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兒時在紹興
紹興火車站建成通車不久,就遭到了日寇的轟炸。那是1937年秋天,當時我正在紹興縣的第二小學上五年級。東洋鬼子在上海發(fā)動8·13戰(zhàn)爭以后,就西向南京、南向杭州進攻,紹興危在旦夕。父親和大哥遠在上海謀生,祖母和母親準備帶著我們?nèi)ムl(xiāng)下逃難。那一天,凄厲的空襲警報聲才響過不久,嗡嗡嗡的日本飛機就到了。我和二哥不懂事,就跑到屋外去看,忽然看見東郭門上空那邊朝城里飛過來兩架日本飛機。飛機飛得很低,機身上涂著太陽旗的雙翼飛機中,每架上一前一后有兩個飛行員,都戴著有大眼鏡的飛行帽,上身露在機身外邊,幾乎連鼻子和嘴巴也看得清。不一會兒,飛機朝北飛去,轟轟幾聲,飛機扔炸彈了,然后它大搖大擺地飛走了。我們怎么沒有飛機呀?不說高射炮,連步槍也打得下來呀,怎么沒人打呢?不是去年全國還掀起向蔣介石獻機祝壽嗎?飛機呢?我平生第一次接觸到的戰(zhàn)爭就是這種似乎無人抵抗的轟炸。這永生難忘的一幕是我后來有機會上大學去考航空工程系要搞飛機的思想種子。
1927年農(nóng)歷十一月十八,我媽媽戴琴聲生日的第二天,在山清水秀、魚米之鄉(xiāng)的紹興城里,一個平凡的家庭里一個平凡的男孩出生了,沒有歡呼和喝彩,也沒有鋪紅地毯的路等著他。但紹興那甘甜肥沃的水土、勤勞樸實的民風,以及加飯酒樣醇厚的鄉(xiāng)情,滋潤了他幼小的心靈,使他一輩子為自己是一個紹興人而慶幸和自豪。這個男孩就是我。
我們家住在紹興東郭門內(nèi),當時叫孟家橋13號,新中國成立后,這條東西方向的街道有幸改稱魯迅路了。我家隔壁是姓孟的大戶人家,而13號則是一個破敗的臺門,里邊有幾套屋子,我們開始住在離臺門最遠的那一套房子里,有一個很小的天井,天井里有一株石榴樹。記得小時候往外走時,在中間屋的走廊里,每次都能聞到住在那里錢家大媽爛屁股的臭味和她的呻吟聲。再往外走的弄堂里有兩只露天敞開著的糞缸,當然是終年發(fā)臭的。后來我們搬到靠近臺門一些的那套房子里,那是臺門外開小店的陳家住過的屋子,他們在外邊又蓋了新房,這舊房就租給我們住了。這套房子有一間“客廳”,地上就是壓平的泥地,黑漆漆的,夏天鋪上席子睡午覺倒是挺涼快的。左右兩側(cè)各有一間地板房,是我父親和三叔這兩房兒媳住的,外邊一個天井,邊上側(cè)屋則是祖父母住的。
紹興市魯迅中路孟家橋,孟家橋已經(jīng)改建
我1927年出生時,父親屠開沅經(jīng)親戚介紹到上海做事去了,按現(xiàn)在的話說,父母過著兩地分居的日子。祖父屠大榮(又名平海)是紹興城里一個小紙店的管賬的店員。紙店的紙是用稻草作原料的,是當時紹興的傳統(tǒng)手工業(yè)錫箔紙的半成品。父親小時候念過幾年私塾,識得一些字,十幾歲時,去一家米店當學徒,后來因能寫字打算盤,就當了賬房(小店里記賬的)。1927年經(jīng)親戚介紹去上海,在一個內(nèi)河輪船公司的船上當職員,那是由上海經(jīng)蘇州河上游方向去蘇州無錫的船,后來調(diào)到漢口路惠中旅舍去當職員,那個內(nèi)河輪船公司和惠中旅舍是同一個老板。惠中旅舍是五層樓,有陽臺、有電梯的旅館,客房里都有電風扇和紅木家具,當時在上海租界也算中等水平了。職員見到老板都要立正點頭問好,管理上是老式的,如父親管賬等就是用毛筆寫的。父親他們十幾個職員,就住在一間鍋爐房樓上的大房間里,雙層床上下鋪,蒸汽管道經(jīng)過這房間,24小時都是嗡嗡響的,夏天當然很熱。后來我們在上海有了家之后,父親仍經(jīng)常在那里住,因為旅館日夜兩大班,父親經(jīng)常有夜班,而且從來沒有星期天。
1919年,父親在紹興,時年25歲
我有兩個哥哥,大哥基遠比我大7歲,二哥基道比我大4歲。我5歲的時候,就被送到住家附近的一個私塾去念書,讀《三字經(jīng)》《百家姓》《千字文》。我父親從小沒有更多的書念,到了上海工作后見了些世面,感到在社會上沒文化出不了頭,所以主張孩子要多念書。祖母擔心我太小,對送我去私塾念書很不忍心,說,才摘下奶頭的孩子就要去念書,多可憐。到了1933年夏天,我未滿6歲時,大哥就讓我去考在塔山下的紹興縣立第二小學(簡稱縣二),因為念過私塾,所以進小學時考上了一年級下學期的插班生,哥哥們還為此高興了一陣子。那時大哥已從縣二畢業(yè),考進了稽山中學,二哥則還在縣二念書。從東郭門走到塔山下是有一段路的,我就每天背個母親用布為我縫制的小書包,跟著哥哥們?nèi)ド蠈W。
在縣二念書,中午來不及回家吃飯,有錢的人家,由傭人提個搪瓷飯盒天天送,我們就在學校吃包飯,八個人一桌,一般都是素菜,最好的是有一碗蒸的鴨蛋,八個人每人一瓢羹,也就沒有了。有一次菜實在不夠吃,廚師給大家添加了一碟醬油泡的生蘿卜絲,其美味我至今還記得。
以祖父母為首的全家福(1931年),后排左起:叔父(仁卿)、父親(開沅)、姑父;中排左起:大表姐、堂弟(基深/世昌)、嬸母、祖母、祖父(大榮)、姑母、母親(戴琴聲);前排左起:二表姐、二哥(基道)、大哥(基遠)、基達
我念小學的縣二,就在塔山附近
學校老師中,記得起的有一位姓沈的教務主任,戴眼鏡瘦高個,常常主持全校的周會,很和善的。還有一位矮胖的音樂老師,姓陸,很嚴厲,要大家記住哆、、咪、發(fā)的簡譜,大家一時記不熟,他就制了幾張大卡片,叫學生一個個站起來抽著讓你念,大家好怕他。
念小學二年級時,母親帶著我去上海探親,住在舅父家,我就因此留了一學期,那時似乎無所謂。這是我和母親第二次去上海了。在我4歲的時候,母親沖破大家庭的束縛,帶著我和二哥去上海,父親在上海租界外寶山路商務印書館附近租了一間亭子間,算是在上海建立小家庭了。卻不料好日子才過了幾個月,上海局勢突然緊張起來,在日軍于1932年初發(fā)動一·二八事件前夕,母親帶著我們匆匆逃離上海返回紹興。后來那租用的房子毀于戰(zhàn)火,買的一些家具都燒光了,父母在上海第一次建家就失敗了。當時租界內(nèi)房租貴,租界外便宜些,卻不料碰到了戰(zhàn)爭。也就是這第一次做上海人,我按上海話叫母親為姆媽,一直到老,與兩個哥哥按紹興話叫娘不一樣。
我們臺門外南邊平行著有一條小河,東郭門是一個水城門,河流流過城墻后,進城有南北分支,向西繼續(xù)流的一條就經(jīng)過我們這里。河不大,但水還可以,反正我們家里除吃的是天落水以外,用的全是那河水,洗菜、洗米、洗衣、洗馬桶等,只是馬桶在另一臺階洗而已,水仍是那河水。我們沒有井水喝,天落水是用半根大竹頭挖通作槽,接住屋頂下來的雨水再用竹管引到缸里存起來的,落雨時開始水臟先不接入水缸,落一陣子以后才引水。有時天好久不下雨,水缸里的水用完了,當干旱時河水也不好,就用明礬打一打,使水中的雜質(zhì)沉淀下來,吃上邊清的水。
賣魚、蝦的小船也從那河里進城來,賣者一邊劃一邊叫“魚呀、蝦呀”。魚、蝦就養(yǎng)在小船的艙里,船底有個木塞,拔開,就放活水進來,魚、蝦出不去。看著艙里沒有多少魚、蝦在游,但要買時,他用竹簍一兜,真還不少,當然總共也就幾斤吧,我們這種小戶人家也就買半斤甚至四兩蝦而已,只是只只都是鮮活的。
紹興東湖的烏篷船,過去叫踔槳船
那時紹興交通很多依靠水路,所以小劃船、烏篷船常常經(jīng)過我們那里。我們鄰居中就有一個靠劃踔(音“淑”)槳船為生的大伯。這種踔槳船恐怕只有紹興才有,船很小,但有移動的篷,人坐在墊草席的船底里,有一塊小橫板當桌子,船夫坐在船尾,背靠在后邊的木靠背上,用前伸的雙腳操縱一支較大的槳,使船前進,手中一支小槳則主要是起把舵作用的。那雙腳很靈活,往前蹬時也很有力,而且奇怪的是槳在右邊遠遠地劃水,船卻能直線前進。不知道這種絕技現(xiàn)在是否已失傳。當時,母親帶我們?nèi)ジ凡?、湖塘等地方走親戚,都是雇踔槳船去的。城里交通則有黃包車,即人力車,那較貴,有一次母親帶我晚上回家坐過一次。有錢人家的少爺則有包車坐,即自己家里的車雇常年的車夫拉,那種車裝飾當然不一樣,擦得雪亮,后邊插一根雞毛撣,前邊腳下有一個用腳踩的響鈴;叮當叮當一路響過去,要人讓路,還有一條毛毯蓋在大腿上擋風,好不威風。
紹興市魯迅中路孟家橋河沿,小河依舊
小時候在紹興最有趣的是清明節(jié)去上墳。全家租一條烏篷船到鄉(xiāng)下去上墳,那是祖父帶著去的。大人帶的祭品我們不注意,只是總有些吃的零食帶去,一路上好吃,如發(fā)芽豆、甘蔗之類。甘蔗是臺門外小店里買的,小店的陳大媽給我們刨了皮,再用鍘刀切成半寸多長的一小段一小段,用竹簍盛好拎著走。船一路過去,當然一路可看風景,如過東湖,當時好像還有人在叮叮咚咚地開石頭;還可看到拉纖的埠船,它比我們搖的船快得多;還有比較高級的明瓦船,甚至還有小火輪。那時河里有養(yǎng)魚的竹籬笆,水道中間有較矮的齊水面的缺口,我們的船搖過去,猶如給船底撓癢,每次嘩嘩地從船底撓過,我們小孩便歡呼一次。河的兩旁都種了烏桕樹,聽大人說,它結(jié)的烏桕可榨出油來,做蠟燭。反正新鮮事情很多。到了上墳的地方,那叫東堡,我們上了岸,那里有兩座山,叫大屠家山、小屠家山,是過去老祖宗買下來的,屠家子孫死了,都可免費葬在這山上,因此我的太爺爺就葬在這里。山上松樹很多,山風吹得松樹都不停地沙沙作響,城里人也聽不到,當然特有意思。到墳上拜過以后,我們就去采映山紅,碧綠的山上,東一叢西一叢的映山紅,好看極了。這時不僅我們小孩高興,連祖母、母親等大人也高興,難得有機會來啊。
紹興市八字橋(宋朝建的),景物未變(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上墳以外,還有游夏禹陵,好像也在春季。記得有一次是三叔帶我們?nèi)サ?,坐的是埠船,印象里夏禹陵的夏禹菩薩好高大呀。廟前一帶全是攤販賣吃的東西和玩具等,三叔給我們買了一張蝴蝶鳶,我們在回來的船上一路放過來,真是好玩極了。東湖也是三叔帶我們?nèi)サ?,記得要坐著船才能玩,船進到里邊,峭壁很高,三叔告訴我們,這都是開石板(采石)開的,而且越是往地下開,石板越好,所以底下開得很深。原來這峭壁不是天然的,對大自然的形容詞里有“鬼斧神工”,而這里卻是人斧神工,千百年間,一錘一錘鑿出來的——眾志成城的人是很偉大的,這能不能說是紹興人的象征呢?
那時東郭門內(nèi)還有很多田,我們臺門對面就是一大片田,叫十三畝頭。從臺門前向南邊遠遠望去,有一座大山,叫香爐峰,那香爐峰我們小孩沒有去過,據(jù)大人說好高,只有祖父每年要去一次;是拜菩薩還愿時去的。說到?jīng)]見到過的,還有大蜒蚰螺,那是端午節(jié),一些男人喝了雄黃燒酒以后,脫了衣服醉臥在塔山上,婦女們都不敢看,遠遠望去好像大蜒蚰螺,據(jù)說還是一景呢。
夏天,大哥還帶我們到河里去學游泳,他已學會,我和二哥不會,撲通撲通地玩玩水罷了,現(xiàn)在想起來,那河水雖是活水,還是比較臟的,但那時沒那么講究。春天河里蝌蚪很多,抓些來養(yǎng),則是最簡單的玩具了,這黑色的小動物也很有意思,慢慢地會長出腳來。
父親在上海大碼頭做事,也算穿長衫的先生了,但不見得每年都能回來探一次親,但不管回不回來,他每年夏天都要買一些紅膏藥和“十滴水”托人帶回家里,交給祖母和母親做好事。一盒一百個紅油紙的中藥黑膏藥是貼瘡癤的外科藥,用火柴烤化,揭開貼在瘡癤上,有膿拔毒無膿消腫,還真有些用處。那時紹興衛(wèi)生條件差,一到夏天生瘡的人較多,鄰居們來要,給一兩個,貼了就好;“十滴水”則是內(nèi)科藥,一小瓶一小瓶的中藥水,治肚子痛、發(fā)痧、頭暈甚至對牙痛都有用,鄰居們來要一兩瓶去,可解決大問題。祖母說花些錢,為鄰舍隔壁做好事,是積陰德的。我們那時大家好像有小毛病都不大看病的,到縣二去上學,要路過福康醫(yī)院,那洋醫(yī)院我從來沒有進去過。只記得抗戰(zhàn)前有一年紹興流行霍亂,那時紹興人叫它癟螺痧,因全身急性脫水,手指也都癟了,我堂弟染上了這嚇人的病,送進??滇t(yī)院治了才好的,這時小孩當然不能進去。
說起積德,還有布施討飯的。我小時候是用銅板和銀角子的年代,一塊大洋記得可換三百多個銅板,而且兌換比率是逐日浮動的。為了布施上門來的討飯者,祖母把銅板換成銅鈿,一個銅板可換兩個銅鈿。討飯的來了,祖母就給他一個銅鈿。其實我祖母自己也是節(jié)約得一個銅板掰成兩半用的,一天好幾次用一個銅鈿布施討飯者,也是存心積德了。紹興的婆婆是出名的,我們家當然是祖母當家,母親沒有發(fā)言權(quán),當兒媳婦的,燒飯養(yǎng)孩子吧。
紹興當時除了有名的紹興酒以外,有一個占優(yōu)勢的手工業(yè):做錫箔和銀錠。銀錠是用錫箔紙成形后的最后成品,即用紙做的銀元寶吧,較硬的紙糊的,用線串成串后出售;用錫箔紙自己摺,自己家里用,作忌日祭祖先時燒給祖先的陰間通貨。錫箔紙由極薄的錫箔和草紙壓結(jié)而成,錫箔在紹興叫箔,用錫的合金,用手工一次次錘打成一沓沓多層極薄的金屬箔,一毫米厚有幾十張。打
箔是一種很辛苦的體力活,白天黑夜都可聽到沿街的
箔師父在作坊里錘打。有時半夜里可聽到石板路上一兩個人邊走邊唱紹興大戲,母親說這是
箔師父做夜工后回家,路上在壯自己的膽。而壓結(jié)錫箔紙則幾乎是紹興城里家家戶戶(大戶人家除外)的婦女們的家庭副業(yè),當時這叫揹紙。我祖母、母親、嬸母她們家務勞動之外都揹紙——去包工那里領(lǐng)來草紙和
箔,先用骨針細心地把
箔挑開分成一張一張的,然后用“臥頭”把
箔揹到草紙上,用力磨壓。揹完后,按張數(shù)交工,再換一疊來揹。這副業(yè)好像工錢并不多,也沒有進度要求,倒是利用節(jié)約的辦法,總可多出幾張成品來做賺頭。在大家庭里,這種揹紙賺來的錢歸自己所有,是公開的私房錢,所以紹興這副業(yè)很普遍。母親就用這種錢買些鞋料、刨花(刷頭發(fā)用)之類,還給我們作零花錢,每人兩個銅板。在紹興還有一種家庭副業(yè)是揀茶葉,紹興出綠茶,但茶中混有小樹梗,要用手工把它挑去,工錢按挑出來的梗的重量計算,也吸收婦女去揀,但這活要集中做,我們家里沒有人去做。
小學生活中,課后活動除跳繩、踢毽子、踢皮球外,還有踩高蹺。器具是兩根長木棍,中間鑲嵌有踩腳的踏擋,兩只手持木棍的上頭,腳踩在踏擋上,不停地走動以保持平衡,與藝術(shù)表演只綁在腳上的那種不一樣。年紀大一些后,大家都會踩,一下課,就去搶高蹺玩。我離開紹興后,從未見過這種高蹺。60年之后,1996年春節(jié)我在深圳民俗文化村中才又見到它,我試著踩一踩,還能保持平衡,現(xiàn)在的小孩從來沒有見到過,當然不會了。
小學里,學生還當童子軍,至今我還記得當時學的繩結(jié)方法中的平結(jié)和油瓶結(jié)。有趣的是組織去遠足和露營。我大一些后,曾去過蘭亭,那是著名書法家王羲之作“天下第一行書”之地,他喜歡養(yǎng)鵝,有一塊大石碑上面寫了一個大“”字(注:實際即“鵝”字)。
我母親娘家住在覆蓋橋側(cè),她記得小時候看到過隔壁周家臺門里來過洋鬼婆,引起了全城的轟動。后來方知周家臺門是魯迅老家,魯迅兄弟去日本留學,其弟周作人娶了一個日本老婆,曾帶著她回過紹興。在一個小縣城里,這當然是大事了。魯迅從日本留學回來后曾在紹興中學教過書,但她已無印象了。我的外祖父是做帽子的手工業(yè)者,紹興出名的是羊毛做的氈帽,那是把羊毛放在水里一邊煮一邊敲打,羊毛就粘在一起成了氈,但外祖父做的是布料縫制的那種帽。外祖母早死了,外祖父認為紹興的晚娘(后母)厲害,就又當?shù)之攱尩匕涯赣H和一個舅舅拉扯大。那時女孩小時候都要裹腳,紹興人說,女兒腳大了會嫁不出去,但裹腳是很痛苦的,實際是很殘酷的,母親小時候裹腳怕痛,老是哭,外祖父后來就讓她“解放”了,所以母親的腳有點變形,小腳趾變過來往下墊了,但腳仍是較大的。母親幼時不可能上學,她弟弟在私塾里讀了幾年書,就幫著大他4歲的姐姐自學識些字,所以后來母親能夠看信看書,在那個環(huán)境中,這似乎已不容易了,我嬸母就不識字,祖母更不識字。當然所謂看書也就是看一些木刻線裝的唱本吧。遇到不認識的字,后來就可以問大哥了。念唱本往往是在睡前床上點著煤油燈抱著我低低地有調(diào)子地念,七字一句,內(nèi)容是一些戲文,如《碧玉簪》《三笑姻緣》等,好像白天在祖母面前是不能念的,也沒有時間念。
原紹興縣立第二小學現(xiàn)已合并為成章小學
過年是小孩們最高興的事,家里要包粽子、買年糕。粽子有白米粽、紅棗粽、赤豆粽,母親和嬸母把粽子包好了,由三叔在天井里架起一個臨時爐灶,用洗干凈的洋油箱當鍋子,架起來煮。我們平時煮飯是用稻草,燒粽子時間要久,故要用木柴,三叔往往用不知從哪里弄來劈不開的樹根來燒,燒得又經(jīng)久。有時一邊下雪一邊燒,粽子香氣撲鼻,一派過年的景象。粽子燒好了,少不得大家都嘗一個。年糕,我們自己不會做,到大街里去買,買時除訂一些“福禮”外,還要給我們做一些帶有小豆眼睛的小豬、小兔玩兒。吃年糕除正常的燒的、炒的當飯吃以外,還可在稻草余火里煨著,吃煨軟的煨年糕。它表面又焦又粘了稻草灰,看起來很臟,所以紹興人說小孩不洗腳,很臟,形象說像個煨年糕。還有街上賣面粑粑的來了,拿出幾塊年糕,請他做年糕面粑粑。有時,因為舍不得吃,泡在水里的年糕發(fā)臭了,那叫臭年糕,臭年糕最后都是要吃掉的。過年要請“祝?!逼兴_,求得一年好運吧。魯迅小說《祝福》就說過這事兒。“祝?!逼兴_是用土紙印的,胖胖的臉上有兩大塊紅胭脂,所以有時給小孩打扮,臉上胭脂擦得過分時,就有人說像個“祝?!逼兴_。還要用兩根竹簽撐在紙里,才能把“祝福”菩薩立起來,這兩根竹簽叫馬張簽,染過紅顏色,也是專門買來的。每年這時在大街上有一個人一邊敲一個唱道情的手鼓,一邊反復叫賣:“買我阿壽的馬張簽,榮華富貴萬萬年”嘭嘭嘭!大家為討吉利,就都買他的。這“祝?!逼兴_和馬張簽,請完菩薩就一起燒了,上天去吧,所以每年都要買。請“祝福”菩薩,都必須在晚上請,桌上放的有一只煮熟的雞、一尾活的鯉魚,還有年糕做的福禮,當然還有紹興酒,點一對較大的蠟燭。拜“祝?!逼兴_是男人們的事,女的、小孩都不拜,拜完之后,要“散福”,闔家男女老幼都可以吃到一碗雞汁湯白菜煮年糕,這是我們最開心的事,但多數(shù)是我們睡了以后被叫醒后在床上吃的。過年還有壓歲錢,到了初一早上,給祖父母、叔父母、母親都要拜歲,說恭喜發(fā)財,他們就給一個小紅包,里邊裝個銀角子或鎳幣,母親的那個,三十晚上已經(jīng)用紅紙包好壓在枕頭底下了。我們拿到的壓歲錢,實際都是母親收起來了,我們自己從來沒有當做自己的,何況銀角子或鎳幣,我們也沒有使用過。給鄰居、親戚也要拜歲,但他們沒有給過壓歲錢。
靠近東郭門頭,有一座坐北朝南的土地廟,供的土地菩薩。本來一般說城里城隍廟,城外土地廟,但這座土地廟卻在城內(nèi)。廟的對面有一座永久性戲臺,臺下只有幾根柱子,是空的,臺的上面有屋頂,臺前有匾額,兩旁柱子上有對聯(lián)。平時那里是冷冷清清的,但記不清什么日子,就有戲看。祖母她們得知要“做戲文”了,早上就與鄰居們約好,拿了長凳去土地廟里邊占個好位置,廟里地面比外邊路上要高。戲文要下午演,但演出前,戲臺下老早就很熱鬧了,人擠在戲臺前,路都走不通。好多小商販擺攤賣吃的:面粑粑、線粉頭、毛摘氽氽、油炸豆腐干、茴香豆、甜酒釀、餛飩等各種小吃都有。面粑粑,是把冷麻花(油條)在熬盤上熬扁,然后用一張春卷皮在熬盤上燙熱,抹上甜醬,放幾顆蔥花,把麻花裹入卷制而成。線粉頭是碎斷的粉絲在湯水里燒出來的,其特點是它的湯水用蝦頭蝦殼熬過的,很有些蝦鮮味,蝦頭蝦殼是館子店里擠蝦仁的剩余物資。毛摘氽氽,氽氽在上海叫小圓子,講究的要搓圓,毛摘即不搓了,而是把濕糯米粉直接摘入滾水里。油炸豆腐干,好像僅紹興有,不是臭豆腐干,豆腐干在麻油里用慢火煎,然后用竹簽穿起抹上甜醬,一邊煎一邊賣,半里外都可聞到麻油香。茴香豆一個銅板幾顆,小販手一抓,顆數(shù)很準確。大家在看戲文的同時,吃些小點心,似乎是一種習慣。后來我到上海在戲院里看戲,戲場中也賣各種小吃。戲臺上演的主要是紹興大戲,的篤班(越劇)好像都在戲館里演。除了紹興大戲外,還演木蓮戲,可能是七月十五演,是演給菩薩看的,木蓮戲也是紹興大戲,但主要演鬼,是不是由“木蓮救母”演化出來的,就弄不清了。我們小孩看木蓮戲,又怕又想看,木蓮號頭嘟嘟嘟嘟吹起來,我們怕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臺上活無常、死無常、牛頭馬面、男吊(吊死鬼)、女吊紛紛上場,最可怕的是女吊,披著頭發(fā)上場,看不到面孔,到臺前一甩頭發(fā),現(xiàn)出了可怕的臉。有時那鬼和追捕的無常故意跑到臺下人群中來串,更怕人。反正一場戲文下來,祖母她們總有好幾天以戲文為話題,難得的享受呀。
1937年底,一個偶然的機會,母親得到一家親戚的鼓勵,她們馬上要途經(jīng)寧波從海上坐船到上海租界去,邀母親同行??谷諔?zhàn)爭打起來以后,紹興和寧波還未淪陷,杭州則已被日軍占領(lǐng),錢塘江大橋已斷,母親擔心與父親隔開后,生活費用無著落,就鼓起勇氣,征得祖父、祖母的同意,帶我和二哥去上海和父親一起住。前一年,大哥16歲在念高中一年級時,上海商務印書館公開招考學徒,父親看到這個機會難得,就讓大哥輟學赴上海考進商務印書館去工作了,他們父子兩個都在上?!,F(xiàn)在打仗了,很快會打到紹興來,到時候奸淫燒殺,還不知道亂得怎么樣,母親帶我們經(jīng)海路去上海租界,一路上還沒有日本人,確是最佳選擇。這一招,說明母親是很能干的。
于是我們離開了紹興,此時,我已滿十周歲。
離開紹興去上海后,我這輩子再沒見到過祖父、祖母(我們叫爺爺、娘娘)。他們在紹興城被日本人占領(lǐng)之后,幾年中都先后得病去世了。爺爺去世時,叔父給我們來信說,爺爺生的只是小病(拉肚子),不愿花錢看病吃藥,就死了。我們兩天前還收到過他的親筆信。父親含著淚告訴我們時,我說太奇怪了,我昨晚做了一個很少有的夢,爺爺拿著一個出門的箱籃,到了我家,像往常一樣,坐在床沿上和外祖父談家常,不料他卻去世了。我自己至今還感到奇怪,難道親人間真有一種感應嗎?爺爺在世時,經(jīng)常住在他們紙店里,不?;丶?。爺爺給我留下的印象是他一回家,就拿起掃把或雞毛撣子打掃衛(wèi)生。他識一些字,會寫信、會記賬,特別愛惜字紙,家里專門掛有一個竹簍,我們寫壞的字都要存起來,不能扔。連路上碰到寫過字的紙,他都要拾回存起來,到時一起燒掉。另外,在夏天,蚊子叮他,他只用嘴來吹,不打死它,說,它也是生命。現(xiàn)在想起來,他的這種哲學思想,似儒似佛,很少聽到。爺爺去世前,曾給父親來信,給五個孫子又起了一個名字(我們用基字輩,是族中的輩份定的),給長孫(大哥)起名其昌,取“五世其昌”的意思,五代都興盛。然后根據(jù)過去有位皇帝御璽有“其壽永世同”的贊詞,給五個孫子分別起名其昌、壽昌、永昌、世昌、同昌。我們?nèi)值芎髞砥鋵嵅⑽从眠^,但兩個仍在紹興的堂弟都用了。大堂弟基深后來來上海,新中國成立后參軍,就改名為世昌,一直至今。這也是爺爺給我們孫輩留下的祝福吧。
接到爺爺去世的噩耗,父親不敢請假,母親代表全家去紹興奔喪,申請辦過江(錢塘江)證,耽誤了幾天,趕到紹興,爺爺已經(jīng)在做頭七了。
爺爺、娘娘他們以及我的父母、叔叔、姑姑輩,都有一種說法,即一個人的“福氣”是個定數(shù),不能亂花,有的人有福就享,提前花完了,只能早死或晚境凄涼,所以要節(jié)福。這種哲學思想可能來自佛教,但卻影響我至今。我并不認為人生是前世注定的,但大富大貴享盡人間“福氣”而對人類社會有所貢獻的人是不多的。
父親在上?;葜新蒙峁ぷ?,一輩子都兢兢業(yè)業(yè),唯恐惹老板不高興。也聽他談起某某同事被老板辭退后,找不到工作,全家生活如何慘的情況??谷諔?zhàn)爭前,父親在上海過獨身生活時,通過自學,已能寫一些小文章,去報上投稿,自己起了筆名叫易佛。大哥到上海后,也跟著起名叫幼佛??谷諔?zhàn)爭爆發(fā)后,雖生活在上海租界,但生活越來越困難,上有在紹興的老父母,下有我們一家的柴米油鹽,也就沒有當年的閑情逸致了。爺爺死后,父親自己迫于生計,不能去奔喪,他為此難過了相當一陣子。
(1996年7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