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街行
范仲淹
紛紛墜葉飄香砌。夜寂靜,寒聲碎。真珠簾卷玉樓空,天淡銀河垂地。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里。
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殘燈明滅枕頭攲,諳盡孤眠滋味。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
譯文
葉兒紛紛下墜,飄落在周圍有花草的臺階上,夜一片寂靜,可以聽見帶寒意的瑟瑟聲。卷起珍珠簾子,玉樓是那么空蕩蕩。天宇微茫,銀河已傾斜低垂,與遠(yuǎn)處地面相接。每年今天的夜晚,月光都皎潔得像白色絲綢,而親人總是遠(yuǎn)在千里之外。
愁腸早已寸斷,想借酒以求一醉也沒有辦法了。再說喝酒又有何用,酒還未落肚,先就化為淚水了。以一盞油將盡的忽明忽暗的燈為伴,獨自徹夜地靠在枕頭上不成眠的滋味,我是太熟悉了??磥磉@種離別之苦,無論是眉頭心上,都是沒法回避得了的。
注釋
①香砌:“砌”就是臺階,用“香”字形容,表明臺階的周圍有花木。②真珠:同“珍珠”。③練:練過的絲帛,多指白絹。④攲:傾斜,這里是斜靠的意思。⑤諳盡:嘗盡。諳,熟知。⑥都來:算來。此事:指別愁離恨。
賞析
這也是一首抒發(fā)別情的詞,與上一首《蘇幕遮》可能是同時之作。因為兩首詞所寫的環(huán)境、季節(jié)和主題,有些說法如“酒入愁腸”化淚,以及上闋寫景引出人在千里外、下闋抒別離之苦情的章法等等,都十分相似。
上闋分兩層寫秋夜景物。一層從聽覺上寫,一層從視覺上寫。先說“墜葉”,知為秋季,草木摧敗零落,其意蕭條,與“夜寂靜”的環(huán)境氣氛彼此烘托。因為寂靜,所以才聽得見細(xì)微的聲音,從聲音中可分辨出那是樹葉不斷地飄落在臺階上??芍拙湟彩锹犞兴??!昂秉c秋,“碎”字緊扣“紛紛”,同時都寫聲音給人以孤寂凄涼的感受。然后轉(zhuǎn)入寫樓中所望。晚間安寢,通常都低垂簾幕;現(xiàn)在愁思難寐,故卷簾眺望夜色?!坝駱强铡笔钦f親人不在,樓中顯得空曠寂寥,寫感受,也暗示不眠的原因。接著是眺望所見,天色微茫,銀河低傾,又暗示夜已殘,時已久;而隔斷雙星的銀河,更增添自己不能與親人團聚的感慨。末了寫到明月,這與離情別恨最相關(guān)的景物。“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里?!敝x莊《月賦》有“隔千里兮共明月”之句。前人詩中,以白練喻江水、飛瀑者多有,如謝朓詩“澄江凈如練”(《晚登三山還望京邑》)、徐凝詩“千古長如白練飛”(《廬山瀑布》)等等,今用以比月光之潔白明亮也恰好,所謂月光如水是也。從“年年今夜”等語看,好像時值中秋,明月該是圓的。月圓而人不圓,所以對月而興“人千里”之嘆?!伴L是”二字又加重了分量,說明如此之離別,已成常事,或者竟已一別多年了。末三字既明確交代人分兩地、千里相隔,下闋就可直接轉(zhuǎn)為抒寫內(nèi)心別恨了。
“愁腸”三句與《蘇幕遮》中“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雖同一機杼,造句卻更多曲折。(一)因愁思難禁,想借酒求醉;這一層意思不言可知,故省去。(二)從傳統(tǒng)形容愁思的代詞“腸斷”或“斷腸”上做文章,將虛夸之詞指實,說腸既已斷,即使想喝酒也喝不成了。這話就成了癡語,而癡語也就是情語。這一層出了新意。(三)然后再退一步說,即使能喝,也無濟于事,因為“酒未到,先成淚”,用“未”用“先”,又比單說酒化淚更甚更曲。詞稱“曲子”,自然是“歌曲”的“曲”,但又何妨同時當(dāng)作“曲折”的“曲”來理解,因為與詩相比,語言表達(dá)上更為婉曲,自是詞的特點。然后寫不成眠,獨個兒靠在枕頭上,對著熒熒一點青燈,整夜地受著苦思失眠的熬煎,這滋味真是嘗夠了。“殘燈明滅”照應(yīng)前“銀河垂地”,說夜將盡?!爸O盡”應(yīng)前“長是”,“孤眠”應(yīng)“玉樓空”,用詞都極嚴(yán)密,同時也把上闋所寫夜聞落葉墜階聲、卷簾眺望星光月色等等,都連成一氣了。結(jié)尾不借他物、無所依傍地直接說此恨難以排遣。這看似容易,但要說得好,實在比腸已斷、酒成淚之類的用巧更難,更需上乘的語言功夫。所以后來李清照作詞,也本其意而說:“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保ā兑患裘贰罚┩蹶]運說:“‘都來’即‘算來’也。因此處宜平,故用‘都’字,究嫌不醒?!保ā断婢_樓詞選》)解說是對的,“究嫌不醒”的話,近乎苛責(zé)。“都來”即“算來”,詩詞中用得很普遍,非此詞獨有。如馮延巳《謁金門》詞:“年少都來有幾?自古閑愁無際?!睔W陽修《青玉案》詞:“一年春事都來幾?早過了,三之二?!狈冻纱蟆赌钆珛伞吩~:“人世會少離多,都來名利,似蠅頭蟬翼?!睏钊f里《過白沙竹枝歌》:“耕遍沿堤鋤遍嶺,都來能得幾生涯?”等等。總之,此詞是情景俱佳的名篇,與上一首同為范詞的代表作。
范仲淹有《漁家傲》(塞下秋來風(fēng)景異)一首(見后),被詞史研究者認(rèn)為是“豪放派”詞的先聲,歐陽修稱其為“窮塞主”。朱彊村《宋詞三百首》不收,可見彊村劃分詩詞界線甚嚴(yán),特重詞之婉約傳統(tǒng),尤其對北宋詞,更把“以詩為詞”、“以文為詞”之作,全都摒棄在外。所以連蘇軾的《念奴嬌》(大江東去)也沒有收錄。這算不算一種保守態(tài)度,自可討論。但我們卻由此可以看出占主體地位的詞作的風(fēng)格特點,在宋代的發(fā)展脈絡(lu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