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逃離

企鵝經(jīng)典:小彩虹(第一輯) 作者:【以】尤瓦爾·赫拉利,【英】簡·奧斯汀,【法】馬塞爾·普魯斯特,【英】弗吉尼亞·伍爾夫,【奧】西格蒙 著


逃離[6]
Flight

他腦子里雖沒有清晰的形象,卻明白這事是怎么發(fā)生的。有幾根骨頭沒燒掉,在他搖柄篩灰時掉進了下面的灰箱。那白人捅進鐵鍬清理風(fēng)道時,把它們鏟了出來?,F(xiàn)在它們就被攤在那兒,一小塊一小塊橢圓形白骨,半埋在灰白色的灰里?,F(xiàn)在他不能再待在這兒了。他們隨時都會懷疑到他身上。他們會抓住他;哪怕他們弄不清楚這事是不是他干的,他們也不會放他走。再說,簡·歐隆依舊在監(jiān)牢里,發(fā)誓說他有不在犯罪現(xiàn)場的證據(jù)。他們會知道瑪麗已經(jīng)死了。他們已經(jīng)在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她尸體的骨頭,他們會尋找兇手。那些人默不作聲,彎著腰,在扒拉灰白色的灰堆。別格看見斧頭暴露出來。老天爺!天要塌下來了。迅速地,別格的目光掃了一下他們彎著的背,他們不再注意他。爐火的紅光照在他們臉上,爐內(nèi)的風(fēng)聲繼續(xù)在響。是的,他要走,馬上就走!他踮著腳走到爐子背后,停步傾聽。這些人在竊竊私語,口氣緊張,充滿了恐懼。

“是那姑娘!”

“仁慈的上帝!”

“你們看這是誰干的?”

別格踮著腳上樓,一步一個梯級,希望爐火的吼聲、人們的談話聲和鐵鍬的摩擦聲會淹沒他腳步發(fā)出的嘎吱聲。他走到樓梯頂,呼吸急促,兩肺因憋氣過久,脹得發(fā)痛。他溜到他的房門邊,開了門,進去拉亮了燈。他轉(zhuǎn)向窗口,把兩手放在上面的窗框底下,把窗拉起;他感到一陣?yán)淇諝鈯A著雪花沖了進來。他聽見樓下有低沉的喊聲,他肚內(nèi)像是烈火在焚燒。他奔過去把門鎖上,隨后關(guān)了燈。他摸索到窗口,爬了上去,重新感到了那兩陣夾雪的寒風(fēng)。他兩腳站在下面窗沿上,兩腿彎在身子底下,汗津津的身體被寒風(fēng)吹得發(fā)抖,他定睛往雪中看,想看到下面的地面,但看不見。隨后他跳了下去,頭朝下,意識到摔下去時自己的身體在冰冷的空氣中扭動。他的身體在雪中疾墜,在它轉(zhuǎn)動的時候,他緊閉雙目,緊握兩手。有一會兒工夫他身在空中,隨即著地。最初他只覺得摔得不重,但那一下震動卻通過他的全身,從背脊一直透到頭頂。他已埋在一堆寒冷的雪中,躺著不動,頭暈?zāi)垦?。他嘴里、眼里、耳里全是雪,雪還順著他的脊梁往下滲。他的兩只手又濕又冷。接著,他覺得全身的肌肉劇烈地收縮起來,是反射作用引起的痙攣;同時他覺得他的褲襠被溫水濕透了,原來是他自己的尿。因為潮濕的雪散發(fā)出來的寒氣直沖他火熱身體上的皮膚,他已控制不住渾身的肌肉了。他抬起頭來,眨巴著眼睛,往上眺望。他打了個噴嚏。他現(xiàn)在清醒過來了。他在雪堆里掙扎,把雪從他身邊推開。他站了起來,先用一只腳站,隨后兩腳著地,從雪堆里走了出來。他先是步行,隨即打算奔跑,但覺得身上沒一點兒力氣。他順著德萊克塞爾林蔭路往前走,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只知道他必須離開這個白人區(qū)。他避開電車軌道,轉(zhuǎn)入黑暗的街道,這會兒腳步加快了,兩只眼睛直視前面,但不時回過頭去看看。

是的,他一定要去告訴蓓西,叫她不要再去那座空樓。一切都完了。他得逃命。不過像這樣逃跑,對他來說是熟悉的。他這一輩子每時每刻都知道,像這樣的事遲早會在他身上發(fā)生,現(xiàn)在它果真發(fā)生了。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在這個白人世界之外,現(xiàn)在事實證明確是如此。這使事情簡單得多。他摸了摸襯衫里面。是的,槍還在。他可能要使用它。他要開槍,決不讓他們隨便逮走他;反正是死,他寧肯打光所有的子彈以后才死。

他到了別墅路,就往南走,他現(xiàn)在無法做任何計劃,他要先趕到蓓西家里,取回那筆錢。他想要把被捕的恐懼從他腦子里驅(qū)逐出去。他低下頭,避開劈面打來的雪花,緊握著拳頭在凜冽的街上跋涉。雖然他的兩只手都快凍僵了,他也不愿把手插到衣袋里,因為那樣的話,他會覺得萬一警察突然跟他打個照面兒,他就無法自衛(wèi)。他經(jīng)過的一些路燈都覆蓋著厚厚的積雪,像一顆顆結(jié)了霜的大月亮似的在他頭頂上閃光。他的臉在零下好幾度的嚴(yán)寒中疼痛得厲害,寒風(fēng)吹在他潮濕的身上,就像一把鋒利的長刀直刺他心窩似的,使他感到刀割一樣的痛苦。

現(xiàn)在他已看得見第四十七條街了。他從紗幕似的飛雪中望過去,看見有個孩子站在遮篷下賣報。他把帽子的鴨舌拉低些,溜進一個門道等電車。報童身后有一疊報紙高高地堆在報架上。他想看一眼黑色大字標(biāo)題,但紛飛的大雪擋住了他的視線?,F(xiàn)在報上應(yīng)該登滿他的消息了。報紙這樣做并不奇怪,因為他這一輩子都覺得,他所遭遇的一切早就該登報了。但是,只有在他隱藏了好些年的感情爆發(fā)出來并采取行動以后,這些報紙才登出新聞——他的新聞。他覺得,當(dāng)這新聞埋藏在他內(nèi)心中燃燒的時候,報紙都不愿登它。但現(xiàn)在他把它扔了出來,扔向那些使他過著現(xiàn)在這種生活的人(他們就是要他過這樣的生活),報紙才把它登了出來。他從袋里掏出三分錢,走向報童,同時把臉扭向一邊。

“《論壇報》?!?/p>

他拿了報走進一個門道。他的目光越過報紙頂端掃視了一下大街,隨后他看到大號黑體標(biāo)題: 百萬富翁的女繼承人被綁架。綁匪在信中索取10000元贖金。道爾頓家要求開釋共產(chǎn)黨嫌疑犯。是的,報上已經(jīng)登了。不久它們還會登其他新聞,登她怎樣死了,記者們怎樣在爐子里找到了她的骨頭,她的腦袋怎樣被割掉,他怎樣趁群情激奮時逃走了。他聽見有輛電車駛來,就抬起頭來。當(dāng)它隆隆地駛?cè)胍曇皶r,他看出車廂幾乎是空的,沒有什么乘客。好!他奔到街上,在最后一個乘客上車的時候登上踏腳板。他買了車票,觀察著售票員是否在注意他,隨后他穿行車廂,觀察著有哪一張臉轉(zhuǎn)向他。他站在前面駕駛臺上,就在司機背后。萬一發(fā)生什么情況,他能在這兒迅速下車。電車開動了,他重新翻開報紙看:


昨晚女用人發(fā)現(xiàn)勒索信一封,信用鉛筆草草寫成,信中索取10000元,作為釋放失蹤的芝加哥女繼承人瑪麗·道爾頓的代價;此外道爾頓家又突然要求開釋簡·歐隆,他是共產(chǎn)黨領(lǐng)袖,因與姑娘的失蹤有關(guān)而被拘留。上述情況是案情的驚人發(fā)展,該案已使本市和本州警察當(dāng)局一籌莫展。

信上署名“共黨”,還加了共產(chǎn)黨有名的標(biāo)記錘子和鐮刀。信插在前門門下,發(fā)現(xiàn)信的是佩吉·奧弗萊伽蒂——海德公園亨利·道爾頓家的廚子和管家。


別格讀完長長一篇,里面描寫“盤問一個黑人司機”“裝了一半的旅行箱”“共產(chǎn)黨小冊子”“酒后尋歡作樂”“瘋了的家長”,以及“激進分子自相矛盾的說法”。別格的目光掠過這些字樣:“秘密集會給綁票提供機會”“要求警察不要插手這案件”“焦急的家庭想要與綁匪接觸”,隨后:


據(jù)猜測,道爾頓家或許已獲悉歐隆知道道爾頓小姐的下落,警方的某些人員也認(rèn)為這是這家人要求開釋這個激進分子的動機。

歐隆一再聲稱警方誣告他,并說這是企圖把共產(chǎn)黨人驅(qū)逐出芝加哥運動的一個組成部分。他要求警方把當(dāng)初拘留他時的控告公諸于眾。由于得不到一個滿意的答復(fù),他拒絕離開監(jiān)獄,于是警方又控告他擾亂秩序,把他押回牢房。


別格抬起頭來,往四下里看了看,沒有人在注意他。他的一只手激動得發(fā)抖。電車隆隆地在雪中行駛,他看出快到第五十條街了。他走到門邊說:

“下車?!?/p>

電車停了,他跳下車,進入紛飛的雪中?,F(xiàn)在他幾乎就在蓓西家門口了。他抬頭眺望她的窗戶,窗口漆黑。一想到她可能不在房里,可能外出跟朋友們喝酒去了,他心里不由得生起氣來。他走進門廳。一盞暗淡的燈閃出微光,而他的身體卻對這一點點暖意表示感激?,F(xiàn)在他可以看完報紙了。他翻開報,隨即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照片。它在第二版的左下角。照片上方寫著:共黨想要引誘他。那是張很小的照片,下面有他的名字;他看上去又黑又莊嚴(yán),他的兩眼直視前面,那只白貓端坐在他右肩上,它的眼睛又大又圓又黑,像是兩個貯藏著秘密罪行的水池。還有,哦!這兒是道爾頓先生和太太站在地下室梯級上的照片。他在兩小時前剛見過的道爾頓先生和太太的形象竟然這么快又能重新見到,這就使他覺得,這個模糊的整個白人世界辦起事來如此之快,他實在無法與它較量,它很快就會把他追捕起來,對他進行報復(fù)。一旦發(fā)現(xiàn)原來是個黑人殺害了瑪麗,那兩個白發(fā)老人站在梯級上伸出兩臂做呼吁的鏡頭將會變成孤苦伶仃的強烈象征,將會激發(fā)起對他的強烈仇恨。

別格緊閉嘴唇。他現(xiàn)在沒有機會弄到那筆錢了。他們已經(jīng)找到了瑪麗,將要不擇手段地追捕那個殺害她的人。在南區(qū),會有一千個白人警察搜捕他或者任何一個外貌像他的黑人。

他摁了一下門鈴,等著蜂音器響。她在家里嗎?他又摁了一下鈴,把一根指頭重重地按住不放,直到門上嗡嗡地響起來。他三步兩步奔上樓梯,每舉一次膝蓋,就狠狠地吸一口氣。他走到第二層樓梯平臺時,他的呼吸已急促得使他不得不停下來,閉上眼睛,讓他起伏的胸脯恢復(fù)平靜。他舉目望去,看見蓓西從半開的門內(nèi)睡眼惺忪地瞪著他。他走了進去,在暗中站了一會兒。

“開燈?!彼f。

“別格!出了什么事啦?”

“開燈!”

她不吭聲,也不動彈。他摸索著前進,用攤開的手掌在空中掃來掃去尋找拉繩;他找到了,就拉亮了燈。隨后他猛一轉(zhuǎn)身,東張西望,生怕看見有人埋伏在房間的角落里。

“出了什么事啦?”她走過來,用手摸了摸他的衣服?!澳闵砩隙紳窳??!?/p>

“啥都甭干了?!彼f。

“我用不著干了?”她急切地問。

是的,她現(xiàn)在只顧想著她自己。他要孤軍奮戰(zhàn)。

“別格,告訴我出什么事啦?”

“他們什么都知道了。他們馬上要來抓我了?!?/p>

她眼里充滿恐懼,嚇得都哭不出來。他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他的鞋子在木頭地板上留下一圈圈臟水。

“告訴我,別格!求求你!”

她只想聽到一個字,能把她從這個惡夢中解脫出來,但他不肯把這個字說給她聽。不,要讓她跟他在一起,現(xiàn)在得讓什么人跟他在一起。她攥住了他的大衣,他覺得她的身體在發(fā)抖。

“他們也要來抓我嗎,別格?我并不想干這件事!”

是的,他要讓她知道,要讓她知道一切;但是讓她知道的時候得用什么方法把她束縛在他身邊,至少有那么一會兒工夫?,F(xiàn)在他不想孤孤單單的。

“他們找到了那姑娘。”他說。

“我們怎么辦呢,別格?瞧你對我干了什么……”

她開始哭起來。

“唷,得啦,孩子?!?/p>

“你真的殺死她了嗎?”

“她死啦?!彼f,“他們找到了她。”

她奔到床邊,撲在床上啜泣起來。她的嘴歪扭得不像樣,她的眼睛淚汪汪的,她喘著氣問:

“你——你沒——沒發(fā)那封信——信吧?”

“發(fā)了?!?/p>

“哦,老天爺!他們會來抓我的。他們會知道是你干的,他們會到你家去,跟你媽、弟弟和每個人談話。他們現(xiàn)在肯定要來抓我了?!?/p>

那倒是真的。她除了跟他一起走以外,別無其他出路。如果她留在這里,他們就會來找她,她只會躺在床上,哭哭啼啼地把什么都說出來。她會情不自禁地這么做。而她講給他們聽的關(guān)于他的情況、他的習(xí)慣、他的生活,會幫助他們逮住他。

“那筆錢在你這兒?”

“在我的衣袋里?!?/p>

“還剩多少?”

“九十元?!?/p>

“嗯,你打算怎么辦?”他問。

“我希望我能殺死我自己。”

“這么說話不解決問題?!?/p>

“我已無話可說?!?/p>

這是盲目的一槍,但他決定嘗試一下。

“你要是不能改變態(tài)度,我這就走啦?!?/p>

“不,不……別格!”她嚷道,起身朝他奔去。

“嗯,振作起來?!彼f,退到一把椅子旁邊。他坐了下來,覺得疲乏不堪。剛才不知哪兒來的一股力氣使他逃跑了,來這兒站著跟她講話;可現(xiàn)在他覺得,即便警察突然破門而入,他也沒有足夠的力氣逃跑了。

“你受傷……傷了?”她攥住他的肩膀問。

他在椅子里俯身向前,用兩手托著臉。

“別格,你怎么啦?”

“我累了,困得要命?!彼麌@了口氣。

“我給你做點兒吃的吧?!?/p>

“我要喝點兒酒?!?/p>

“不,不能喝威士忌。你需要些熱牛奶?!?/p>

他等待著,聽見她在房內(nèi)走動。他的身體仿佛已經(jīng)變成一塊鉛,又冷又重、又濕又疼。蓓西開了電爐,倒了一瓶牛奶在鍋里,把它放在一圈又紅又亮的火上。她回到他身旁,用手摟著他脖子,重新流出眼淚。

“我害怕,別格。”

“你現(xiàn)在可不能害怕?!?/p>

“你不應(yīng)該殺死她的,心肝兒?!?/p>

“我不是有意的。我沒辦法,我發(fā)誓!”

“到底怎么回事?你還沒跟我說過哩?!?/p>

“唷,該死的。我當(dāng)時在她房里……”

“她房里?”

“是的。她喝醉了。她失去了知覺。我……扶她到那兒。”

“她怎么啦?”

“她……沒什么。她沒怎么著。她媽進來了。她是瞎子……”

“那姑娘?”

“不,她媽。我不愿讓她發(fā)現(xiàn)我在那兒。呃,那姑娘想說什么,我心里害怕。我光是拿枕頭的邊兒塞進她嘴里……我沒有要殺她的意思。我光是把枕頭拉到她臉上,她就死了。她媽走進房間,那姑娘想要說什么,她媽把她的兩只手伸了出來,就這樣,瞧!我生怕她會摸到我。我光是使了點兒勁把枕頭摁在那姑娘的臉上,不讓她喊出聲來。她媽沒摸到我,我避開了??傻人x開以后,我走到床邊,那姑娘……她……她已經(jīng)死了。就是這么一回事。她已經(jīng)死了……我沒有故意……”

“你沒打算殺她?”

“不,我發(fā)誓我沒這打算??捎惺裁从??誰也不會相信我的?!?/p>

“心肝兒,你難道看不出來?”

“什么?”

“他們會說……”

蓓西又哭了。他用兩只手捧住她的臉。他很關(guān)切,他這會兒想要通過她的眼睛來看這件事。

“什么?”

“他們會……他們會說你強奸了她?!?/p>

別格瞪著眼。他已完全忘記了自己抱著瑪麗上樓時的那一剎那。他早已把它深深地埋到了心底,直到現(xiàn)在才把它的真正含義悟了出來。他們會說他強奸了她,他沒法兒證明他不曾強奸她。直到現(xiàn)在為止,這一事實并沒在他眼里顯出它的重要性。他站了起來,他的牙齒咬緊了。他強奸她了嗎?是的,他強奸她了。每次他只要一有那天晚上有過的那種感覺,他就強奸了人。但強奸并不是對女人干的那種勾當(dāng)。強奸是一個人背靠著墻無路可退時的感覺,這時候這個人必須奮起回擊,不管他本人愿不愿意,免得自己遭別人屠殺。每次他只要細看一個白人的臉,他就犯了強奸罪。他像是一塊長長的、繃得很緊的橡膠,一千只白人的手已把它拉到快斷的程度,到它斷了的時候,那就是強奸。不過,像他那樣被日常生活壓得喘不過氣來,從內(nèi)心深處發(fā)出仇恨的喊聲,那就是強奸。對了,那也是強奸。


* * *


“嗨!”

他逃進小胡同里,同時看見那人站在雪地里望著他,他就知道那人不會追上來。

“嗨,你!”

他踉踉蹌蹌地奔向窗戶,先扔進報紙,隨即攀登窗臺,跳入窗內(nèi)。他兩腳著地,站在那里從窗口眺望著小胡同,周圍又白又靜。他撿起報紙,穿過門廊走向樓梯,上了三樓,一邊走一邊打著手電,耳朵里聽到自己的腳步在空屋里發(fā)出微弱的回聲。他停住腳步,驚恐地一把攥住衣袋,嘴也一下子張大了。是的,槍還在。他還以為剛才摔倒在雪地里的時候把槍丟失了呢,但它依舊在那里,他坐在樓梯的最高一級上,翻開報紙,但有好一會兒工夫他沒看報。他諦聽著暴風(fēng)刮過城市上空時樓房發(fā)出的嘎吱聲。是的,只有他單獨一人,他低下頭看報: 記者們在爐子里發(fā)現(xiàn)了道爾頓家姑娘的骨頭。黑人司機失蹤。五千名警察包圍了黑人地帶,當(dāng)局暗示奸淫罪。共產(chǎn)黨首領(lǐng)提供了不在犯罪現(xiàn)場的證據(jù)。姑娘的母親精神崩潰。他停下來,重讀了一遍:當(dāng)局暗示奸淫罪。這幾個字把他跟整個世界隔絕了。暗示他犯了奸淫罪就等于宣判了他死刑;它意味著早在他被捕之前(他們)就已把他的生命勾銷了;它意味著不等死神駕臨就注定他要死,因為讀到這些字句的白人都已在他們的心里殺死了他。


瑪麗·道爾頓的綁票案發(fā)生了戲劇性變化,真相已經(jīng)大白。一群當(dāng)?shù)赜浾呓裉焱砩吓既辉诘罓栴D家的爐子里發(fā)現(xiàn)了幾塊骨頭,后來確證是失蹤的女繼承人身上的?!?/p>


搜查了那個黑人的家,就在南區(qū)中心印第安納路3721號,但并未發(fā)現(xiàn)他的蹤影。警方深信,道爾頓小姐死在這個黑人手中,可能是奸殺,燒掉白人姑娘的尸體是為了消滅罪證。


別格抬起頭來。他的右手抽動一下。他要把槍握在這只手里。他從衣袋里掏出槍來握著,他又繼續(xù)往下讀:


立刻在黑人地帶設(shè)置了警戒圈,由五千名警察外加三千多名志愿人員組成。警察局局長格林曼今天早晨說,他相信這個黑人仍在城里,因為進出芝加哥的一切通道都被破紀(jì)錄的大雪封住了。黑人強奸并殺害失蹤的女繼承人的消息在本市傳播開以后,昨晚群情激憤到白熱化程度。

據(jù)警方報道,黑人區(qū)有許多窗子已被砸碎。

每一輛離開南區(qū)的電車、公共汽車、高架火車和汽車都被攔住搜查。警察和保安隊員佩帶步槍、催淚彈,拿著手電和兇犯的照片,今天早晨從第十八條街開始,帶著市長簽發(fā)的通用搜捕證搜查了每個黑人家庭。他們也在仔細搜查一切空樓房,據(jù)說它們是黑人罪犯的藏身之處。

一個白人家長代表團謁見市教育局長霍勒斯·明頓,聲稱他們在為自己孩子的生命擔(dān)憂,并要求所有學(xué)校立即停課,直到那個黑人強奸殺人犯被捕為止。

傳說有好幾個黑人男子在北區(qū)和西區(qū)一帶遭到毆打。

在海德公園和恩格爾伍德地區(qū),人們組成地方團隊,并通知警察局長格林曼說愿意提供援助。

格林曼今天早晨說,這類地方團隊的援助將被接受。他說,鑒于警察部隊人員不足都到了可悲的程度,又鑒于黑人犯罪浪潮不斷掀起,采取這樣一種措施是必要的。

在南區(qū)的一些“敏感地區(qū)”已有數(shù)百個貌似別格·托馬斯的黑人被捕;他們正在被拘留審訊中。

狄茨市長昨晚在無線電廣播中警告說,有可能爆發(fā)暴民的暴力行動,并勸公眾維持秩序?!罢诒M最大的努力使這個惡魔就范?!彼f。

據(jù)報道,市內(nèi)有好幾百個黑人雇員已被解雇。一位著名銀行家的夫人打電話紿本報說,她已把她的黑人廚子解雇,“生怕她給孩子們下毒”。


別格的眼睛睜得很大,嘴唇張得很開,他迅速地瀏覽了一下報紙:“筆跡專家忙于工作”“歐隆的指紋沒在道爾頓家找到”“激進分子仍在押”;接著有一個句子撲向別格,像是一拳劈面打來:


警方對歐隆的供詞尚不滿意,深信他可能是那黑人的同謀犯;他們覺得,謀殺和綁票的計劃太周詳了,一個黑人的頭腦絕想不出來。


在這一剎那,他真想走出去到大街上找警察說:“不!簡并沒幫助我!他跟這事一點兒沒有關(guān)系!是我——我干的!”他的嘴唇一歪,露出半是嘲弄、半是挑釁的笑容。

他用緊張的指頭握住報紙,讀著這樣的字句:“命令那黑人清出灰塵……不愿服從……害怕暴露……充滿煙的地下室……共產(chǎn)主義和種族合一的悲劇……綁票信可能是共黨的杰作……”

別格抬起頭來。屋內(nèi)很安靜,除卻暴風(fēng)導(dǎo)致的不斷的嘎吱聲。他不能待在這兒。很難說他們什么時候進入這一帶。他沒法兒離開芝加哥;一切道路都被封鎖了,一切火車、公共汽車和汽車都被攔住搜查。他當(dāng)時如果馬上離開這個城市,情況肯定會好得多。他應(yīng)該到別的地方去,譬如說印第安納州的加里,或者埃文斯頓。他瞅著報紙,看見上面有一張南區(qū)的黑白地圖,環(huán)繞著邊緣地帶有一英寸寬的陰暗部分。地圖下面印著一行小字:


陰暗部分表示警察和地方團隊追捕黑人強奸殺人犯的搜查地區(qū)。白色部分表示未搜查地區(qū)。


* * *


他經(jīng)過一家面包房,很想進去用他身上僅有的七分錢買些面包圈。但是面包房里沒有顧客,他生怕白人老板會認(rèn)出他來。他寧肯等到走到一家黑人商店,但他知道這種店鋪并不多。黑人地帶里幾乎所有的商業(yè)都操縱在猶太人、意大利人和希臘人手里。大多數(shù)黑人商人都做殯儀館生意;白人殯儀員拒絕跟黑人尸體打交道。他走到一家聯(lián)號雜貨店門口。這兒出售的面包五分錢一個,但一過“分界線”,到了白人居住區(qū),一個面包只賣四分錢??墒乾F(xiàn)在,尤其是現(xiàn)在,他決不能越過這條“分界線”。他站在那兒透過厚玻璃瞧著里面的人。他應(yīng)該進去嗎?他非進去不可。他快要餓死了。連我們吸一口空氣到肚子里去他們都要詐騙我們的錢!他心想。他們都把我們的眼珠挖了出來!他打開門,走向柜臺。暖和的空氣使他頭暈?zāi)垦?,他抓住他前面的一個柜臺,站穩(wěn)身子。他的眼睛模糊起來,在他眼前浮動的是一大堆五顏六色的罐頭,紅的藍的綠的黃的應(yīng)有盡有,髙高地堆在貨品架上。他的前后左右都是男男女女輕輕的談話聲。

“您要什么,先生?”

“一個面包?!彼臎]聲兒說。

“還要什么別的嗎,先生?”

“不要了。”

那人的臉離開以后又回來了;他聽見紙張的窸窣聲。

“外面很冷吧,是不是?”

“嗯?哦,是的,先生?!?/p>

他把鎳幣放在柜臺上;他看見那個模糊的面包遞給了他。

“謝謝您。請再光顧。”

他把面包夾在腋下,步履不穩(wěn)地走向門邊。哦,老天爺!但愿他能走到街上!他在門道里遇見人進來;他站到一旁讓他們走過,隨即走入寒風(fēng)中,繼續(xù)尋找一個空單元。他隨時準(zhǔn)備有人喊他的名字;隨時準(zhǔn)備兩臂被人捉住。他又走了五個街區(qū),才看見一座兩層樓的公寓房子有個窗口貼著“出租”招貼。煙囪里冒出煙來,他知道里面很暖和。他走到前門,讀了貼在玻璃上的那張有空房出租的小小吿示,看到那個單元在后樓。他從小胡同繞到后面樓梯,走到二樓。他試了試一扇窗戶,它很容易地滑了上去。他運氣很好。他登上去,跳進一個溫暖的房間,是一個廚房。他突然渾身緊張,側(cè)耳細聽。他聽見了人聲,它們仿佛是從前面房間里傳來的。難道他弄錯了?不。廚房里沒有陳設(shè),看上去沒人住在這兒。他踮著腳走到隔壁房間,發(fā)現(xiàn)它是空的;但這時候他聽到的人聲甚至更清晰了。他看見前面還有個房間,就踮著腳走過去瞧。那房間也是空的,但傳來的人聲是那么響,他都聽得清楚所講的話。在前樓那個單元里正在進行一場爭論。他站住了聽,手里拿著那個面包,兩腿叉開著。

“杰克,你的意思是說,你要把那個黑小子交給白人?”

“當(dāng)然啦,你他媽說得對!”

“可是,杰克,萬一他沒罪呢?”

“那么他干嗎逃跑?”

“說不定他以為他們要把殺人的罪名賴在他身上!”

“聽著,吉姆,要是他沒罪,那么他就應(yīng)該留下來面對它。要是我知道那個黑小子在哪兒,我就要把他交出去,不讓這些白人再來找我麻煩。”

“可是,杰克,只要有人犯了罪,在白人眼里每一個黑人都是有罪的?!?/p>

“是的,那是因為我們中間有那么許多人的行為都跟別格·托馬斯一樣,就是這么回事。只要你的行為像別格·托馬斯一樣,你就會惹下麻煩?!?/p>

“可是,杰克,現(xiàn)在誰在惹麻煩呢?報上說,他們在全市到處抓我們。他們不在乎抓到的是哪個黑人。在他們看來我們都是狗!你得站起來跟這些人斗爭。”

“同時把命給送了?該死的,不!我有家。我有妻子和娃娃,我才不去傻里傻氣地斗爭哩。去保護殺人犯,你得不到什么正義……”

“在他們看來我們?nèi)际菤⑷朔?,我跟你說!”

“聽著,吉姆。我是個辛苦干活的人。只要我找得到工作做,我就天天用鎬和鍬修路??衫习鍏淘V我,現(xiàn)在白人中間有了那種暴民情緒,他不想叫我上街……他說我會被殺死的。因此他把我解雇了。你瞧,那個混賬黑小子別格·托馬斯讓我丟掉了工作……他使得白人們認(rèn)為我們?nèi)枷袼粯?!?/p>

“可是,杰克,我跟你說他們早就這么認(rèn)為了。你是個好人,可這攔不住他們到你家里來,對不對?該死的,不!我們都是黑人,倒不如讓我們就像黑人那樣行動,你難道不明白?”

“唷,吉姆,發(fā)發(fā)脾氣是可以的,不過你得正視現(xiàn)實。那家伙讓我丟掉了工作。那不公平!現(xiàn)在叫我吃什么?要是我知道那婊子養(yǎng)的黑鬼在哪兒,我就打電話通知警察,讓他們來把他逮走!”

“嗯,我不這么干。我寧肯先死!”

“嘿,你瘋啦!難道你不要家庭、妻子和孩子們了?斗爭對你有什么好處?他們的人數(shù)比我們多。他們能把我們?nèi)細⒘恕D愕脤W(xué)會生活,跟人們相處?!?/p>

“人們恨我的時候,我就不愿跟他們相處。”

“可我們得吃!我們得住!”

“我不在乎!我寧肯先死!”

“唷,該死的!你瘋啦!”

“我不在乎你說什么。我寧肯死去,也不會讓他們嚇得我把那人出賣。我跟你說,我寧肯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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