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究(外一篇)
鄧星雨
豐縣人愛說“講究”,豐縣人很“講究”?!爸v究”一詞,是豐縣人對人的很高評價。
第一次聽爺爺說“講究”,那還是孩提時代。一次,家中大人們贊譽村中一后生?!耙娙瞬恍Σ徽f話?!薄八诩叶字燥?,見有串門的,馬上站起來、招呼人!嘴甜得像糖罐子?!睜敔斨糁照日f:“驢大馬大值錢,人大不值錢。這孩子‘講究’!”而后,表哥完婚,我隨娘去舅家賀喜。返家后,爺爺問得仔細(xì),我一一作答。“客多不?”“多?!薄啊笙?,好吃不?”“好吃?!薄盁枳樱瑴嗖??”“沒湯,都是丸子?!睜敔斂涞溃骸澳愣思胰兆硬缓?。你外爺爺‘講究’!”此時,我看見娘在掉淚?!爸v究”像顆種子,從此種在我的心上。
在豐縣人心中,“講究”不僅能涵蓋仁、義、禮、智、信,且囊括溫、良、恭、儉、讓,以致包容萬類。別的地方卻多將“講究”用作貶義。諸如,講究吃、講究穿、講究排場,等等。他們將講究與浮華捆綁為一體,豐縣人將“講究”與情義融合在一起,給人入骨入髓之感。話說村中一女子,嫁于吳村張姓。張家乃本分農(nóng)耕人家。風(fēng)調(diào)雨順年月,日子還湊合。此時正是“三年困難時期”,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張姓后生一命歸西。爺爺傷心過度,也隨孫而去。這女子面對臥床的奶奶、寡居的婆婆、幼小的孤兒,日子真是難過!娘家兄嫂一再勸她,擇人再嫁。小女子就不嫁人!她總念后生的美好情義。媳婦感動了婆婆。趁清明上墳之際,婆婆跪在媳婦面前抽泣。“孩子,我們吳家對不起你。娘給你磕個頭?!毕眿D慌忙跪倒,與婆婆抱頭痛哭。從此,每當(dāng)村人談起她的艱辛,總會聽到這樣的答話:“婆婆給俺磕過頭啦,俺給娘許過愿啦。”此后,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總贊譽這女人“有情義”、“真講究”!幾年前,筆者見到她時,已是一臉滄桑,滿頭白發(fā),雖孑然一身,但兒孫滿堂。我依稀感覺中國許多優(yōu)秀文化,就是這等百姓創(chuàng)造的。
筆者一生在外闖蕩了六十多年,總忘不了“二爺”。二爺是我的本家,論輩份,他為爺。他是窮人,無房、無地、無妻室。早年,靠打短工謀生。人勤快,倔脾氣。土改時,他分了二畝地。后,不入組,不入社,一直單干,這該為豐縣歷史一景。一九五六年,家鄉(xiāng)發(fā)大水,二爺?shù)牡仡w粒無收。秋后農(nóng)閑,已無生計,他就睡在一個茅草庵里,整整三天不吃、不喝。這種不偷不竊、不哭不鬧、餓死不出聲的硬氣,也被鄉(xiāng)鄰們冠為“講究”。了得!豐縣,能出這樣的漢子。
對說話算數(shù)、說一不二、“君子一言,如釘入木”的人,豐縣人特別尊重。豐縣人,憨厚誠實,實實在在。一句話砸一個坑,這是豐縣人言語的品質(zhì)。這就叫“講究”。至于什么軟、橫、刁、奸、精,豐縣人是不屑一顧的。昔日,豐城東北三十里,一漢子姓甄,外號“滾地龍”。就是說,割麥飛快,像滾地飛龍。壯士家窮,靠打工為生。一年,甄給白家收秋。白姓,大戶,是掛過雙千頃牌的主兒。主人問及管家,答曰“這姓甄的能干,也能吃!”“能吃多少?”“一頓一筷子烙饃,三、四斤吧!”“能干就行,能吃不怕!反正,吃多少、屙多少,都在白家地里?!贝耸聜鏖_,眾人哄笑。壯士惱怒,且揚言:“就不屙到白家地里!”一言既出,如箭離弦。且看壯士要方便了,他向東跑了一里許,得知勿出白家領(lǐng)地;又跑了一里許,還是!壯士腹部作痛,有點把持不住。此時,多虧過路人指點:前面溝東……他弓腰,咬牙往前沖,不巧又被樹樁絆倒。他在地上打了十幾個滾,總算沒屙在白家田地。此事在豐北風(fēng)傳百年,且版本眾多。一說早拉在褲子里;另一說被趕車人搭救,拉到了車廂里,云云。我堅信,漢子贏得了勝利。我一直欽佩豐人一諾千金那種品行。
豐縣人的“講究”藏于市井,藏于豐人心中。豐人“講究”的掌故俯拾即得。其一,豐縣人不求表象光艷,但講究修心。整個豐縣像塊內(nèi)容豐富、蘊涵深邃的漢畫像石。與異地相比,豐人不修邊幅,若以貌取人,必大敗無救。豐人出去混世,栽倒的極少。其二,豐縣民風(fēng)古樸,民情渾厚。四世同堂、五世同堂之家,不勝枚舉。究其因,“老也講究,少也講究”。其三,豐人好客、好友,不仗勢、不欺生。豐人男女都那么講究!豐縣人好朋友,好結(jié)交。凡成丁漢子,沒有幾個朋友,沒有一、二知己,那不是豐縣人。鄉(xiāng)間喜事,或仁兄弟,或干姊妹,擺個十桌八桌的,算不上什么稀罕事!豐縣稱無友為“孤”。鄉(xiāng)間給孩子說親,聽說男家“孤”,這婚姻就告吹了。豐縣有斗羊之習(xí)。三、六、九大集,一漢子牽著一頭威風(fēng)凜凜的公羊,后隨七、八條大漢。不要問,那是羊主的朋友!人生要的就這勁頭。這批漢子好得如一母同生。有朋友,就是“講究”!“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那是城市!所謂“勢”,古時有之,今日尚存。豐人不仗勢,不顯勢。新中國成立初期,一胡家公子在縣里公干。胡姓乃窮人,排行第三,且有外號“三禿子”存世。其公子乳名也不雅。一次,胡家公子騎自行車回家,在村頭沒下車,揚長而去。這得罪了村上父老。有人故問,“剛才過去的,是不是三禿子家的二狗?”“沒看清,管他哪個王八蛋!”后來二公子得知,每每回家,離村老遠(yuǎn)就下車,且不時與村人打著招呼。人不講究,無法生計。筆者老家人丁興旺,四代人,十幾條漢子。父母在世時,多次交代我管好這個家,不能仗勢欺人。我會銘記終生。20世紀(jì)40年代后期,村上多了一戶姓孔的人家。一說是圣人七十四代世孫。因探親,遭土匪打劫,流離于斯,再也走不動了。一說曲阜大水,背井離鄉(xiāng),陰差陽錯,流浪于此??渍?,窮人、木匠。其手藝精湛,品行純正,被村人視為親人。后,孔家娶了媳婦,嫁出去姑娘,立了身、扎了根,且有孔氏五代居住豐縣。豐縣人的“講究”傳入曲阜孔門。其四,子債父還、父債子還、夫債妻還的事,在他鄉(xiāng),常作為一種精神文明進行報道。照豐人看來,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舊時,豐縣就有古諺:“欠賬不還,劈腚三鐮?!本褪钦f,欠債不還,要揍屁股的。欠債要還,這種觀念已注入豐人的血液中。豐人對這種行為稱道為“講究”。其五,豐縣鄉(xiāng)間,不要說婚喪嫁娶、架橋上梁,就連老幼生辰、友情敘閑,都設(shè)席擺宴,且宴中以白酒為上品。豐縣人喝酒,講究座次,講究序齒。酒場上長者為先,不論權(quán)位。其開篇莊重而風(fēng)趣,事主道白簡約、明確,像名人撰寫的短序:“弟兄們,端!”豐人豪爽、粗獷,喝酒治場沒啥目的,也不需要緣由,兄弟爺們一聚,喝就是了。相反,此時漢子們呈紳士狀。他們壓抑著,慢慢地端起第一杯酒。豐人喝三巡酒,非常講究。第一杯,三次喝光;第二杯,兩次喝光;第三杯,一飲而盡,大快朵頤。這種喝法,呈循序漸進之態(tài),似大賽前的熱身。這種治法,猶如戲臺上的青衣出場,生動而詼諧,看似不像豐人之為,但可見得豐人古風(fēng),也是一種“講究”。
這幾年,筆者一直在思考兩個問題。一,文化“講究”:江蘇省南有宜興,北有豐縣。這是兩個文化縣,出異人之處。豐縣有特有的文化元素。它的文化土壤與異地有別。豐縣人與文化呈水乳交融狀。豐縣人對文化的認(rèn)知、投入,以致犧牲,三言兩語,是難以表述的。筆者總覺得有一種天然的力量,來自地下,來自田間,來自農(nóng)家小院,并形成一種文化氣場,催促著豐人呼嘯前行。豐人的“講究”來源于斯。亦可說,這是豐人的大“講究”。二,政治“講究”:這又是一種讓人難以捉摸、難以詮釋的社會現(xiàn)象。在窮鄉(xiāng)僻壤處、在農(nóng)閑私密處,豐人常常議論朝政、廟堂逸事,且不時地提出尖銳的政治話題。就此問題,在20世紀(jì)80年代初,我與豐籍作家趙本夫就曾探討過。我曾戲言,中國有三處“百姓政治”。一是北京皇城根下;二是漢高祖故里豐縣坡里;三是西安大雁塔前。昔日,豐為窮縣,且交通不便,百姓食不果腹,而仍心系國事、理論忠奸、話說人民,這是多么耐人咀嚼的社會現(xiàn)象?這該是豐縣人的大“講究”。這樣的豐人能不“講究”嗎?
豐縣三老四鄰,近鄉(xiāng)情怯。迂夫妄言,聊博一哂。
2013年12月3日,撰于江蘇師大大磨書屋
拜年
舊時,在我老家豐縣,過年的習(xí)俗,除了貼春聯(lián)、放鞭炮、包餃子,那就看“拜年”了。
說起拜年,恕我先介紹一下異地的風(fēng)光??茨戏侥车?,纖纖的手,白白的面,艷艷的衣著,甜甜的嘴巴,人們互道著“吉祥”。這里的拜年,儼然有一片靈靈的水氣。天哪,這哪里是拜年,就是一幅“曬美圖”。從文化視角上來看,拜年,能把一方風(fēng)土、地氣、秉性、人文,都“拜”出來。在雪原林海處,拜年人一頭扎進暖烘烘的房舍,一邊哈著手,一邊說是專來給嫂子拜年的。玩笑開得辣辣的。男主人上去著實一拳,“哎呀,家伙!”且邊笑邊述說著“小樣,還專給嫂子拜年,就不給哥拜年啦……”在冰天雪地的大東北,拜年給人間帶來了幾分熱帶色彩。
我老家過年,指過舊歷年。至于陽歷年,似乎那是機關(guān)、團體的事,百姓倒沒多大的熱情。過舊歷年時,豐縣人非要拜年不可。說是祖上傳下來的規(guī)矩。俗話說,吃得再孬,不講究;穿得再破,不丟人。人一旦長成了漢子,若過年時不出門拜年,將被視為“缺葉子”、欠調(diào)教的“家鴨子貨”。這老兄其后的人緣,就別提啦!
我老家的“拜年”,最當(dāng)緊的是磕頭。
大年初一,給祖輩,給父輩,給兄長,實實在在地磕頭。舊時,豐縣坡拜年,先是在家磕。給爺爺磕,給奶奶磕;給爹磕,給娘磕;給大爺、給大娘,給叔叔、給嬸子,給姑姑、給哥、給嫂等依次磕下去。豐縣漢子,多心實嘴拙之人。夜半三更時分,就走到娘床前?!澳?,給你磕頭啦!”穿著厚棉褲,撲通跪在土地上,給娘磕了頭,心里覺得活得踏實。老娘著實囑咐了一番,漢子一言不發(fā),把娘的話全裝在心里。
天上,還是繁星一片,而人們早已穿戴整齊了。其心融融的,似乎“年”就等在自家門前。村上一漢子,因按捺不住,率先點燃了鞭炮,繼而整個村莊響起了炮聲?!澳辍保瓦@樣被接進了村莊,迎進了家里。此時,大約凌晨四點。上房燈火通明,祭祖的菜點多為土產(chǎn)。燭,燃著;香,燒著。老人掙扎著起了床。孫輩們先后朗朗地喊道:“奶奶,給你磕頭啦!”他們學(xué)著父輩的樣,也是實實在在,一招一式都不含糊。老人看著兒孫講究,早忘掉了貧窮,且一迭聲顫叫:“乖乖兒,別凍著!”老人一邊將孫子的袖口放下,一邊將早已準(zhǔn)備好的一張紙幣塞其孫子衣袋之中。向婆婆拜年,媳婦不可小視。婆媳和睦者,磕了頭,又說又笑。婆媳不和者,這年拜得就難為人了。為此,媳婦一夜沒有合眼,似乎這才深知“喇叭是銅、婆婆是娘”的含義。媳婦強忍著,怯生生走到婆婆面前,“娘,磕啦!”聲音小得像感冒的蚊子。說話之間,媳婦撲通跪在地上。這猶如重錘砸在鼓心上,婆婆感動了,扯著衣襟揩眼淚。而后,婆媳之間化干戈為玉帛。若妯娌之間,那就麻煩了。有理無理,大年初一,嫂子是按兵不動的。為磕這個頭,弟與媳舌戰(zhàn)了大半夜。“為啥磕?”“她是嫂!”“熊樣!就不磕。”又是哄勸,又是乞求,興許,小伙子還被擰、被捏過。就這樣,小兩口折騰了大半夜。最后,弟媳婦還得起來給嫂磕頭?!按笊痹拕偝隹?,尚未下跪,嫂子趕上,拉著弟媳,“乖妹,咱早來!”接著,又夸“她嬸子穿啥,啥好看!”家中的局部戰(zhàn)爭,就這樣平息了。
家中的“年”拜完后,就該組隊出發(fā)了,即向本族、親鄰拜年去了?;蛘哒f,家里磕完,該到外邊去磕了。筆者曾見過諸多拜年的場面。列位,聽我理論一番。其一,這是一個小分隊。父輩三人,子輩五人。均為村中劉家之后。劉老漢待人誠懇,寬厚鄉(xiāng)里,為四鄰尊重??磥?,這支劉家“部隊”拜年的對象、走向是經(jīng)過精心安排的。與其說這是“拜年”,不如說這是張揚家風(fēng),顯示實力。鄉(xiāng)鄰議論著:“多好的人家!祖上積的。”劉老漢八十多歲了,風(fēng)聞鄉(xiāng)鄰贊語,大年初一,愣是多吃了半碗餃子。其二,漢子的品行在村上是最好的,輩份是村上最晚的,“頭”是村上磕得最多的。五十多歲的漢子,還孑然一身。這漢子個子矮矮的、瘦瘦的,還駝著背,排門挨戶,大爺爺、大奶奶,二爺爺、二奶奶,喊得分明。村上人夸贊著:“好人!”、“嘴多甜?!钡搅怂呤鄽q了,還是那樣拜年。我見到后,有點酸楚。這漢子的身軀愣是讓那鋪天蓋地的稱謂壓彎的。其三,他是村上輩份最高的,確是村上最窮的。孤身一人,住著一間草屋。大年初一,他向來不開門的。拜年者眾且喊聲此起彼伏。“老爺爺,給您老人家拜年了?!薄袄蠣敔敚o您磕到外邊啦!”中年時,他只是“嗯、嗯”的應(yīng)諾,老年后,里面沒有了回聲。但人們還是要到小屋外邊喊:“老爺爺,新年發(fā)財,磕啦!”上了歲數(shù)的,還是不折不扣地磕。新潮青年(多為外出打工返鄉(xiāng)者)只是打個招呼,卻不下跪。過年,是個歡天喜地的事。我不忍心探究這位輩份居高者的心理狀態(tài)。其四,豐北一村吳姓者,從新中國成立干到20世紀(jì)90年代,先后當(dāng)過組長、社長、村長、書記等,算得上村中的“老革命”。當(dāng)再也不好照顧、離職賦閑時,他發(fā)現(xiàn),百姓的心離自己是那么遙遠(yuǎn)。趁大年初一,他以拜年還“債”。七十多歲的人了,一邊拄著拐杖,一邊給人家打著招呼,招搖過街,搖搖晃晃,且重點到幾戶人家拜年祝福。百姓好一番評說?!霸┏鹂山獠豢山Y(jié)!上了門,就完啦!再記仇,就不講究了。”其五,前些年,豐地一老者,從臺灣匆匆趕來,適逢趕上過年。老者在娘墳上磕了五十個響頭。一邊磕頭,一邊痛哭不止。觀者無不動容!友人轉(zhuǎn)告,我也潸然。
“拜年”不單單是個習(xí)俗,它是個文化。我總感到,豐縣有獨有的拜年文化。含意識、含觀念、含理教、含人格。拜年,是形式,亦是載體。它承載著太多的文化積淀。對男人而言,磕頭就是拜年。至于內(nèi)涵的文化因素,拜年人卻不追究。磕頭累得一身大汗,一大碗餃子又剛下肚,這叫通泰!別的,讓說書人琢磨去吧!
至于女人拜年,那是另一道風(fēng)景。太陽出來了,拜年的女人隊伍要出發(fā)了?;蛞婚T幾女,或多門幾女,或一門一女,各自行走在拜年的路上,衣著新嶄嶄的。新媳婦多由嫂子保駕呵護,以防小叔子輩的玩笑鬧騰。至于婚嫁多年的媳婦與異性小兄弟開起玩笑來,總引得一片稱笑叫好。在文化生活非常貧瘠的昔日農(nóng)村,一些青年瞧瞧女人拜年,確有莫名的妙趣,此其無可厚非。女人拜年,重于形式,真正磕頭的不太多。
家鄉(xiāng)父老將愛給了拜年,拜年給世界帶來了祥和。豐縣的拜年像瓶醇香陳酒,耐得慢慢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