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邊
孫愛雪
與水親密接觸
河流深邃而狹窄。茂盛的青草和蔥郁的灌木不計其數(shù)地蔓延在河邊。渾濁的流水和蒼茫的白云無端地飄來飄去。草葉匍匐在灌木下,灌木張揚在樹下。蝴蝶和黃蜂飛上飛下,貪戀著一朵朵紫藍色的無名花。枸杞子伸開蓬亂的枝條,越出凌亂的灌木,把淡黃微綠的細碎葉片鋪滿陡峭的河沿。
小路順著河的走勢蜿蜒。土地在河與路的兩邊蒼蒼茫茫。
我在麥地里挖掘,一把生銹的鐵锨在與泥土的交談中變得光滑锃亮。麥地里挖出一個個一米見方的洞,翠綠的麥子被割斷、掩埋、殘破不堪。我把麥子撿起來,甩一甩上面的泥土,拿回家喂羊。
早春的土地還繃緊著寒瑟的表皮,泥土看不出有多少松動的意愿。果樹苗仍在休眠的狀態(tài)中,隨便把它們從一個地方挪到另一個地方,它們不在意。一棵可以隨便移動的樹苗,一定是在它迷迷糊糊的幼年時期,它不知天高地厚,不記得故土和身邊的舊友。未來命運的通達和逼仄,它無法預(yù)知。我把它們從西地移栽到河邊,沒有看出它們有任何的情緒反應(yīng),樹苗的坦然和隨遇而安令我驚嘆。
褐紅色的樹皮上排列著規(guī)矩的苞芽,一粒粒在樹條的一側(cè)隱藏著,它們飽滿、尖利、呼之欲出的靈敏,等待著陽光的溫存和暖風(fēng)的撫慰。我們無法估測一點點苞芽將會以怎樣猛烈的力量撞擊春天的寂寥,我把它棄置在河邊的曠野,像一根根孤零零的從樹頂斷落的枝條遺棄在短暫的春日風(fēng)口。它們暫且來不及環(huán)顧四周的環(huán)境,麥苗唰啦一聲在幽暗的黃昏里拒絕這些降落在它們腹部的陌生植物。
麥子和樹苗的戰(zhàn)爭隱蔽在平靜的土地之下。麥子蔥蘢,在一日深似一日的陽光里,我趟過稠密的麥子的間隙,看到生硬的樹苗鐵青著臉一言不發(fā)。它蓬勃的生機呢?它招展的枝葉呢?它所有想萌發(fā)的愿望都在未吐露前夭折。
土地干裂??莅椎目览右粯由⒉荚跇涿绲囊慌?,泥土被點燃,燃燒著無可名狀的怒火,仿佛誰欺負了她的孩子,而她騰起的仇恨卻是無法報復(fù)的,于是她懷揣著莫名的惱火把翠綠的麥子燒焦把樹苗稚嫩的幼芽烤蔫。我的拯救顯得那么柔弱無力。破舊的鐵皮桶換了兩次桶底,殘破后的改換使它比原來裝的水更多。鐵皮桶在我身體一旁唧唧扭扭,十分不愿意跟我到河邊,仿佛不是它干的活讓它干了,一路抗議著我的虐待。
這是一條無名河,南北流淌的水流經(jīng)過三個村莊就斷流了,再往前進就是另一個鎮(zhèn)的地盤。他們不放水到我們這邊,我們的水也不會再前進。比起大江大河的寬闊,它甚至算不了一條河,叫一條田地間的小溝差不多。而我們親昵地叫它河,來水的時候叫它大河。北邊的閘門一開,白衣河的水急不可待地流淌來,孩子和老人們相互傳播開:大河里來水了,大河里來水了。沿河兩邊一條條通向莊稼地(間)的小溝,咕嘟咕嘟地灌滿帶有混濁氣味的被污染過的黑水。小河里注滿嗆鼻的黑水,村子里的人照樣歡欣鼓舞,我們澆麥子和玉米,樹木和蔬菜。就像好死不如賴活著一樣,有水總比沒水強。遭殃的魚漂浮在水面上,被湍急的流水順帶著四散到小溝小渠里。亡魂異常得蒼白,注定沒有好的下場。男人女人在竹竿上綁了網(wǎng),撈一只只拃把長的小魚,油炸了再燉。
深的河段常年有水。淺的河段早早長滿一種叫鴨子巴巴的植物,葉片修長、翠綠,頂尖的嫩芽掐下來能吃。經(jīng)常被人掐得禿著頂,不久下面的葉片又發(fā)出一個蔥綠的頂芽。
我下到深的河底,把鐵皮桶按到河水里。沉靜的河水頃刻間蕩起渾濁的漣漪,像泛酸水的孕婦,呼啦一下吐出積壓的穢物。已沉到底部的樹葉、腐爛的衰草、鴨子褪下的羽毛、凌亂的樹枝——正在荒涼的河面寂寞地消沉,逐漸枝消葉焚,暗自哀嘆著世界的薄情,驟然攪起的喧嘩,腐塵們紛紛游離出來,看世界的熱鬧。
僵硬的泥土冷漠無情,它失去光潤的皮膚布滿粗糲的瘡痍,一片片粉末一樣、磚塊一樣或凝聚或散落,無言的沉默里暗含著無盡的蒼涼。土地里匍匐著麥子柔軟的根系生長的煎熬,撕心裂肺。
一桶水倒下去,潤濕很小一片泥土。滴水之力到?jīng)]到達樹苗的根部我無法看到,我分配給一棵樹苗兩桶水,四十棵樹苗八十桶水。它們活著或死去,就由它們自己選擇了。我無法和一棵樹商量它活著需要的水分,我不能像醫(yī)生一樣診斷它是否能堅持多久,或者我根本不知道澆水的時候它們是死是活,我只能用均勻分配的方案給它們施救。
水在鐵皮桶里咣當(dāng),繼續(xù)往下墜。我酸麻的手心握住的仿佛不是一桶水,而是整個河流。它們渾濁地流向蒼茫而虛無,沒有一個明確的方向。像土地里的樹苗,死去與活著都是未卜的前程。
我澆水,遲疑間心潮難平。未卜的命運豈止河流的方向、樹苗的死活?人在天地間如水入泥土,頃刻間形消影逝,如蒸發(fā)了一般銷聲匿跡,還說什么壯烈悲懷、名垂青史,統(tǒng)統(tǒng)是腐泥朽木、飛塵青煙。
我澆水。一桶一桶穿梭在河邊的土地上。我?guī)缀跏且稽c也不用思索地毫不猶豫地把水倒進樹苗的根部,我相信樹苗活著。植物的天性和人的天性指示我真心對待一株干枯的樹苗。就像我活著,必須認真對待一本書一支筆一樣。
暮色含糊,水流深黛,惱火的大地忽然有一點兒松動,她總是敞開寬闊的胸襟,容納百川接濟貧弱。
滑坡
河改變著。它有意或無意地拓寬著疆域。當(dāng)它的寬度出現(xiàn)時,它的深度沒有了。
一場罕見的大雨沖刷著河岸,一連下了七天七夜。河邊四十多棵二十多年的大楊樹全部連根拔起,歪進河水里。我們?nèi)胰硕急徽饎?,一趟一趟去看。河在滑坡,土地和樹向河底沖去。
一度干渴的大地被浸潤得軟綿綿,稀水一樣向地勢低的地方奔流。我不敢靠近河岸,很多天只能站在遠遠的地方看。稀軟的土地沼澤地一樣會把人陷下去,青草和灌木不知去向,枸杞子裸露著發(fā)白的根系,藍紫色的花和蝴蝶一起埋葬在了河底。楊樹一半在水里一半在河面上,樹梢伸到對岸,放羊的老頭、玩耍的小孩和女人們狂命地劈斷樹枝,搶劫一樣拉走。我們顧及不了他們,商量著怎樣賣樹更劃算。
河水退去,豆苗淹死。一片片烏黑的葉子粘連在地面上,隨處都是水的痕跡,濕潤著,無處可去的樣子。我試探著進入河岸,河岸已不是原來的河岸,土地代替了河的岸。我站在田地里看河,它面目全非,頹廢萎靡,遍地瘡痍。一個連著一個的豁口張大的嘴巴一般,無言、驚詫、呼吸困難。已經(jīng)沒有泥土填平?jīng)_刷的豁子,它只能像豁嘴一樣難看地長在那里。樹根翹起,一半向天,一半在泥土里,彼此不想脫離。沒有來得及倒下的,和泥土一起滑下去,好端端地整個兒站在河水里,葉片逐漸枯萎,遠看仿佛一棵長在水里的樹。最慘烈的是小樹,砸在大樹下,斷得不知去向,更多的樹根樹枝埋在泥水里的,影子都不見。蔥蘢的青草和張揚的灌木,蹦跳的青蛙和歡暢的小魚,悠閑的螞蟻和午睡的昆蟲——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對于它們是一場翻天覆地的震蕩,崩裂、沉陷、遭受滅頂之災(zāi)。生存在極限中考驗。
這是河的浩劫。自然界要改變什么,只需要翻一翻手。像主宰一個人命運的上司,心念一動,炒了某人的魷魚。
公公失魂落魄。他去了一趟河邊又去了一趟。他一言不發(fā),從河邊回來就去代銷店喝酒。很多年沒有誰動這些樹的主意,他固執(zhí)地像那些樹。他宣告:那些樹是留給他的孫子上大學(xué)用的。他不認識一個字,村子里沒有人比他更崇尚有學(xué)問的人了,兩個兒子沒有考上大學(xué),他便把希望寄托在孫子身上。俗話說錢到手飯到口。而樹長在河邊,沒有誰能吃得了花得了,是保存實力的最好辦法。
樹塌陷在河水里,他一時接受不了這個事。但他不再說話,任由兩個兒子處置那些樹。河邊響起吱吱的電鋸聲,伐樹工下到水里,據(jù)斷樹枝,截斷樹身,一截一截從河面上飄到對岸。連同地頭上沒有倒掉的樹一起,全部讓他們伐下來。遍地樹枝的碎片,橫陳在河邊和田野里。樹葉枯黑,被水泡出腐臭氣。柴多得我們無暇顧及,放羊的回家時也順手扛走幾根樹枝。
我們更在意賣樹的錢數(shù)以及這些錢的去向。公公像管理樹一樣管理這些錢嗎?他喜歡喝酒,經(jīng)常在代銷點里賒酒。婆婆每年都要犯幾次氣管炎的老毛病,她不舍得買醬油,炒肉的時候給我們要。
公公把錢分給了他的兩個兒子。婆婆不樂意。他問婆婆:你是能趕集還是認得真假錢?婆婆無語,眼里含著清淚。她似乎感覺到生活的無著,有時候錢并不是拿去花的,但是一定要有,在那里放著,心里才踏實。像那些樹,長在河邊,張顯巨大的資本。
我們沒有像公公安排的那樣把錢一分為二地揣進我們的腰包里。兄弟倆商議后決定,整數(shù)我們兩家存起來,將來給孩子們上學(xué)用。四千多元的零錢給婆婆,以她的名義,我們給她保管。直到幾年后她過世,她幾乎沒花多少錢,還是把錢用到后事上了。
滑坡后的河道寬闊,頭兩年寸草不生,白花花的鹽堿鋪滿河岸。一種從深處翻上來的橙黃色的泥塊在河底若隱若現(xiàn),河岸上的泥土僵硬板結(jié)。春天我挖坑栽樹,水粘著泥土,挖出來的土沒有一點兒熟土的靈潤,仿佛一個另外空間來的人,呆板、木訥、沒見過世面。我涼了幾天樹坑才把樹苗栽下去,這樣的泥土必須呼吸一下新鮮的空氣和春天的陽光才能有些潤色。泥土的奇怪就是這樣,越是在生長植物的地方,土地越通透,鮮亮。土地要運作,在滋養(yǎng)植物的時候滋養(yǎng)自己。
三年后河邊的樹木長起來,青草繁茂,灌木逶迤,蟲子和青蛙蹦跳在草叢中,又是一番樹木成行柳成蔭的景象。河還是那條河,風(fēng)景卻是不盡相同,自然改變了一條河的形狀和風(fēng)貌,它寬闊了,也丑陋了,在淺淺的河底流淌著清澈的河水。小動物們還是那時的蟲子和青蛙,蝴蝶很多年沒有見過漂亮的,因為花兒總難開放,草綠得滴翠,放羊的人兒已躺在河邊的田地里,懷念著過去的小河。
青皮
我常??吹侥切┌咨幕蚶跎镍喿舆~著紳士的步伐下到河水里,它們一群六七個,一跩一跩地從岸邊奔來。它們喜歡草叢和河水,把扁扁的嘴伸進草叢里捕捉小蟲子,白色的羽毛在綠草間若隱若現(xiàn)。我看不到它吃到了什么,但它們黃色的嘴不停地在草根處搜尋,或許有哪只倒霉的蟲子被它碰上,成了它的美味。
鴨子們下到河水里,看上去是坐在如鏡的水面上隨水漂流。鴨子們清潔的羽毛更加的白,從渾濁的水里或烏黑的泥里鉆出來,到水里一游,它們?nèi)匀皇且簧頋嵃?。更多時它們在河岸邊梳理、休憩,互相默默地看著同伴,看著河水以及水邊的花草樹木蝶飛蝶落。世界很安靜,聽得見羽毛從身體上滑落的聲音,一片片飄飛在草叢,像時光靜靜從身邊流走。鴨子們會把鴨蛋下在那片青草深處,或者那片麥草的上面,有的干脆就在麥草深處尋了一個洞,天天定時去那里下蛋。
小女孩從斷橋邊下到河岸,沿著河水的邊沿低頭往村里走。她的頭低得很低,步子邁得小心謹(jǐn)慎,仿佛怕踩到草叢中的青蛇。我在河邊的草叢中看到過蛇,和草的顏色一樣,盤在草尖上,靠近它,已經(jīng)驚動了它才看到它,我驚恐地逃跑,驚魂未定時再往蛇的方向看,只見青草青青,蛇已不知去向。我們怕蛇的同時蛇是不是也怕我們,同樣驚慌地逃跑了呢?它的反應(yīng)要比我們靈敏百倍,我相信。小女孩低頭往前走,她不是那種淘氣或貪玩的孩子,她從小路下到河底冒著碰到蛇的危險一定有她的理由。有一天我看到她手里的塑料袋里提著兩個青皮,我樂了,我知道她在草叢里撿拾到了鴨子下的蛋。
對于意外的收獲我們總是充滿無限的誘惑。我從田地里出來,不由自主地站在地頭向河邊看,盯著鴨子駐足的地方望,散落的羽毛和凌亂的麥草,抑或在秋風(fēng)里結(jié)籽的蒿草都是我注意的目標(biāo),我希望在那里躺著一兩枚橢圓的青皮。
中原大地上的我們好面子,不僅僅做事,說話也是。鴨蛋不說鴨蛋,要說青皮。說鴨蛋含著罵人的意思。那些在河水里吃青草和青蟲的鴨子們下出的蛋,個個是青草一樣顏色的青皮鴨蛋,一只只光滑翠綠,特大的綠瑪瑙一般。若腌制出來,里面的蛋黃紅得鮮亮,淌出紅色的油。這里的驚喜不在青皮的蛋黃多么純正,而是我發(fā)現(xiàn)了比小女孩更幸運的發(fā)現(xiàn)。我看到一只白色的鴨子經(jīng)常鉆進河邊一堆積壓很厚的麥草里,它進去后把自己隱蔽起來,一會大模大樣地從里面出來,仿佛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
又一次鴨子走后我忍不住過去看,拔開已經(jīng)有些腐爛的麥草,我看到一個隱藏的蛋窩,幾十只模樣一樣顏色一樣大小一樣的青皮安靜地呆在里面。它們一只貼著一只,依偎在一起,親密的樣子使人不忍觸摸,那些青皮上還有鴨子的體溫和未干的體液。每一個俗人發(fā)現(xiàn)了它們都不會放過,我當(dāng)然未能免俗。我喜不自禁地看著,一只一只把它們拿出來,每拿一個都懷著驕傲的興奮,仿佛得了天大的便宜或者是中了彩票大獎。人在僥幸得來的利益面前顯得更加激動。我數(shù)了數(shù),一共二十六只青皮,大概一只鴨子一個月的功夫吧。大膽的鴨子是有意要把蛋下到麥草里的,它以為很秘密的一個地方,不會有人找到。我們?nèi)祟惖难劬κ茄┝恋?,欺負小動物十分順手?/p>
我也想過鴨子再回到那里時的凄涼,不見了它的孩子,空空的小窩里冷風(fēng)在吹,幾片羽毛和麥草摻雜在一起,遺留著昨日的溫馨,小家庭的恩愛頃刻塌陷。失望的鴨媽媽定是極度憎恨破壞它的人們,想到世界的危險,每時每刻,以卵碰壁,生存的安全,何來保障?
回到家后,我對鴨子的愧疚蕩然無存。看著完好無損的青皮,我擊碎一個壞一個,二十六只青皮都是壞的。鴨子的粗心和它的健忘以及它隨處遺棄的習(xí)慣是不可原諒的。它不善孵育,我?guī)缀鯖]有見過鴨子領(lǐng)著它的孩子出來的樣子,雞和鵝、燕子和麻雀、鴿子與喜鵲,它們孵蛋的小心和癡迷最具母性的。鴨子或許也有一份繁衍的天性,只是它們不及其他動物更癡迷做母親。
在河邊,我碰到過蛇的卵,遇到喜鵲的孩子從樹頂摔下來,偶爾撿到鴨子下到草叢里的軟皮蛋。一層白色的薄膜包裹著稀水似的蛋清和蛋黃,這是一只沒來得及用青皮包裹的半成品,鴨子就急匆匆地把它打發(fā)了,它一定是妨礙了鴨子的游泳或是把它的屁股堵得難受。
鴨子是一族享受型的優(yōu)雅之士,它們在河邊,不停地理著白色的羽毛,已經(jīng)是層層疊疊地十分整潔了,還要歪著頭,把嘴插進羽毛里,理順內(nèi)部的錯亂,它有潔癖,拒絕水的侵入。足夠的打扮之后,它把頭倒過去,埋進翅膀里,一條腿蜷起,另一條腿撐起優(yōu)雅的綺麗之夢。
對岸
河在黑夜的村口流動。燈光迷離,我的窗口對著彼岸的窗口。夜色恍惚,對岸的窗口隔著樹影的魑魅,河水泛著銀質(zhì)的波紋,汩汩地流淌。我在窗下聽到河水的聲音,夜色深處一條白色的暗流,終年唱著凄清的歌。經(jīng)過我的窗口,經(jīng)過對岸的窗口。
我在河邊居住了十七年只有一次去了對岸人家。那家奶奶托我給她當(dāng)兵的孫子說媒。受人之托成人之美,我無法回絕。女孩和我在一條街上做生意,我們隔街相望,像在村里和那家隔河相望的人家一樣。彼此一點也不熟悉,之前甚至沒有過語言交流。一點也不熟悉的女孩回絕了男孩,一米八的女孩說她不能找一個一米七七的男孩。
隔岸奶奶在河那邊等著我的消息,我一下子無法面對她們?nèi)?,仿佛不是女孩拒絕了他而是我拒絕了他們。一向是他們繞過小河來向我陳述情況,現(xiàn)在是我要繞過小河懷著抱歉般的心情向他們陳述壞消息。有一句話說得好:充人和丟人挨著。事情的最初我是喜笑顏開地應(yīng)允下這件事并且滿懷希望,興致高昂,以男孩留隊的條件和軍人的風(fēng)度娶一個窈窕淑女為妻并不為過。我們都低估了女孩的實力,她不僅要男孩的風(fēng)度儀表,還要男孩買縣城里的住房,要有城里的門面房。
河邊的秋陽在樹影里跳躍著詭秘的舞步,我從樹影下往南走,走過村頭的小橋再往北走,臨河的紅磚小院寬敞整潔,郁郁的樹影遮擋著院子里的烈日。我坐在隔岸人家沙發(fā)上對王文明的父母說,女孩嫌文明矮一點,說完這句話我補充說下回說個更好的。他倆一臉尷尬之后呵呵大笑,他們爽快地拜托我留意著孩子的事,我也釋然地呵呵著答應(yīng)。
我無形中又給自己套上了無法兌現(xiàn)的承諾,每一次走到屋后的河邊,我就記起自己沒有說成的媒和對人家的許諾。隨便的一個許諾只是為自己的開脫找了一個借口,因為沒有落實好幾年里都是一項難以釋懷的心理負擔(dān),就像沒病背著藥葫蘆,自己和自己過不去。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去過隔岸人家,我經(jīng)常地對著他們家的后窗想起這件事,我清楚地知道我無法抵達這件事的內(nèi)里,就像對岸有一張模糊的窗口隔著花色揶揄的窗布,總在有意無意地撩撥著我的胸口。
我們涉足一件事情的時候并不知道事情的輕重以及由這件事情引起的事后美好的回憶或不快的遺憾。就像在河邊無意打濕的褲腳,就像對對岸充滿神奇美妙的想像。從河邊經(jīng)過,勢必凝望對岸,一直想成就對岸的美愿,只是涉水而去的過程扭曲了原本的愿望。
(作者系江蘇省作協(xié)會員,豐縣作協(xié)副主席,農(nóng)民女作家,著有《流浪的女兒》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