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書畫啟蒙
馮其庸的才華得到親戚朋友的認可,初中畢業(yè)之后,親戚朋友覺得他不讀書太可惜了,他自己也有繼續(xù)讀書的迫切愿望,于是在許多人的支持下,于1942年下半年考上了無錫城里的省立無錫工業(yè)??茖W校,讀的是紡織科印染學,功課以數(shù)理化為主。當時就業(yè)是最重要的,報考這個專業(yè)為的是將來好找工作,但實際上他不喜歡這個專業(yè),因為與他的愛好大大相反。他對專業(yè)課程一點也提不起興趣,數(shù)理化功課很差,有時還不及格??墒牵恼Z文課成績卻總是名列前茅,作文尤其突出,經(jīng)常受到老師表揚。還有在印染學中有一門很重要的圖畫課,他也學得最好。

這所學校里有幾位有學問的老師。一位是教國文的張潮象先生,舊時科舉出身,一位風雅之士,書法很好,尤善于填詞,別號“雪巔詞客”,在無錫頗有些名氣。他講課很投入,馮其庸對此印象很深,記得有一次張先生結(jié)合著《圓圓傳》講析吳梅村的《圓圓曲》,當講到吳三桂打開山海關迎接清兵入關時,竟痛哭流涕,大罵吳三桂叛國投敵。學生聽了很受感動,大家心里明白,他是在罵與日本人合作的汪偽漢奸。學生很為他捏一把汗,因為課堂上經(jīng)常有敵偽便衣坐在后排“聽課”。幸好那天沒有便衣來,總算沒有出事。還有一位教國文的老師叫顧欽伯,詩作得好,與張潮象先生是好朋友,也給馮其庸留下很深印象。馮其庸對這兩位老師非常欽佩,經(jīng)常向他們請教學問,請教作詩填詞,獲益良多。
馮其庸的課余時間大部分用在了自己感興趣的文學和歷史上,或者用在了與圖畫課有關的書法畫畫上。這期間,他讀書更加廣泛了,文史知識的基礎更加扎實,而特別值得提及的是其書法繪畫有了長足的進步。
他對藝術的熱愛仿佛是與生俱來的,從小就對書法繪畫無比癡迷與敏感。當時課堂上要學毛筆字,作業(yè)也多用毛筆完成。為了寫好字,他找到一冊最普通的印本《九成宮》,長久地臨習它。后來又搞到《皇甫君碑》、《化度寺碑》,日夕相對,以至于一閉眼就能想出這些字的形狀來。讀書種田之余,一有時間他就寫字,寫過的字都一堆堆地堆著。他更迷戀畫畫。當時他讀了唐寅一首詩,其中有兩句:“閑來寫幅丹青賣,不使人間造孽錢。”覺得真清高,以為做人就應該如此。他找到一本《芥子園畫譜》,就照著畫,摸索著學。以后只要碰到可學的畫,都拿來臨摹。
長時間的臨帖和學畫,并且與讀書相輔相成,培養(yǎng)起馮其庸對于書法繪畫最初步的感受力和藝術的直覺力。
考入無錫工業(yè)??茖W校以后,由于有印染圖畫課,并且是門主課,他寫字畫畫更加投入了。無錫是出大畫家的地方,歷史上,顧愷之、倪瓚、王紱都曾經(jīng)長期生活在這里,近世也活躍著許多有才氣的畫家,因而這座城市形成了十分悠久的藝術傳統(tǒng)和濃重的藝術氛圍。其藝術環(huán)境遠非農(nóng)村所可比擬。馮其庸從農(nóng)村來到無錫城里,眼界大開,獲得了遠比農(nóng)村時豐富得多的藝術滋養(yǎng),其藝術賞識力自然也相應迅速提高了。這方面的例子難以盡述,但有兩件事對他最為重要。
一件是他得以拜識無錫的著名畫家諸健秋先生。諸健秋,名鵠,一字若侯,是大畫家吳觀岱弟子,1924年曾與胡汀鷺等同行共同創(chuàng)辦了無錫美術??茖W校,1935年被選為云林書畫社副社長。說起馮其庸拜識諸健秋先生的經(jīng)過,有一個有趣的小插曲:夏天,一次和年輕朋友邵雪泥在無錫公園喝茶,正說著話,一位老先生走過來,正是邵雪泥的繪畫老師諸健秋先生。邵雪泥趕忙恭恭敬敬站起來,和老師打招呼。諸先生走到茶座旁,一眼看到邵雪泥手里的一把扇子,扇面有畫,就拿過來看,看了半天,問這是誰畫的?邵雪泥一指馮其庸,說:“是他畫的?!敝T先生馬上說:“他畫得比你好啊,你跟我學了幾年,沒有他那么幾筆?!瘪T其庸當時心里吃驚,心想怎么可能呢,這是邵雪泥硬要他畫,他推不過,才畫的。邵雪泥向諸先生介紹了馮其庸,講了他家里的困難,說他在無錫工業(yè)??茖W??煲x不下去了。諸先生覺得很可惜,對馮其庸說:“不管怎么樣,你到我那里去,看我畫吧。你不要拜我為師了,因為我收一個徒弟要收很多費用,請客吃飯,你都負擔不起,也用不著,你就來看我畫畫?!边€強調(diào)說:“看就是學?!瘪T其庸知道諸老的畫室平時是不讓人去打擾的,今天特許他去,那真是格外地愛護了。從此他每隔幾天,就去諸先生畫室一次。多數(shù)時候諸先生并不說話,照舊專心致志地畫畫。他在一旁靜靜侍立、觀摩。他第一次看作山水畫,就是在諸先生處看到的。他眼看著諸先生山石樹木,小橋流水,人物房屋,筆筆有序地畫著,才明白了一幅山水畫是怎么一點點地在紙上凸現(xiàn)出來的。諸先生畫室里的墻壁上每個月都要換一批字畫,都是名家的東西,有時候,諸先生興致高了,也會為馮其庸指點這幅畫為什么好,而那幅畫哪些地方?jīng)]處理好。就這樣,馮其庸在諸先生畫室觀摩了小半年之久,后來因為失學回鄉(xiāng)而未能繼續(xù)下去。雖然只有小半年,但對他卻是重要的啟蒙,他體會到“看就是學”帶來的好處與收獲,自此,他把這四個字奉為至理箴言而奉行終身。
另一件事是1943年他生平第一次參觀齊白石、吳昌碩畫展。畫展是在無錫公園飯店舉辦的,他一步入展廳,就立即被兩位國畫大師琳瑯滿目的作品驚呆了,這些作品仿佛有著收魂攝魄的魔力,牢牢把他吸引住了,他感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藝術境界,驚異于世間竟會有如此美妙如此震撼人心的藝術。此后畫展期間,他天天懷著朝圣者的虔誠,流連于畫作之前,仔細尋求兩位大師每幅畫的下筆處,研究每幅畫的結(jié)構(gòu)章法,乃至于題跋印章,從中尋求大師的軌跡,以求得入處,求得對這些作品的心悟。這次畫展對他來說可謂一次藝術的洗禮,其印象至深,乃至半個世紀之后仍然記憶猶新。
在無錫工業(yè)??茖W校,馮其庸還受到詩詞寫作的啟蒙。以前雖然寫過詩,但那是率性而為,對于音律、章法、意境等等學問尚懵懵懂懂。而這時,他得以向張潮象、顧欽伯兩位老師經(jīng)常請教,并且還參加了一個詩社。這個詩社是張潮象和諸健秋先生組織的,名字叫做“湖山詩社”。大約因為他太癡迷于詩歌了,有一次,張先生把他找去,邀請他參加這個詩社。他有些膽怯,社里好多老先生,其他人也都是寫作詩詞的能家,他卻連一首像模像樣的詩也沒作過,于是說:“我還不懂得如何作詩,參加不了。”張先生說:“不管你參加得了參加不了,你寫一首詩給我們看看,是不是詩也沒有關系,你就寫,我看了以后再說?!边@樣他不能不寫了。他想到了無錫的東林書院,這個始建于宋代的書院曾經(jīng)出了許多名士,其中不少文人騷客,歷史上赫赫有名,可是如今書院已經(jīng)一片荒蕪,無復舊觀。他想就以這個內(nèi)容為題材吧,構(gòu)思了四句:“東林剩有草縱橫,海內(nèi)何人續(xù)舊盟。今日湖山重結(jié)社,振興絕學仗先生?!鳖}目定為《呈湖山詩社張、諸二社長》。拿去給張先生看,張先生一看,高興得拍著桌子說:“好,好,平仄合,詩韻也合,一點沒問題。”并馬上在詩稿上批了幾句:“清快,有詩才。”諸先生也看了,立即畫了一把山水扇面,贈給他作為鼓勵。此事很快傳了開來,從此同學都開玩笑叫他“詩翁”。平生第一首近體絕句竟然得到老師的贊許,他非常興奮,此后無論感事興懷,還是觸景生情,就常常練筆,借助詩歌來抒發(fā)了。詩社有程課,經(jīng)常擬題分作,以詩會友,琢磨切磋。在這種環(huán)境中,他的舊體詩知識和詩藝也漸漸提高了。
到1943年夏天,馮其庸在無錫工業(yè)??茖W校僅僅一年,由于家里實在負擔不起費用,又一次失學了。這一次失學像上一次一樣,也有兩年多?;剜l(xiāng)以后,起初他邊種田,邊做農(nóng)村小學和中學老師,后來就以教書為主了。然而不管做什么,他仍然一如既往地堅持自修,堅持每天讀書、臨帖和畫畫,就這樣一直到抗戰(zhàn)勝利。
回顧日本侵華戰(zhàn)爭爆發(fā)以后的八年,馮其庸倒有四年多完全失學在家,三年初中也是在家半農(nóng)半讀,只有高中一年離家在無錫城里讀書,后來他開玩笑說,這八年,他主要靠自修,上的是自修大學,愛讀什么就讀什么,有什么就讀什么,一點沒有拘束。他后來對年輕人說:“人才其實都是自我造就的”,鼓勵大家刻苦自學。這句充滿哲理的話里顯然融合著自身的深刻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