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謙益《草堂詩箋元本序》

余為《讀杜箋》，應(yīng)盧德水之請也。孟陽曰：“何不遂及其全？”于是取偽注之紕繆、舊注之踳駁者，痛加繩削。文句字義，間有詮釋。藏諸篋衍，用備遺忘而已。吳江朱長孺，苦學(xué)強記，冥搜有年，請為余摭遺決滯，補其未逮，余聽然舉元本畀之。長孺力任不疑，再三削稿。余定其名曰“朱氏補注”，舉陸務(wù)觀“注詩誠難”之語，以為之序，而并及“天西采玉”、“門求七祖”二條，以道吾所以不敢輕言注杜之意。今年，長孺以定本見眎，亟請鋟梓，仍以椎輪，歸功于余。余蹴然不敢當，為避席者久之。蓋注杜之難，不但如務(wù)觀所云也。今人注書，動云吾效李善。善注《文選》，如《頭陀寺碑》一篇，三藏十二部，如瓶瀉水。今人饾饤拾取，曾足當九牛一毛乎？顏之推言：“觀天下書未遍，不得妄下雌黃?！焙螞r注詩？何況注杜？少陵間代英靈，目空終古。佔畢儒生，眼如針孔，尋撦字句，割剝章段，鉆研不出故紙，拈放皆成死句。旨趣滯膠，文義違反。呂向謂善注未能析理，增改舊文，唐人貶斥，比于虎狗鳳雞，寧可用罔，復(fù)蹈斯轍。樊晃《小集》出于亡逸之馀，初無次第，秦中蜀地，約略排纘，有識者聊可見其為事之早晚、才力之壯老。今師魯訔、黃鶴之故智，鉤稽年月，穿穴瑣碎，盡改樊、吳之舊而后已。鼷鼠之食牛角也，其嚙愈專，其入愈深，其窮而無所出也滋甚，此亦魯訔輩之善喻也。余既不敢居注杜之名，而又不欲重拂長孺之意。老歸空門，撥棄世間文字，何獨于此書，護前鞭后，顧視而不舍？然長孺心力專勤，經(jīng)營慘淡，令其久錮不傳，必將有精芒光怪下六丁而干南斗者，則莫如聽其流布，而余為馮軾寓目之人，不亦可乎？族孫遵王，謀諸同人曰：“草堂箋注元本具在，若《玄元皇帝廟》、《洗兵馬》、《入朝》、《諸將》諸箋，鑿開鴻蒙，手洗日月，當大書特書，昭揭萬世。而今珠沉玉錮，晦昧于行墨之中，惜也?？寂f注以正年譜，仿蘇注以立詩譜，地里姓氏，訂訛斥偽，皆吾夫子獨力創(chuàng)始，而今不復(fù)知出于誰手，傎也。句字詮釋，落落星布，取雅去俗，推腐致新，其存者可咀，其闕者可思。若夫類書讕語，掇拾補綴，吹花已萎，噦飯不甘，雖多亦奚以為？今取箋注元本，孤行于世，以稱塞學(xué)士大夫之望，其有能補者續(xù)者，則聽客之所為。道可兩行，羅取眾目，瑜則相資，颣無相及，庶幾不失讀杜之初指，而亦吾黨小子之所有事也?！庇嘣唬骸坝惺窃?！平原有言：‘離之則雙美，合之則兩傷’，此千古通人之論也?！币颡F遵王之請，而重為之序，以申道余始終不敢注杜之意。虞山蒙叟錢謙益謹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