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中美雙方達成11點口頭諒解

“50人概念”初步形成

留學生事務(wù)應(yīng)該是雙向的。具體到中美兩國互派留學生，美國大學界聞風而動。1978年8月25日，《華盛頓郵報》刊登報道，介紹諸多大學代表在華盛頓討論和交流的情況：

來自25所大學的代表昨日與卡特總統(tǒng)府官員舉行會晤，討論來自中國的幾百名交換學生將前來美國培訓交流的有關(guān)事宜。

今年秋天將來到美國的中國學生的具體數(shù)目至今還沒有確定。學校代表們表示，他們愿意立刻接納50名中國學生，并將這個數(shù)量在1979—1980學年提高到500人。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國家科學教育局官員說，交換學生遇到的最大問題之一在于，有一些學生仍需進行英語培訓。卡特政府將交換留學生視為中國政府自毛澤東去世后政策上做出的幾項改變之一。中國人需要同世界產(chǎn)生更為廣泛的聯(lián)系，并加快其工業(yè)化建設(shè)進程。

他們同時想要擺脫意識形態(tài)為主導的教育模式。這種模式由毛在“文革”時代推行，更多地強調(diào)對共產(chǎn)主義的忠誠而不是學術(shù)水平?！八麄兘?jīng)歷了可怕的10年?！币晃还賳T說道。

官員們同時表示，一小部分美國學生，尤其是那些精通中文并從事相關(guān)研究的，將進入中國學校學習。

美國總統(tǒng)科學顧問普雷斯參加了這次會議，與會者中包括哈佛、耶魯?shù)却髮W的代表。

會議通報了美國各大學中外國留學生的情況：當時共有25個國家的留學生，以伊朗留學生數(shù)量最多，達2.2萬人。會議指出，如果接收大量中國留學生，其總數(shù)必然大大超過其他“社會主義國家”留學生的總和。美國和蘇聯(lián)已有長期的互派留學生協(xié)定，但是每年互派人數(shù)只有50人。

值得關(guān)注的是，這篇報道明確提出了“50人”概念，即美國的大學可以立即接收50名中國留學生，視同于蘇聯(lián)。這是中國教育界得到的一個明確信息。后來中國向美國派遣的第一批留學生名單，果然是50人。

周培源教授帶隊訪問美國

中國教育代表團10月7日抵達美國西海岸城市舊金山，主要參觀、訪問了斯坦福大學和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等著名大學。它們是中國留學生最矚目的美國西海岸大學。

斯坦福大學為中國代表團的到來舉行了歡迎會，美麗的校園讓代表團為之陶醉。代表團來到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時候，學校鐘樓奏響了中國樂曲《東方紅》。

10月11日，代表團抵達華盛頓，美方出面迎接的有國家科學基金會主任理查德·阿特金森，還有美國國際交流署、國家科學基金會的成員。12日雙方正式談判時，美國總統(tǒng)科技顧問普雷斯也參加了，并致歡迎詞。

1978年10月，周培源團長在美國訪問的情景

周培源團長在會談中作基調(diào)發(fā)言說：

我國是個具有悠久歷史的文明古國，中國人民在歷史上曾經(jīng)對人類的文明進步做出過巨大的貢獻。新中國成立以后，我國的科學技術(shù)和教育事業(yè)比之舊中國有了很大的發(fā)展，不過同世界先進水平相比，還有不小的差距，近年來差距拉得更大了。但我們并不認為承認落后是丟臉的事，承認落后是為了改變落后，為了趕超世界先進水平。要提高我國的科學技術(shù)水平，主要依靠我們自己的努力，必須堅持獨立自主、自力更生的方針。但是，獨立自主不是盲目排外，自力更生不是閉關(guān)自守?？茖W技術(shù)是人類共同創(chuàng)造的財富，它不受國界的限制。我們要廣泛地從外國引進先進的科學技術(shù)和設(shè)備，吸收一切民族、一切國家的長處。我們不僅今天要學，即使趕上了世界先進水平也還要學，要把學習外國和自己的獨創(chuàng)結(jié)合起來。向外國學習是我們的一條重要政策。

周培源宣布：“從本學年開始，我們將派遣大批科技人員和留學生出國進修和學習。派我們所需，學你們所長。派遣來美國的學生以進修人員和研究生為主，還有部分大學本科生。學習專業(yè)以自然科學為主，還有少量學習社會科學和語言的?！?/p>

他告訴美國同行，中國希望在1978—1979年學年內(nèi)向美國派遣500名留學生，希望美國的大學予以接納。

周培源還強調(diào)：“我們之間商談的互派留學生計劃人數(shù)，絕不是代替或排除校際等其他各種民間途徑的往來。1979—1980學年派遣的人數(shù)將大于1978—1979學年。如果兩國關(guān)系正常化，派遣人數(shù)將會有更大的增長?！?/p>

打通留學之路的最初談判一開始不太順利，是因為隔絕已久的雙方都過于謹慎。中國方面提出，中國留學生赴美主要學習“最先進”的科技。美方認為這是指派人來學習導彈、衛(wèi)星技術(shù)，他們有很大顧慮，因此提出希望主要派遣大學本科生來留學，先獲得學位。但中國方面強調(diào)，首先派出的會是年齡大一些的“進修生”。

1978年10月，周培源（左2）率領(lǐng)中國教育代表團在美國的大學里考察

給中國代表團成員廉正保留下深刻印象的是，美方的一大擔心是，中國留學生會不會遵守美國的法律法規(guī)？出了問題怎么處置？

關(guān)于中國派遣的留學生人數(shù)，美國方面提出，一開始就來500人太多了，這樣一來難以做到“對等”，因為美國向中國派出的首批留學生只能是幾十人。

對于中國留學生學習的科目，中方強調(diào)學習理工科，但是美方提出了限制，說有一些尖端學科目前不能開放。而且他們擔心中國國內(nèi)的英語教學能力不足，最初到來的留學生在語言交流上有困難，因此建議中方可以考慮先派遣學習語言的學生。這恰恰是中方不愿意接受的。

在美國上大學，理工科本科生也要學習文科課程，有學分要求。在會談中，中國方面對這一點相當謹慎，不希望中國理工科學生多上文科課程，為此曾向美方提出，美國理工科大學的人文學科課程比較多，對英語要求高，中國派出的理工科本科生隨班聽課有困難，希望對方考慮，最好能夠減免中國理工科留學生的文科課程。

會談雖然有分歧，但是美國愿意打開大門接收中國留學生確為實打?qū)嵉幕军c，因此總體上氣氛友好而熱烈。談判中雖有爭論，到了餐桌上大家肯定是有說有笑。美國國防部部長布朗還以前任加州理工學院院長的身份單獨會見了周培源。

周培源，正是中國留美學生中的杰出代表，美國是他除了祖國之外最熟悉的國家，他青春年華中有一段難忘歲月在美國度過。

1902年8月28日，周培源出生在江蘇宜興縣一個書香之家。父親周文伯是清朝秀才。少年時代，他的數(shù)學天賦就有令人吃驚的展現(xiàn)。1919年，他考入清華學校（清華大學前身）中等科。學習期間，他的數(shù)學論文受到數(shù)學教授鄭之蕃的贊許。

1924年，周培源從清華學校高等科畢業(yè)。同年秋天進入美國芝加哥大學數(shù)理系二年級學習，并于兩年后的1926年春、夏兩季，分別獲學士和碩士學位。此后，周培源來到西海岸的加利福尼亞理工學院繼續(xù)攻讀研究生，開始進入相對論領(lǐng)域研究，后來獲得理學博士學位。

1928年，周培源轉(zhuǎn)赴歐洲大陸，先后在德國萊比錫大學和瑞士蘇黎世高等工業(yè)學校研究量子力學。1929年他回國后到母校清華大學物理系任教授，年僅27歲。

1936—1937年，周培源再赴美國，到普林斯頓高等研究所從事理論物理研究。他參加了愛因斯坦親自領(lǐng)導的廣義相對論討論班，從事相對論引力論和宇宙論的研究。一時間，周培源被稱為最了解相對論的中國人。

不久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美國急需科技人員，美國移民局向周培源發(fā)出正式邀請，可以給予他全家永久居留權(quán)，周培源對此一笑置之，按預(yù)定時間回國。

抗日戰(zhàn)爭時期，周培源曾任西南聯(lián)大教授。戰(zhàn)爭后期又一次來到美國，從事流體力學研究，他參加了美國國防部門進行魚雷空投入水的研究。到戰(zhàn)爭結(jié)束，研究機構(gòu)力邀周培源留下，并希望他加入美國籍。周培源依然謝絕，輾轉(zhuǎn)回到祖國，繼續(xù)任教于清華大學。

新中國成立之初的1950年7月，教育部委托清華大學建立新中國第一個對外漢語教學機構(gòu)“東歐交換生中國語文專修班”，時任清華大學教務(wù)長的周培源由中央政府任命為班主任。此后，周培源任北京大學副校長、校長等職，在中國科學和教育界擁有很高的聲望?！拔母铩敝兴馐軟_擊，不久后恢復原職，主要致力于科研和教學。

對周培源在北大擔負的使命，周恩來總理寄予厚望。1971年秋“林彪事件”發(fā)生后，周恩來在黨內(nèi)地位提高，他希望在教育方面排除一些“左”的東西，特地于1972年7月會見美籍華人參觀訪問團的時候，對參加陪同的周培源說，你回去要把北大理科辦好，把基礎(chǔ)理論水平提高，這是我交給你的任務(wù)，有什么障礙要掃除，有什么釘子要拔掉。

周恩來的囑托使周培源受到鼓舞，他于7月20日給周恩來寫信，提出加強基礎(chǔ)理論教學的建議。他將這些建議系統(tǒng)整理成《對綜合大學理科教育革命的一些看法》，發(fā)表在1972年10月6日的《光明日報》上，批評了當時“以校辦工廠代替實驗課教學”“按產(chǎn)品劃分設(shè)置專業(yè)”的荒唐做法。文章發(fā)表后引起讀者的強烈反響，也遭到極左理論者的猛烈批判，使周培源希望加強理論教學的愿望根本無法實現(xiàn)。

1976年10月，“文革”結(jié)束，周培源的晚年一片燦爛。1978年6月27日，周培源出任北京大學校長。他隨即深入地參與了派遣留學生的事務(wù)，是派遣留學生政策的積極支持者，深信派遣留學生是加強中國基礎(chǔ)科學研究的重要環(huán)節(jié)。他鼓勵自己的學術(shù)秘書王志美，還有他的研究生黃永念、本科學生顏大椿參加出國留學生考試，他們都順利地被錄取。

1978年4月3日，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校長鮑克到北京大學參觀、交流，和周培源商討了兩校開展學術(shù)交流事務(wù)。9月13日，美國加州理工學院代表團訪問北大，也談到了兩校要加強學術(shù)交流。周培源對此非常重視，先一步在北大有所布置，在暑期中就組織一批中年教師強化英語，做好出國交流準備。

周培源在美國科技和教育界有很多同學、師友，現(xiàn)在由他來從事推動中國留學生赴美學習的事務(wù)，實在是正得其人。雖然已經(jīng)76歲了，周培源依然英語流暢，思辨清晰，和各方面人士應(yīng)答如流，隨團的年輕人都非常佩服他。

來到波士頓，從哈佛到麻省理工，周培源會見了許多朋友，并向他們熱情推薦自己的優(yōu)秀學生。

中美雙方達成11項口頭諒解

中國教育代表團實際上是1972年中美《上海公報》發(fā)表后我國派出的第一個政府代表團。在中美建交談判緊鑼密鼓之時，雙方都希望談成。對于留學生問題的談判，也朝著最后談成的方向發(fā)展。

由于談判沒有在預(yù)定的時間內(nèi)完成，根據(jù)國內(nèi)指示，代表團兵分兩路：周培源帶領(lǐng)幾個人于10月16日離開華盛頓，到名校匯集的美國東北部波士頓地區(qū)考察訪問；李琦、黃坤益、廉正保、馬家驪和駐美聯(lián)絡(luò)處參贊謝啟美五人組成“討論文本組”，留在華盛頓繼續(xù)同美方磋商。

美國亞利桑那大學在中國教育代表團訪美期間以校長名義向中國駐美聯(lián)絡(luò)處發(fā)來信函，表示愿意接收中國研究生和訪問學者，隨信附有比較詳細的說明。

美國的華裔教授們聽說中國教育代表團來專門商洽留學生問題后，表示出極大的熱情，楊振寧、李政道、吳健雄、陳省身、林家翹、張捷遷、李振翩等著名美籍華人教授、學者、友好人士共計200多人紛紛前來會見代表團負責人周培源、李琦等，表示愿意提供幫助。其中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李政道教授特地花了一些時間，向中方介紹美國大學的基本情況，對如何安排研究生和訪問學者到美國學習提出了細致的建議。他還整理了《近十幾年來高能物理的新發(fā)現(xiàn)列表》和《哥倫比亞大學物理系教師列表》交給中國方面研究。

11月20日，周培源一行回到華盛頓。由李琦負責的談判也進行得差不多了。國內(nèi)已有指示，對達成的協(xié)議先不作簽署，而是作為雙方共同遵守的口頭諒解。

周培源參加了最后一次會談，雙方終于達成11項口頭諒解，并逐字逐句共同核對了文字記錄。

雙方明確，中國首批留學生的經(jīng)費，原則上由派出方承擔。按照國際通例，如美方提供獎學金，中國留學生可以接受。

對于美方擔心的中國留學生英語水平問題，中方考慮到實際情況，向美方說明，最初派出的中國留學生出國前均在國內(nèi)短期補習英語。1978—1979學年派出的大學本科生，同樣先在國內(nèi)補習英語。他們在赴美后可以再補習一個階段，然后入大學本科相應(yīng)的年級學習。

1979年2月21日，中國科協(xié)代主席、中國科學院副院長周培源（第二排左6）、教育部副部長李琦（第二排左4）與首批來華學習的美國留學生合影（新華社記者李生南攝，唐占晞提供）

雙方明確：“1978至1979學年，美方接受中方500名至700名留學生、研究生和訪問學者，中方接受美方60名留學生、訪問學者?！?/p>

“學習費用由派出一方支付，但對于可能提供的獎學金，雙方均可充分利用。”

“派出人員應(yīng)遵守接受國的法律和規(guī)定，并尊重其風俗習慣?！?/p>

雙方議定：“為了每年確定交換的學生和學者數(shù)及討論計劃的進展，雙方將在必要時會晤。重要問題也可通過兩國政府協(xié)商?！?/p>

口頭諒解中特別明確：“雙方鼓勵兩國的大學、研究機構(gòu)和學者之間進行直接接觸?！?/p>

中國教育代表團完成任務(wù)，于10月22日離美回國。

1. 實際上，就在與美方商議派遣大批公派留學之際，有一批青年人已經(jīng)急不可待了。1978年8月，總數(shù)為17人的一批干部子弟，通過各自聯(lián)系渠道前往美國，趕在9月開學前入學上課。這17人不在教育部的選拔覆蓋范圍內(nèi)。

2. 2010年9月在北京采訪廉正保的記錄。

3. 中國駐美聯(lián)絡(luò)處1978年10月18日致教育部的信，教育部檔案處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