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國語

先秦兩漢散文 作者:劉永翔,呂詠梅


國語

《國語》是一部國別史,共二十一卷,重點記述了從周穆王起至魯?shù)抗刮灏儆嗄陜扔嘘P周、魯、齊、晉、鄭、楚、吳、越等八國的重要史實。司馬遷說:“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庇忠颉蹲髠鳌肥莻鳌洞呵铩返臅省秶Z》也稱“春秋外傳”。《國語》重在記言,文字樸素簡括,雖亦不乏出色篇章,但就文學價值而言,遜于《左傳》。

召公諫厲王弭謗[558]

厲王虐,國人謗王[559]。召公告曰:“民不堪命矣[560]。”王怒,得衛(wèi)巫[561],使監(jiān)謗者。以告,則殺之[562]。國人莫敢言,道路以目[563]。

王喜,告召公曰:“吾能弭謗矣,乃不敢言!”

召公曰:“是障之也[564]。防民之口,甚于防川[565]。川壅而潰[566],傷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為川者決之使導,為民者宣之使言[567]。故天子聽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獻詩[568],瞽獻曲[569],史獻書[570],師箴[571],瞍賦[572],矇誦[573],百工諫[574],庶人傳語[575]。近臣盡規(guī)[576],親戚補察[577],瞽、史教誨[578],耆、艾修之[579],而后王斟酌焉[580]。是以事行而不悖[581]。民之有口,猶土之有山川也,財用于是乎出[582];猶其原隰之有衍沃也,衣食于是乎生[583]。口之宣言也,善敗于是乎興[584]。行善而備敗,其所以阜財用衣食者也[585]。夫民慮之于心而宣之于口,成而行之[586],胡可壅也?若壅其口,其與能幾何[587]?”

王不聽,于是國人莫敢出言。三年,乃流王于彘[588]。

說明

這篇文章以召公的諫辭為重心,敘述了周厲王昏庸暴虐,不聽召公勸告,最終被人民流放這一重大事件,表現(xiàn)了召公重視民意的政治遠見。他所提出的“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見解至今仍有教誡意義。

《國語》重記言、少敘事的特點在本篇可見一斑。召公的諫辭,說理嚴密,從論點到論證,層層推進,周詳透辟。語言簡潔凝練,比喻貼切自然。以川喻民之口,用川之不可壅,說明弭謗之不當。全文僅二百多字,而厲王虐、國人謗王、召公諫厲王、厲王拒諫、國人流放王這一連串事件敘述得井然有序、要言不煩?!巴醪宦牐谑菄四页鲅浴?,后緊接“三年,乃流王于彘”,中間省略了多少具體事件,而厲王被流放的主因已被拈出。驪珠已得,令人深思。

集評

金圣嘆曰:前說民謗不可防,則比之以川,后說民謗必宜敬聽,則比之以山川原隰,凡作兩番比喻。后賢務須逐番細讀之,真乃精奇無比之文,不得止作老生常談誦習而已。

——《天下才子必讀書》卷二

林云銘曰:召公所諫,語語格言。細看當分四段。第一段言止謗有害;第二段言聽政全賴民言斟酌而行;第三段言民之有言實人君之利;第四段言民之言非孟浪而出,皆幾經(jīng)裁度。不但不可壅,實不能壅者?;乇Х来ㄖ?,融成一片,警健絕倫。世人不察立言層節(jié),輒把此等妙文一氣讀卻,良可惜也。

——《古文析義·初編》卷二

孫鑛曰:“天子聽政”一段,自是本理。而首以川譬之,后以山川原隰沃衍譬之,各極旨趣。

——《古文分編集評·三集》卷五

余誠曰:諫詞只“天子聽政”一段在道理上講,其余俱是在利害上講。而正意又每與喻意夾寫,筆法新警異常。至前后敘次處,描寫王與國人,以及起伏照應之法,更極精細。最是《國語》中遒煉文字。

——《重訂古文釋義新編》卷三

范文子論外患內憂[589]

鄢之役,晉伐鄭,荊救之[590]。大夫欲戰(zhàn),范文子不欲,曰:“吾聞之,君人者刑其民[591],成,而后振武于外,是以內和而外威[592]。今吾司寇之刀鋸日弊[593],而斧鉞不行[594],內猶有不刑,而況外乎?夫戰(zhàn),刑也,刑之過也[595]。過由大,而怨由細[596],故以惠誅怨[597],以忍去過。細無怨而大不過,而后可以武,刑外之不服者[598]。今吾刑外乎大人[599],而忍于小民,將誰行武?武不行而勝,幸也[600]。幸以為政,必有內憂。且唯圣人能無外患,又無內憂,詎非圣人,必偏而后可[601]。偏而在外[602],猶可救也,疾自中起,是難。盍姑釋荊與鄭以為外患乎[603]?!?/p>

說明

關于一個國家內政和軍事之間的關系,范文子提出了“內和而外威”的命題。

對此,范文子步步深入地進行了論證:第一,“細無怨而大不過,而后可以武,刑外之不服者”。晉國法度不完善,“司寇之刀鋸日弊,而斧鉞不行”,尚不具備向外動武的條件。第二,“唯圣人能無外患,又無內憂,詎非圣人,必偏而后可”。內憂、外患二者哪一個為害更大呢?“偏而在外,猶可救也,疾自中起,是難”。所以范文子不贊成與楚國交戰(zhàn),建議暫時留著楚、鄭二國作為晉國的外患。

“攘外必先安內”,“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范文子之論說明的便是這兩條道理。

集評

林云銘曰:晉為盟主非一日,伐鄭討貳,遇救而逃,失諸侯必矣。奈論厲公之德,免其內憂,未始非福也。文子老成謀國,料事洞如觀火。通篇以“德”字作眼,而以憂患禍福等字作前后照應??傄猿譂M之戒,非大德不能,此實千古龜鑒。厥后文子祈死,武子不免弒君,豈能無遺恨于一戰(zhàn)哉!

——《古文析義·二編》卷二

叔向賀貧[604]

叔向見韓宣子[605],宣子憂貧,叔向賀之。

宣子曰:“吾有卿之名,而無其實,無以從二三子[606],吾是以憂。子賀我,何故?”

對曰:“昔欒武子無一卒之田[607],其宮不備其宗器[608]。宣其德行,順其憲則[609],使越于諸侯[610]。諸侯親之,戎狄懷之,以正晉國[611]。行刑不疚,以免于難[612]。及桓子[613],驕泰奢侈[614],貪欲無藝[615],略則行志[616],假貨居賄[617],宜及于難。而賴武之德,以沒其身[618]。及懷子[619],改桓之行,而修武之德[620],可以免于難[621]。而離桓之罪[622],以亡于楚[623]。

夫郤昭子[624],其富半公室[625],其家半三軍[626],恃其富寵[627],以泰于國[628];其身尸于朝[629],其宗滅于絳[630]。不然,夫八郤,五大夫三卿[631],其寵大矣,一朝而滅,莫之哀也[632]。唯無德也。今吾子有欒武子之貧,吾以為能其德矣,是以賀。若不憂德之不建[633],而患貨之不足[634],將吊不暇[635],何賀之有?”

宣子拜稽首焉[636],曰:“起也將亡,賴子存之。非起也敢專承之[637],其自桓叔以下[638],嘉吾子之賜?!?/p>

說明

歷代統(tǒng)治者喜富憂貧,而叔向“賀貧”,則一反常理。全文讀畢,使人不由不佩服叔向的慧識明見。叔向賀貧是表,勸立德是實。晉國當時正處在階級分化激烈的動蕩年代,如何在這種時代下善保其身、善保其族,正是當時貴族中的有識者日夜思考的問題。叔向的議論代表了他們的一種看法。

本文篇幅短小緊湊,首尾呼應。文字峻利質樸,明達曉暢。論點一經(jīng)提出,釆用正反對比的事例進行論證,以理服人,以情動人,故能令聽者動容,口嘆心服。后世柳宗元《賀進士王參元失火書》即本于此。

集評

金圣嘆曰:讀柳子厚賀失火,不如先讀此??此麑憴杓胰?,有許多轉折。寫郤家,卻又是一直,極盡人事天道。

——《天下才子必讀書》卷二

林云銘曰:叔向賀貧之說,舊評以為翻案文字,與柳子厚賀失火一樣奇創(chuàng)。不知王參元以富名掩其才名,人不敢薦,一失火便可賀。此則借一“賀”字,逗出德來,以為勸勉。故引欒、郤有德無德禍福之應做個樣子,其意以為宣子有欒武之貧,若無其德,亦未必可以免難而庇宗,況又以貧為憂乎!此因事納忠,詞甚峻厲,不是言空空一味貧便當賀,作寬慰奉承語也。是故宣子憂貧,本為計利,而叔向卻為之計害。覺卿大夫柄政,無一非禍機所伏。以欒武子之德宣及中外,止討得“免難”二字便宜,其余則逃亡刑戮,或滅全宗。所謂“高明之家,鬼瞰其室”,無害即是利也。不知其所當憂,將改賀為吊矣。宣子聞言,以存亡為謝,且為全宗受賜,豈溢詞哉!是一篇極正當文字,如何認作翻案看!

——《古文析義·初編》卷二

孫鑛曰:“宜及于難,而賴武以沒其身”,見有儉德者猶能善后也;“可以免難,而罹桓以亡”,見無德者雖然改行,猶罹其殃也。又深言郤氏以明之,旨趣曉然。

——《古文分編集評·三集》卷五

俞桐川曰:說一“德”字,便將“貧”字壓倒;說一“難”字,便將“貧”字抬高。層遞圓轉,玩誦不厭。

——《古文分編集評·三集》卷五

余誠曰:首一段將題面提清,次一段將宣子之問作一波,以下著重在德上,發(fā)明貧之所以可賀。卻先言貧而有德者可以免難當身,兼可庇蔭后人;無德者即或當身幸免,亦必移禍于后;復言富侈無德者立即滅亡。總借晉事來說,以見貧而有德之可賀?!敖裎嶙印币欢危苏云滟R之故,而戒其勿以貧為憂。末以宣子拜謝作結。結構精嚴,議論警切。

——《重訂古文釋義新編》卷三

吳楚材等曰:不先說所以賀之之意,直舉欒、郤作一榜樣,以見貧之可賀與不貧之可憂。貧之可賀,全在有德,有德自不憂貧;后竟說出憂貧之可吊來,可見徒貧原不足賀也。言下宣子自應汗流浹背。

——《古文觀止》卷三

伍舉論章華之臺[639]

靈王為章華之臺,與伍舉升焉[640],曰:“臺美夫!”對曰:“臣聞國君服寵以為美[641],安民以為樂[642],聽德以為聰[643],致遠以為明[644]。不聞其以土木之崇高、彤鏤為美[645],而以金石匏竹之昌大、囂庶為樂[646];不聞其以觀大、視侈、淫色以為明[647],而以察清濁為聰也[648]。

“先君莊王為匏居之臺[649],高不過望國氛[650],大不過容宴豆[651],木不妨守備[652],用不煩官府[653],民不廢時務[654],官不易朝常[655]。問誰宴焉,則宋公、鄭伯[656];問誰相禮,則華元、駟[657];問誰贊事,則陳侯、蔡侯、許男、頓子[658],其大夫侍之[659]。先君是以除亂克敵,而無惡于諸侯。今君為此臺也,國民罷焉,財用盡焉,年穀敗焉,百官煩焉[660],舉國留之[661],數(shù)年乃成。愿得諸侯與始升焉,諸侯皆距[662],無有至者。而后使太宰啟疆請于魯侯[663],懼之以蜀之役[664],而僅得以來。使富都那豎贊焉[665],而使長鬣之士相焉[666],臣不知其美也。

“夫美也者,上下、內外、小大、遠邇皆無害焉,故曰美。若于目觀則美,縮于財用則匱[667],是聚民利以自封而瘠民也[668],胡美之為?夫君國者,將民之與處;民實瘠矣,君安得肥?且夫私欲弘侈[669],則德義鮮少;德義不行,則邇者騷離而遠者距違[670]。天子之貴也,唯其以公侯為官正,而以伯子男為師旅[671]。其有美名也,唯其施令德于遠近[672],而小大安之也。若斂民利以成其私欲,使民蒿焉忘其安樂,而有遠心[673],其為惡也甚矣,安用目觀?

“故先王之為臺榭也[674],榭不過講軍實[675],臺不過望氛祥[676]。故榭度于大卒之居[677],臺度于臨觀之高。其所不奪穡地[678],其為不匱財用,其事不煩官業(yè),其日不廢時務。瘠磽之地[679],于是乎為之;城守之末[680],于是乎用之;官寮之暇,于是乎臨之;四時之隙[681],于是乎成之。故《周詩》曰[682]:‘經(jīng)始靈臺[683],經(jīng)之營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684]。經(jīng)始勿亟,庶民子來[685]。王在靈囿,麀鹿攸伏[686]’。夫為臺榭,將以教民利也[687],不知其以匱之也。若君謂此臺美而為之正[688],楚其殆矣[689]!”

說明

文中伍舉用關于什么才是美、如何才能立美名的論述,勸楚靈王“服寵以為美,安民以為樂,聽德以為聰,致遠以為明”。作者采用鋪陳、夸張、排比、對比的手法,色彩絢爛,氣勢宏大,在以質樸無華為風格特色的《國語》中顯得別具一格。

集評

林云銘曰:楚靈勞民傷財,大興游觀土木,其意自謂可以長享榮貴、夸示諸侯,全不在君德上理論。殊不知臺美則財匱、財匱則民不得安,非保國之道也。伍舉之對,注定費財奪民上著眼,開口提出服寵、安民、聽德、致遠四句為綱,以聞不聞輕輕點過,即分敘匏居、章華二臺,用此四句之意,錯綜逐一相形,其得失自見。再將章華所以不得為美處洗發(fā)一番,又將四句之意穿指摶垸,見其有相因之勢,俱壞于斂民利以成其私欲一著,不但不得為美,且以為惡之甚者,警切極矣。末言先王為臺,原以利民,非以匱民,不當將匱民之臺自稱為美,以致國瀕于危。尤為諄懇之論。細味之,段落井然。奈舊注全不解了,且有錯謬,使讀者不無訝其拖沓,誠可惜也。

——《古文析義·二編》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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