丟失
一
當我操縱飛機跟隨長機完成半滾倒轉后,飛機明顯地抖動了一下。
這絕不是一個好兆頭。我知道,這很可能是由于我的飛機與長機在進入半滾倒轉前距離偏遠,長機完成半滾倒轉進入反俯沖后,先于我的飛機增速,致使兩機之間的距離進一步拉大,而我此時急于操縱飛機切半徑、趕距離,動作量太大,操縱粗猛,才把飛機一下子“拉抖”了。
飛機在半滾倒轉后小速度大迎角的情況下出現抖動,說明飛機已處于一種臨界飛行狀態(tài)。這時,飛機的迎角一定已經很大,機翼表面產生了嚴重的氣流分離,導致機體像嚴重哮喘一樣開始抖動。
我當然曉得這一后果的嚴重性。如不及時制止飛機的迎角繼續(xù)增大,就可能使飛機抖動進一步加劇,飛機很快就會進入失速狀態(tài),稍有不慎,還可能進入螺旋。“螺旋”比“失速”的境遇更危險。
飛機進入螺旋狀態(tài),就會像田徑運動員甩出的鐵餅一樣,飛至窮途末路時,開始打著旋兒急劇往下掉。不論是哪國空軍,飛行訓練中因飛行員操縱失誤而使飛機進入螺旋,最終摔掉飛機的事故絕不占少數。
頓時,我全身打了一個冷戰(zhàn)。這時,我和長機都已處于倒飛狀態(tài)。按照預定的飛行軌跡,兩架飛機同時進入倒飛俯沖后,我與長機應同時增速,雙機在空中畫一條半圓形弧線后由倒飛俯沖逐漸轉為正飛俯沖,待累積到規(guī)定的速度后,雙機昂首退出俯沖,躍出天地線,進入下一個連貫動作——“雙機斤斗”。
有過飛行經歷的人,此時只需微閉雙目,腦海里就會呼嘯著閃過兩架銀色的戰(zhàn)鷹。
在整個復雜特技編隊飛行中,我必須與長機時刻保持間隔五十米、距離一百五十米的疏開梯隊。而此時,長機的倒飛俯沖角至少已達三十度,增速明顯加快,而我的飛機機頭還翹在天地線附近。很明顯,哪架飛機先進入俯沖,哪架飛機就先增速。就這樣,我們雙機間的距離開始迅速加大。我眼睜睜地看著越來越小的長機向下俯沖而去,發(fā)動機尾噴口的黑圈已漸漸消失成了一個小黑點……
望著漸漸遠去已變成了一粒黑豆的長機,我的心中充滿了懊悔和焦慮。為什么我在進入雙機半滾倒轉前不將起始條件創(chuàng)造好呢?本來應是一對親密相隨、形影不離的長僚機,由于一時的虛榮和不慎,匆忙上陣,轉瞬便使自己陷入巨大的被動之中。這樣頓足難返的境況,多像是一場草率結合而導致失敗的婚姻!
二
每一對恩愛夫妻都是一支配合默契的編隊,是一對形影相隨的長僚機。我的長機,老飛行員大劉的夫妻編隊在上個月就出了問題。他們倆把結婚證換成了離婚證,一對編隊的長僚機就宣告解散了。
大劉的妻子是個眼神活泛的大美人。她在人們面前總是表現出眼觀六路的精神頭。而精神頭太足的女人有時候往往就會自信得離譜,吃著碗里,看著勺里,想著鍋里。這不,大劉妻子的眼神已釣魚甩線一般將魚鉤拋向了別的男人。
大劉的手機里,再也收不到妻子大美人發(fā)來的那條重復多遍的短信了:“老公,飯在鍋里,人在床上!”以前,大劉每次收到這條暗號般的短信,飛行靴踏響回家路的聲音就會流露出難抑的興奮??墒?,今天,大劉瞪著這條短信,像在觀看大美人愚弄自己的表演。
可是,話說回來,你大劉感到漂亮的東西別人也同樣會感到漂亮。一向粗粗拉拉的大劉在編織自己的生活時,無意中給妻子留下了一道紅杏出墻的豁口。就在大劉在機場飛夜航的一個晚上,一條手段高超的魚,硬是把岸上的釣魚人給“釣”下了水!
遇到這樣的窩囊事,大劉感到很沒顏面。近來,他連飛行也總是氣呼呼的,像個復仇的劍客。大劉此刻駕駛的長機就在我的前方,而且離我越來越遠。在我面前,大劉好像又一次拿出了要和大美人妻子解散編隊的架勢。
我不能讓這樣的思緒飛得太久、太遠。此時,我心里明白,不僅不能繼續(xù)向后拉動駕駛桿使飛機仰頭增大倒飛俯沖角,用切半徑的方法去抄近道、趕距離,而且還必須做出相反的操縱動作——“松桿”甚至“推桿”,制止飛機的抖動。
亡羊補牢。人們在糾正以前所犯下的錯誤時,往往要付出“亡羊”的代價。大劉丟的“羊”是他原本心愛的大美人,而我即將丟的“羊”則是追趕不上的自己的長機。
后退是為了前進,是另一種無可奈何的前進方式。摔倒了,爬起來再跑,其精神固然可嘉,但畢竟是摔倒過了。我在懊喪地想,人若能永遠不摔倒,那該多好!
在我用力向前松出駕駛桿的同時,飛機果然像一個對癥下藥后的感冒病人,立即停止了咳嗽。這一切不過是飛機在六千米的高空僅僅幾秒鐘的短暫經歷,但已足夠讓經歷者的后背滲出一層驚駭的冰冷汗珠。
老飛行員常講,編隊飛行中,僚機應像長機的影子一樣,時刻把長機“咬住”不放,既要親密有間,又要形影不離??纱藭r,長機遠遠地飛走了,只甩下了我這個跟不上腳步的“影子”。
斑駁的大地迎面擁來,長機已徹底“消失”在了田野、山川、河流、村莊繪成的迷彩畫卷之中。
編隊飛行,竟然把長機給飛丟了,這簡直是僚機的恥辱!如果是在戰(zhàn)斗中,失去僚機掩護的長機單槍匹馬沖入敵陣,腹背受敵,那該是多么危險!而我,卻以二十一歲的一時猶豫,在藍天上寫下了自己飛行歷史上永遠抹不去也擦不凈的刻骨愧疚……
三
三年前,在航空學校高級教練機訓練團飛行時,那次空中丟失長機的經歷讓我記憶猶新。
“35練習”,雙機簡單特技編隊飛行。當日天氣實況:少云。能見度大于十公里。
長機是我的中隊長,代號006,姓王,天津人,臉黑,牙卻特別的白。我們這幫飛行學員只見過中隊長在機場訓斥人時露出過兩排雪白的牙,可誰也沒見過他笑時是怎樣把牙露出來的。也許,一到機場,中隊長就把笑容給丟失了,就像僚機丟失了長機。
中隊長是我編隊飛行課目的帶飛教員。在對我進行了三次編隊帶飛后,他對我的編隊技術似乎還比較滿意。下飛機后,中隊長表情毫無變化地贊許了我?guī)拙?,大意是說我對編隊技術掌握得還挺快,待他請示大隊長后,決定讓我在本期學員中第一個放單飛。
這是我在米格某型噴氣式戰(zhàn)斗機上第一次編隊單飛。
一百八十度的交叉轉彎、大坡度盤旋……幾個水平動作完畢,我的編隊隊形始終保持得很穩(wěn)定,數據準確,真像是中隊長飛機后的影子,一直緊緊跟著他。飛機改平飛后,我隱約看見了中隊長在座艙左壁里舉起的白手套。這是他在對我剛才的良好表現進行無聲的講評。如果編隊距離飛得再近一些,就一定會看清,中隊長舉起的并不是整只白手套,而是伸出的大拇指。若不是隔著扣在嘴和鼻子上的氧氣面罩,我甚至還可能看清他在高興時偶爾露出的很少的幾顆白牙。我心里美滋滋的,猜想,中隊長此時一定是面帶微笑回頭看我呢。他這樣地對我“賞臉”,真是難得一見啊。
人,一得意就容易忘形。
中隊長下口令:“收油門,左俯沖!”我自信地回答:“明白!”中隊長的飛機右翼尖向上一揚,左翼尖向下一沉,迅即形成了六十度的左坡度。飛機開始迅速向左轉彎。我急忙壓桿蹬舵操縱飛機尾隨其后,由于動作稍有遲緩,我悄悄向前推了一點油門,以增大一些發(fā)動機的功率,追趕回拉開的距離。飛機大約轉到七八十度的角度,中隊長開始推機頭向下俯沖了。雖然是初次編隊單飛,但因有帶飛時打下的老底,我心里還是感到了一絲輕松。
我的飛機跟隨中隊長的飛機一起改平了坡度,并向預定的方位開始做固定俯沖角的直線俯沖。中隊長飛機上的機徽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格外耀眼,像一只紅色的箭頭指示著我們的前進方向。
我順著這只紅箭頭指引的方向望去,飛機機頭的正前方竟然出現了一幕令人意想不到的景象!這不正是我們上星期剛去參觀過的全國最大的化纖廠嗎?怎么會這樣巧呢?飛機正對著化纖廠高高的煙囪呼嘯而下……
化纖廠就坐落在蜿蜒曲折的太子河畔,它像是從太子河的綠色項鏈上墜下來的一顆沉甸甸的明珠。也許,這條舉世無雙的項鏈只有佩戴在遼陽這座小城的胸前才顯得更加般配——而我們部隊的機場正是駐守在遼陽?;w廠被綠化得非常漂亮,我們去參觀的時候,下了大巴,感覺不像是走進了一座現代化的工廠,而是步入了一座設計考究、布局獨特的開闊的植物園。高高的煙囪揮動著白色的毛筆,仿佛正在藍天上書寫著這座小城的現代化進程。我們這幫“小飛”站在直插云霄的建筑物下舉頭仰望,似乎尋見了自己的飛機飛過這座現代化工廠時留下的一條條嵌進藍天里的航跡。
“加油門,左上升轉彎!”我仿佛聽到了中隊長的口令,但似乎又沒有聽清,恍惚中卻自言自語地回答了一聲:“明白!”此時,一輛因陽光反射而顯得異常醒目的紅色大拖斗車像一條小蟲子一樣,正在化纖廠的馬路上蠕動著。我在心里兀自笑了起來:這么一個幾十噸重的龐然大物,居然在化纖廠這座花園里變成了一條細小得不能再細小的小蟲子……那位正駕駛著“小蟲子”緩緩前行的司機師傅若能看見呼嘯撲來的兩架飛機,會不會也像平日里蟲子見到覓食的公雞一樣,精神立刻緊張起來呢?
我趕緊收回脫韁的思緒,制止了自己的精神溜號。
當我一邊加油門,一邊向預計方位觀察長機時,長機不見了。當時,我并沒有慌張,而是擴大搜索范圍再次掃視了一眼左前方,仍然不見長機。當我確信座艙左邊沒有長機,甚至連右邊也沒有長機的身影時,腦袋才“嗡”的一下子變大了。
我沒再猶豫,立即報告:“006!……我看不到你了!”
刻舟求劍。此時的中隊長,早已進入左上升轉彎并且快要轉到一半位置了,而我仍在想象中的方位上尋找長機,當然連他的影子也不會找到。
塔臺指揮員果斷地命令我們:停止尋找,取出高度差,單機返場。事后我思忖,一定是指揮員怕我第一次編隊單飛就丟失長機,心里緊張,弄不好還會節(jié)外生枝再發(fā)生其他什么情況,才決定這么“簡單化”處理的。
兩天后,學校司令部發(fā)來了《事故征候通報》。我和中隊長“榜上有名”。只是,我的名字被寫成了“某學員”。
中隊長這一次竟然沒有像大家想象的那樣,在眾人面前大聲地訓斥我。他只是用露出很少的幾顆白牙的口型對我說了幾句安慰、鼓勵的話:“你能做到不愛小面子,及時報告真實情況,是對的,應該鼓勵!雖然丟失了長機,但避免了可能發(fā)生的空中相撞的事故。再說,你又是第一次單飛,自己能把飛機平安地飛回來,也算是不錯了……所以,學校的通報上并沒有點名批評你?!边@種犯了錯誤不挨批反倒像是受表揚的處理結果,讓我心里更加難過。編隊飛行中丟失長機,單機返場,可能比失戀的滋味還要難受吧?盡管,那時我還沒有談過戀愛。
四
虛榮心像割不完的韭菜,又迅速地在我心中冒出了一茬新芽。
三年前空中丟失長機的原因中隊長并未深究。此后,他只是耐著性子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地向我們這些學員講解編隊中“俯沖——上升轉彎”的操縱要領和注意力分配,并絞盡腦汁地歸納出了六種可能出現的“偏差”,要我們每一個人都背熟出現各種“偏差”時的處置方法。如果中隊長口干舌燥地講解完畢,我們學員中仍有個別人不能對他的考問對答如流,他就會咬著嘴唇藏起滿嘴白牙慍而不怒地罵一句:“真沒見過你們這么笨的蛋!”罵完,他自己就想笑,但卻總是憋著。
但那條啃噬得我覺睡不穩(wěn)、飯吃不香的“紅色小蟲子”一直沒能從我的心理陰影中剔除出來。它好像越長越大了,大到能吃掉我重新說出事情真相的勇氣。后來,我還是忍受不住這條“紅色小蟲子”對我心靈的日夜蠶食、折磨,婉轉地寫了一篇關于飛行員應如何正確對待犯錯與改錯的言論稿,發(fā)表于《空軍報》,題目是《不要偷偷改》。
按照編隊飛行中的安全規(guī)定,空中丟失長機后,僚機飛行員要立即報告長機和塔臺指揮員,并按照長機口令,迅速取好雙機間的安全高度差,以防止飛機之間因觀察不周而發(fā)生空中相撞。此時,長機聽到僚機的報告后,要立即停止動作,退出俯沖,改平飛,長、僚機互相通報各自的飛行高度,在確保不發(fā)生空中相撞的前提下,僚機按地面預先協(xié)同的方法,或由長機空中臨時下達指令,雙機各自飛向同一明顯地標上空,向同一個方向做盤旋,在盤旋中相互尋找。
誰能料到,三年前的尷尬遭遇今天又重新上演了呢?
怎么辦?馬上向長機報告,還是暫時不報告,憑僥幸先進行尋找,等到實在尋找不到長機時再報告?
現在畢竟已不同于三年前的光景了。那時,我還是新飛行學員,沒有空中飛行的經驗,遇到情況就只知道按規(guī)定報告、報告、報告,結果把自己那點丟人的事弄得滿城風雨,顏面掃地。
三年前丟失長機的事故征候已結成了我心中的一塊傷疤,每到飛編隊課目時,心里就隱隱作痛。它還像是埋在腳底深處的一只雞眼,每走一步都會刺疼你,卻又無法把它徹底剔除出來。
我在瞬間壯起了膽子,下定決心:不報告,先找找看。
你對僚機丟失目標后的尋找方法一定會有疑問。怎么飛機與飛機之間不使用雷達搜索,而只是目視尋找呢?是的,當時我駕駛的飛機的確還比較落后,飛機上沒有安裝供飛行員搜索目標時使用的機載雷達。所以,丟失目標后,我只好靠眼睛尋找了。
五
在日常的地面生活中,幾秒鐘的時間是極其短暫的,但若放在空中,尤其是放在丟失長機的焦急尋找過程中,就會感到異常漫長。
我把油門桿推至最前位置,加滿油門,讓發(fā)動機以最大的功率為飛機增速。我企望盡快能追上杳無蹤影的長機。
依照我的判斷,在這幾秒鐘內,長機一定已退出俯沖轉入了上升狀態(tài)。于是,我憑借經驗把目光放遠,視線聚焦在天地線上方,從左至右細細地搜尋那個可能突然閃現的小黑點,抑或是小亮點。哪怕長機已遙遠得成了一粒尚可看見的塵埃,我也要把它牢牢粘在撒出的視線網上,決不會再次讓它溜掉。
天地線上方是一片蔚藍,藍得像一面鏡子,一塵不染,甚至連一小朵飄來飄去擦鏡子用的白云也沒見著。如果,長機出現在這樣的鏡面上,哪怕是再微小的塵粒,只要還能被眼睛看見,就一定會被我發(fā)現。
飛機的速度越來越快,我用右手用力向前頂住駕駛桿,不讓飛機因速度增加而自動抬頭。我要把自己的心情和飛機都控制在比想象中的長機高度低一些的位置,以防觀察不周,與長機危險接近或相撞。此時,長機的飛行高度究竟是多少,我并不知道。
飛機時速已接近一千一百公里。飛機的上仰力矩在迅速增大。牛不飲水強摁頭。我的右手已酸痛得快要摁不住這頭幾近咆哮的鐵牛了。我決定收回油門,停止增速,放下減速板,不再追趕看不見的長機。
一個巨大的黑影從我頭頂的上空呼嘯而過。我只感到座艙里的光線突然暗了一下。這個迎頭飛來、一閃而過的巨大黑影一定就是我的長機。黑影離我的座艙蓋太近了,近得讓我來不及收回視線仰臉去看清它的輪廓。這個快速閃過的黑乎乎的家伙,像一把掄圓的巨斧從我的發(fā)梢上倏然削過。緊急中,正在張望的我竟下意識地縮回了飛行頭盔。
由于速度差太大,我的飛機已沖到了長機的前邊。如果,我的飛行高度再高幾米,或是長機的飛行高度再低幾米,兩架飛機就會在交錯的瞬間“擁抱”在一起。這樣迅疾的相撞,不難想象,那一聲凌空的巨響和噴發(fā)出來的橘紅色的火焰,就會在高空擴散開來,演繹成一個句號,畫在我們生命的結尾處。但長機畢竟是位反應敏捷的老飛行員,就在與我“失之交臂”的同時,他也發(fā)現了我的飛機。長機這位“老飛”迅速加滿油門追趕我的飛機,并主動與我編成了遠遠的疏開梯隊。我們的兩架飛機經過十幾秒鐘的分離后終于又“團結”在了一起。只是,長機此時變成了僚機,而我越位沖到前邊竟充當了長機。
原來,長機飛行員在退出俯沖時特意回頭望了我一眼,因沒看見我在編隊中的位置,就稍微放慢了轉入上升的動作,意在平飛中稍等我一下。難怪我在天地線上方始終沒有尋見長機的身影。而這十幾秒鐘內,我們兩架飛機幾乎是在同一個高度上大速度飛行!
僥幸。后怕……兩架飛機擦頭疾馳而過時,竟然沒有撞在一起!
人的精力一旦高度集中,或意識處于一種想當然的固執(zhí)狀態(tài),在視覺和思維上都會出現盲點。明明是近在咫尺的東西,卻往往視而不見,視線余光的枝葉已被全部剪除,只剩下一束竹竿似的光柱,直來直去地伸向遠方,并且想當然地探測著未知的復雜事物。出現這樣的盲點,頗像人生中極易錯過的某種感情,只有待回首時才會醒悟。但,已讓人追悔莫及!
六
編隊,也許是在廣袤的天空中最富有哲學意味的飛行。遠,會丟失;近,也會丟失。
丟失的長機終于找到了,但我飛行生涯中經歷過的那幾秒鐘的空白,卻永遠被涂成了黑色,再也無法擦凈。二十幾年來,每每想起這個記憶中的幽暗的“黑洞”,我心里便感到一絲絲的陰冷。它像一段被劃傷的電影膠片,每當記憶播放到這個情節(jié)時,就會出現一幅破裂的、不完整的畫面,令我心生悵然!
在走向停機坪的水泥小路上,我回頭望了一眼正在草尖上掠過的自己的影子,就像編隊飛行中長機回頭望一眼身后的僚機,不免心生幾多感慨。我甚至一遍遍地下定決心,決不能再讓心中的僚機丟失了,而唯一的選擇,也許就是不斷地拒絕心理上的陰影,讓自己的翅膀永遠馱著坦蕩的陽光向前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