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棲雜述
我是兩棲類。寫小說,也寫戲曲。我本來是寫小說的。二十年來在一個京劇院擔(dān)任編劇。近二三年又寫了一點短篇小說。我過去的朋友聽說我寫京劇,見面時說:“你怎么會寫京劇呢?——你本來是寫小說的,而且是有點‘洋’的!”他覺得這簡直不可思議。有些新相識的朋友,看過我近年的小說后,很誠懇地跟我說:“您還是寫小說吧,寫什么戲呢!”他們都覺得小說和戲——京劇,是兩碼事,而且多多少少有點覺得我寫京劇是糟蹋自己,為我惋惜。我很感謝他們的心意。有些戲曲界的先輩則希望我還是留下來寫戲,當(dāng)我表示我并不想離開戲曲界時,就很高興。我也很感謝他們的心意。曹禺同志有一次跟我說:“你還是雙管齊下吧!”我接受了他的建議。
我小時候沒有想過寫戲,也沒有想過寫小說。我喜歡畫畫。
我的父親是個畫畫的,在我們那個縣城里有點名氣。我從小就喜歡看他畫畫。每當(dāng)他把畫畫的那間屋子打開(他不常畫畫),支上窗戶,我就非常高興。我看他研了顏色,磨了墨,鋪好了紙;看他抽著煙想了一會,對著雪白的宣紙看了半天,用指甲或筆桿的一頭在紙上比畫比畫,畫幾個道道,定了一幅畫的間架章法,然后畫出幾個“花頭”(父親是畫寫意花卉的),然后畫枝干、布葉、勾筋、補石、點苔,最后再“收拾”一遍,題款,用印,用按釘釘在壁上,抽著煙對著它看半天。我很用心地看了全過程,每一步都看得很有興趣。
我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都“以畫名”。我父親有一些石印的和珂羅版印的畫譜,我都看得很熟了。放學(xué)回家,路過裱畫店,我都要進去看看。
高中畢業(yè),我本來是想考美專的。
我到四十來歲還想徹底改行,從頭學(xué)畫。
我始終認為用筆、墨、顏色來抒寫胸懷,更為直接,也更快樂。
我到底沒有成為一個畫家。
到現(xiàn)在我還有愛看畫的習(xí)慣,愛看展覽會。有時興之所至,特別是運動中挨整的時候,還時常隨便涂抹幾筆,發(fā)泄發(fā)泄。
喜歡畫,對寫小說,也有點好處。一個是,我在構(gòu)思一篇小說的時候,有點像我父親畫畫那樣,先有一團情致,一種意向。然后定間架、畫“花頭”、立枝干、布葉、勾筋……一個是,可以鍛煉對于形體、顏色、“神氣”的敏感。我以為,一篇小說,總得有點畫意。
我是怎樣寫起小說來的呢?
除了畫畫,我的“國文”成績一直很好。從小學(xué)五年級到初中三年級,我的國文老師一直是高北溟先生。為了紀念他,我的小說《徙》里直接用了高先生的名字。他的為人、學(xué)問和教學(xué)的方法也就像我的小說里所寫的那樣,——當(dāng)然不盡相同,有些地方是虛構(gòu)的。在他手里,我讀過的文章,印象最深的是歸有光的《項脊軒記》《先妣事略》。
有幾個暑假,我還從韋子廉先生學(xué)習(xí)過。韋先生是專攻桐城派的。我跟著他,每天背一篇桐城派古文。姚鼐的、方苞的、劉大槐和戴名世的。加在一起,不下百十篇。
到現(xiàn)在,還可以從我的小說里看出歸有光和桐城派的影響。歸有光以清淡之筆寫平常的人情,我是喜歡的(雖然我不喜歡他正統(tǒng)派思想),我覺得他有些地方很像契訶夫。“桐城義法”,我以為是有道理的。桐城派講究文章的提、放、斷、連、疾、徐、頓、挫,講“文氣”。正如中國畫講“血脈流通”“氣韻生動”。我以為“文氣”是比“結(jié)構(gòu)”更為內(nèi)在,更精微的概念,和內(nèi)容、思想更有有機聯(lián)系。這是一個很好的、很先進的概念,比許多西方現(xiàn)代美學(xué)的概念還要現(xiàn)代的概念。文氣是思想的直接的形式。我希望評論家能把“文氣論”引進小說批評中來,并且用它來評論外國小說。
我好像命中注定要當(dāng)沈從文先生的學(xué)生。
我讀了高中二年級以后,日本人打了鄰縣,我“逃難”在鄉(xiāng)下,住在我的小說《受戒》里所寫的小和尚庵里。除了高中教科書,我只帶了兩本書,一本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一本上海一家野雞書店盜印的《沈從文小說選》。我于是翻來覆去地看這兩本書。
我到昆明考大學(xué),報了西南聯(lián)大中國文學(xué)系,就是因為這個大學(xué)中文系有朱自清先生、聞一多先生,還有沈先生。
我選讀了沈先生的三門課:“各體文習(xí)作”“中國小說史”和“創(chuàng)作實習(xí)”。
我追隨沈先生多年,受到教益很多,印象最深的是兩句話。
一句是:“要貼到人物來寫”。
他的意思不大好懂。根據(jù)我的理解,有這樣幾層意思:
第一,小說是寫人物的。人物是主要的,先行的。其余部分都是次要的,派生的。作者要愛所寫的人物。沈先生曾說過,對于兵士和農(nóng)民“懷了不可言說的溫愛”?!皽貝邸保矣X得提得很好。他不說“熱愛”,而說“溫愛”,我以為這更能準確地說明作者和人物的關(guān)系。作者對所寫的人物要具有充滿人道主義的溫情,要有帶抒情意味的同情心。
第二,作者要和人物站在一起,對人物采取一個平等的態(tài)度。除了諷刺小說,作者對于人物不宜居高臨下。要用自己的心貼近人物的心,以人物哀樂為自己的哀樂。這樣才能在寫作的大部分的過程中,把自己和人物融為一體,語語出自自己的肺腑,也是人物的肺腑。這樣才不會做出浮泛的、不真實的、概念的和抄襲借用來的描述。這樣,一個作品的形成,才會是人物行動邏輯自然的結(jié)果。這個作品是“流”出來的,而不是“做”出來的。人物的身上沒有作者為了外在的目的強加于他身上的東西。
第三,人物以外的其他的東西都是附屬于人物的。景物、環(huán)境,都得服從于人物,景物、環(huán)境都得具有人物的色彩,不能脫節(jié),不能游離。一切景物、環(huán)境、聲音、顏色、氣味,都必須是人物所能感受到的。寫景,就是寫人,是寫人物對于周圍世界的感覺。這樣,才會使一篇作品處處浸透了人物,散發(fā)著人物的氣息,在不是寫人物的部分有人物。
另外一句話是:“千萬不要冷嘲”。
這是對于生活的態(tài)度,也是寫作的態(tài)度。我在舊社會,因為生活的窮困和卑屈,對于現(xiàn)實不滿而又找不到出路,又讀了一些西方的現(xiàn)代派的作品,對于生活形成一種帶有悲觀色彩的尖刻、嘲弄、玩世不恭的態(tài)度。這在我的一些作品里也有所流露。沈先生發(fā)覺了這點,在昆明時就跟我講過;我到上海后,又寫信給我講到這點。他要求的是對于生活的“執(zhí)著”,要對生活充滿熱情,即使在嚴酷的現(xiàn)實面前,也不能覺得“世事一無可取,也一無可為”。一個人,總應(yīng)該用自己的工作,使這個世界更美好一些,給這個世界增加一點好東西。在任何逆境之中也不能喪失對于生活帶有抒情意味的情趣,不能喪失對于生活的愛。沈先生在下放咸寧干校時,還寫信給黃永玉,說“這里的荷花真好!”沈先生八十歲了,還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完成《中國服飾研究》這樣的巨著,就是靠這點對于生活的執(zhí)著和熱情支持著的。沈先生的這句話對我的影響很深。
我是怎樣寫起京劇劇本來的呢?
我從小愛看京劇,也愛唱唱。我父親會拉胡琴,我初中一年級的時候就隨著他的胡琴唱戲,唱老生,也唱青衣。到讀大學(xué)時還唱。有個廣東同學(xué)聽到我唱戲,就說:“丟那媽!貓叫!”
因為讀的是中文系,我后來又學(xué)唱了昆曲。
我喜歡看戲,看京劇,也愛看地方戲,特別愛看川劇。
我沒有想到過寫戲曲劇本。
因為當(dāng)編輯,編《說說唱唱》,想寫作,又不下去,沒有生活,不免發(fā)牢騷。那年恰好是紀念世界名人吳敬梓,有人就建議我在《儒林外史》里找一個題材,寫寫京劇劇本,我就寫了一個《范進中舉》。這個劇本演出了,還在北京市戲曲會演中得了一個獎。
一九五八年,我戴了右派帽子下去勞動。摘了帽子,想調(diào)回北京,恰好北京京劇團還有個編劇名額,我就這樣調(diào)到了京劇團,一直到現(xiàn)在,二十年了。
搞文學(xué)的人是不大看得起京劇的。
這也難怪。京劇的文學(xué)性確實是很差,很多劇本簡直是不知所云。前幾個月,我在北京,每天到玉淵潭散步,每天聽一個演員在練《珠簾寨》的定場詩:
李白斗酒詩百篇,
長安市上酒家眠,
摔死國舅段文楚,
唐王一怒貶北番!
李克用和李太白有什么關(guān)系呢?
《花田錯》里有一句唱詞:
桃花不比杏花黃……
桃花不黃,杏花也不黃呀!
可是,京劇畢竟是我們的文化遺產(chǎn)呀!而且,就是京劇,也有些很好的東西。比如大家都知道的《四進士》,用了那樣多的典型的細節(jié),刻畫了宋士杰這樣一個獨特的人物,這就不用說了。我以為這出戲放在世界戲劇名作之林中,是毫不遜色的。再如《打漁殺家》里蕭恩和桂英離家時的對話:
蕭?恩???開門哪(出門介)!
桂?英???爹爹請轉(zhuǎn)。
蕭?恩???兒呀何事?
桂?英???這門還未曾上鎖呢。
蕭?恩???這門喏,關(guān)也罷不關(guān)也罷。
桂?英???里面還有許多動用家具呢。
蕭?恩???傻孩子呀,門都不要了,要家具作甚哪!
桂?英???不要了?
蕭?恩???不省事的冤家呀……!
我覺得這是小說,很好的小說。我覺得寫小說的,也是可以從戲曲里學(xué)到很多東西的。
戲曲、京劇,有些手法好像外國人覺得它很新。比如“自報家門”,這就比用整整一幕戲來介紹人物省事得多。比如布萊希特的“間離效果”說,是受了中國戲曲的啟發(fā)而提出來的,這很新呀!
我覺得我們不要妄自菲薄,數(shù)典忘祖。我們要“以故為新”,從遺產(chǎn)中找出新的東西來,特別是搞西方現(xiàn)代派的同志,我建議他們讀一點文學(xué),用比較文學(xué)的方法研究研究中國的古典文學(xué)。我總是希望能把古今中外熔為一爐。
我搞京劇,有一個想法,很想提高一下京劇的文學(xué)水平,提高其可讀性,想把京劇變成一種現(xiàn)代藝術(shù),可以和現(xiàn)代文學(xué)作品放在一起,使人們承認它和王蒙的、高曉聲的、林斤瀾的、鄧友梅的小說是一個水平的東西,只不過形式不同。
搞搞京劇還有一個好處,即知道戲和小說是兩種東西(當(dāng)然又是相通的)。戲要夸張,要強調(diào);小說要含蓄,要淡遠。李笠翁說寫詩文不可說盡,十分只能說二三分;寫戲劇必須說盡,十分要說到十分。這是很有見地的話。托爾斯泰說人是不能用警句交談的,這是指的小說;戲里的人物是可以用警句交談的。因此,不能把小說寫得像戲,不能有太多情節(jié),太多的戲劇性。如果寫的是一篇戲劇性很強的小說,那你不如干脆寫成戲。
以上是一個兩棲類的自白。
除了搞戲,我還搞過曲藝,編過《說說唱唱》;搞過民間文學(xué),編了好幾年《民間文學(xué)》?!拔幕蟾锩币院?,我發(fā)表的第一篇作品不是小說,而是民間文學(xué)的論文,而且和甘肅有點關(guān)系,是《“花兒”的格律》。我覺得這對寫小說沒有壞處。特別是民間文學(xué),那真是一個寶庫。我甚至可以武斷地說,不讀一點民歌和民間故事,是不能成為一個好小說家的。
我這個兩棲類,這個“雜家”有點什么經(jīng)驗?一個是要尊重、熱愛祖國的文學(xué)藝術(shù)傳統(tǒng);一個是兼收并蓄,興趣更廣泛一些,知識更豐富一些。
我希望有更多的兩棲類,希望詩人、小說家都來寫寫戲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