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國策

《戰(zhàn)國策》，或曰《國策》、《國事》、《短長(zhǎng)》、《事語》、《長(zhǎng)書》，西漢時(shí)經(jīng)劉向整理改編，定名為《戰(zhàn)國策》，相沿至今。《戰(zhàn)國策》作者不可考，不像出于一人之手筆，也不是一時(shí)之作。全書共三十三篇，主要敘寫了戰(zhàn)國時(shí)代謀臣策士游說諸侯、互相辯論時(shí)所發(fā)表的謀議和辭說，保存了不少縱橫家的著作和言論。該書對(duì)謀臣策士游說之辭和獵取功名利祿的行為大加贊揚(yáng)，對(duì)“士”的作用常作不恰當(dāng)?shù)目浯?，不盡符合歷史的本來面目。

《戰(zhàn)國策》在文學(xué)史上有著重要地位。它長(zhǎng)于敘事，風(fēng)格鋪張揚(yáng)厲，縱橫開闔。描寫人物雖喜夸張，但卻傳神之至。

鄒忌諷齊威王納諫[690]

鄒忌修八尺有余[691]，而形貌昳麗[692]。朝服衣冠，窺鏡，謂其妻曰：“我孰與城北徐公美[693]？”其妻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城北徐公，齊國之美麗者也。忌不自信，而復(fù)問其妾曰：“吾孰與徐公美？”妾曰：“徐公何能及君也！”旦日[694]，客從外來，與坐談，問之客曰：“吾與徐公孰美？”客曰：“徐公不若君之美也?！?/p>

明日，徐公來。孰視之[695]，自以為不如；窺鏡而自視，又弗如遠(yuǎn)甚。暮寢而思之，曰：“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696]；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

于是入朝見威王曰：“臣誠知不如徐公美。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客有求于臣，皆以美于徐公。今齊地方千里，百二十城。宮婦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內(nèi)，莫不有求于王。由此觀之，王之蔽甚矣[697]?！蓖踉唬骸吧?span >[698]?！?/p>

乃下令：“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過者[699]，受上賞；上書諫寡人者，受中賞；能謗譏于市朝[700]，聞寡人之耳者，受下賞?！绷畛跸?，群臣進(jìn)諫，門庭若市；數(shù)月之后，時(shí)時(shí)而間進(jìn)[701]；期年之后[702]，雖欲言，無可進(jìn)者。

燕、趙、韓、魏聞之，皆朝于齊。此所謂戰(zhàn)勝于朝廷[703]。

說明

在人人贊其貌美勝于徐公之時(shí)，作為齊相的鄒忌卻能冷靜地加以對(duì)比，認(rèn)定自己“弗如遠(yuǎn)甚”，實(shí)大不易之事。夫婦論美，本屬閨房私語，而鄒忌卻由此及彼，思及國家大事，則尤難能可貴。通體筆法，每層俱是三疊。幾處細(xì)節(jié)描寫，如鄒忌“窺鏡自視”，“群臣進(jìn)諫，門庭若市”等，則妙筆生花，活靈活現(xiàn)。

文章篇幅短小，但卻簡(jiǎn)潔生動(dòng)。如妻、妾、客三人諛美之辭俱有小異，形象地刻畫出因與鄒忌的不同關(guān)系而產(chǎn)生的不同心態(tài)。鄒忌朝見齊威王的勸諫，則溫婉動(dòng)聽，要言不煩，一句“王之蔽甚矣”的總結(jié)，實(shí)道盡千古統(tǒng)治者通病。

必須指出的是，文章結(jié)尾處，“燕、趙、韓、魏聞之，皆朝于齊”，并不符合史實(shí)。為了突出鄒忌諷諫的效果，作者就不惜向壁虛構(gòu)了。

集評(píng)

金圣嘆曰：一段問答孰美，一段暮寢自思，一段入朝自述，一段諷王蔽甚，一段下令受諫，一段進(jìn)諫漸稀，段段簡(jiǎn)峭之甚。

——《天下才子必讀書》卷三

林云銘曰：此篇專為好奉承者說法。人苦不自知，自知?jiǎng)t人莫能蔽。篇中所云“臣誠知不如徐公美”一句，便是去蔽主腦。威王下令，亦止是欲聞過耳。結(jié)言“戰(zhàn)勝”，即自克之意。其行文自首至尾俱用三疊法?！秶摺分凶畈髡笳摺?/p>

——《古文析義·初編》卷二

俞桐川曰：閨門起，朝廷結(jié)，小中見大。思議不到，寫來都成名理。文多三疊，間用單句提綴，轉(zhuǎn)折收煞，筆力斬然。

——《古文分編集評(píng)·三集》卷六

余誠曰：此文大有惜墨如金之意。前五段不過是引入諷齊王伏筆。“王曰：‘善?！奔合拢纸詫扆R王之能受善。其諷王處，惟在臣誠知不如徐公美數(shù)語。即此數(shù)語中，亦并無諷王納諫字句，只輕輕說個(gè)“王之蔽甚矣”便住。

何等蘊(yùn)藉，何等簡(jiǎn)峭。至其通體文法，每一層俱用三疊。變而不變，不變而變，更如武夷九曲，步步引人入勝。

——《重訂古文釋義新編》卷四

馮諼客孟嘗君[704]

齊人有馮諼者，貧乏不能自存[705]，使人屬孟嘗君[706]，愿寄食門下[707]。孟嘗君曰：“客何好？”曰：“客無好也?！痹唬骸翱秃文?？”曰：“客無能也?！泵蠂L君笑而受之，曰：“諾。”

左右以君賤之也，食以草具[708]。居有頃，倚柱彈其劍，歌曰：“長(zhǎng)鋏歸來乎[709]！食無魚。”左右以告。孟嘗君曰：“食之，比門下之客[710]?！本佑许暎瑥?fù)彈其鋏，歌曰：“長(zhǎng)鋏歸來乎！出無車?！弊笥医孕χ?，以告。孟嘗君曰：“為之駕[711]，比門下之車客?！庇谑浅似滠?，揭其劍[712]，過其友曰[713]：“孟嘗君客我[714]?！焙笥许?，復(fù)彈其劍鋏，歌曰：“長(zhǎng)鋏歸來乎！無以為家[715]。”左右皆惡之，以為貪而不知足。孟嘗君問：“馮公有親乎？”對(duì)曰：“有老母。”孟嘗君使人給其食用，無使乏。于是馮諼不復(fù)歌。

后孟嘗君出記[716]，問門下諸客：“誰習(xí)計(jì)會(huì)[717]，能為文收責(zé)于薛者乎[718]？”馮諼署曰[719]：“能。”孟嘗君怪之，曰：“此誰也？”左右曰：“乃歌夫‘長(zhǎng)鋏歸來’者也。”孟嘗君笑曰：“客果有能也，吾負(fù)之[720]，未嘗見也。”請(qǐng)而見之，謝曰[721]：“文倦于事[722]，憒于憂[723]，而性愚[724]，沉于國家之事[725]，開罪于先生。先生不羞，乃有意欲為收責(zé)于薛乎？”馮諼曰：“愿之?！庇谑羌s車治裝[726]，載券契而行[727]。辭曰：“責(zé)畢收，以何市而反[728]？”孟嘗君曰：“視吾家所寡有者?！?/p>

驅(qū)而之薛，使吏召諸民當(dāng)償者，悉來合券[729]。券徧合[730]，起，矯命以責(zé)賜諸民[731]，因燒其券。民稱萬歲。

長(zhǎng)驅(qū)到齊，晨而求見。孟嘗君怪其疾也，衣冠而見之[732]，曰：“責(zé)畢收乎？來何疾也！”曰：“收畢矣?！薄耙院问卸矗俊瘪T諼曰：“君云‘視吾家所寡有者’。臣竊計(jì)，君宮中積珍寶，狗馬實(shí)外廄[733]，美人充下陳[734]，君家所寡有者，以義耳！竊以為君市義[735]。”孟嘗君曰：“市義奈何？”曰：“今君有區(qū)區(qū)之薛，不拊愛子其民[736]，因而賈利之[737]。臣竊矯君命，以責(zé)賜諸民，因燒其券，民稱萬歲。乃臣所以為君市義也?！泵蠂L君不說，曰：“諾，先生休矣?！?/p>

后期年，齊王謂孟嘗君曰：“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為臣[738]。”孟嘗君就國于薛[739]。未至百里，民扶老攜幼，迎君道中[740]。孟嘗君顧謂馮諼曰：“先生所為文市義者，乃今日見之[741]。”馮諼曰：“狡兔有三窟，僅得免其死耳。今君有一窟，未得高枕而臥也[742]。請(qǐng)為君復(fù)鑿二窟?！?/p>

孟嘗君予車五十乘，金五百斤，西游于梁[743]。謂惠王曰：“齊放其大臣孟嘗君于諸侯[744]，諸侯先迎之者，富而兵強(qiáng)。”于是梁王虛上位，以故相為上將軍[745]，遣使者，黃金千斤，車百乘，往聘孟嘗君。馮諼先驅(qū)[746]，誡孟嘗君曰：“千金，重幣也；百乘，顯使也；齊其聞之矣[747]?！绷菏谷?span >[748]，孟嘗君固辭不往也。

齊王聞之，君臣恐懼，遣太傅赍黃金千斤[749]，文車二駟[750]，服劍一[751]，封書謝孟嘗君，曰：“寡人不祥[752]，被于宗廟之祟[753]，沉于諂諛之臣[754]，開罪于君，寡人不足為也[755]。愿君顧先王之宗廟，姑反國統(tǒng)萬人乎[756]！”馮諼誡孟嘗君曰：“愿請(qǐng)先生之祭器，立宗廟于薛[757]?！睆R成，還報(bào)孟嘗君曰：“三窟已就，君姑高枕為樂矣?！?/p>

孟嘗君為相數(shù)十年，無纖介之禍者[758]，馮諼之計(jì)也。

說明

孟嘗君為戰(zhàn)國四公子之一，據(jù)說曾養(yǎng)門客三千。其中既有雞鳴狗盜之徒，也不乏富于政治才干之士，本文所寫的馮諼便是其中之一。

馮諼出身貧賤，寄食豪門，不僅深曉統(tǒng)治階級(jí)和勞苦百姓之間的階級(jí)對(duì)立，而且洞悉統(tǒng)治階級(jí)內(nèi)部的矛盾和斗爭(zhēng)。在這一背景之下，作者采取先抑后揚(yáng)的方法，通過彈鋏而歌、焚券市義、西游于梁、重謀相位、請(qǐng)立宗廟等一系列事件塑造出一位大智若愚、頗具政治遠(yuǎn)見和膽識(shí)、處事干練機(jī)智的人物形象。馮諼初入孟嘗君門下，三次彈鋏而歌，一副世俗之態(tài)，看不出絲毫過人之處。焚券市義是馮諼由默默無聞到被重視的過渡。同時(shí)“市義”究竟有何作用，也為情節(jié)的進(jìn)一步發(fā)展埋下了伏筆。孟嘗君罷官至薛后，“市義”的效果方顯，即馮諼所謂的“一窟”已就。為孟嘗君將來的安?？紤]，馮諼復(fù)鑿二窟，遂有了西游于梁和請(qǐng)立宗廟之舉。造就三窟，是本文的重頭戲，充分展示了馮諼的遠(yuǎn)見和政治才干，使堂堂公子孟嘗君相形見絀。

集評(píng)

林云銘曰：此與《史記》所載不同。若論收債于薛一事，《史記》頗為近情。但此篇首尾敘事筆力，實(shí)一部《史記》藍(lán)本，不必較論其事之有無也。

——《古文析義·二編》卷三

方苞曰：馮事見《國策》，而語則異，蓋秦漢間論戰(zhàn)國權(quán)變者非一家，史公所錄，與今傳《國策》異耳。

——《方望溪平點(diǎn)史記》

吳楚材等曰：三番彈鋏，想見豪士一時(shí)淪落，胸中塊壘，勃不自禁。通篇寫來，波瀾層出，姿態(tài)橫生，能使馮公須眉浮動(dòng)紙上，淪落之士，遂爾頓增氣色。

——《古文觀止》卷四

浦起龍?jiān)唬捍笋T諼傳也，屈伸具態(tài)。其計(jì)謀不出為巨室老，無絕殊者。喜其敘置不平鋪，且為史傳開體。

——《古文眉詮》卷十三

余誠曰：此文之妙，全在立意之奇，令人讀一段想一段，真有武夷九曲步步引人入勝之致?！磸?fù)相生。謀篇之妙，殊屬奇絕。若其句調(diào)之變換，摹寫之精工，頓挫跌宕，關(guān)鎖照應(yīng)，亦無不色色入神。變體快筆，皆以為較《史記》更勝。

——《重訂古文釋義新編》卷四

顏斶說齊王[759]

齊宣王見顏斶，曰：“斶前[760]！”斶亦曰：“王前！”宣王不悅。左右曰：“王，人君也；斶，人臣也。王曰‘?dāng)咔啊瑪咭嘣弧跚啊?，可乎？”斶?duì)曰：“夫斶前為慕勢(shì)[761]，王前為趨士[762]。與使斶為慕勢(shì)，不如使王為趨士。”王忿然作色曰：“王者貴乎？士貴乎？”對(duì)曰：“士貴耳，王者不貴?！蓖踉唬骸坝姓f乎？”斶曰：“有。昔者秦攻齊，令曰：‘有敢去柳下季壟五十步而樵采者[763]，死不赦?！钤唬骸心艿谬R王頭者，封萬戶侯，賜金千鎰?！墒怯^之，生王之頭，曾不若死士之壟也?！毙跄徊粣偂?/p>

左右皆曰：“斶來，斶來！大王據(jù)千乘之地[764]，而建千石鐘、萬石虡[765]；天下之士，仁義皆來役處[766]；辯知并進(jìn)[767]，莫不來語；東西南北，莫敢不服。求萬物不備具[768]，而百姓無不親附。今夫士之高者，乃稱匹夫，徒步而處農(nóng)畝；下則鄙野，監(jiān)門、閭里[769]，士之賤也，亦甚矣[770]。”斶對(duì)曰：“不然。斶聞古大禹之時(shí)，諸侯萬國[771]，何則？德厚之道，得貴士之力也[772]。故舜起農(nóng)畝，出于野鄙，而為天子。及湯之時(shí)，諸侯三千。當(dāng)今之世，南面稱寡者，乃二十四。由此觀之，非得失之策與[773]？稍稍誅滅[774]，滅亡滅族之時(shí)，欲為監(jiān)門、閭里，安可得而有乎哉？是故《易傳》不云乎[775]：‘居上位，未得其實(shí)，以喜其為名者，必以驕奢為行；據(jù)慢驕奢，則兇必從之[776]。’是故無其實(shí)而喜其名者削[777]，無德而望其福者約[778]，無功而受其祿者辱[779]，禍必握[780]。故曰：‘矜功不立，虛愿不至[781]。’皆樂于其名，華而無其實(shí)德者也。是以堯有九佐[782]，舜有七友[783]，禹有五丞[784]，湯有三輔[785]，自古及今而能虛成名于天下者，無有。是以君王無羞亟問[786]，不媿下學(xué)[787]。是故成其道德而揚(yáng)功名于后世者，堯、舜、禹、湯、周文王是也。故曰：‘無形者，形之君也[788]；無端者，事之本也[789]?！蛏弦娖湓?span >[790]，下通其流[791]，至圣人明學(xué)[792]，何不吉之有哉[793]！老子曰：‘雖貴，必以賤為本；雖高，必以下為基。是以侯王稱孤、寡、不穀，是其賤之本與[794]？’非夫孤寡者，人之困賤下位也，而侯王以自謂，豈非下人而尊貴士與[795]？夫堯傳舜，舜傳禹，周成王任周公旦，而世世稱曰明主，是以明乎士之貴也！”

宣王曰：“嗟乎！君子焉可侮哉，寡人自取病耳[796]！及今聞君子之言，乃今聞細(xì)人之行[797]，愿請(qǐng)受為弟子。且顏先生與寡人游[798]，食必太牢[799]，出必乘車，妻子衣服麗都[800]?！?/p>

顏斶辭去曰：“夫玉生于山，制則破焉[801]，非弗寶貴矣，然夫璞不完[802]。士生乎鄙野，推選則祿焉[803]，非不得尊遂也[804]，然而形神不全。斶愿得歸，晚食以當(dāng)肉[805]，安步以當(dāng)車，無罪以當(dāng)貴[806]，清靜貞正以自虞[807]。制言者[808]，王也；盡忠直言者，斶也。言要道已備矣[809]，愿得賜歸，安行而反臣之邑屋[810]?！眲t再拜而辭去也。

曰[811]：“真知足矣，歸真反璞[812]，則終身不辱也。”

說明

本文起筆突兀，“斶前”、“王前”兩語能夠立刻引起讀者的注意。顏斶的“士貴耳，王者不貴”之語足以為千古士人吐氣。其解釋之語，謂王者“滅亡滅族之時(shí)，欲為監(jiān)門、閭里，安可得而有乎哉”，足以使齊王驚悚；而“堯傳舜，舜傳禹，周成王任周公旦，而世世稱曰明主”，則明確指出了士為貴的理由。讀到齊王聞?lì)仈咧Z而悔悟一段，讀者很可能以為接下去便是顏斶接受王者之師的一幕，誰知讀到的卻是他辭官不就而發(fā)表的一番歸真反璞的言論。這既符合顏斶的性格，也給讀者帶來意外的快感。文中齊王的傲慢自負(fù)、顏斶的貧賤驕人、左右的獻(xiàn)諛善佞，雖未必為當(dāng)時(shí)之實(shí)有，卻符合生活的真實(shí)。

集評(píng)

林云銘曰：顏斶齊人，見其君不屈如斯，純是戰(zhàn)國習(xí)氣。蓋戰(zhàn)國之君，得士者昌，失士者亡，故士貴至此。然要自己有一副大本領(lǐng)，如孟夫子之藐大人方可。余嘗言孟之藐大人，即孔之畏大人，易地則皆然也。斶猶幸有再拜辭去一著。若借此以邀齊王之祿，則半文不值矣?！秶摺吩尽八朗恐畨拧本湎律蟹磸?fù)數(shù)百言（按今已錄），皆斶之言，坊本俱刪去。但警策奇崛，亦止有此數(shù)語。讀之見其勢(shì)險(xiǎn)、其節(jié)短，洵不可多得之文。

——《古文析義·初編》卷二

王符曾曰：精思綺論，妙絕古今。當(dāng)時(shí)田子方、段干木輩不肯為此言，亦不能為此言。

——《古文小品咀華》卷一

吳楚材等曰：起得唐突，收得超忽。后段“形神不全”四字，說盡富貴利達(dá)人，良可悲也。戰(zhàn)國士氣卑污極矣，得此可以一回狂瀾。

——《古文觀止》卷四

觸龍說趙太后[813]

趙太后新用事[814]，秦急攻之。趙氏求救于齊。齊曰：“必以長(zhǎng)安君為質(zhì)[815]，兵乃出?！碧蟛豢?，大臣強(qiáng)諫[816]。太后明謂左右[817]：“有復(fù)言令長(zhǎng)安君為質(zhì)者，老婦必唾其面！”

左師觸龍言愿見太后[818]。太后盛氣而揖之[819]。入而徐趨[820]，至而自謝，曰：“老臣病足，曾不能疾走[821]，不得見久矣！竊自恕[822]。而恐太后玉體之有所郄也[823]，故愿望見太后?！碧笤唬骸袄蠇D恃輦而行[824]?！痹唬骸叭帐筹嫷脽o衰乎[825]？”曰：“恃粥耳?！痹唬骸袄铣冀裾呤獠挥?span >[826]。乃自強(qiáng)步[827]，日三四里，少益耆食[828]，和于身也[829]?！碧笤唬骸袄蠇D不能。”太后之色少解[830]。

左師公曰：“老臣賤息舒祺[831]，最少，不肖[832]；而臣衰，竊愛憐之[833]。愿令得補(bǔ)黑衣之?dāng)?shù)[834]，以衛(wèi)王宮。沒死以聞[835]！”太后曰：“敬諾[836]。年幾何矣？”對(duì)曰：“十五歲矣。雖少，愿及未填溝壑而托之[837]?！碧笤唬骸罢煞蛞鄲蹜z其少子乎？”對(duì)曰：“甚于婦人?！碧笮υ唬骸皨D人異甚[838]?！睂?duì)曰：“老臣竊以為媼之愛燕后[839]，賢于長(zhǎng)安君[840]?！痹唬骸熬^矣[841]，不若長(zhǎng)安君之甚?！弊髱煿唬骸案改钢異圩?，則為之計(jì)深遠(yuǎn)[842]。媼之送燕后也，持其踵[843]，為之泣，念悲其遠(yuǎn)也[844]。亦哀之矣。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845]！’豈非計(jì)久長(zhǎng)、有子孫相繼為王也哉？”太后曰：“然?！?/p>

左師公曰：“今三世以前[846]，至于趙之為趙[847]，趙主之子孫侯者[848]，其繼有在者乎[849]？”曰：“無有?！痹唬骸拔ⅹ?dú)趙，諸侯有在者乎[850]？”曰：“老婦不聞也?！薄按似浣叩溂吧?span >[851]，遠(yuǎn)者及其子孫。豈人主之子孫則必不善哉？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852]，而挾重器多也[853]。今媼尊長(zhǎng)安君之位[854]，而封之以膏腴之地[855]，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國[856]，一旦山陵崩[857]，長(zhǎng)安君何以自托于趙？老臣以媼為長(zhǎng)安君計(jì)短也，故以為其愛不若燕后。”太后曰：“諾，恣君之所使之[858]！”于是，為長(zhǎng)安君約車百乘[859]，質(zhì)于齊，齊兵乃出。

子義聞之[860]，曰：“人主之子也，骨肉之親也，猶不能恃無功之尊，無勞之奉，而守金玉之重也，而況人臣乎？”

說明

本文記敘了趙國老臣觸龍巧妙勸諫太后，最終使太后同意讓長(zhǎng)安君出使齊國做人質(zhì)，從而挽救了趙國危機(jī)之事。文章篇幅不大，主要寫觸龍與太后的對(duì)話。最大的特點(diǎn)是勸諫巧妙，觸龍沒有一句話提及讓長(zhǎng)安君為人質(zhì)，而是巧設(shè)圈套，漸近主旨，最后水到渠成。諫辭入情入理，邏輯嚴(yán)密，并始終注意把握尺度，保持臣下的謙恭，使太后心悅誠服地接受進(jìn)諫，解除了趙國的危機(jī)。

集評(píng)

金圣嘆曰：此篇瑣筆碎墨，于文中最為小樣；然某特神會(huì)其自首至尾，寸寸節(jié)節(jié)，俱是妙避“長(zhǎng)安君”三字。如“太后盛氣而揖之”，“太后之色稍解”，“太后回諾，恣君之所使之”。其間苦甘淺深，一一俱有至理。其文乃都在筆墨之外，政未易于瑣碎處盡之也。

——《天下才子必讀書》卷三

吳楚材等曰：左師悟太后，句句閑語，步步閑情，又妙在從婦人情性體貼出來。便借燕后反襯長(zhǎng)安君，危詞警動(dòng)，便爾易入。老臣一片苦心，誠則生巧，至今讀之，猶覺天花滿目，又何怪當(dāng)日太后之欣然聽受也。

——《古文觀止》卷四

王符曾曰：月影映花，花影浸月，更得微風(fēng)搖動(dòng)，而月魄花魂愈覺淡雅宜人，文致似之。

——《古文小品咀華》卷一

浦起龍?jiān)唬耗∩裎⒚苤?，必?xì)分節(jié)次，愈見關(guān)目步驟之工。意越冷，越投機(jī)；語越寬，越醒聽。由其冷意無非苦心，寬語悉是苦口也。

——《古文眉詮》卷十五

余誠曰：字字機(jī)警，筆筆針鋒，目送手揮，旁敲遠(yuǎn)擊，絕不使直筆，絕不犯正面，而未言之隱，自能令人首肯。真是異樣出色。近日舉業(yè)家有文似不著題，而題義已透徹?zé)o遺蘊(yùn)者。此其似之。

——《重訂古文釋義新編》卷四

魯仲連義不帝秦[861]

秦圍趙之邯鄲[862]，魏安釐王使將軍晉鄙救趙[863]，畏秦，止于蕩陰不進(jìn)[864]。魏王使客將軍辛垣衍間入邯鄲[865]，因平原君謂趙王曰[866]：“秦所以急圍趙者，前與齊湣王爭(zhēng)強(qiáng)為帝[867]，已而復(fù)歸帝[868]，以齊故。今齊湣王已益弱[869]。方今唯秦雄天下[870]，此非必貪邯鄲，其意欲求為帝，趙誠發(fā)使尊秦昭王為帝[871]，秦必喜，罷兵去?！逼皆q豫未有所決。

此時(shí)魯仲連適游趙，會(huì)秦圍趙，聞魏將欲令趙尊秦為帝，乃見平原君曰：“事將奈何矣？”平原君曰：“勝也何敢言事！百萬之眾折于外[872]，今又內(nèi)圍邯鄲而不能去[873]，魏王使客將軍辛垣衍令趙帝秦，今其人在是。勝也何敢言事！”魯連曰：“始吾以君為天下之賢公子也，吾乃今然后知君非天下之賢公子也！梁客辛垣衍安在[874]？吾請(qǐng)為君責(zé)而歸之[875]！”平原君曰：“勝請(qǐng)為召而見之于先生?！逼皆煲娦猎茉唬骸皷|國有魯連先生[876]，其人在此，勝請(qǐng)為紹介而見之于將軍。”辛垣衍曰：“吾聞魯連先生，齊國之高士也[877]。衍，人臣也，使事有職[878]，吾不愿見魯連先生也?！逼皆唬骸皠僖研怪?span >[879]?！毙猎茉S諾。

魯連見辛垣衍而無言。辛垣衍曰：“吾視居此圍城之中者，皆有求于平原君者也。今吾視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曷為久居此圍城之中而不去也？”魯連曰：“世以鮑焦無從容而死者[880]，皆非也。今眾人不知，則為一身[881]。彼秦者，棄禮義而上首功之國也[882]。權(quán)使其士，虜使其民[883]；彼則肆然而為帝[884]，過而遂正于天下[885]，則連有赴東海而死矣，吾不忍為之民也！所為見將軍者，欲以助趙也。”辛垣衍曰：“先生助之奈何？”魯連曰：“吾將使梁及燕助之，齊、楚則固助之矣?！毙猎茉唬骸把鄤t吾請(qǐng)以從矣。若乃梁，則吾乃梁人也，先生惡能使梁助之耶？”魯連曰：“梁未睹秦稱帝之害故也。使梁睹秦稱帝之害，則必助趙矣?！毙猎茉唬骸扒胤Q帝之害將奈何？”魯仲連曰：“昔齊威王嘗為仁義矣[886]！率天下諸侯而朝周。周貧且微[887]，諸侯莫朝，而齊獨(dú)朝之。居歲余，周烈王崩[888]，諸侯皆吊，齊后往。周怒，赴于齊[889]，曰：‘天崩地坼[890]，天子下席[891]。東藩之臣田嬰齊后至[892]，則斮之[893]！’威王勃然怒曰：‘叱嗟[894]！而母，婢也[895]！’卒為天下笑。故生則朝周，死則叱之，誠不忍其求也[896]。彼天子固然，其無足怪！”辛垣衍曰：“先生獨(dú)未見夫仆乎？十人而從一人者，寧力不勝、智不若耶[897]？畏之也?！濒斨龠B曰：“然梁之比于秦，若仆耶？”辛垣衍曰：“然?！濒斨龠B曰：“然吾將使秦王烹醢梁王[898]！”辛垣衍怏然不悅[899]，曰：“嘻！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先生又惡能使秦王烹醢梁王？”

魯仲連曰：“固也！待吾言之。昔者鬼侯、鄂侯、文王，紂之三公也[900]。鬼侯有子而好[901]，故入之于紂[902]，紂以為惡[903]，醢鬼侯；鄂侯爭(zhēng)之急，辨之疾[904]，故脯鄂侯[905]；文王聞之，喟然而嘆，故拘之于牖里之庫百日[906]，而欲舍之死[907]。曷為與人俱稱帝王，卒就脯醢之地也？齊閔王將之魯[908]，夷維子執(zhí)策而從[909]，謂魯人曰：‘子將何以待吾君？’魯人曰：‘吾將以十太牢待子之君?！木S子曰：‘子安取禮而來待吾君？彼吾君者，天子也。天子巡狩[910]，諸侯辟舍[911]，納于筦鍵[912]，攝衽抱幾[913]，視膳于堂下，天子已食，退而聽朝也?！斎送镀浠a，不果納[914]。不得入于魯，將之薛，假涂于鄒[915]。當(dāng)是時(shí)，鄒君死，閔王欲入吊。夷維子謂鄒之孤曰[916]：‘天子吊，主人必將倍殯柩，設(shè)北面于南方，然后天子南面吊也[917]?！u之群臣曰：‘必若此，吾將伏劍而死?！什桓胰胗卩u。鄒魯之臣，生則不得事養(yǎng)，死則不得飯含[918]，然且欲行天子之禮于鄒魯之臣，不果納。今秦萬乘之國，梁亦萬乘之國，俱據(jù)萬乘之國，交有稱王之名[919]，睹其一戰(zhàn)而勝，欲從而帝之，是使三晉之大臣，不如鄒魯之仆妾也[920]。且秦?zé)o已而帝[921]，則且變易諸侯之大臣[922]。彼將奪其所謂不肖，而予其所謂賢；奪其所憎，而與其所愛。彼又將使其子女讒妾[923]，為諸侯妃姬，處梁之宮，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924]？而將軍又何以得故寵乎[925]？”

于是辛垣衍起，再拜謝曰：“始以先生為庸人，吾乃今日而知先生為天下之士也！吾請(qǐng)去，不敢復(fù)言帝秦！”秦將聞之，為卻軍五十里[926]。

適會(huì)魏公子無忌奪晉鄙軍以救趙擊秦[927]，秦軍引而去[928]。于是平原君欲封魯仲連。魯仲連辭讓者三，終不肯受。平原君乃置酒。酒酣，起，前[929]，以千金為魯連壽。魯連笑曰：“所貴于天下之士者，為人排患、釋難、解紛亂而無所取也。即有所取者[930]，是商賈之人也，仲連不忍為也?！彼燹o平原君而去，終身不復(fù)見。

說明

戰(zhàn)國策士的游說之術(shù)，無不抓住“利害”二字，以打動(dòng)對(duì)方，魯仲連也不能例外，盡管他本人是重義輕利的。在“滔滔者天下皆是也”的時(shí)代，為了正義的實(shí)現(xiàn)，往往也只能利用人們的趨利避禍之心來加以疏導(dǎo)，僅以仁義來說教很可能是漣漪不起的。魯仲連引經(jīng)據(jù)典，雄辯滔滔，最終還是歸結(jié)到“帝秦”對(duì)梁王與其客將辛垣衍的極端不利上，使辛垣衍大為拜服，不敢復(fù)言帝秦?？磥?，“喻于義”的君子，要對(duì)付“喻于利”的小人，只能采取這個(gè)辦法，在本篇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這一點(diǎn)。此外，人物的對(duì)話、神態(tài)刻畫頗見性格，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后人仰慕魯連，大約與此文的生花妙筆不無關(guān)系吧。

集評(píng)

林云銘曰：篇中一人熱，一人冷；一人揚(yáng)眉張目，一人垂頭喪氣。機(jī)鋒相對(duì)，曲曲盡致。

——《古文析義·初編》卷二

浦起龍?jiān)唬赫Z皆切對(duì)“帝”字，寫出不甘之意。魯連心腸熱、氣岸高，固非游說希寵一流，并不似顏斶、王斗，一味傲僻。

——《古文眉詮》卷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