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海濱故人

秋風(fēng)秋雨愁煞人 作者:廬隱 著


海濱故人

呵!多美麗的圖畫!斜陽紅得像血般,照在碧綠的海波上,露出紫薔薇般的顏色來,那白楊和蒼松的蔭影之下,她們的旅行隊正停在那里,五個青年的女郎,要算是此地的熟客了,她們住在靠海的村子里;只要早晨披白綃的安琪兒,在天空微笑時,她們便各拿著書跳舞般跑了來。黃昏紅裳的哥兒回去時,她們也必定要到。

她們到是什么來歷呢?有一個名字叫露沙,她在她們五人里,是最活潑的一個。她總喜歡穿白紗的裙子,用云母石作枕頭,仰面睡在草地上默默凝思。她在城里念書,現(xiàn)在正是暑假期中,約了她的好朋友——玲玉、蓮裳、云青、宗瑩住在海邊避暑,每天兩次來賞鑒海景。她們五個人的相貌和脾氣都有極顯著的區(qū)別。露沙是個很清瘦的面龐和體格,但卻十分剛強,她們給她的贊語是“短小精悍”,她的脾氣很爽快,但心思極深,對于世界的謎仿佛已經(jīng)識破,對人們交接,總是詼諧的。玲玉是富于情感,而體格極瘦弱,她常常喜歡人們的贊美和溫存。她認(rèn)定世界的偉大和神秘,只是愛的作用;她喜歡笑,更喜歡哭,她和云青最要好。云青是個智理比感情更強的人。有時她不耐煩了,不能十分溫慰玲玉,玲玉一定要背人偷拭淚,有時竟至放聲痛哭了。蓮裳為人最周到,無論和什么人都交際得來,而且到處都被人歡迎,她和云青很好。宗瑩在她們里頭,是最嬌艷的一個,她極喜歡艷妝,也喜歡向人夸耀她的美和她的學(xué)識,她常常說過分的話。露沙和她很好,但露沙也極反對她思想的近俗,不過覺得她人很溫和,待人很好,時時的犧牲了自己的偏見,來附和她,她們樣樣不同的朋友,而能比一切同學(xué)親熱,就在她們都是很有抱負(fù)的人,和那醉生夢死的不同。所以她們就在一切同學(xué)的中間,筑起高壘來隔絕了。

有一天朝霞罩在白云上的時候,她們五個人又來了,露沙睡在海崖上,宗瑩蹲在她的身旁,蓮裳、玲玉、云青站在海邊聽怒濤狂歌,看碧波閃映,宗瑩和露沙低低地談笑,遠(yuǎn)遠(yuǎn)忽見一縷白煙從海里騰起。玲玉說:“船來了!”大家因都站起來觀看,漸漸看見煙筒了,看見船身了,不到五分鐘整個的船都可以看得清楚,船上許多水手都對她們望著,直到走到極遠(yuǎn)才止。她們因又團團坐下,說海上的故事。

開始露沙述她幼年時,隨她的父母到外省做官去,也是坐的這樣的海船。有一天因為心里煩悶極了,不住聲的啼哭,哥哥拿許多糖果哄她,也止不住哭聲,媽媽用責(zé)罰來禁止她的哭聲,也是無效。這時她父親正在作公文,被她攪得急起來,因把她抱起來要往海里拋。她這時懼怕那油碧碧的海水,才止住哭聲。

宗瑩插言道:“露沙小時的歷史,多著呢,我都知道。因我媽媽和她家認(rèn)識,露沙生的那天,我媽媽也在那里。”玲玉說:“你既知道,講給我們聽聽好不好?”宗瑩看著露沙微笑,意思是探她許可與否,露沙說:“小時的事情我一概不記得,你說說也好,叫我也知道知道。”

于是宗瑩開始說了:“露沙出世的時候,親友們都慶賀她的命運,因為露沙的母親已經(jīng)生過四個哥兒了。當(dāng)孕著露沙的時候,只盼望是個女兒。這時露沙正好出世。她母親對這嫩弱的花蕊,十分愛護,但同時意外的事情發(fā)生了,不免妨礙露沙的幸運,就是生露沙的那一天,她的外祖母死了。并且曾經(jīng)派人來接她的母親,為了露沙的出世,終沒去成,事后每每思量,當(dāng)露沙閉目恬適睡在她臂膀上時,她便想到母親的死,晶瑩的淚點往往滴在露沙的頰上。后來她忽感到露沙的出世有些不祥,把思量母親的熱情,變成憎厭露沙的心了!”

“還有不幸的,是她母親因悲抑的結(jié)果,使露沙沒有乳汁吃,稚嫩的哀哭聲,便從此不斷了。有一天夜里,露沙哭得最兇,連她的小哥哥都吵醒了。她母親又急又痛,止不住倚著床沿垂淚,她父親也嘆息道:‘這孩子真討厭!明天雇個奶媽,把她打發(fā)遠(yuǎn)點,免得你這么受罪!’她母親點點頭,但沒說什么?!?/p>

“過了幾天,露沙已不在她母親懷抱里了,那個新奶媽,是鄉(xiāng)下來的,她梳著奇異像蟬翼般的頭,兩道細(xì)縫的小眼,上唇噘起來,露著牙齦。露沙初次見她,似乎很驚怕,只躲在娘懷里不肯仰起頭來。后來那奶媽拿了許多糖果和玩物,才勉強把她哄去。但到了夜里,她依舊要找娘去,奶媽只把她摟在懷里,輕輕拍著,唱催眠歌兒,才把她哄睡了?!?/p>

“露沙因為小時吃了母親憂抑的乳汁,身體十分孱弱,況且那奶媽又非常的粗心,她有時哭了,奶媽竟不理她,這時她的小靈魂,感到世界的孤寂和冷刻了。她身體健康更一天不如一天。到三歲了她還不能走路和說話,并且頭上還生了許多瘡疥。這可憐的小生命,更沒有人注意她了?!?/p>

“在那一年的春天,鳥兒全都輕唱著,花兒全都含笑著,露沙的小哥哥都在綠草地上玩耍,那時露沙得極重的熱病,關(guān)閉在一間廂房里。當(dāng)她病勢沉重的時候,她母親絕望了,又恐怕傳染,她走到露沙的小床前,看著她瘦弱的面龐說:‘唉!怎變成這樣了!……奶媽!我這里孩子多,不如把她抱到你家里去治吧!能好再抱回來,不好就算了!’奶媽也正想回去看看她的小黑,當(dāng)時就收拾起來,到第二天早晨,奶媽抱著露沙走了。她母親不免傷心流淚。露沙搬到奶媽家里的第二天,她母親又生了個小妹妹,從此露沙不但不在她母親的懷里,并且也不在她母親的心里了。”

“奶媽的家,離城有二十里路,是個環(huán)山繞水的村落,她的屋子,是用茅草和黃泥筑成的,一共四間,屋子前面有一座竹籬笆,籬笆外有一道小溪,溪的隔岸,是一片田地,碧綠的麥秀,被風(fēng)吹著如波紋般涌漾。奶媽的丈夫是個農(nóng)夫,天天都在田地里做工,家里有一個紡車,奶媽的大女兒銀姊,天天用它紡線;奶媽的小女兒小黑和露沙同歲。露沙到了奶媽家里,病漸漸減輕,不到半個月已經(jīng)完全好了,便是頭上的瘡也結(jié)了痂,從前那黃瘦的面孔,現(xiàn)在變成紅黑了?!?/p>

“露沙住在奶媽家里,整整過了半年,她忘了她的父母,以為奶媽便是她的親娘,銀姊和小黑是她的親姊姊。朝霞幻成的畫景,成了她靈魂的安慰者,斜陽影里唱歌的牧童,是她的良友,她這時精神身體都十分煥發(fā)。”

“露沙回家的時候,已經(jīng)四歲了。到六歲的時候,就隨著她的父母做官去,以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p>

宗瑩說到這里止住了。露沙只是怔怔地回想,云青忽喊道:“你看那海水都放金光了,太陽已經(jīng)到了正午,我們回去吃飯吧!”她們隨著松蔭走了一程已經(jīng)到家了。

在這一個暑假里,寂寞的松林,和無言的海流,被這五個女孩子點染得十分熱鬧,她們對著白浪低吟,對著激潮高歌,對著朝霞微笑,有時竟對著海月垂淚。不久暑假將盡了,那天夜里正是月望的時候,她們黃昏時拿著簫笛等來了。露沙說:“明天我們就要進城去,這海上的風(fēng)景,只有這一次的賞受了。今晚我們一定要看日落和月出……這海邊上雖有幾家人家,但和我們也混熟了,縱晚點回去也不要緊,今天總要盡興才是。”大家都極同意。

西方紅灼灼的光閃爍著,海水染成紫色,太陽足有一個臉盆大,起初蓋著黃紅色的云,有時露出兩道紅來,仿佛火神怒睜兩眼,向人間狠視般,但沒有幾分鐘那兩道紅線化成一道,那彩霞和彗星般散在西北角上,那火盆般的太陽已到了水平線上,一霎眼那太陽已如獅子滾繡球般,打個轉(zhuǎn)身沉向海底去了。天上立刻露出淡灰色來,只在西方還有些五彩余暉閃爍著。

海風(fēng)吹拂在宗瑩的散發(fā)上,如柳絲輕舞,她倚著松柯低聲唱道:

我欲登芙蓉之高峰兮,

白云阻其去路。

我欲攀綠蘿之俊藤兮,

懼頹巖而踟躇。

傷煙波之蕩蕩兮,

伊人何處?

叩海神久不應(yīng)兮,

唯漫歌以代哭!

接著歌聲,又是一陣簫韻,其聲嚶嚶似蜂鳴群芳叢里,其韻溶溶似落花輕逐流水,漸提漸高激起有如孤鴻哀唳碧空,但一折之后又漸轉(zhuǎn)和緩恰似水滲灘底嗚咽不絕,最后音響漸杳,歌聲又起道:

臨碧海對寒素兮,

何煩紆之縈心!

浪滔滔波蕩蕩兮,

傷孤舟之無依!

傷孤舟之無依兮,

愁綿綿而永系!

大家都被了歌聲的催眠,沉思無言,便是那作歌的宗瑩,也只有微嘆的余音,還在空中蕩漾罷了。

她們搬進學(xué)校了。暑假里浪漫的生活,只能在夢里夢見,在回想中想見。這幾天她們都是無精打采的。露沙每天只在圖書館,一張長方桌前坐著,拿著一支筆,癡癡地出神,看見同學(xué)走過來時,她便將人家慢慢分析起來。同學(xué)中有一個叫松文的從她面前走過,手里正拿著信,含笑的看著,露沙等她走后,便把她從印象中提出,層層地分析,過了半點鐘,便抽去筆套,在一冊小本子上寫道:——

“一個很體面的女郎,她時時向人微笑,多美麗呵!只有含露的荼蘼能比擬她。但是最真誠和甜美的笑容,必定當(dāng)她讀到情人來信時才可以看見!這時不止像含露的荼蘼了,并且像斜陽熏醉的玫瑰,又柔媚又艷麗呢!”她寫到這里又有一個同學(xué)從她面前走過。她放下她的小本子,換了宗旨不寫那美麗含笑的松文了!她將那個后來的同學(xué)照樣分析起來。這個同學(xué)姓酈,在她一級中年紀(jì)最大?!蠹s將近四十歲了——她拿著一堆書,皺著眉走過去。露沙望著她的背影出神。不禁長嘆一聲,又拿起筆來寫道:“她是四十歲的母親了——她的兒已經(jīng)十歲——當(dāng)她拿著先生發(fā)的講義——二百余頁的講義,細(xì)細(xì)的理解時,她不由得想起她的兒來了。她那時皺緊眉頭,合上兩眼,任那眼淚把講義濕透,也仍不能止住她的傷心?!?/p>

“先生們常說:‘她是最可佩服的學(xué)生?!乙仓坏眠@么想,不然她那緊皺的眉峰,便不時惹起我的悲哀:我必定要想到:‘人多么傻呵!因為不相干什么知識——甚至于一張破紙文憑,把精神的快活完全犧牲了……’”當(dāng)當(dāng)一陣吃飯鐘響,她才放下筆,從圖書館出來,她一天的生活大約如是,同學(xué)們都說她有神經(jīng)病,有幾個刻薄的同學(xué)給她起個綽號,叫“著作家”,她每逢聽見人們嘲笑她的時候,只是微笑說:“算了吧!著作家談何容易?”說完這話,便頭也不回地跑到圖書館去了。

宗瑩最喜歡和同學(xué)談情。她每天除上課之外,便坐在講堂里,和同學(xué)們說:“人生的樂趣,就是情?!彼齻兺壚镉袃蓚€人,一個叫作蘭馨,一個叫作孤云,她們兩人最要好,然而也最愛打架。她們好的時候,手挽著手,頭偎著頭,低低地談笑?;蛏塘績蓚€人做一樣衣服,用什么樣花邊,或者做一樣的鞋,打一樣的別針,使無論什么人一見她們,就知道她們是頂要好的朋友,有時預(yù)算星期六回家,誰到誰家去,她們說到快意的時候,竟手舞足蹈,合唱起來。這時宗瑩必定要拉著玲玉說:“你看她們多快樂呵!真是人若沒有感情,就不能生活了。情是滋潤草木的甘露,要想開美麗的花,必定要用情汁來灌溉?!绷嵊褚睬那牡卣?wù)撝覀兗壚镎l最有情,誰有真情,宗瑩笑著答她道:“我看你最多情——最沒情就是露沙了。她永遠(yuǎn)不相信人,我們對她說情,她便要笑我們。其實她的見地實在不對?!绷嵊癖銘岩芍φf道:“真的嗎?……我不相信露沙無情,你看她多喜歡笑,多喜歡哭呀。沒情的人,感情就不應(yīng)當(dāng)這么易動?!弊诂撀犃诉@話,沉思一回,又道:“露沙這人真奇怪呀!……有時候她鬧起來,比誰都活潑,及至靜起來,便誰也不理的躲起來了?!?/p>

她們一天到晚,只要有閑的時候,便如此的談?wù)摚瑢W(xué)們給她們起了綽號,叫“情迷”,她們也笑納不拒。

云青整天理講義,記日記。云青的姊妹最多,她們家庭里因組織了一個娛樂會,云青全份的精神都集中在這里,下課的時候,除理講義、抄筆錄和記日記外,就是做簡章和寫信。她性情極圓和,無論對于什么事,都不肯吃虧,而且是出名的拘謹(jǐn)。同級里每回開級友會,或是愛國運動,她雖熱心幫忙,但叫她出頭露面,她一定不答應(yīng)。她唯一的推辭只說:“家里不肯?!蓖瑢W(xué)們能原諒她的,就說她家庭太頑固,她太可憐;不能原諒她,就冷笑著說:“真正是個薛寶釵?!彼袝r聽見這種的嘲笑,便呆呆坐在那里。露沙若問她出什么神?她便悲抑著說:“我只想求人了解真不容易!”露沙早聽?wèi)T看慣她這種語調(diào)態(tài)度,也只冷冷地答道:“何必求人了解?老實說便是自己有時也不了解自己呢!”云青聽了露沙的話,就立刻安適了,仍舊埋頭做她的工作。

蓮裳和他們四人不同級,她學(xué)的是音樂,她每日除了練琴室里彈琴,便是操場上唱歌。她無憂無慮,好像不解人間有煩惱事,她每逢聽見云青、露沙談人無味一類的話,她必插嘴截住她們的話說:“哎呀!你們真討厭。盡說這些沒意思的話,有什么用處呢?來吧!來吧!操場玩去吧!”她跑到操場里,跳上秋千架,隨風(fēng)上下翻舞,必弄得一身汗她才下來,她的目的,只是快樂。她最憎厭學(xué)哲理的人,所以她和露沙她們不能常常在一處,只有假期中,她們偶然聚會幾次罷了。

她們在學(xué)校里的生活很平淡,差不多沒有什么意外的事情發(fā)現(xiàn)。到了第三個年頭,學(xué)校里因為愛國運動,常常罷課。露沙打算到上海讀書。開學(xué)的時候,同學(xué)們都來了,只短一個露沙,云青、玲玉、宗瑩都感十分悵惘,云青更抑抑不能耐,當(dāng)日就寫了一封信給露沙道:

露沙:

賜書及宗瑩書,讀悉,一是離愁別恨,思之痛,言之更痛,露沙!千絲萬縷,從何訴說?知惜別之不免悔歡聚之多事矣!悠悠不決之學(xué)潮,至茲告一結(jié)束,今日已始行補課,同堂相見,問及露沙,上海去也。局外人已不勝為吾四人憾,況身受者乎?吾不欲聽其問,更不忍筆之于此以增露沙愁也!所幸吾儕之以志行相契,他日共事社會,不難舊雨重逢,再作昔日之游,話別情,傾積愫,且喜所期不負(fù),則理想中樂趣,正今日離愁別恨有以成之;又何惜今日之一別,以致永久之樂乎?云素欲作積極語,以是自慰,亦勉以是為露沙慰,知露沙離群之痛,總難恝然于心。姑以是作無聊之極想,當(dāng)耐味之榆柑可也。

今日校中之開學(xué)式,一種蕭條氣象,令人難受,露沙!所謂“別時容易見時難”。吾終不能如太上之忘情,奈何!得暇多來信,余言續(xù)詳,順頌康?。?/p>

云青

云青寫完信,意緒兀自懶散,在這學(xué)潮后,雜亂無章的生活里,只有沉悶煩紆,那守時刻司打鐘的仆人,一天照樣打十二回鐘,但課堂里零零落落,只有三四個人上堂。教員走上來,四面找人,但窗外一個人影都沒有。院子里只有垂楊對那孤寂的學(xué)生教員,微微點頭。玲玉、宗瑩和云青三個人,只是在操場里閑談。這時正是秋涼時候,天空如洗,黃花滿地,西風(fēng)爽竦(颯)。一群群雁子都往南飛,更覺生趣索然。她們起初不過談些解決學(xué)潮的方法,已覺前途的可怕,后來她們又談到露沙了,玲玉說:“露沙走了,與她的前途未始不好。只是想到人生聚散,如此易易,太沒意思了,現(xiàn)在我們都是做學(xué)生的時代,肩上沒有重大的責(zé)任,尚且要受種種環(huán)境支配,將來投身社會,豈不更成了機械嗎?……”云青說:“人生有限的精力,消磨完了就結(jié)束了,看透了倒不值得愁前慮后呢!”宗瑩這時正在葡萄架下,看累累酸子,忽接言道:“人生都是苦惱,但能不想就可以不苦了!”云青說:“也只有作如此想?!彼齻冋f著都覺倦了,因一齊回到講堂去。宗瑩的桌上忽放著一封信,是露沙寄來的,她忙忙撕開念道:——

人壽究竟有幾何?窮愁潦倒過一生,未免不值得!我已決定日內(nèi)北上,以后的事情還講不到,且把眼前的快樂享受了再說。宗瑩!云青!玲玉!從此不必求那永不開口的月姊——

傳我們心弦之音了!呵!再見!

宗瑩喜歡得跳起來,玲玉、云青也盡展愁眉,她們并且忙跑去通知蓮裳,預(yù)備歡迎露沙。

露沙到的那天,她們都到火車站接她。把她的東西交給底下人拿回去。她們五個人一齊走到公園里。在公園里吃過晚飯,便在社稷壇散步,她們談到暑假分別時曾叮囑到月望時,兩地看月傳心曲,誰想不到三個月,依舊同地賞月了!在這種極樂的環(huán)境里,她們依舊恢復(fù)她們天真活潑的本性了。

她們談到人生聚散的無定。露沙感觸極深,因述說她小時的朋友的一段故事:

“我從九歲開始念書,啟蒙的先生是我姑母,我的書房,就在她寢室的套間里。我的書桌是紅漆的,上面只有一個墨盒,一管筆,一本書,桌子面前一張木頭椅子。姑母每天早晨教我一課書,教完之后,她便把書房的門倒鎖起來,在門后頭放著一把水壺,念渴了就喝白開水,她走了以后,我把我的書打開。忽聽見院子里妹妹唱歌,哥哥學(xué)貓叫,我就慢慢爬到桌上站在那里,從窗眼往外看。妹妹笑,我也由不得要笑;哥哥追貓,我心里也像幫忙一塊追似的,我這樣站著兩點鐘也不覺倦,但只聽見姑母的腳步聲,就趕緊爬下來,很規(guī)矩的坐在那里,姑母一進門,正顏厲色地向我道:‘過來背書?!夷睦锉车贸?,便認(rèn)也不曾認(rèn)得。姑母怒極,喝道:‘過來!’我不禁哀哀地哭了。她拿著皮鞭抽了幾鞭,然后狠狠地說:‘十二點再背不出,不用想吃飯呵!’我這時恨極這本破書了。但為要吃午飯,也不能不拼命地念,僥幸背出來了,混了一頓午飯吃。但是念了一年,一本《三字經(jīng)》還不曾念完。姑母恨極了,告訴了母親,把我狠狠責(zé)罰了一頓,從此不教我念書了。我好像被赦的死囚,高興極了。”

“有一天我正在同妹妹做小衣服玩,忽聽見母親叫我說:‘露沙!你一天在家里不念書,竟頑皮,把妹妹都引壞了。我現(xiàn)在送你上學(xué)校去,你若不改,被人趕出來,我就不要你了?!衣犃诉@話,又怕又傷心,不禁放聲大哭。后來哥哥把我抱上車,送我到東城一個教會學(xué)堂里,我才邁進校長室,心里便狂跳起來。在我的小生命里,是第一次看見藍眼睛、高鼻子的外國人,況且這校長滿臉威嚴(yán)。我哥哥和她說:‘這小孩是我的妹妹,她很頑皮,請你不用客氣地管束她。那是我們?nèi)宜屑さ摹!切iL對我看了半天說:‘哦!小孩子!你應(yīng)當(dāng)聽話,在我的學(xué)校里,要守規(guī)矩,不然我這里有皮鞭,它能責(zé)罰你?!f著話,把手向墻上一捺。就聽見‘瑯瑯!’一陣鈴響,不久就走進一個中國女人來,年紀(jì)二十八九,這個人比校長溫和得多,她走進來和校長鞠了個躬,并不說話,只聽見校長叫她道:‘魏教習(xí)!這個女孩是到這里讀書的,你把她帶去安置了吧!’那個魏教習(xí)就拉著我的手說:‘小孩子!跟我來!’我站著不動,兩眼望著我的哥哥,好似求救似的,我哥哥也似了解我的意思,因安慰我說:‘你好好在這里念書,我過幾天來看你。’我知道無望了,只得勉勉強強跟著魏教習(xí)到里邊去?!?/p>

“這學(xué)校的學(xué)生,都是些鄉(xiāng)下孩子,她們有的穿著打補丁的藍布褂子,有的頭上扎著紅頭繩,見了我都不住眼的打量,我心里又彷徨,又凄楚。在這滿眼生疏的新環(huán)境里,覺得好似不系之舟,前途命運真不可定呵。迷糊中不知走了多少路,只見魏教習(xí)領(lǐng)我走到樓下東邊一所房子前站住了,用手輕輕敲了幾下門,那門便‘呀’的一聲開了。一個女郎戴著蔚藍眼鏡,兩頰嬌紅,眉長入鬢,身上穿著一件月白色的長衫,微笑著對魏教習(xí)鞠了躬說:‘這就是那新來的小學(xué)生嗎?’魏教習(xí)點點頭說:‘我把她交給你,一切的事情都要你留心照應(yīng)。’說完又回頭對我說:‘這里的規(guī)矩,小學(xué)生初到學(xué)校,應(yīng)受大學(xué)生的保護和管束。她的名字叫秦美玉,你應(yīng)當(dāng)叫她姐姐,好好聽她的話,不知道的事情都可以請教她。’說完站起身走了。那秦美玉拉著我的手說:‘你多大了?你姓什么?叫什么?……這學(xué)校的規(guī)矩很厲害,外國人是不容情的,你應(yīng)當(dāng)事事小心?!f著,已有人將我的鋪蓋和衣物拿進來了。我這時忽覺得詫異,怎么這屋子里面沒有床鋪呵?后來又看她把墻壁上的木門推開了,里頭放著許多被褥,另外還有一個墻櫥,便是放衣服的地方。她告訴我這屋里住五個人,都在這木板上睡覺,此外,有一張長方桌子,也是五個人公用的地方。我從來沒看見過這種簡陋的生活,仿佛到了一個特別的所在,事事都覺得不慣。并且那些大學(xué)生,又都正顏厲色的指揮我打水掃地,我在家從來沒做過,況且年齡又太幼弱,怎么能做得來。不過又不敢不做,到煩難的時候,只有痛哭,那些同學(xué)又都來看我,有的說:‘這孩子真沒出息!’有的說:‘管管她就好了?!切]有同情的刺心話,真使我又羞又急,后來還是秦美玉有些不過意,撫著我的頭說:‘好孩子!別想家,跟我玩去?!也粮闪搜蹨I,跟她走出來。院子里有秋千架,有蕩木,許多學(xué)生在那里玩耍,其中有一個學(xué)生,和我差不多大,穿著藕荷色的洋紗長衫,對我含笑的望,我也覺得她和別的同學(xué)不同,很和氣可近的,我不知不覺和她熟識了,我就別過秦美玉和她牽著手,走到后院來,那里有一棵白楊樹,底下放著一塊搗衣石,我們并肩坐在那里,這時正是黃昏的時候,柔媚的晚霞,綴成幔天紅罩,金光閃射,正映在我們兩人的頭上,她忽然問我道:‘你會唱圣詩嗎?’我搖頭說‘不會’,她低頭沉思半晌說:‘我會唱好幾首,我教你一首好不好?’我點頭道:‘好!’她便輕輕柔柔地唱了一首,歌詞我已記不得了,只是那爽脆的聲韻,恰似嬌鶯低吟,春燕輕歌,到如今還深刻腦海。我們正在玩得有味,忽聽一陣鈴響,她告訴我吃晚飯了。我們依著次序,走進膳堂,那膳堂在地窖里,很大的一間房子,兩旁都開著窗戶,從窗戶外望,平地上所種的杜鵑花正開得燦爛嬌艷,迎著殘陽,真覺爽心動目。屋子中間排著十幾張長方桌,桌的兩旁放著木頭板凳,桌上當(dāng)中放著一個綠盆,盛著白木頭筷子和黑色粗碗,此外排著八碗茄子煮白水,每兩人共吃一碗。在桌子?xùn)|頭,放著一簸籮棒子面的窩窩頭,黃騰騰好似金子的顏色,這又是我從來沒吃過的,秦美玉替我拿了兩塊放在面前。我拿起來咬了一口,有點甜味,但是嚼在嘴里,粗糙非常,至于那碗茄子,更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又澀又苦,想來既沒有油,鹽又放多了。我肚子其實很餓,但我拿起筷子勉強吃了兩口,實在咽不下,心里一急,那眼淚點點滴滴都灑在窩窩頭上了。那些同學(xué)見我這種情形,有的誹笑我,有的談?wù)撐?,我仿佛聽見她們說:“小姐的派頭倒十足,但為什么不吃小廚房的飯呢?”我那時不知道這學(xué)校的飯是分等第的,有錢的吃小廚房飯,沒錢就吃大廚房的飯,我只疑疑惑惑不知道她們說什么,只怔怔地看著飯菜垂淚。直等大家都吃完,才一齊散了出來。我自從這一頓飯后,心里更覺得難受了,這一夜翻來覆去,無論如何睡不著,看那清碧的月光,從樹梢上移到我屋子的窗欞上,又移到我的枕上,直至月光充滿了全屋,我還不曾入夢,只聽見那四個同學(xué)呼聲雷動,更感焦躁,那眼淚又不由自主的流下來了。直到天快亮,這才迷迷糊糊睡了一覺?!?/p>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afriseller.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