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去國(外一篇)
張蟄
編者按:《黃昏》讓我們回味流逝的童年,《女兒去國》既有對孩子的牽掛,更有彌補童年缺憾的苦心。從20世紀六七十年代到寰球同此涼熱的今天,世界有了很多變化,我們的視野也開闊了許多,但是我們不能忘記過去。反思使得人類這個具有思維能力的靈長類動物改變著世界,也改變著自己?!杜畠喝分械暮⒆颖雀篙吀绲亟佑|和感受了不同文化的生活,這使她回想起了記憶中的奶奶的世界,而《黃昏》中的父親只是一聲“回家吃飯”的呼喚便打消了到河水盡頭去的閃念。我們憧憬未來,而未來是連接著過去的今天的延伸,張蟄先生的文章或許有助于我們關于理解和構筑未來的思考。
——編者
去年八月七日,在浦東機場,十六歲的女兒笑嘻嘻地舉起手朝我們晃了晃,轉身跑進安檢門,眨眼間不見了。
她要到美國做一年的交換生。先飛洛杉磯,再飛休斯敦,之后還要飛杰克遜,在那里會有一個美國愛心家庭把她接到一個叫勞雷爾的小城。在勞雷爾,她要度過十個月的交換生生涯。
妻子對交換生起初是有顧慮的。我們是工薪人家,一年后孩子回國,萬一無法再適應國內的教學方式,耽誤了考大學怎么辦?我知道美國與國內的基礎教育差異很大,我知道孩子年齡尚小,我也暗自擔心過她回國后的大學問題,但所有的顧慮最后都沒有抵得過我另外的一個決心,那就是送孩子提早去見識一下世界,這樣的生命閱歷是我的青少年時代壓根想都不會想的。相較于國內所謂的大學,我更知道這樣的經歷對一個少年的價值。
女兒一個人在洛杉磯機場轉飛休斯敦等了十一個小時。八月初的洛杉磯早晚并不熱,機場候機大廳的空調冷氣開得太足,一身薄衫的女兒為御寒在大廳里以跑步抗寒也抵抗睡意,等到美國愛心家庭把她接到家中,她已經四十個小時沒有睡覺。不是中間不能睡,是第一次出國的女兒不敢睡。我想這就是鍛煉吧。
女兒入讀的是勞雷爾的教會學校,全學校二百來人,就她一個國際生。女兒讀的是十一年級課程,所學的科目有英語、圣經、美國歷史、葡萄牙語、數學、科學。剛開始,女兒痛苦地說不僅僅是語言上的聽不懂,圣經和美國歷史內容更是一竅不通。我和她開玩笑,說聽懂還讓你到美國干什么呢,先與美國同學交朋友,先把自己融入美國家庭,了解人家的生活習俗、待人接物之禮。女兒回信說讓她驚訝的是學校里所有的老師和同學見了她都友好地先打招呼,所有的人臉上整天洋溢著發(fā)自內心的笑意。這讓我大為感慨,在中國學校里,這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兩個月后,女兒告訴我,她聽懂了所有上課的內容。又一個月,女兒說她已經能聽懂美國同學間用俚語開的玩笑。在過去的五個月里,她經歷了許多考試。她說美國中學的考試比中國還多,但考試卻沒有中國學校的考試那樣有壓力。在圣誕節(jié)前,她已經與美國同學一道在密西西比州立大學作過一次正兒八經的學術訪問,她為美國外婆家修剪草坪得到了十五美元的報酬,她與美國家庭的三個孩子一道為家里清洗游泳池每個人都得到了五美元的勞務費,她為自己的歷史老師家澆花的報酬是十美元,她期末考試英文為免考,她在美國為愛心家庭做的中餐備受歡迎……女兒也有苦惱,說美國媽媽好像并不尊重孩子的意見,無論她還是其他三個孩子向美國媽媽提出什么建議被接受的可能性極小,每次說完得到的答復幾乎都是NO——!女兒不想花錢,可美國媽媽力主她買一張電話卡,每個周末必須向中國打電話,并說如果不買今后就再不向她建議什么。還有就是美國媽媽經常不經商量地讓她出去參加一些活動,與同學聚會,與家庭的什么朋友聚會,不去不行,必須去。
在遙隔大海的這一岸,我只是一個傾聽者,建議很少。竟然放她單飛十個月,我也就不能想當然地給她提建議,曲直是非、歡歌落淚都須由她一個人真正面對。我知道,有些路,只能一個人走。在給女兒的電郵中,我說,文化的差異在生活中不可能沒有碰撞,單就從這個家庭義務接收來自遙遠的中國的你,你就能知道生活中的不解都是緣自文化的不同。溝通,是取得相互理解的唯一渠道。
現在,女兒已經完全融入了美國家庭,她已經把自己視為這個家庭中的一分子,她開始認為分擔家庭責任是自己應盡的義務。我想,這就是成長吧。圣誕節(jié)第二天,女兒給我來了封電子郵件。她說:“圣誕節(jié)中午到太祖父母家吃飯,飯前進行禱告,讀著讀著圣經,姑姑們眼睛就紅了。祖母講起了當年第一次遇見太祖父母的場景,講著講著就哭了。我也情不自禁地紅了眼眶,腦海里突然浮現出以前在國內奶奶家里太多的場景,那間鄉(xiāng)村院落啊,遠在天國的奶奶會知道我在美國的思念嗎?但同時,我又十分驚訝,因為這一切,大家都是在感謝上帝,感謝上帝帶給這個家庭的一切。大家在耶穌的誕生日感謝他。我是在這個宗教之外嗎?可為什么我那么強烈地感受到上帝帶給這些人們內心的平靜與感恩?那種摻雜了太多種感情的對上帝的愛。這,也許就是上帝的力量。”我沒有想讓女兒成為基督徒的意思,除非她自己愿意,但這樣的話語從女兒的口中說出來我真是很高興,愛與善是這個世界存在的意義。
十六歲的女兒懂得了感恩,我想這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基石之一。六月,女兒就要完成十個月的學習任務歸來,我期待六月的到來,那時,從飛機上走下來的會是一個怎樣自信、樂觀的陽光少年?
黃昏
撲撲棱棱在水里奔跑,那是田雞。蘆葦叢里有個東西探頭探腦地想出來,那是野鴨子。成群的麻雀從頭頂轟地一聲飛過,動靜大得讓人忍不住抬起頭看它們。西天是一片說不出的絢爛,紅,紫,黃,灰,淡藍……顏色糾結在一起。太陽沒有了,從河灘里望回去,村莊開始有黃昏的暗。
我坐在河灘上,把節(jié)節(jié)草含在嘴里,西天轟轟烈烈的顏色讓人感覺很奇怪。遠處有女人拖長了聲音清脆地在喊叫:“哎——”有男人簡短粗壯有些霸道地回答:“知道了!”我坐在河灘的草堆里,無所事事,割了一下午的草正發(fā)出甜絲絲的味道。我有點搞不明白,天邊為什么會有這么多顏色,那些奇形怪狀的彩色云彩,想什么像什么。
牛哞,驢叫,馬在嘶鳴,空曠的漫河灘里十分嘈雜,聲音此起彼伏。它們知道該到圈棚里去了,它們需要休息,干了一天活它們要吃草料,它們知道黃昏一來夜就要來了,夜一來它們就不用再干活了。它們在跟人打招呼,收工了,該收工啦!
這些牛馬驢比平時叫得歡,可能跟黃昏的顏色有關,太詭異了,它們也覺得不能無動于衷。我坐在漫河灘的黃昏里,想一個孩子的心事。怎么會有這樣的變化。田二家的走過我身旁,叫著我的小名喊我回家,我沒搭理她。我已經上學了難道她不知道嗎?她不會寫字,也不會算賬,她只知道出工干活掙工分,順便偷點東西回家??晌叶家呀洉懱彀查T了。她是一個小心眼的人,又好占便宜。上次扒隊里的紅芋,她一個大人摻和進來,事后硬是比我們每個人都多吃一塊,魏騾子那么大飯量也就吃了兩塊,她一口氣就吃了三塊,把她噎得躬著腰亂轉圈子都沒舍得把剩下的半塊給我們。她在跟我打趣:“喲——想娶媳婦??!”我依然沒理她。
大雁叫著往南飛去,風開始變得有些涼意,泥土開始變得涼悠悠的,整個漫河灘都涼意十足。西天無聲地燃燒,非常非常燦爛,我坐在河邊的泥土溝里看田雞快樂地奔跑,野鴨子到底沒敢出來。炊煙裊裊升起來,一個村莊漸漸淹沒在淡淡的煙霧和斑斕的黃昏里。從我坐的地方看過去,西天正在村莊的屁股后頭燃燒。
有不知名的蟲子開始嘰嘰地折騰出動靜來,先是一種,后來有不一樣的聲音。我坐在那里,口含節(jié)節(jié)草,不想回家。這個念頭非常強烈。我在想把自己割了一個下午的草交給誰更可靠些,讓他或她帶到我家里去,然后我走掉,沿著河灘往東北走。往東北走并沒有具體的目的地,只是河水是往東北方向流的,這條被黃河扔掉幾百年的廢舊的古道如今水清草肥,行走緩慢。我把含了很長時間的節(jié)節(jié)草扔到水里,看著它一點一點地漂走,往東北方向漂去。我站起來,極力往那個方向望過去,在黃昏里前方漸暗,讓人覺得有些茫然。我沿著河岸走了十幾米遠,又不知不覺地回到我的草堆前,嘆了口氣,有些悶悶不樂地坐下。我看到有顆星星拱出來,天色更加暗淡,西天的燦爛變成一抹絳紫紅,但余暉依然把村子上空的那塊天還襯亮著,村莊倒是更暗了,看不見了炊煙,一個莊子就幾乎成了一團的幽暗。
田鴨子今天在課堂上被老師揍了,因為學了好幾天了,他仍然只會一塊糖加兩塊糖是三塊糖,一旦變成1加2就不知道等于幾。老師手握教鞭,臉色鐵青,青筋暴跳,毫不留情,一下就敲在了田鴨子頭上,當一聲。他不解恨地狠擰田鴨子的耳朵,直著嗓子吼叫:“你就不會掰著手指頭數數?”我當即就在課堂上尿濕了褲子。我很難為情,兩腿夾著濕漉漉的褲襠,極力抬起頭來看黑板,但實際上只看到坐在我右前方的田鴨子額頭上慢慢鼓起一個大疙瘩。下課后,田鴨子摸著頭可憐巴巴地看著我,鼻涕老長地掛在嘴邊,我惡心地別過臉去,兩腿緊夾著,不愿站起來。
下午三點不到就放學了,那個時候我已經把褲子暖干,又習慣性地到漫河灘里來割草。割草我知道是填坑漚積肥為家里掙工分,可會寫天安門能做啥呢?似乎有用。但到底有啥用?我無法回答自己。我一會兒想讀書識字,一會兒又想尿濕的褲子,心里七上八下,坐臥不安,矛盾萬分。終于又心灰意冷起來,再次抬起頭四周望望,河水開始變黑,蘆葦叢在風里沙沙作響,西天沒有了一抹紅,天上開始掛更多的星星,周圍各種小東西弄出的聲音雜亂無章。我最后猶豫著是否現在就沿著河沿兒走掉,不打招呼與所有的人告別。正在這個關鍵的時候,一個悠長熟悉的聲音對著漫河灘呼喊我的名字,讓我回家吃飯。我難過地拖長聲調高聲回應,鼻子發(fā)酸。又嘆一口氣,我彎腰背起一大捆草,拖著書包往家走。
周圍雜亂無章的蟲鳴因為我的動靜一下子停止了,但很快又轟然響起,歌唱被意外打斷后每個蟲子似乎格外賣力,聽起來爭先恐后,聲嘶力竭。西天再沒有黃昏的一絲跡象,一個村莊站在遠處,黑乎乎地等著我。
那是我此生第一次思考求知路上的無趣?,F在想起來,我之所以沒有在那個黃昏走掉,似乎一直在苦盼那個喚我回家的聲音,似乎想用那個聲音告訴心里的另一個自己,瞧,我沒法走,我得回家。少年時代的這種經歷,沒誰看得見,只能在我心里,偶爾拿出來,摸一下。(作者系豐籍著名作家,現供職于江蘇省教育廳教研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