哲人之水”是傳統(tǒng)上用來改變化學元素的物質,在這一改變過程中,它自身也經歷了轉化。它又是“救贖之靈”。上述觀念起源于上古文獻,到中世紀又經過進一步的發(fā)展,甚至滲透到了民間故事和童話當中。一份非常古老的文稿(可能來自公元1世紀)中寫道,在尼羅河里發(fā)現的一塊石頭當中藏有一個靈。“伸手到你掌心,喚出那個靈。那就是exhydrargyrosis(水銀的排出)”。在此后一段將近1700年的漫長時期里,我們有充足的證據來證明這種萬物有靈論原型的效力。水銀(Mercurius)一方面是一種金屬,另一方面則是一種極易揮發(fā)的液體,也就是說,它很容易變成氣體或精氣;這種精氣被稱為“spiritus Mercurii(墨丘利之靈)”,被視為萬靈藥、救世主和servator mundi(世界的保護者)。墨丘利是“愈療的使者”,“給敵對雙方帶來和平”;作為“不死靈糧”,它拯救造物眾生免于疾病和朽壞,正如基督拯救了世人一樣。在基督教早期的教父用語中,基督被喻為“涌泉”;同樣,煉金術士們亦將墨丘利稱為永恒之水、ros Gedeonis(基甸的露水)、vinum ardens(火酒)、mare nostrum(我們的海洋)、sanguis(血液)等。
在許多UFO目擊報告中,特別是一些早期的報告中,顯然都說到UFO能夠突然顯現,又同樣突然地消失。它們能被雷達測知卻不為人眼所見,或者相反,能被人眼所見卻不為雷達測知。據稱UFO可以隨心所欲地隱身,顯然肯定是由某種時而可見時而不可見的物質組成。與此最接近的類推結果是,這是一種揮發(fā)性液體,由某種不可見的狀態(tài)經冷凝形成液滴狀。展讀那些古老的文獻,我們依然能感覺到煉金術士們目睹水或水銀的蒸發(fā)時,對這消失復又重現的奇跡心懷的神奇感:在他們的心目中,此乃“已變成水的靈魂”(赫拉克利特語)在赫耳墨斯神杖的輕觸下再化作不可見的精氣,并由至高天降下,成為可見形式的過程。潘諾普列斯的佐西摩斯(Zosimos of Panopolis,公元3世紀)曾為我們留下一部寶貴文獻,其中就描寫了此種變化過程,是發(fā)生在一個廚用器皿當中的。守著蒸汽升騰的鍋子遐思,這是人類最古老的經驗之一——由此而產生的幻想,或許對于UFO的突然消失和突然重現也有所貢獻吧。
這個夢中出現的令人意外的水滴形,提示我們將其與煉金術的一個核心概念進行比照,此一概念不僅源于歐洲,而且在印度和2世紀的中國都有其根脈。UFO的奇異性與其心理內容的奇異性相映成趣,而我們若想冒險對UFO現象做出任何闡釋,就必得援引上述心理內容作為依據。鑒于UFO現象的離奇本質,我們根本無法指望本著自身熟悉的理性原則對其做出適當的解釋。若是借著精神分析方法來探討這個問題,那就只能把整個UFO事件釋為某種性幻想,充其量不過得出結論說,一個受壓抑的子宮自天而降。這解釋倒和那種把歇斯底里癥釋為“游離失所的子宮”(νστ?ρο=womb,子宮)的古代醫(yī)學觀點不謀而合,特別是當女人做了焦慮之夢時更是如此。然而,UFO流言的來源卻主要是一些男飛行員,這又如何解釋呢?性語言并不見得比任何其他的象征性表達方式更為重要。從根本上講,這種解釋在神話色彩和理性色彩方面,與那些玄想UFO之性質、目的的科技神話并無二致。
夢者具有足夠的心理學知識,因此她在第二個夢中意識到了不應該屈服于內心的恐懼而逃跑,正如她情不自禁想地要做的那樣。但是潛意識創(chuàng)造出一種情境,把她的這條出路堵死了。于是她便有機會近距離地來觀察飛碟。事實證明它是無害的。實際上,那女子無憂無慮的腳步聲所暗示的,就是某人對此毫不知情或是毫不懼怕的情形。
對第二個夢的評論
在夢者的敘述中,開頭就說到那是一個漆黑的夜晚,正常情況下人人都沉浸在夢鄉(xiāng)的時刻。和第一個夢里一樣,恐慌突然爆發(fā)。許多的UFO出現在空中?;仡櫳衔膶Φ谝粋€夢的討論,在此我們可以說,那個超拔凡塵、半神形象的自性(self)整體已然分裂為多個存在。從神話學意義上講,這可與多元的神、神—人、神靈或靈魂形成對應。在神秘哲學中,神秘物質有著“一千個名稱”,但實質上它是獨一的(One and Only,即獨一神),這一物質只有經由分裂(multiplicatio,增殖)才能變?yōu)槎嘣?。煉金術士們著意進行的opus divinum(偉大工程)就是要釋放“鏈鎖的靈魂”,也就是說,要解放那分布于造物之中、被造物所囚的創(chuàng)世之精魂,使之恢復原來的歸一狀態(tài)。
從心理學角度看,整體性象征的多元化意味著它分裂成許多獨立的單位,成為多個“自性”;那個代表著一神論的“玄秘”物質被分解成多元的次級神靈。站在基督教教義的立場,這種思維流程很容易被解讀為最大的異端,只是耶穌基督曾經明明白白地指出“你們是神”,此外,“我們都是神的兒女”這一同樣無可置疑的觀念也為其提供了支持,兩者都預先假定人類與神之間至少存在著潛在的親緣關系。從心理學角度看,U F O為數眾多可能對應著為數眾多的人類個體的投射,而象征物的選擇(圓形物)則表明投射的內容并不是真實的人本身,而是他們理想化的心靈整體性;不是人從經驗中了解到的自己,而是他的整個心靈,其意識內容尚需潛意識內容的補充。盡管我們由研究中了解到一些關于潛意識的情況,這給予我們一些關于潛意識本質的線索,但還遠遠不夠,甚至不足以為其勾勒出一幅假想的圖像。僅以其中最大的一個難題為例:時至今日,一些心靈學(parapsychology)經驗已然成為無可否認的事實,因此在對心理過程的評價中必須將其納入考慮范疇。在對待潛意識的問題上,我們已經不能再將其視為一種因果式地依賴于意識的東西了,因為它所擁有的某些特質并不在意識支配之下。它更應被理解為一種自主的、與意識相互作用的獨立存在。
因而,為數眾多的UFO便是一個整體的多個心理意象在天空中的投射;因為,一方面它們代表著載有能荷的原型,另一方面這些原型作為心理因素尚未得到辨識——其原因是,今天我們的意識當中,不包含那種使我們得以憑之理解心靈整體性之本質的概念范疇??梢哉f,我們的意識還處于一種過于古老的狀態(tài),尚未出現這種類型的統(tǒng)覺(apperceptions),因此相關內容便無法被識別為心理因素。此外,我們素來受到的訓練就是,絕不能把此類意象視作心靈固有的形式,而要把它當成心靈以外的、形而上空間里的存在,或者當成歷史事實。因此,當原型從時代環(huán)境和普遍心理狀況中汲取了額外的能荷,卻因為上述的原因而無法直接被意識所整合,就只有以自發(fā)投射的形式間接地表現出來。這時出現的投射意象從表面上看是一種獨立于個體心靈及其本質的實體。換言之,曼荼羅之圓所代表的整體性,搖身變成了由智慧生物所操縱的宇宙飛船。UFO通常的凸透鏡形狀可能是受到了以下事實的影響:歷史證據表明,心靈整體性向來具有某種宇宙親緣特性——個體心靈被認為來自“上天”的源頭,是世界魂的一顆微粒,故而是一個小宇宙,是宏觀宇宙的反映。萊布尼茨的單子論(monadology)就是上述觀點的一個雄辯例子。宏觀宇宙就是我們周圍的星光燦爛的世界,在天真的心靈看來,它是一個球體,因此傳統(tǒng)上認為我們的靈魂也是一個球體。實際上,天文學中所見的太空充滿了星星的集群,即星系,它們大多是凸透鏡形狀的,與UFO的形狀相似。這種形狀可能是對近期天文學發(fā)現的一種妥協(xié),因為據我所知,在此之前的傳統(tǒng)中并沒有說靈魂具有凸透鏡形狀的提法。這里我們看到的,可能是一個舊有傳統(tǒng)被新吸納的知識所改造的例子,原始的觀念受到了意識最新獲取物的影響,正如現代人夢境中常用汽車、飛機來替代動物和妖怪一樣。
然而,必須強調的是,自然或絕對的“知識”也有存在的可能,那便是潛意識心理恰恰巧合于客觀事實的時候。這是一個由心靈學的發(fā)現而來的問題?!敖^對知識”不僅出現在心靈感應、預知等情形下,在生物學上也有出現,比如波特曼(Portmann)所描述的狂犬病病毒對狗和人的不同生理結構的適應;又比如黃蜂對毛蟲體內運動神經節(jié)的所在位置顯然了如指掌,才能準確地將后者麻痹,用以喂養(yǎng)自己的后代;還有信鴿所擁有的方向辨別力、某些魚類和昆蟲所擁有的效能近乎百分之百的發(fā)光能力、家雞和家貓對地震的預警能力,以及我們在共生關系中看到的令人稱奇的協(xié)作能力。我們還知道,生命過程本身不能單純地以因果律來解釋,而是需要“智能”選擇的參與。從這種意義上講,UFO在形狀上可與組成宇宙結構的要素——星系之間形成類同關系,盡管該觀點在人類理性頭腦看來是極為荒誕不經的。
在這個夢里,通常的凸透鏡形狀被少見的雪茄形狀代替,顯然是由舊式飛艇衍化而來。正如心理分析方法會用子宮這一女性“象征”來解釋第一個夢里的“水滴”形狀,同樣,在這個夢里關于陽具形狀的性類比直逼人的眼目。人類心理的古久背景與原始語言有著太多的共同點,以至于兩者都會把未知的或未能完全理解的東西轉換成本能的、習慣形式的思維,如此,弗洛伊德才能歸結出所有圓形或中空的形狀都具有女性意指,而一切長條形狀都具有男性意指的論點,例如螺絲螺母、插座插頭等等——當然,這種說法也有一定的合理性。在上述情況下,人們對性的自然興趣引發(fā)了這些類比,而它們所展現的娛人畫面更是自不待言。然而,性并不是煽動此類喻象的唯一因素,另外一個因素就是饑餓,即飲食的欲望。在宗教史上,人除了通過性的途徑與眾神結合,還通過吃喝的途徑達成同一目的。就連性的吸引也成為飲食比喻的對象:當我們喜愛某個女孩時,就會說她“秀色可餐”。語言當中充滿了用一種本能來表述另一種本能的比喻,但我們無須由此得出結論說,其中真實的內核永遠是“愛欲”或食欲、權力欲等。關鍵在于每一情形都激活了相關的本能,后者便作為一種必不可少的需求占據了主導地位,從而決定著象征物的選擇及其解釋。
在這個夢境里,極有可能存在著菲勒斯類比(phallic analogy),它按照這一超級古老的象征的含義,賦予UFO某種“具有賦生能力的”、“使多產的”,并且(在最為寬泛的意義上)“有穿透力的”特質。古時候,人們用性行為來喻指那種被神“穿透”或者說“接納”神的體驗。不過,如果僅只因為一個比喻就把真正的宗教經驗解讀為“潛抑的”性幻想,則是一種極大的誤解。寶劍、槍矛或箭矢也可以表達“穿透”的意義。
夢者并沒有因為UFO的可怕樣子而逃開,甚至當她看見它徑直飛向自己時,也沒有跑。在這次面對面的遭遇中,原來的圓形或凸透鏡形狀又以“圓眼睛”的形式得以再現。這個意象與傳統(tǒng)的“上帝之眼”意象形成了對應,上帝的眼目無所不見,檢點人心,揭示真相,無情地看穿心靈的每個角落。它反映著人對自身存在的整個現實的洞悉。
這只眼是半藍半白的。這對應著天空的色彩,是純凈的藍天和為其提供遮蔽的白云的顏色。自性作為心靈的整體乃是對立因素的結合體。如果沒有陰影,就連自性也稱不上真實。它永遠由兩面構成,一面明亮另一面幽暗,就像《圣經·舊約》中所體現的前基督教時代的上帝概念,這一概念較之至善論(Summum Bonum)更切合于宗教經驗的實際情況(《啟示錄》14:7),因為后者僅立足于一個三段論式推理(privatio boni,善的缺乏),故而其根基并不穩(wěn)固。就連深受基督教思想浸染的雅各布·伯麥(Jacob Boehme)也無法回避這一洞見,并在他的《有關靈魂的四十個問題》中,對此進行了雄辯的表述。
UFO的水滴形狀暗示著它是某種液態(tài)物質,類似于“水”的東西,后來這個意象又讓位于圓形結構的意象,后者不僅有視物能力,即發(fā)光能力(古老的觀念認為,“光”等同于“看”),還散發(fā)出灼人的熱力。這令人立即聯想到摩西見過上帝之后臉上發(fā)出的凡人無法忍受的榮光,想到“我們中間誰能與永火同住呢?”(《以賽亞書》33:14),又想到耶穌的話:“靠近我的就是靠近火”。
如今擁有這種經驗的人多半會急忙去找醫(yī)生或心理學家,而不是到神學家那里去尋求幫助。我本人就不止一次地遇到過,那些被自己的夢或幻象驚嚇到的人跑來向我咨詢。他們把這看做是精神疾病的癥狀,有可能是發(fā)瘋的先兆;然而事實上卻是“神的托夢”,即真實而真正的宗教體驗,與沒有準備的、無知的、懷著深刻偏見的頭腦之間所發(fā)生的抵觸。在這件事上,今天的人們并無選擇的余地:任何不尋常的事情都只能被歸之于病態(tài),因為人們心目中被奉為“終極真理”的,乃是“統(tǒng)計平均值”這種抽象概念,而不是現實。由于人們對狹隘的思維能力和偏頗理性的推崇,一切價值感都遭到壓抑。難怪我們的患者在夢中經歷了與UFO的遭遇之后,會發(fā)現自己躺在醫(yī)院里,臉被灼傷。這種事情如今并不足奇。
第二個夢不同于第一個夢的地方在于,它表現出夢者與UFO的內在關系。UFO在眾人當中特別注意到了她,不僅向她轉過探尋之眼,又以奇異的熱力照射她,這熱力就是她自身內在易感性的同義詞?;鹪谙笳饕饬x上等同于某種極為強烈的情感,在此例中這種情感十分意外地臨到她心頭。盡管她有許多理由對UFO感到害怕,但是她依然堅持站在那里,仿佛它實質上于人無害似的;可是現在她卻被迫認識到,它是能夠發(fā)出致命熱力的,而這種敘述在關于UFO的記載中經常見到。這熱力乃是她自己尚未意識到的情感的投射——盡管這情感已經強烈到了產生實際效應的程度,卻依然沒有得到識別。甚至她的面部表情都已經因此而發(fā)生了改變(被灼傷)。這不僅令我們想到摩西臉上的變化,還有圣人克勞斯兄弟(Brother Klaus)在令人驚駭的幻象中見到上帝之后所發(fā)生的變化。它指向某種“不可磨滅”的經驗,其痕跡在他人眼里始終可辨,因為它已經給經歷者的整個人格帶來了明顯的變化。當然,在心理學意義上,這樣的事件只是預示著潛在的變化;它必須首先接受意識的整合。正因為如此,克勞斯兄弟才感覺到有必要花費許多年頭進行枯燥的學習和冥想,直到最后他成功地認識到,自己所經歷的可怕幻象實際上是圣三一(Holy Trinity)向他顯現的異象,這與那個時代的精神是一致的。通過這種方式,他把上述經驗轉化為經過整合的、對他具有理智和道德約束力的意識內容。同樣的工作尚有待于我們的夢者去完成,或許所有那些目睹過UFO、夢中見到過UFO或傳播過這方面流言的人,都應包括在此列。
神性的象征恰巧重合于自性的象征:那些看似代表著心靈整體性的心理經驗,在另一方面則表現著“神”的觀念。這并非斷言此二者形而上的同一性,而只是從經驗主義角度指出代表它們的意象的一致性,這些意象都發(fā)源于人類的心靈,正如我們此處分析的這個夢所表明的那樣。至于這些意象相似性的形而上前提究竟是什么,這和所有超驗的東西一樣,都已超出了人類所能了解的范圍。
天空中孤零零的“上帝之眼”,是潛意識所提供的對于UFO的解讀,這一母題亦可在古埃及神話中發(fā)現,就是“霍魯斯(Horus)之眼”——霍魯斯神靠著它治好了其父奧西里斯(Osiris)被仇敵塞特(Set)害得半瞎的眼睛。這獨一的“上帝之眼”也曾出現在基督教典籍的插圖中。
在研究集體潛意識產物的過程中,凡舉明白無誤地表現出神話特質的意象,我們都必須對其象征語境加以仔細考查。它們是心靈及其結構天生固有的語言,并且,就其基本形式來說,絕對不是個人后天習得的。人類心靈盡管具有出色的學習和意識能力,但是也和動物心靈一樣,是一種自然現象,心靈植根于物種與生俱來的本能,帶著其固有的特定形式,從而構成了該物種的特有傳承。意志、意愿和一切個人的差異性都是后天習得的;它們之所以存在,靠的是已然由純粹本能中獲得自我解放的意識。凡是在原型形成方面存在問題之處,人格試圖對此進行解釋的努力就會引我們走上歧路。另一方面,比較符號學(comparative symbology)方法不僅從科學立場上被證明頗有成效,而且在實踐中也令更深入的理解成為可能。符號學的或曰“放大的”方法所創(chuàng)造的結果,最初看起來像是將其回譯為原始語言似的。實際上,假如這種在潛意識幫助下的理解活動只是純粹智力上的鍛煉,而不是一種調動我們全部能力的活動,那么它的確會成為上述的“回譯”。換言之,原型除了它正式的表現形式之外,還擁有一種神秘性質,一種在實踐中十分高效的情感價值。一個人或許意識不到這種價值,因為它有可能被潛抑;但潛抑會帶來神經失調的后果,因為被潛抑的影響依然存在,只是通過某些不適當的路徑為自身尋到了另一條發(fā)泄渠道而已。
正如這個夢中清楚表現的,UFO來自于潛意識背景,而潛意識背景一貫地通過神秘意念和意象來進行自我表達。正是這些神秘意念和意象為這個奇異現象提供了解讀,使之顯示出重要性——之所以說它重要,不僅僅是因為這勾起了與比較心理學發(fā)現相關聯的朦朧的歷史記憶,而且是因為這其中有實實在在的情感過程在發(fā)揮著作用。
當今時代,人們出于科技原因,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關注頭頂的天空。對于飛行員們來說就更是如此,他們的眼光一方面要盯著面前復雜的操縱設備,另一方面要涵蓋前方的一片茫茫浩天。他的意識片面地專注于那些需要最認真觀察的駕駛細節(jié),而在意識的后臺,他的潛意識則努力地在填充那片無邊無際的虛空。他所受到的訓練和他的常識都妨礙他注意到自己內心為補償那片空虛及高高飛行在大地之上的孤獨感而悄然升起并變成可見形式的一切。上述環(huán)境為自發(fā)心理現象的發(fā)生提供了理想的條件;每個曾經在沙漠、海洋、深山或原始森林的孤獨、寂靜和空虛環(huán)境下生活過足夠長時間的人都會了解這一點。理性主義和厭倦感從根本上說是城市居民所特有的對于刺激的過分嗜好的產物。城市居民追求人為的感官刺激,借以逃避內心的厭倦感;寂寞的隱者不追求這些,反倒無可奈何地深受其擾。
我們從苦行僧和隱修者的生活中得知,無論他們愿不愿意,也無須來自意識的任何協(xié)助,自發(fā)心理現象都會由其內心升起,以補償他們的生理需求:神秘幻想的意象、幻象和幻覺,其中有些可能被給予正面的評價,也有些可能被給予負面的評價。那些得到正面評價的,來源于人們感到屬于靈性的潛意識范疇,另一些則顯然來源于人們再熟悉不過的本能領域,那里有豐盛的佳肴、滿壺的美酒,有無上的美味安撫著他們的饑腸,有美艷撩人的尤物屈服于他們久被壓抑的性欲,有巨額財富和世俗的權勢降臨于他們,替代了現實中的清貧和默默無聞,更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喧囂和音樂,為那令人難以忍受的寂靜和孤獨平添了一抹生動。盡管我們可以方便地說這些意象是發(fā)自潛抑的欲望,并以這種方式來解讀幻想的投射,但這卻無法用來解釋那些得到正面評價的意象,因為后者與潛抑的欲望并不相符,而是對應于某種完全自覺的欲望,故而無法形成投射。只有當心理內容與自我人格的關聯未被認知的時候,才有可能以投射的方式表現出來。出于這個原因,上述的欲望假說只能被拋棄。
隱者所追求的是一種靈性經驗,并為此目的而壓抑自身的凡俗一面。自然,受到觸犯的本能世界會以不體面的投射對此做出反抗;然而他們的精神領域也同樣以正面性的投射對此做出響應——這種情形,按我們的科學思維方式來說是大大出乎意料的。因為他們的精神領域從未受到絲毫忽視;相反,他們通過祈禱、沉思及其他精神活動而竭盡所能地滋養(yǎng)其靈性。故而,按照我們的假說,這一方面理應不需要什么補償;那種一味壓抑肉體的片面性已然在本能的狂野反抗中得到了補償。不過,表現為神秘意象的正面性投射,它的自發(fā)出現在經歷者看來是一種神恩,被視為神性的啟示,而這些幻象的內容也的確具有上述的特點。從心理學角度講,這些幻象與被忽視的本能所產生的幻象在功能上是完全一致的,盡管圣人們不遺余力地塑造自身的靈性是一個無可否認的事實。他們不曾壓抑靈性,因此在這方面并不需要補償。
面對上述困境,如果我們依然堅持已經證實的補償理論,那么我們就將被迫做出以下的矛盾結論:盡管表面上相反,但隱者在靈性上實則處于虧欠狀態(tài),需要適當的補償。正如生理上的饑渴被美味大餐所滿足(至少在比喻的意義上如此),同樣,靈魂的饑渴也因充滿神秘意象的幻象而獲得飽足。然而,令人難懂的是,隱者的靈魂為何會感到“饑渴”?他付出一生來追求的panis supersubstantialis(靈糧),已經足夠令他飽足了,除此之外他還能隨時隨地由教會的恩具中得益。那么,他又怎么會有所缺乏呢?盡管他擁有這一切,但事實上,他仍然沒有得到足夠的營養(yǎng),他那難以填滿的欲壑依舊張著大口。顯然,他現在所缺乏的是真實而直接的靈性現實經驗,無論這經驗如何體現出來——是相對具體還是較富于象征性,都無關緊要。無論如何,他所期待的絕非任何塵俗的現實可觸之物,而是崇高的、不可觸及的靈性幻象。這種經驗本身就是對傳統(tǒng)形式之貧瘠空洞的一種補償,因而會受到隱者本人的至高推崇。一種神秘意象確確實實地顯現于他眼前了,這意象并非出自他自己的創(chuàng)造,其真確性、現實感(因它確是在他身上“上演”著)與那被忽視的本能所編織的幻覺毫無二致;然而,前者因這種現實性和自發(fā)性而被他渴望,后者(感官幻覺)卻因同樣的原因而遭到他的厭棄。只要神秘內容能夠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利用傳統(tǒng)的形式,那么它就沒有原因導致焦慮。然而一旦它們違背古道,表現出某種非同尋常的、令人不快的狀貌,此事的性質就變得令人痛苦地曖昧起來。這時,這位圣人便開始懷疑它們是否和感官的幻覺一樣虛妄。事實上,甚至可能出現原本被視為神啟的幻象最終被斥為魔鬼的誘惑這種情況。在這一點上,辨別標準是簡單而絕對傳統(tǒng)的,不像辨別真實的和幻想中的大餐那樣,只看其現實與否?;孟?,正如它的神秘內容一樣,是一種心理現象。在這個領域里,精神對精神形成回應;而在禁食過程中,回應身體對食物需求的乃是幻覺,而不是一頓真正的大餐。如果說第一種情形是用現金付賬,那么第二種情形就是用空頭支票付賬了。前者是令人滿意的解決方式,而后者顯然不是。
不過,上述兩種情況在現象結構上是完全一樣的。生理饑渴需要真正的飯菜加以滿足,靈性的饑渴則需要神秘的內容加以滿足。這些內容具有原型的本質,總是以自然的啟示方式形成自我表達;因為基督教象征和其他任何宗教觀念一樣,都建筑在可以一直回溯到遠古時代的原型模式之上。這些象征的“整體性”特點,包納著人類的所有興趣和本能,故而保證了原型的神圣性。正是出于這種原因,我們在比較宗教學研究當中,總會發(fā)現宗教和靈性方面的東西與性、饑餓、侵略、權力等內容相互關聯。宗教象征的一個特別豐富的來源,是某一特定時代或文化情境下最受重視的本能,或者是最受個人關注的本能。有些人群把食欲看得重于性欲;也有相反的情況。我們的文化所關注的重點并不在于食物禁忌,而是更多地在于性的約束。現代社會中,這個問題已發(fā)展到如此地步,以至于性的禁忌扮演著一個受傷神祇的角色,在人類活動的方方面面尋求著報復,其中也包括心理學領域,其表現就是把“精神”簡化為性壓抑的學術傾向。
然而,我們應該嚴肅地看待以性語言對象征進行的片面解讀。如果人類對精神目標的追求不是一種真正的本能,而只是特定社會發(fā)展的結果,那么本著性原則的解讀便是再恰當不過、也最容易為理性所接受的。然而,即便我們承認對完全性和整體性的追求具有真正本能的特性,并以此作為我們進行闡釋的主要依據,性本能和對整體性的追求之間存在密切關聯這一事實卻依然存在。除宗教期待之外,沒有什么比性更能對現代人構成自覺的、個人化的挑戰(zhàn)。也有人可以發(fā)自內心地說,他本人更多地受著權力本能的控制。此事應取決于每個人的天性及其主觀傾向。唯有一點無可置疑,那就是,在當代人意識中,人類基本本能當中最重要的追求整體性的宗教本能扮演著最不顯眼的角色,究其原因,正如歷史所顯示的,在于它能夠通過持續(xù)的倒退,以最大的努力掙脫與其他兩種本能的關聯,從而免受它們的沾染。這些可以訴諸于人所共知的普通日?,F實,但朝向不圣潔的本能為證明其存在卻要求更加高度分化的意識、深思、自省、責任感以及林林總總的其他品質。因此,此種本能并不為那些相對說來潛意識化的、受自然沖動驅使的人所接受,這樣的人受限于自己熟悉的世界,固守于那些庸常的、明顯的、可能的、在集體意義上有效的東西,他們的座右銘是:“思索太難了,所以不如聽從群體的判斷!”任何看起來復雜、不尋常、令人迷惑并且成問題的事物如果能被化簡為平凡而普通的,都會令他們感到極大的寬慰,特別是當其答案顯得驚人的簡單,并且有些可笑的時候。最方便的解釋總是性本能和權力本能,而把一切都化簡歸因于這兩種顯性基因的做法,令理性主義者和唯物主義者們獲得了一種難以掩飾的滿足感:他們借此漂亮地甩掉了一個令他們在思維上和道德上很不舒服的難題,此外還能享受到一種完成了一件有用的啟蒙工作的成就感,這種啟蒙將使個人從不必要的道德及社會責任下解脫出來。于是乎,他們就可以擺出一副有恩于全人類的姿態(tài)了。然而,細加考察之下,情況卻與此大相徑庭:個人被免除了一項困難的、看似無法解決的任務,而這卻導致更危險的壓抑,性的壓抑被理性主義或毀傷靈魂的玩世不恭所替代,而權力本能則被推向某種社會性質的理想。這種情形與追求整體性的目標完全是背道而馳的,因前者的初衷乃是將個人從其他兩種本能的強迫作用下解放出來。他面前的任務帶著未被使用的所有能量又兜轉回來,將那向來妨礙人向更高層次發(fā)展的本能強化到了幾乎病態(tài)的程度。無論如何,它總是帶著我們這時代所特有的令人神經緊張的效果,故而從一般意義上說,當前在個人層面和世界層面上的分裂格局主要應歸咎于此。我們只是不肯承認陰影的存在,這才導致“右手不知道左手在做什么”的局面。
天主教會雖然把性罪錯視為一種“可饒恕”的輕罪,但它正確地審時度勢,因而在實踐中始終把性作為頭號敵人嚴加防范,從各個幽微的角落對其進行偵測。如此便創(chuàng)造出一種對性的敏銳意識,這對于靈性薄弱者固然有害,而對于靈性強健者卻可促進其深思,拓展其意識領域。天主教會講究浮華排場,多為清教徒所詬病,而這種排場的意圖顯然在于顯示靈性的威權,令其在自然的權力本能面前得以高揚。以果效而論,此舉的威力大過最雄辯的邏輯論證;邏輯家是沒有人樂意跟從的。從人類總體來看,能由深思中學習的人只占極小的比例;其他所有知識的傳達,全靠可見例證的暗示力。
一段題外話之后,我們還是言歸正傳,繼續(xù)討論從性角度解讀象征的問題。如果我們試圖定義那拯救、療治并創(chuàng)造整體性的宗教體驗的心理結構,以下似乎就是我們所能發(fā)現的最簡單的公式:在宗教體驗中,人面對面地遇到了一個在心理意義上不可抗拒的他者。關于這種力量的存在,我們只能臆斷,卻拿不出任何現實的或邏輯上的證據。它披著一層心理偽裝降臨于人心。我們不能說它是純粹靈性的,那樣的話,我們的經驗會立即跳出來迫使我們收回這種判斷,因為幻象往往根據我們個人的心理特性而以性或其他非靈性沖動的形式表現出來。只有某種不可抗拒的東西,無論其表現形式如何,才能對整個人構成挑戰(zhàn),并迫使其作為一個整體而做出反應。我們無法證明此類事情在發(fā)生或者肯定發(fā)生,也沒有證據表明它們是超乎心理范疇之物,因為關于它們的所有證詞完全建筑在個人的敘述和表白之上。在我們當今這個崇尚唯物論和統(tǒng)計數字的時代,這一點聽來仿佛是對宗教體驗的一種譴責了。結果,普通人的頭腦所選擇的避難所不是無信仰就是輕信,因為在他們看來,心靈不過是一縷可憐的霧氣而已。這里只有兩種選擇:或者存在無可辯駁的事實,或者這個他者僅只是受到壓抑的性或受到過度補償的自卑情結所引起的幻象。作為這種認知的反動,我極力主張承認心靈自有其獨特的現實。盡管人類在有機化學方面已有了大幅進展,但我們還遠未達到能將意識作為一種生物化學過程來解釋的程度。相反,我們不得不承認,化學法則甚至無法解釋食物同化的選擇性過程,更不必說解釋生物機體的自我調節(jié)和自我存續(xù)了。無論心靈的現實性如何,它似乎重合于生命現實,同時又與統(tǒng)轄無機世界的客觀規(guī)律相聯系。因為心靈還具有另一種不為我們大多數人認可的屬性,也就是那種令空間和時間相對化的、目前已成為深入的心靈學研究對象的獨特因素。
自從人們由經驗而發(fā)現了潛意識的存在,心靈及其內在活動已經成為自然的事實,而不再被認為是一種主觀意見——如果它們生發(fā)于反復無常、無根無據的意識,則必定屬于主觀意見無疑。不過,據我們所知,盡管意識具有千變萬化的活動性,它的基礎卻是相對靜態(tài)的,或者至少可以說是高度保守的本能及其特定表現形式——原型。這一背景世界已被證明是意識的對立面,后者由于其活動性(學習能力)而經常處于失去根基的危險之下。正是出于上述原因,人類從遠古時代起便感到舉行各種儀式的必要性,以便通過這種方式來尋求潛意識的合作。在原始社會里,沒有人會無視神靈的影響而自作主張,人們心里總是裝著眾神、精靈、命運、時間和地點的神奇特質,恰當地承認人自己的意志只是總體情境中一個微小的組成部分。原始人的行為具有一種“整體性”的特點,這是文明人總想拋棄掉的,仿佛它是個不必要的累贅。沒有它似乎也照樣諸事順利。
這種態(tài)度的一大優(yōu)勢在于,它發(fā)展了有辨別能力的意識,但它也同樣存在著一大缺點,那就是令人原有的整體性分裂為各自獨立、彼此沖突的多項功能。這一損失在現代越來越明顯地表現出來,并為人所感知。在此我只需提起尼采(Nietzsche)那充滿酒神精神的“突破”體驗,以及德國哲學中那股以路德維?!た死袼梗↙udwig Klages)的著作《作為靈魂之反動的精神》(Der Geist als Widersacher der Seele)作為顯在標志的潮流。通過上述分裂過程,意識的某一功能得到高度分化,從而能夠脫離其他功能的控制,以至獲得了某種自主性,構筑起一個屬于它自己的世界,其他功能只有在服從于該主要功能的條件下才能獲準進入這個世界。這樣一來,意識便失去了自身的平衡:如果智力占據了支配地位,那么情感的價值判斷力便遭到削弱,反之亦然。另外,如果感覺占據了支配地位,直覺這種對有形事實最不加留意的功能就會受到阻礙;反之,一個擁有過多直覺的人則會生活在一個充滿未經驗證的可能性的世界里。這種發(fā)展所帶來的一個有用結果就是專門化,但它也同樣助長了令人不快的片面性。
正是這種片面的特性使得我們僅從一個角度來看待問題,一旦有可能,還要把它們簡化為單一的原理。在心理學上,這種態(tài)度不可避免地會導致按照某種特定的偏見來解釋問題的傾向。例如,在明顯外傾論中,研究心靈整體時會追溯到環(huán)境的影響,而在內傾論中,追溯的方向則是朝向身心兩方面的遺傳稟賦以及與其相伴的智力和情感因素。兩種解釋都傾向于把人的精神結構當成一架機器來對待。任何人若試圖不偏不倚地公平對待這兩種論調,就會被斥為蒙昧主義。然而,在實踐中應當對這兩者兼而用之,即使這最終會導致一系列自相矛盾的說法。因此,為避免解釋原則的多重性,一個容易識別的基本本能就會壓倒其他本能而占據主導地位。尼采將其全部理論都建筑在權力本能之上;快樂及其挫折則是弗洛伊德學說的根基所在。在尼采那里,潛意識還作為某種具有一定重要性的因素而被感知;而到了弗洛伊德的理論中,潛意識成了一個sine qua non(必要條件),然而它從未蛻去作為次要之物的特性,并且“只不過”是潛抑所帶來的結果;而阿德勒(Adler)的視野則局限于主觀的“聲望(prestige)”心理學,在這里潛意識作為一種可能的決定性因素已經完全看不見了。弗洛伊德心理分析傳承到第二代,也遭逢了同樣的命運。由弗洛伊德本人所開啟的通向潛意識心理學的重要開端,到俄狄浦斯情結這一個原型便戛然而止,再也沒能得到其學生后輩當中治學更縝密者的進一步發(fā)展。
在亂倫情結中,性本能的跡象是如此昭然若揭,以至于受哲學所限的智力頭腦足可滿足于這一結論。阿德勒的主觀權力意志也同樣如此。兩種觀點都鉆進了某一種本能前提的牛角尖,而沒有為對方留下空間,把我們撂在了片段解釋的專家式死胡同里。另一方面,由于弗洛伊德的開拓性工作,產生了記述完備的精神現象學歷史,而這令我們得以從全局的角度來縱觀人類心靈。心靈的自我表達并不僅僅限于個人人格的主觀層面,超乎這個層面的還有集體心理現象,對于后者,弗洛伊德也有所察覺,至少在原則上如此,正如他的“超我(superego)”概念所顯示的。目下的情況是,方法和理論還都掌握在精神病醫(yī)生手中——這種情況已經持續(xù)得太久了——他們所關注的自然只是個體及其迫在眉睫的個人問題。涵蓋史學研究的對基本原理的研究當然不是他們的本行,而且他們所受的科學訓練和實際工作對其了解心理學的基本知識也無甚助益。出于這個原因,弗洛伊德認為自己必須跳過比較心理學這個顯然是令人厭倦的梯級,繼續(xù)向主要憑推測的、極不確定的史前人類心理領域推進。在這一過程中,他失去了腳下的堅實地面,因為他不愿受教于人種學家和歷史學家的發(fā)現,而是把自己在診療過程中由現代神經癥患者身上獲得的洞見,直接轉移到原始心理學這個廣闊的領域。他沒有足夠地注意到一個事實,即在某種情況下會發(fā)生重點的轉換,其他的心靈優(yōu)勢遺傳物(dominants)開始發(fā)揮作用。弗洛伊德學派局限于俄狄浦斯母題,即亂倫原型,因此他們的觀點始終以性為主。他們認識不到俄狄浦斯情結是僅限于男性的,而且性并非心理過程中唯一可能起作用的優(yōu)勢遺傳物;至于亂倫,由于其中包含著宗教本能,因此遠遠不只是后者的原因,而是它的一種表現。在此我且不提自己在這方面的努力,因為對大多數人來說,我的理論始終像“七印之書”一樣屬于不敢輕易碰觸的東西。
然而,性假說卻有著相當令人信服的力量,因為它恰恰契合于心靈的主要本能之一。權力假說也是如此,它同樣訴諸本能,后者作為一種特征不僅表現在個人身上,而且表現在政治和社會運動之中。我們在上述兩種立場之間找不到調和點,除非承認自性(self)同時包納個體和社會的獨特本質。經驗告訴我們,原型具有“逾越性”;它們有時能表現得仿佛既屬于社會又屬于個人;因此其效能是神秘而有感染力的(感性化的人才能以情感動別人)。在某些情況下,這種逾越性也能制造出意味深長的巧合,即因果性的同步現象,萊恩的ESP實驗結果便是一例。
本能是生命整體性的一部分;它們關聯且從屬于這個整體。各種本能作為單獨存在的釋放會導致混亂和虛無主義,因為這種釋放打破了個人的統(tǒng)一完整性,從而造成了個人的毀滅。心理治療的任務——如果被正確理解——應當是對上述整體性的保持或重建。教育的目的不可能是制造理性主義者、唯物主義者、專家、技師等等諸如此類的人,這些人還未意識到自身的來源,就被猛然推入現在,為社會的迷惘和分裂狀態(tài)平添了一份助力。出于同樣的原因,任何心理治療如果局限于單一方面,都不能達到令人滿意的結果。然而上述行為的誘惑力是如此之大,在節(jié)奏匆促的現代文明社會里,本能失落的危險又是如此充滿威脅,因此我們對于本能的每個表現都必須保持嚴密關注,因為它是整體性的一部分,對于人的心理平衡可謂至關重要。
鑒于以上原因,UFO在性方面的意義值得我們關注,因為它表明這一現象的結構當中也有性這種極為有力的本能的參與。在上文所述的一個夢中,我們談到了一個女性象征的出現,而在另一個夢中,又有男性象征出現,它們分別與相關報告中提及的凸透鏡形狀飛碟和雪茄形狀飛碟一致,這恐怕不是一種巧合,因為凡成雙成對的事物,只要一個出現了,我們就自然期待著看到另一個。
幻象是一種象征,它不僅僅由思維的原型形式構成,還包含著本能因素,這樣它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自稱為一種“現實”了。它不僅具有“歷史性”,還具有時事性和能動性。因而,它不僅能激發(fā)人的自覺的科技幻想和哲學思辨,而且能潛入他的內心,觸及他的“動物性”本質。我們料想中的真正的象征正是如此;它必須能夠作用于整體的人,并能表達整體的人。無論在這個問題上性解釋是多么不盡如人意,但它所做出的貢獻卻不容忽視,必須給予適當的考慮。
同樣地,權力本能也在兩個夢中均有表達;夢者出現在一個獨特的情境當中,她被單獨挑中,確被“揀選”出來,就像面部被圣火燒到的人那樣。上述兩種解釋,就其聲稱的排他性而言,均為突出本能的表現而泯除了夢的象征意義和個人因素。在本能不可抗拒的力量面前,個人的虛弱再一次得到證實。對于尚未認識到這一事實的任何人來說,此類解釋當然顯得新奇而令人印象深刻。但我們的夢者并不屬于天真無知的類型,在她看來,以這種方式把這個夢打發(fā)掉是沒有意義的。相反,她是一位曉得個人的泯滅意味著什么的現代人。令人麻痹的虛無感和失落感借著這些夢得到了補償:眾人當中唯有她頂住了恐慌,并識別出了它的起因。那超自然之物指向的目標是她,并在她身上留下了它力量的可見痕跡。她被從眾人中區(qū)別出來,成為“選民”。只有當純粹功能性的存在所帶來的自卑感和無謂感對人格形成了扼殺的威脅時,潛意識的這一姿態(tài)才自然有了實用的意義。
這件事情可以作為今日彌漫于有思想的人群中的焦慮和不安全感的一個范例,同時也揭示出潛意識的補償力量。
第三個夢
這是一位42歲的女性患者記錄下來的,是她本人六年前所做的一個較長的夢的片段。那時候她根本沒聽說過飛碟這類東西。在夢中:
她站在一座花園里,突然聽到頭頂傳來發(fā)動機的嗡嗡聲。她坐在花園的墻上,抬頭看發(fā)生了什么。天上出現了一個黑色的金屬物,并且繞著她飛:那是一只巨大的飛行蜘蛛,通體用金屬制成,眼睛又大又黑。它呈圓形,是一種獨特的新型飛機。一個莊重的聲音從飛蛛體側發(fā)出,洪亮而清晰;那是一篇禱詞,意在訓誡和警告所有人,包括地球上的人和飛蛛內部的生物。禱詞的主要內容是:“請引領我們下降,讓我們在低處(得平安)……請攜我們扶搖直上!”和花園毗鄰的是一座行政大廈,那里正在做出某些國際決策。那飛蛛降到不可思議的高度,沿著大廈的窗口飛行,顯然是為了讓它的聲音影響到里面的人,向他們指出和平之路,也就是通向隱秘的內心世界之路。他們應當做出和解的決策?;▓@里除她之外還有一些旁觀者。她覺得有點尷尬,因為自己衣著不整。
對第三個夢的評論
在之前的那一部分夢中,夢者的床緊靠著花園的墻。于是,夢中她就睡在露天,完全暴露于大自然的影響之下,這里的“大自然”在心理學上意味著非個人化的集體潛意識,由于它與我們所處的自然環(huán)境形成了對應,因此總是投射于自然之上。墻代表著一道分隔夢者的周遭世界和較遠處世界(行政大廈)的屏障。一個圓形金屬物出現了,被夢者描繪成一只飛行蜘蛛。這一描述很切合UFO的情況。該金屬物被稱作“蜘蛛”,這令我們想起那種把U F O說成某種身披泛著金屬光澤甲殼的外星昆蟲的假說。它們近似于我們地球上的昆蟲,后者的幾丁質甲殼外觀上也很像金屬。每個UFO都被視為單獨的昆蟲個體,而不是一群。我得承認,我自己在閱讀大量飛碟報告的時候,也不由得想到U F O的獨特活動方式真的很像某些昆蟲。對于善推測的頭腦來說,世上沒有任何不可能的事,其觀念基礎就是,大自然在別樣的條件下能夠以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方式進行自我表達;比如,若環(huán)境合適,進化的結果就可能不是會發(fā)光的昆蟲,而是某種“抗地心引力”的生物。無論如何,我們在科技方面的想象力總是遠遠落后于大自然。我們經驗范圍內的一切都受引力定律所轄,只有一個重大的例外:那就是人的心靈。我們由經驗中感知,心靈本身是無重量的。就我們的知識范疇而言,心靈“實體”和引力之間風馬牛不相及。二者似乎有著原則性的不同。心靈所代表的,乃是我們所知道的引力的唯一對立面。用“抗地心引力”來形容它,可以說是分毫不差。我們可以援引心靈學中的懸浮現象和其他心理現象作為證據,對于這些令時間和空間相對化的現象,只有無知者才會加以否認。
顯然,此處“飛蛛”是建立在這種潛意識幻想之上的。在關于U F O的文獻中,也有提到飛行的蜘蛛的,用以解釋據說出現在Oloron和Gaillac地方的“蛛絲雨”。值得注意的是,此夢也情不自禁地向現代科技幻想做出了讓步:它把這個蜘蛛叫做“一種獨特的新型飛機”。
蜘蛛的心理本質由一個事實而表露無疑:那就是它擁有“聲音”,這聲音顯然發(fā)自某種類似于人類之物。這一奇特的現象令人聯想到精神病患者的一種類似癥狀,他們能聽到任何物體或者任何人對他們說話。幻聽和幻象一樣,都是潛意識活動造成的感官自主表現。在記述UFO的相關文獻中也有關于“上天的聲音”的描寫。
夢者重點強調了眼睛,它代表著看和看的意愿。這意愿被那聲音表達出來,其中的信息既是傳達給地球人的,也是傳達給“飛蛛內部的生物”的。關于“飛機”的聯想令人不合邏輯地感到那是一架運送乘客的機器。其中的乘客顯然被認為是一種準人類,因為這里發(fā)出的信息是要同時傳達給他們和地球人的。因此,我們可以假定二者只是人類的不同側面,比如,置身于下界地面上的經驗主義的人和置身于天堂的靈性的人。
那神秘的信息或“禱詞”來自一個單獨的聲音,由一位類似于領禱者的人物發(fā)出。他與一位“引領者”或“攜帶者”交談,而后者必定是那蜘蛛。因而,我們便不得不更為切近地研究一下蜘蛛的象征。正如我們所知,盡管這種動物在我們這里被視為無害,但對于許多人來說,蜘蛛身上卻寄托著無限的恐怖和迷信觀念(araignée du matin, grand chagrin;araignée du soir, grand espoir)。在德語中,當一個人的腦筋出了毛病,人們就說他在“織網”,或者“閣樓里結了蛛網”。和所有非溫血動物或沒有腦脊髓神經系統(tǒng)的動物一樣,蜘蛛在夢境中作為一種極度異己的心靈世界的象征而出現。據我所知,這些象征所表達的內容雖則活躍,卻無法上達意識層面;它們似乎還沒有進入腦脊髓神經系統(tǒng)的領域,而是駐留于更潛在的交感神經系統(tǒng)和副交感神經系統(tǒng)之中。關于這一點,令我想起了我曾接觸過的一位病人,他在理解心靈超凡入圣的整體性方面?zhèn)涓欣щy,并對此抱著極端抗拒的態(tài)度。他是在我的一本書里接觸到這個觀念的,但他分不清自我(ego)和自性(self)的差異,這是很典型的一種現象;并且,由于他的遺傳素質使然,他的病態(tài)膨脹已經到了很危險的地步。在這種情況下,他夢到自己在自家閣樓里翻來翻去,尋找著什么東西。在閣樓的一個窗口處,他發(fā)現了一張漂亮的蛛網,一只巨大的圓蛛蹲在蛛網中央。它的身體是藍色的,閃著鉆石般的光芒。
這個夢深深地打動了他,實際上,這個夢令人印象深刻地表現了他對自性的認同——鑒于他的遺傳特質,情況顯得更加危險。在這種情形之下,自我存在實質性的弱點,因此無法做出任何退居次席的暗示,那會嚴重凸顯出它本身的渺小,所以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加以避免。然而,幻象是與生活現實相抵觸的,由于其性質不健康,遲早要把人絆倒。故而,這個夢試圖加以糾正,如德爾菲預言(Delphic oracle)一樣,這一糾正之舉表現得十分含混。它實際上告訴夢者的是:“雖然你可能不曉得,但你頭腦(閣樓)中煩擾著你的是一件稀世的珍寶。它就像一只奇異的動物,在象征意義上構成多重同心圓的圓心,暗示著一個或大或小的世界的中心,如同中世紀宇宙圖中的上帝之眼一樣?!泵鎸@種情況,健康的頭腦會竭力抗拒與中心點的認同,因為它蘊含著把自己視同于上帝的妄想狂危險。任何人若落入這張蛛網,就會被圍裹成繭,被剝奪了自己的生活。他被孤立于周圍的人,令他們再不能觸及他,他也無法觸及他們。他生活在創(chuàng)世者的孤獨之中,他就是一切,自己之外一無所有。如果除此之外他還有一個精神失常的父親,那么他自己也非??赡茏呱线@條路。正是出于這種原因,我們說蜘蛛的象征具有不祥的一面,不應等閑視之。
在我們所分析的這個夢里,圓形的金屬蜘蛛很可能也有著類似的含義。它顯然已經吞噬了若干人,或者說吞噬了他們的靈魂,很可能對地球上的居民構成威脅。正因為如此,禱詞中將這蜘蛛認定為一種“神性”存在,請求它引領眾靈魂“下降”并“在低處得平安”;因為它們還不是脫離肉體的靈魂,而是活在凡塵的生靈。照此說來,他們是想以信念來充實他們的現世存在,而不是放任自身的精神膨脹,否則他們最終就會葬身蛛腹。換言之,他們不應將自我置于至高處,給予其終極權威,而是應當時刻謹記自己不是那幢房子里唯一的主人,它始終被那種我們稱之為潛意識的因素所環(huán)繞著。這因素究竟是什么,我們不得而知。我們只知道它那充滿矛盾的外在表現。理解大自然是我們的本分,如果只因為這個對象太“復雜”、太棘手便感到不耐煩,就是我們的不對了。就在不久之前,還有某些醫(yī)學權威不“相信”細菌的存在,其結果是,僅在德國一地就有兩萬名年輕婦女死于產褥熱,而這種病本來是可以輕易預防的。至于某些“專家”頭腦的惰性給多少心靈造成了災難,卻沒有任何數字統(tǒng)計,于是人們便得出結論說,這種損害根本不存在。
在關于保持在低處凡塵的告誡之后,緊接著就是一句看似矛盾的吁求:“請攜我們扶搖直上!”如果夢者沒有在兩句之間特地設置了一個刪節(jié)號的空隙,我們就可能聯想到《浮士德》(Faust)里面的那句話:“下吧!我說上也是一樣!”此舉表明,這是一個承續(xù)性的過程,而不是coincidentia oppositorum(對立之并發(fā))。顯然,這里包含著一種對道德進程的構想,大撤退之后的大進軍:表現在古代轉化秘儀中,就是下七個臺階,再上七個臺階,先走下地罅(krater),再提升為“天國的子息”。彌撒儀式也以懺悔詞作為開頭:“Confiteor……quia peccavi nimis”。顯然,人必須被“引領”方能下降,因為要他們從高高在上的位置走下來,并保持在低處,對他們來說是很困難的一件事。首先,他們害怕喪失社會聲望;其次,他們也怕承認了自身的陰暗面之后會失去道德上的自尊。因此,他們對自我批評的回避達到了驚人的地步,他們只顧對他人進行道德說教,對自己卻一無所知。他們對這種全無自知之明的狀態(tài)樂在其中,因為這樣就不會有任何東西來侵擾那玫瑰色的幻象之光了?!暗吞帯贝碇F實的基巖,無論你怎樣自欺,它始終是客觀的存在。如果說今天的人們生活在超出他們應在高度的地方,那么把自己降到這個腳踏實地的位置并保持在這個位置上,似乎就是一個緊迫而重要的問題。夢境使得如此寬泛的一個推論成為可能,它是從人類群體的角度來顯現這個問題的,因此使之具備了集體問題的特點。實際上,這個夢所慮及的正是人類整體,因為那蜘蛛緊貼著一座大廈的窗子飛行,那幢建筑物里面“正在做出某些國際決策”。它試圖“影響”大廈內部的會議,向人們指出通向“內在世界”之路,也就是自知之路。這個夢期望著借此令和平成為可能。故而,蜘蛛在此扮演著救世主的角色,向世人發(fā)出警告,并帶來療治的信息。
最后,夢者發(fā)現自己衣著不整。這個極為常見的夢的主題通常顯示夢者的缺乏調適或在一定程度上對自己所處的境遇沒有察覺。這種對于一個人自身錯誤和疏忽的提醒,出現在其他人正在蒙受啟示的關頭,正是再恰當不過的,因為這種情況總是潛伏著膨脹的危險。
在當今時代里,“保持在低處”的勸誡引起了來自方方面面的神學憂慮。人們害怕此種心理學將導致道德標準的松懈。然而,心理學不但更明確地告訴我們什么是惡,同時也使善的意義更為明了;這樣一來,人心屈服于前者的危險反而大大低于你對它一無所知的時候。假如你想了解惡,也未必總得借助心理學的幫助。每個睜大雙眼在世上行走的人都無法忽視惡的存在;再說,和瞎眼者相比,這樣的人跌入坑里的機會不見得更多。正如對潛意識的研究遭到了諾斯替主義神學家的懷疑,同樣,由潛意識研究引發(fā)的對倫理問題的探討也遭到了唯信仰論者和宗教自由主義者的指責。凡是心智正常的人都不會認為,人在完全徹底地悔改了自身的罪過之后,就從此再也不會犯罪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是,他在接下來的一分鐘里就會再次犯罪。較深刻的心理學洞見顯示,實際上,人不可能生活在塵世而不出現“所思、所言、所行”上的過犯。只有超級天真并且無知的人才可能想象自己能夠避免罪過。心理學不可以再向人們提供這種幼稚的幻想了;它必須將人引向真實,大聲宣告無知非但不是脫罪的借口,實際上反而是一種最最十惡不赦的罪過。人類的法律或許對其免于懲處,但大自然的報復卻更加無情,因為大自然才不管一個人是否意識到自己的罪過。我們甚至從《圣經》里那個不義管家的比喻中得知,主耶穌會夸獎那個弄虛作假的仆人,因為他“做事聰明”,更不消說《路加福音》第6節(jié)中基督對違反安息日戒律的人所說的話了(此段在《圣經》中已被刪去):“人啊,你若當真知道你所做的,你就是有福的;但你若不知道,你就要受詛咒了,并且是違犯律法的罪人?!?/p>
增加對潛意識的了解能令人的生活經驗更為深邃、意識更為強大,因此這顯然將使我們面臨一個全新的、需要我們自己做出道德決策的情境。當然,這種情境在以往也一貫存在著,但人總不能在智識上或道德上清晰地對其加以把握,于是它常常因人的疏忽而處于一種若明若暗的狀態(tài)。這樣一來,人便可以為自己找到一個無罪的托詞,從而逃避道德決策。然而,有了更深的自知之明以后,一個人便會時常面對所有問題當中最困難的問題,即責任的沖突,這是任何道德戒律都無法裁定的,無論是摩西十誡還是別的什么權威。這才是道德決策的真正開端,因為單單遵守“你不可如何如何”的律條絕對不是什么道德決策,只不過是一種馴服的舉動,在某些情況下,它甚至給鉆空子者提供了方便,與道德全不沾邊。筆者年事已高,這輩子從未有過因否定道德準則而給自己帶來輕松的情形,或者對道德準則產生過絲毫懷疑;相反,隨著經驗和見識的增長,道德問題在我心目中變得越發(fā)尖銳,道德責任感也變得更加敏銳了。我越來越清楚地看出,與一般的看法相反,無知并非脫罪的借口,反而的的確確是一種罪。盡管如上文所述,福音書中也提到了這個問題,教會卻出于某種可以理解的原因對此略過不表,反將其留給諾斯替主義者去做更為嚴肅認真的探討。結果,基督徒依賴privatio boni(善的缺乏)這樣一種教條,總是自以為了解何為善惡,從而以道德準則替代了真正的道德決策,而后者卻是自由的。作為結果,道德退化成為守法行為,而felix culpa(墮落之幸)則始終滯留在伊甸園里。在我們身處的這個世紀,道德敗壞的景況令人備感震驚;我們又看到,道德的停滯不前與科技領域的大幅進步形成了鮮明的反差。真正的社會精神已被淹沒在堆積如山的道德戒律之下,但卻沒有人對這一事實感到憂慮。然而,社會精神卻是一種難以把握的東西,無法被納入公式或法典;它是眾多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非理性因素之一,任何真正的進步都要以此為基礎。它所要求的,是作為整體的人,而不僅僅是分化的功能。
分化的功能無疑取決于個人,有賴于個人的努力、耐心、堅毅、對權力的孜孜以求,以及他的天生才干。有了這些素質,一個人就能在世上出人頭地,不斷“進步”。從上述經驗中,他懂得了個人的發(fā)展靠的是自身的奮斗、意志和能力。但這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從另一方面來看,人就是人,就是他眼中看到的自己。在這個意義上,他沒有能力改變任何事,因為他的存在取決于不受他控制的外在因素。在這里他不是主動的行為者,而是一件不知如何改變自己的受造物。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成為現在的這個獨一無二的個體的;他對自己也只有一個粗略的了解。直到不久前,他甚至還以為他的心靈是由他對自身的知識構成的,并且是大腦皮層所制造的產物。五十多年前人們發(fā)現了潛意識心理過程,但這一發(fā)現至今仍未作為常識被廣為接受,其中意蘊也未得到大眾的認可?,F代人至今都沒有認識到,自己全然依賴著來自潛意識的合作,后者完全有能力把他想要說出口的話截斷在嘴邊。他還沒有覺察出自己的存在始終是由某種東西支撐著,反而一直把他本人視為唯一的主動行為者。他依賴并由那個他并不知道的實體供養(yǎng)著,他會得到來自后者的種種暗示,而在人類歷史的晨曦微明之際,這些暗示也曾“降臨”于——或者更確切地說,是自行顯現于——他那久被遺忘的祖先的腦際。它們究竟源自何處?顯然來自潛意識過程,這所謂的“潛意識”,它在每個剛剛來到世間的人類生命身上,仍是先于意識而存在,猶如母之先于子。潛意識一如既往地在夢境和幻象中進行自我描述,將各種意象展現在我們眼前,與來自意識的分割的功能不同,潛意識意象強調了與我們所不知道的那個整體的人相關的事實,并且明顯地只與我們感興趣的那種功能相關,而將其他功能排除在外。盡管夢境通常借著我們所擅長的語言進行表達——正所謂canis panem somniat, piscator pisces(狗夢面包,漁夫夢魚)——它們所指的卻是整體,或者至少是人的另一個側面,即他自己眼中看到的那個具有完全依賴性的造物。
人在追求自由的過程中,對于這樣的知識抱有一種幾乎是本能的反感,因為他害怕它那麻痹人心的效果——這種害怕也并非全無理由。他或許承認這種對未知力量的依賴確乎存在(無論它叫做什么),但他會盡可能迅速地閃身避開,就像躲避一個危險的障礙物。只要看起來一切順遂,這種態(tài)度甚至可能成為一種優(yōu)勢;然而事情并不總能盡如人意,尤其是在今天,盡管有欣快感和樂觀主義的支撐,我們依然感到這個世界的基礎中傳來了一絲震顫。我們的夢者當然不是唯一感到恐懼的人。相應地,這個夢中描繪了一種集體的需求,同時表達了一種集體的警告,告誡我們應當降到堅實的地面,不要再上升了,除非那蜘蛛攜著始終處于低處的人上升。因為意識被功能主義主宰之際,補償性的整體性象征便包含在潛意識中。飛行的蜘蛛所體現的正是這個內容,它本身便有能力提升意識頭腦的片面性和不完整性。除非有潛意識從旁協(xié)助,否則人不可能向上發(fā)展。單憑自覺意志本身是無法推動這一創(chuàng)造性行為的;為了形象地說明這一點,此夢還選擇了祈禱的象征。既然根據使徒保羅的觀點,我們無法正確地了解自己應當祈求些什么,那么祈禱本身便也無非是我們表達自身無能為力的“嘆息勞苦”(《羅馬書》8:22)而已。這令我們懷著一種謙卑的態(tài)度,以彌補人對自身意志和能力的迷信。與此同時,蜘蛛的意象還標志著宗教觀念在向著至高權力之獸形象征的退行(regression),回到久被遺忘的那個古老階段,即把猴子或野兔奉為救主的人格化身的時候。今天基督教所稱的“神的羔羊”或“圣靈之鴿”最多不過是一種隱喻。反觀夢中的獸形象征,則與此不同,值得強調的是這些夢中作為象征的動物,它們所指的是在動物生物學上起著至關重要作用的本能過程。動物的生活正是由這種本能過程所決定和塑造的。人的日常生活似乎不需要本能的參與,特別是當他確信自身意志的統(tǒng)治力的時候。他忽視本能的意蘊,將其貶抑到萎縮的地步,而看不出這種本能的缺失已經威脅到了他的存在本身。因此,當夢對本能進行強調之際,其實就是在試圖填補我們在適應生活方面的一個危險缺口。
與本能的偏離會以情感作為自我表現的方式,在夢境中也同樣以動物形象表現出來。所以說,不加控制的情感理應被視為獸性的或原始的,并且予以回避。不過,我們不可能做到這一點而不造成潛抑,即不造成意識的分裂。在現實中,我們永遠逃不脫它們的影響力。就算在意識中找不到,它們也會在這一處或那一處潛在地繼續(xù)發(fā)生著作用。在最壞的情形之下,它們會在神經癥或潛意識授意“安排”的各種莫名其妙的小災小禍中尋得自我體現。那些看似免于這種弱點的圣徒,他們?yōu)檫@種免疫力付出的代價是苦行和克制人欲,如果不付出這種代價,他們當然成不了圣徒。從圣徒們的生活可以看出,上述兩方面是相互抵消的。沒有人能躲得過疾病、年邁和死亡的苦難之鏈。為了我們的人性,我們能夠而且應該“控制”自身的情感,使之有所約束;但我們也要知道,我們不得不為此付出昂貴的代價。我們究竟想用哪一種貨幣來納貢呢,這個選擇權有時甚至留給了我們。
令自己保持在低處,并服從于某種獸形象征,這對于我們人的尊嚴來說頗似一種冒犯,但就其意義來說,這只不過是要我們始終意識到上述的簡單事實。永遠也別忘了,世俗的人(無論他飛得多高),在解剖學和心理學上總歸是猿人的近親。然而,假如他獲得了發(fā)展到更高層次而無傷其天性的權利,他也被提醒說,這種轉化并非由他自己所掌握,因為他依賴于一些他本人無法控制的因素。他必須安于一種祈禱般的向往和“嘆息”,期望著某種東西能攜著自己向上,因為他不大可能像吹牛大王閔豪生那樣揪著自己的頭發(fā)飛離地面。通過這種態(tài)度,他喚醒了自身潛意識中那些既有助于他、同時又很危險的力量;如果他能正確理解這些力量,它們就于他有助,如果他的理解錯誤,那它們就是危險的。無論他怎樣稱呼自己體內的這些創(chuàng)造性力量和潛在可能性,它們的現實存在性都始終不會改變。沒有人能阻止一個篤信宗教的人把它們叫做神或精靈,或直稱其為“上帝”,因為我們由經驗中得知,它們表現得確實像神一樣。假如某些人使用了“物質”這個詞來描述它們,認為自己的表達大有深意,那么我們必須提醒他們,這只不過是用一個符號代替了另一個符號而已,較先前并沒有任何進步。我們唯一能確定的,就是我們自己深深的無知,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離這個巨大謎團的答案近了一步抑或相反。沒有什么能帶我們走出“事情似乎是這樣”的圈子,除非是借著信仰做危險的一躍;而說到信仰,我們只能把它留給那些擁有此種天賦或蒙上天眷顧的人去享受。每一步真正的或表面上的前進,都取決于我們所經驗的事實,而且正如我們所知,對事實的證明乃是人類所面臨的最艱巨的任務。
第四個夢
在我撰寫這篇論文的過程中,意外地收到國外一位熟人寄來的一份關于他本人于1957年5月27日做的一個夢的記錄。我們的關系一直都局限在每隔一兩年通一封信的程度。他是個業(yè)余星相學家,對共時性(synchronicity)問題也很感興趣。他根本不知道我在潛心研究UFO現象,也沒把他的夢和我感興趣的主題做任何聯系。他突然做出這個不尋常的決定,把自己夢的記錄寄給我,此事可被劃入“富有意味的巧合”之列,對于此類巧合,那些滿腦子統(tǒng)計學偏見的人是不以為然的,說這只不過是一些互不相干的事件而已。
此夢的內容如下:
那是一個午后,漸近傍晚時分,太陽低垂在天邊。天空遍布云彩,連太陽也被一層薄云遮著,但隔著云層還能清晰看出太陽的輪廓。這樣一來,太陽就像是白色的了。突然間,它(太陽)變得異乎尋常的蒼白。西邊的整個天際都變得極度蒼白。日球的蒼白——我要格外強調“蒼白”這個詞——繼續(xù)變化,變得令人心驚地慘淡。隨后,西邊天際又出現了第二個太陽,和前一個太陽高度差不多,只是稍稍偏北一些。然而,正當我們全神貫注地凝望天空之際——有很多人,遍地都是,他們都和我一樣在仰望天空——那第二個太陽的形狀變了,變成一個特別的球體,與第一個太陽那扁圓的日輪形成鮮明對比。第一個太陽在徐徐沉落,夜幕降臨,與此同時,那個球體急速地向地球馳來。
隨著夜的來臨,這個夢總體的潛在語氣發(fā)生了變化。前面出現的“蒼白”、“慘淡”等詞貼切地描述了太陽的生命、力量或潛能的消退,而此刻的天空卻呈現出一派強有力的、君王般的威嚴(majesty),它在人心里激起的不是恐懼,而是一種敬畏之感。我不能說我看見了星星,然而薄云籠罩的夜空卻時而從云隙里露出一兩點星光。這樣的夜,確切無疑地傳達著莊嚴、偉力和美。
那球體高速地駛近地球,我起初還以為是木星偏離了它的軌道,不過,隨著它變得越來越近,我看到,它的個頭雖然很大,卻要比木星小得多。
現在,我們已經能看出它表面的紋理了,看起來類似經線,但是富于裝飾性和象征性,不像是地理或數學上的線條。我必須著重強調,它的顏色是那種淺淡的灰色或不透明的白,襯著夜空的背景,顯得格外美。當我們意識到這球體肯定會對地球造成猛烈沖撞,我們當然感到了恐懼;但在這種情緒當中,敬畏的成分占了主要地位。這是何等令人敬畏的宇宙現象!我們望著望著,更多的球體一個接一個地從西方天際出現,飛速向地球駛來。這些球體又一一地爆裂開來,像炸彈一樣,但由于距離太遠,我還看不清這到底是爆炸還是怎么一回事。我認為自己至少看見一次爆炸發(fā)出了閃光。隨后,這些球體便在周圍各處不時地掉落下來……但所有掉落物都離我們很遠,不至于把我們消滅。那些飛濺的碎片似乎有傷到我們的危險……
后來,我肯定是進到室內了,因為我發(fā)現自己在同一個坐在藤椅中的姑娘說話,她膝上攤放著一冊大開本的筆記,正全神貫注于她的工作。我們——我們其他人——都擁向西南方向(我認為如此),或許是想尋求安全。我對那姑娘說,她最好和我們一起走。情況似乎極其危險,我們不能把她一個人留在那里。她以非常確定的口吻回答道,不,她要留在原處,繼續(xù)她的工作。如今哪兒都一樣危險,沒有哪個地方比另一處更安全些。我立即明白,道理和常識都在她那一邊。
這個夢結束時,我迎面遇到了另一位姑娘,或者,她很可能就是剛才那位依舊坐在藤椅中全神貫注于工作的能干而鎮(zhèn)定的年輕女士。這回她顯得更高大、也更真實,我能看見她的臉,或者,她至少是在直截了當地和我說話了。她用異常清晰的語氣說道:“J-S-,you will live till eleven eight.(你將活到11點零8分。)”這句話共有八個單詞,一字一句說得清清楚楚,再沒有比那更清楚的了。她那種帶著權柄似的口吻,似乎暗示著我應當為自己沒有想到生命將截止于11點零8分而受到責備似的。
夢者的評論
這份詳細的描述后面附有夢者本人的評論,可以為我們解讀此夢提供一些提示。我們應該能夠料到,他在夢開頭的氣氛突變之中看出了一個高潮,就是當那死一般令人恐懼的蒼白慘淡的落日景象轉換為夜的沉郁靜穆,使人心里的恐懼化為敬畏之時。據他講,這和他目前正在專心研究歐洲政治前景一事有關。根據他的星相學測卜,他擔心1960——1966年之間會有一場世界大戰(zhàn)。他甚至感到自己有責任給一位政治要人寫封信來表達他的憂慮。過后,他發(fā)現(這種情形并非罕見)先前那種憂懼不安的情緒突然消失了,代之以一種異乎尋常的平靜,甚至是漠然,仿佛整件事已經與他無關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