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風光綺色佳
第二故鄉(xiāng)
綺色佳,好像是一個女人的名字。
也的確,它就如同絕色美人般溫柔、靚麗,就像那個心底玲瓏的詩人——冰心。
自從冰心把個毫無意義的地名Ithaca譯為綺色佳,從此,人們沿用了這個美妙的名字,它一再地出現(xiàn)在有關現(xiàn)代文學巨匠們的傳記和傳奇中,記錄著這些鐘靈毓秀的男女在這里度過的玫瑰般的青春年華。
讓這里生機盎然的,還有一個讓人耳熟能詳?shù)拿帧的螤柎髮W。
冰心是為了補習法語才從她就讀的威爾斯利女子大學研究院來到位于這里的康奈爾大學的,修完一個暑期的法語,她就要回國了。然而,剛來這里,她就被這里的景色迷住了。
這是一個風光無限的小鎮(zhèn),有一萬五千多居民,最引人注目的,恐怕就是凱約嘉湖,它靜靜臥在山下兩里多路的地方,湖面寬僅五里,而長卻達百里,狹長如手指,故又稱“指湖”。指湖碧天綠水,兩岸青山綿延,湖面平靜如鏡,是人們泛舟游玩的好去處。
更加讓冰心驚奇不已的是,吳文藻竟然也在這里,而且也是為了修外語。
冰心和吳文藻的相識據(jù)說是由一個誤會引起的。當年,搭乘杰克遜總統(tǒng)號郵輪去美國的時候,冰心已經(jīng)是京華大名鼎鼎的女作家,而吳文藻則只是清華園中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學生。船上無聊,冰心想起自己中學時候的同學曾來信說她的弟弟吳卓也搭這條船去美國,請冰心關照一下,冰心托人去男艙找來了吳先生,不料見了才知道,此吳乃吳文藻,非彼吳卓也!就這樣,兩個人認識了。
百感都隨流水去,一身還被浮名束。
面對這絕佳的山水,詩人冰心只有用這樣的詩句表達自己的感受。
的確,是相見恨晚。
是跟綺色佳相見恨晚?還是跟吳文藻相見恨晚?
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的。沒過多久,這對熱戀的情侶就面臨著離別的痛楚,然而綺色佳的記憶卻成了他們心底最靚麗的風景,這些風景化作花瓣一樣的紙片在一對有情人之間穿梭。
綺色佳,一個美麗的名字,一個遙遠國度的袖珍小城,讓這對情侶終成眷屬,浪漫的愛情一直延續(xù)到他們生命的終結。
一溪一壑都有深情,在這里生活過五年的胡適說。并將它稱之為“第二故鄉(xiāng)”。
康奈爾大學校區(qū)就坐落在山上,山崗高處是康奈爾大學的入口處,既沒有柵欄,也沒有守衛(wèi),出入自由,完完全全的開放型。路西邊有一造型奇特方型建筑物——東方藝術研究所,出自于國際著名建筑設計大師貝聿銘之手。這里收藏極豐,亞洲的有關書籍、資料應有盡有。在綠草如茵的大草坪四周,坐落著康奈爾大學的各個學院:其左為地學院、博物學院、數(shù)學院,建筑毗連接壤;其西北為化學院、電學院;其北為機械學院;其東為文學院、建筑工程學院和醫(yī)學院,建筑參差錯落;文學院的后山,山壩樹林中散步著物理學院、獸醫(yī)學院的樓群;再望高處,山頂平填,便是農(nóng)學院。
胡適在對朋友的信里說:“此校農(nóng)科最著名。”
在太平洋上航行了十多天,胡適等人于9月9日在舊金山登上新大陸。隨后便改乘火車,橫穿美國國土,來到紐約州南部的綺色佳城,走進了康奈爾大學的校園。到學校的那天剛好是中秋節(jié),胡適在給他叔叔的信中報平安說:
七月十二日去國,八月七日抵美國境,中秋日抵旖色佳城。計日三十三晝夜,計程三萬余里,適當?shù)厍蛑?。此間晨興之時,正吾祖國人士酣眠之候;此間之夜,祖國方日出耳。乘風之志于今始遂,但不識神山采藥效果如何,又不知丁令歸來,能不興城郭人民之嘆否?
選讀農(nóng)科,可能并非胡適內心所愿。當他準備在上海登船的時候,他的二哥特地從東三省趕來送行,并對他說因為家道中落,去美國應選學鐵路工程或礦冶工程,學了這些回來可以復興家業(yè),并替國家振興實業(yè),并特別叮囑胡適不要學文學、哲學,也不要學做官的政治、法律,這些都沒有用。胡適對路礦并不感興趣,但他又不能辜負兄長的期望,便采取折中辦法,選讀農(nóng)科。
胡適出國的行囊里別無他物,只有一千三百卷線裝書。在決定選讀農(nóng)科之后,他便開始把書分送給朋友。1917年6月1日,胡適回國前寫給任鴻雋、楊杏佛、梅光迪的一首詩云:
我初來此邦,所志在耕種。
文章真小技,救國不中用。
帶來千卷書,一一盡分送。
種菜與種樹,往往來入夢。
但是,胡適的興趣確實不在農(nóng)科方面,特別是一門叫做“果樹學”的課程,每周都有一段實習的時間,把課堂上所學的拿來應用。要求每個學生每次將幾十個蘋果分類填表,例如莖的長短、果臍大小、果上棱角和圓形的特征、果皮的顏色、果肉的韌度、酸甜的嘗試、肥瘦的記錄,等等,項目分得很細。美國那時有四百多種蘋果,都要一一細分,胡適對這許多蘋果不了解,填起表來便覺十分枯燥,令人頭痛,結果是錯誤百出,成績非常不好。
恰在此時,中國發(fā)生了辛亥革命;1912年1月1日,中華民國在南京宣布成立,孫中山就任臨時大總統(tǒng)。二千多年的封建君主專制統(tǒng)治在中國結束了,亞洲的第一個共和國誕生在中國。胡適1912年在致鄉(xiāng)友胡紹庭的信中歡呼:“祖國風云,一日千里,世界第一大共和國已呱呱墮地矣!去國游子翹首企西望,雀躍鼓舞,何能自己耶!”這場革命影響了大洋彼岸的學子,胡適熱情地宣傳中國的這場革命,并受邀請做了多次關于中國問題的演講。
1912年美國的大選,胡適去聽前總統(tǒng)老羅斯福演講,支持進步黨候選人歐斯克·史特朗競選紐約州州長。這次集會上,老羅斯福被刺客擊中一槍,但他面不改色,仍堅持演說。胡適為之感動不已,油然而生敬愛之情,從此胡適對美國的政治產(chǎn)生了極大的興趣。
由于上述種種原因,胡適于1912年春天放棄農(nóng)科,轉入康大文學院改學哲學和文學。
忽然教堂的鐘敲了十二下。祈禱的鐘聲也響了。窗外又傳來普魯士士兵的號聲——他們已經(jīng)收操了。韓麥爾先生站起來,臉色慘白,我覺得他從來沒有這么高大。
“我的朋友們啊,”他說,“我——我——”
但是他哽住了,他說不下去了。
他轉身朝著黑板,拿起一支粉筆,使出全身的力量,寫了兩個大字:
“法蘭西萬歲!”
然后他呆在那兒,頭靠著墻壁,話也不說,只向我們做了一個手勢:“放學了,——你們走吧?!?/p>
以上是法國都德的短篇小說《最后一課》選段,由胡適在1912年9月第一次譯為中文,改名《割地》,登在《大共和日報》上。后來五四文學革命時又恢復《最后一課》原名,收入他譯的《短篇小說》第一集,列為首篇。從此,這膾炙人口的愛國名篇因胡適用白話譯出便影響特大,在中國傳誦數(shù)十年而不衰。后來他又翻譯了都德的另一篇小說《柏林之圍》。那時候胡適還沒學法文,他的《最后一課》以及《柏林之圍》都是從英譯本轉譯過來的。
接著,他又翻譯了拜倫的《哀希臘歌》,其詞慷慨哀怨,也是激勵希人愛國之心的名篇。
忽然我想到了那個時代的另一位文壇巨星:魯迅先生。魯迅先生在在日本仙臺學醫(yī)時一次課間放映了一部幻燈,描寫的是在日俄戰(zhàn)爭中,中國人給俄國做偵探被日軍抓來處死的場面:綁在中間的人,體格強壯而神情麻木;圍著來賞鑒這示眾的盛舉的,也同樣是一些體格強壯而神情麻木的人們。
魯迅后來在散文《藤野先生》中回憶道:“這一學年沒有完畢,我已經(jīng)到了東京了。因為從那一回以后,我便覺得醫(yī)學并非一件緊要事。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務,是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于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文藝,于是想提倡文藝運動了?!?/p>
從此魯迅先生便棄醫(yī)從文,拿起文藝的武器,喚醒國民,療救國民精神上的創(chuàng)傷,最終成為近代文壇巨擘。
大丈夫相時而動,魯迅棄醫(yī)從文開啟了人生新的旅途,世間或許少了一位懸壺濟世的醫(yī)生,卻多了一位澤被后世、光照千秋的人生導師。而胡適由于“改科”,全新地投入了到自己為之“足之蹈之,手之舞之”的文學、政治、哲學的領域。
魯迅、胡適,文壇之幸,中國之幸。
是否木石心腸
踏訪胡適故居,我們看到在胡適故居的廳堂正中,掛了一軸上海畫家葉森槐繪制的中晚年胡適肖像的中堂,胡適戴了眼鏡,身穿深色西服,打著紅黑相間的領帶。中堂兩旁,是著名美術家錢君匋1987年書寫的一副對聯(lián):“身行萬里半天下”“眼高四??諢o人”。
聽聞這副集句聯(lián)原本是當年胡適應即將遠行留學的青年學子錢君陶之請而寫給他的,胡適故居開放之際,錢先生又將這幅對聯(lián)題寫給胡適先生,掛在了故居的廳堂之上。斯人已逝,風范長存。一代哲人雖已作古,他的信仰與精神卻在世間得以延續(xù)和永駐。
胡適在1936年給周作人的信中提到,他心中有“三位大神”,分別是孔子、王安石和張居正。他有所取于孔子的是“知其不可而為之”,有所取于王安石的是“但能一切舍,管取佛歡喜”,有所取于張居正的是“愿以其身為蓐薦,使人寢處其上,溲溺垢穢之,吾無間焉,有欲割舍吾眼鼻者,吾亦歡喜施與”。
眾所周知,胡適是個無神論者,但他心中的這三位大神,所體現(xiàn)的卻是極崇高的樂觀奮斗和朝聞夕死、犧牲奉獻的宗教情操。
而許多人不知道的是,在綺色佳留學的期間,胡適卻差點兒成了基督徒。
1911年夏天,胡適應邀參加一個在賓夕法尼亞州的孛可諾松林區(qū)舉行的“中國基督教學生會”的暑期集會。會址在海拔兩千英尺、風景如畫的高山松林之中。這個集會安排了各項宗教色彩濃郁的活動,并虔誠地宣揚基督教義,以期感化尚未入教的青年學子。當時的胡適正在為失去好友程樂亭而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忽然來到這人間仙境,聆聽上帝仁愛救人的思想,悲傷的心情稍有緩解。
同來的留美學生中有一位陳紹唐君,是胡適在中國公學時的同班同學,后來受洗為基督徒,他們分別三年了,這次在孛可諾山相見自然格外親熱。這位陳君篤信教義,令人可驚,學問見識也很不錯。胡適覺得他簡直“如程朱學者,令人望而敬愛”。一天下午,他對胡適大談耶教教義,談了三個多小時。胡適大為感動,竟決心要做耶教信徒了,他在6月17日給朋友章希呂的信中寫道:
連日聆諸名人演說,又觀舊日友人受耶教感化,其變化氣質之功,真令人可驚。適亦有奉行耶氏之意,現(xiàn)尚未能真心奉行,惟日讀Bible(按,即《圣經(jīng)》),冀有所得耳。
這天晚上,耶教會又安排了一個美國教徒名叫梅西的為中國留學生演講,述說他一生的經(jīng)歷。這個傳奇人物在大學時染上了種種惡習,行為令人不齒,為此還被父親趕出了家門,從此在外面游蕩,身無分文,無以為生,便投河自盡,被水上巡警救起。后來當了基督教徒,從此改惡從善。數(shù)年之后,他現(xiàn)身說法講述自己的經(jīng)歷,宣傳耶教教義,事跡登在報紙上,他的父親看到報紙,知道兒子果然能改過,便恢復了父子關系,和好如初。梅西的演說很會以感情打動人,當講到他們父子重見時,更大加渲染父子如何抱頭痛哭。講演者聲淚俱下,胡適這些青年人聽了也都被感動得流下淚來。當場即有七個中國留學生感情沖動,站起來說自己愿意當耶教信徒,其中之一就是胡適。
6月21日,胡適在給好友許怡蓀的信中說:
此君之父為甚富之律師,其戚即美國前任總統(tǒng)也。此君幼時育于白宮,則所受教育不言可知,而卒至于此,一旦以宗教之力,乃舉一切教育所不能助,財產(chǎn)所不能助,家世所不能助,朋友所不能助,貧窮所不能助之惡德而一掃空之,此其功力豈可言喻!……昨日之夜,弟遂為耶氏之徒矣!
然而胡適終究沒有成為基督徒,等到暑期集會結束時,胡適已經(jīng)從宗教的狂熱中清醒了過來,覺悟了,看透了耶教會用感情的手段俘虜青年人,從而冷靜地放棄了自己要當基督教徒的要求。
1914年8月,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胡適終于從和平主義的美夢中驚醒。此刻的他十分彷徨,感覺自己無所適從。正在此時,胡適的一位朋友訥司密斯從歐洲歸來。這訥司密斯也是一個和平主義者,他向胡適大談不抵抗主義。言道盧森堡因不抵抗德國侵略而得以保全,比利時抗拒德國侵略便遭到殘破,而比利時首都布魯塞爾的市長不抵抗德軍,率全城軍民投降了德國,便使城市能夠免于戰(zhàn)火,這些都是不抵抗主義的善果。胡適聽完也表贊同,并說這種不抵抗主義主張“老子聞之,必曰是也。耶穌釋迦聞之,亦必曰是也”!
1915年1月,日本政府向袁世凱提出著名的二十一條,袁氏喪心病狂想做皇帝,亟欲取得日本支持,便公然加以承認。
在袁政府接受最后通牒的消息一經(jīng)傳出,群情激憤,舉國認為是奇恥大辱。各城市愛國團體,紛紛集會,拒不承認“二十一條”,誓雪國恥。上海各界召開國民大會,到會數(shù)萬人,一致表示拒日到底。各地青年學生尤為悲憤,有的憤而自殺,有的斷指寫血書,有的要求入伍,請纓殺敵。全國教育聯(lián)合會決定,各學校每年以5月9日為“國恥紀念日”。北京各學校學生議決,每日課余誦最后通牒一遍,以示不忘國恥。
接著,漢口、鎮(zhèn)江、漢陽、福州等地,相繼發(fā)生反日運動。5月13日,漢口日僑準備舉行提燈會,慶祝日本所取得的“外交勝利”。當?shù)貙W生和商民怒不可遏,群起搗毀日本商店。
5月24日,上海國民對日同志會等團體在城內九畝地新舞臺召開國民大會,“征集眾意電請中央停止簽字”,到會者七八千人。鄭汝成派軍警到現(xiàn)場鎮(zhèn)壓。大會代表至制造局表達眾意,要求電達“政府毀約力爭”,又被拘押營倉。次日,仍在九畝地召開大會,鄭汝成再派軍警前往“彈壓禁阻”。
而遠在大洋彼岸的美國留學生也人人義憤填膺,主張對日作戰(zhàn),抵抗日本的侵略。這時,胡適為了避免這些只會手握筆桿子的學生跟日本人打起來,增添無所謂的傷亡,于是寫了一封英文的《致留學界的公開信》寄給《中國留美學生月報》,勸大家處之以溫和,持之以冷靜,反對抵抗日本的主張。信中說:
在我個人看來,我輩留學生如今與祖國遠隔重洋,值此時機,我們的當務之急實在應該是保持冷靜。讓我們各就本份,盡我們自己的責任——我們的責任便是讀書學習。我們不要讓報章上所傳的糾紛耽誤了我們神圣的任務。我們要嚴肅、冷靜、不驚、不慌的繼續(xù)我們的學業(yè)?!乙f對日用兵論是胡說和愚昧。我們在戰(zhàn)爭中將毫無所獲,剩下的只是一連串的毀滅、毀滅和再毀滅。
胡適認為青年學生愈是在國家危難的時候便愈應冷靜,也愈應把握時機追求知識,把自己鑄造成器,以為將來救國的憑借。此信一發(fā)表,立馬引起了軒然大波,《留美學生月報》的主編鄺煦寫了文章,指出胡適寫這樣的公開信是“木石心腸不愛國”。
就連后來,胡適的“我的小朋友”唐德剛在《胡適口述自傳》中也評價說:“一個國家如果在像二十一條要求那種可恥的緊急情況之下,他的青年學生還能安心讀書,無動于衷,那這國家還有希望嗎?不過胡適之先生是個冷靜到毫無火氣的白面書生,他是不會搞革命的,拋頭顱、灑熱血是永遠沒有他的份的,所以他這些話對熱血青年是不足為訓?!?/p>
這話倒也有理,一個文人如果只能束手談心性,靜看祖國危亡而無動于衷,那便跟愛國扯不上半點關系了。
但有一點我們必須認清的是:盡管胡適主張對日和談,但他的和平主張并不是一味的妥協(xié)和退讓,當然更不是出自于膽小怯懦。從美國歸國后,他曾表示二十年不談政治,二十年不干政治。然而他關懷式的學者姿態(tài),卻使他忍不住從書齋走出來。到了1935年6月,國土日漸淪喪,胡適在給王世杰的信中說:“至于我個人的安危,我毫不在意。我活了四十多年,總算做了一點良心上無愧做的事,萬一為自由犧牲,為國家犧牲,都是最光榮的事。我決定不走開。”
一介書生,以一己之力,舍身為祖國奔走,雖不能力挽狂瀾,卻也可敬可佩。
胡適書齋里,有他畢生推崇的座右銘: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
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如此而已。
此時君與我
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
不知為什么,一個忽飛還。
剩下那一個,孤單怪可憐;
也無心上天,天上太孤單!
這首詩將我的思緒帶到了紅羅山書院,一個叫祝英臺的女子一襲男裝,手捧一卷書,來到另一個書生面前,朱唇輕啟:“梁兄……”三年同窗,一朝訣別,十八里相送,只留下淺淺的車轍印。
最后的結局,不過是祝英臺嫁作他人婦,梁山伯吐血而亡。前緣早已注定,只留下彩蝶一雙,在墳塋上空飛旋。癡迷的,是那顫抖的琴弦上飛逸而出的精靈。朦朧中,演繹一段不老的愛情故事。
當無論是甜蜜或是悲愴都隨流光化為灰燼時,化蝶共舞,已悄然成為永恒的夢想,佇立在情人眼前,那是一種怎樣的凄惻的雋永!
1914年夏天,“未嘗與賢夫人交際”的胡適第一次應邀參加一個婚禮派對時,邂逅了亨利·韋蓮司教授的小女兒。初見,便讓情竇初開的少年久久不能忘懷,年少的沖動,炙熱的情感,就在這一瞬間點燃了。在胡適眼中,“其人極能思想,讀書甚多,高潔幾近狂狷,雖生富家而不事服飾;一日自剪其發(fā),僅留二三寸?!?/p>
隨后,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兩人漫步在指湖岸邊,循湖而行。時已深秋,再加上連下了數(shù)日雨,涼風襲人。兩人走到道路的盡頭,又向東折行,走數(shù)里到厄特娜村才折回,繞林家村而歸。當兩人到韋蓮司家時,已經(jīng)是晚上六點。胡適應邀在韋蓮司家共進晚餐,晚餐后同韋蓮司家人圍爐談天,九點才返回宿舍。
回到宿舍后胡適發(fā)現(xiàn)桌上有一張紙條:“適來不遇,讀詩而去。‘知是泉聲是雨聲’叫‘夜半飛泉作雨聲’如何?”落款是:任鴻雋。
在中國公學的時候,胡適就與任鴻雋同班,胡適迷于作詩,很快就“在學校里頗有少年詩人之名,常常和同學們唱和”,他已與任鴻雋結下了詩緣。胡適到美國的頭兩年是極少作詩的,而“詩爐久灰冷,從此生新火”,就發(fā)生在他與任鴻雋、楊杏佛重聚之后。
前不久胡適搬了新居,遷到橡街120號,一個人的居室,有成套的家具設備。風景也頗好,據(jù)胡適自己描寫說:窗外臨小溪,“溪兩岸多大樹,窗上可見清之柏,溫柔之柳,蒼古之橡,林隙中可見清溪,清淺見底,而上下流皆為急湍”,故水聲奔騰,日夜不絕。住在這樣窗明幾凈、風景幽美的地方,胡適夜半突然睡醒,聽見潺潺水聲,以為外面下雨,于是做起詩來:
窗下山溪不住鳴,中宵到枕更分明。
夢回午夜頻猜問,知是泉聲是雨聲?
由于胡適出門的時候沒有上鎖,任鴻雋前來看他,恰逢人不在,卻看到了桌子上的詩。
回來后胡適忍不住思念的煎熬,馬上給韋蓮司寫信,一開頭就用了:“我親愛的韋蓮司小姐”。胡適知道韋蓮司比自己大,但不知道大多少,后來才得知,韋蓮司1885年出生,整整比胡適大六歲。
此后兩人的書信便如雪花一般,而且他們幾乎每天約會,一日不見就思之若狂。綺色佳垂柳少,大都粗枝肥葉。一日,胡適與韋蓮司經(jīng)過大學街,見垂柳一株,迎風而舞,兩人在樹下徘徊良久。胡適告訴她,中國有“折柳贈別”的習俗,韋蓮司領會其意,在離開綺色佳去紐約的日子里,特意給胡適拍了幾張柳樹的照片,給他留作紀念。
那年的感恩節(jié),胡適是在韋蓮司家度過的,然而韋蓮司卻去了紐約。雖然在韋蓮司家胡適感到了親情的溫暖,但在回宿舍后,看到寒風吹落了窗前的柳條,胡適惆悵萬千,為遠方的韋蓮司送去了一封頗帶“少年維特”式愁緒的信箋:
上周四的夜晚,我的心中深感悵惘,寒風吹落了窗前所有的枝條,竟使我無法為一位遠去的朋友折下一枝柳條,作為送別的禮物。我甚至沒能拍下一張照片。我簡直沒有辦法用筆墨來形容,在過去的幾個月里——哦,多么短暫的幾個月?。 沂侨绾蔚爻两谀愕挠颜x和善意之中。我不知道貴國的禮節(jié)是否允許一個朋友對另一個說,她是他最感念,也是給他啟發(fā)最多的一個人!
不久后,胡適終于得到了一個同韋蓮司重逢的機會。胡適以一篇《卜朗寧的樂觀主義贊》獲得康乃爾大學布朗寧征文獎,并應波士頓卜朗吟學會之邀由綺色佳前往波士頓,參加該會集會并發(fā)表《儒教與卜朗吟哲學》演講,講了40分鐘,自我感覺和與會反響很好。11月20日到康橋訪哈佛大學,會“澄衷”同學竺可楨。21日由波士頓赴紐約,行前打電話給韋蓮司,相約會面。22日到紐約,韋蓮司陪他參觀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兩人參觀到中午,韋蓮司請胡適光臨她的宿舍。兩人相談正歡時,恰逢韋蓮司的朋友約翰夫婦前來做客,意猶未盡的胡適只得返回。下午四點,胡適離開紐約,乘火車去附近的一個小鎮(zhèn)探望朋友杰克遜。
第二天午后,胡適再次光臨韋蓮司宿舍。由于考慮到當時只有二人獨處,胡適便打電話給張彭春,邀請他過來一起喝茶,沒想到電話那頭只傳出“嘟——嘟——”的聲音,友人并不在。
我們沒法知道那天下午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或許兩人在同欣賞韋蓮司的畫作,或許是各自在暢談人生理想,又或許,兩下無言相對坐著,難堪而又甜蜜地聽著鐘表的滴答聲。
事后,韋蓮司母親得知他們單獨在屋里相聚的事,很是反感,一再追問胡適有沒有別的朋友在場。因為當年美國社會男女自由約會時,一般都在客廳里,要是外出或在居室里,都要請一位已婚的“監(jiān)伴娘”當夾心餅干。韋蓮司的母親之所以對胡適與女兒獨處一事這么重視,是因為當年美國有“反雜交法”,反對異族通婚。韋蓮司并不理會來自母親的責問,認為那只是“徒然用自己的頭去撞墻壁而已”,韋蓮司認為唯有從思想的交匯中激發(fā)出燦爛的火花才是兩性交往的最高目的,智性交流的情懷才是她心目中所真正認可的“教養(yǎng)”,而肉體之愛不過是通往心靈交匯的媒介罷了。
后來兩人的交往愈加頻繁,所聊的話題也漸不拘謹。胡適一次早上鍛煉時,看到橋下流水奔騰,忽然有所悟,覺得老子以水喻不爭很有道理,看水似乎什么也不爭,遇什么讓什么,卻有空必鉆,以柔克剛。
晚上看戲時,胡適向韋蓮司說起此事,韋蓮司說:“老子亦是亦非。老子知水之莫之能勝,是也;老子說水為至柔,非也。水之能勝物,在其大力,不在其柔?!焙m萬料不到韋蓮司能說出這樣的話,對中國老子的思想理解得這么透徹。他在日記中說:
女士最灑落不羈,不屑事服飾之細。歐美婦女風尚,日新而月異,爭奇斗巧,莫知所屆。女士所服,數(shù)年不易。其草冠敝損,戴之如故。又以發(fā)長,修飾不易,盡剪去之,蓬首一二年矣。行道中,每為行人指目,其母屢以為言。女士曰:“彼道上之婦女日易其冠服,窮極怪異,不自以為怪異,人亦不之怪異,而獨異我之不易,何哉?彼誠不自知其多變,而徒怪吾之不變耳。”女士胸襟于此可見。
韋蓮司曾這樣解釋她的“狂狷”:“若有意為狂,其狂亦不足取。”
而胡適卻以開玩笑的口吻對韋蓮司說:“約翰·彌爾曾經(jīng)說過,‘今人鮮敢為狂狷之行者,此真今世之隱患也’。其實,我倒認為,‘狂’乃美德,非病也?!?/p>
1915年8月20日,胡適又填詞《臨江仙》一首:
隔樹溪聲細碎,迎人鳥唱紛嘩。共穿幽徑趁溪斜。我和君拾葚,君替我簪花。
更向水濱同坐,驕陽有樹相遮。語深渾不管昏鴉,此時君與我,何處更容他?
詞前是胡適“很花了一點心思”寫的序,序曰:
詩中綺語,非病也。綺語之病,非褻則露,兩者俱失之。吾國近世綺語之詩,皆色詩耳,皆淫詞耳,情云乎哉?今之言詩界革命者,矯枉過正,強為壯語,虛而無當,則妄言而已矣。吾生平未嘗作欺人之壯語,亦未嘗有“閑情”之賦。今年重事填詞,偶作綺語,游戲而已。一夜讀英文歌詩,偶有所喜,遂成此詞。詞中語意一無所指,懼他日讀者之妄相猜度也,故序之如此。
而在給韋蓮司的信里,胡適泄露了天機:
讀了你4日的來信以后,我只想告訴你一件事,日記中提到你的部分都是“無關個人的”,也是“抽象的”——經(jīng)常是一些對大議題嚴肅的討論。那幾首詩也是無關個人的——都沒有主語;三首詩中的一首,我很花了一點心思來說明這首詩和個人無關。
這段序言使這首詞的內涵顯得撲朔迷離。難怪徐志摩說:“凡適之詩前有序后有跋者,皆可疑,皆將來本傳索隱資料?!?/p>
夜幕降臨,胡適的心情也隨著太陽的慢慢落下,一點點的走向落寞,韋蓮司的笑容成了牽絆他思緒的繩索,在包含甜蜜的淚水中夾雜著傷感和回憶,夜半,孤零零的淚水便會順著臉頰滑落,濕了枕頭。
這斷腸般的思念,將一顆年輕的心點燃,散發(fā)出炙熱的光,在這個清冷的夜晚,一遍遍發(fā)酵,升華。愛戀,總是最折磨人的,只是人在其中,身不由己而已。
還是幾百年前那個至情至性、才華橫溢的貴公子納蘭性德一語道破了天機:
人生若只如初見。
白話文運動
徐志摩在《我所知道的康橋》中說:“我這一生的周折,大都尋得出感情的線索。不論別的,單說求學。我到英國是為要從盧梭。盧梭來中國時,我已經(jīng)在美國。他那不確的死耗傳到的時候,我真的出眼淚不夠,還做悼詩來了。他沒有死,我自然高興。我擺脫了哥倫比亞大博士銜的引誘,買船漂過大西洋,想跟這位二十世紀的福祿泰爾認真念一點書去?!?/p>
我一直想知道,為什么同樣徐志摩留過學的地方,他在英國劍橋就能寫出《再別康橋》這樣的詩篇,而在哥倫比亞大學就什么都沒有留下!難道說文化和詩意都漂洋過海到英國倫敦去了,在美國沒有一點殘余?
我翻了翻哥倫比亞大學的檔案,卻發(fā)現(xiàn)那時在哥倫比亞大學留學的中國學子多得驚人,單是這幾個,就能夠讓中國大地抖上幾抖。他們叫做:宋子文、張奚若、孫科、蔣夢麟。
對了,再加上一個胡適。
1915年9月,胡適離開綺色佳赴紐約,轉入哥倫比亞大學哲學系研究部,拜“今日美洲第一哲學家”杜威為導師,從此服膺實驗主義。
第一次上哲學課,胡適就見到了杜威教授。
快60歲的老頭兒,個子高高的,腰板仍挺得很直,很有精神,雖不須髯飄飄,卻也頗具學者風度。只有一點,杜威不善辭令,說話慢吞吞的,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說,似乎每一個動詞、形容詞、介詞都得慢慢想出,再講下去。許多學生都覺得他的課枯燥無味,胡適卻完全聽懂了他的課程,并大力推崇。
胡適曾說:“杜威在他慢吞吞的講演與談話之中,在思想上四下播種——這些‘觀念種子’如落入他的學生們的肥美的思想土壤之內,就會滋長出新的智慧體系,或非其播種時始料所及罷?!?/p>
胡適最崇拜的是杜威的實驗主義哲學,當時杜威一家人住在紐約河邊大道和西一一六街南角的一所公寓里。杜威夫人每月都要舉行家庭茶會,邀集一些朋友和學生參加。胡適作為留學生,也和其他學生一樣懷著極大的興趣,把被邀請參加杜氏家庭這樣的招待會看作是最難得的機會和光榮。在與杜威頻繁的接觸中,胡適的世界觀價值觀發(fā)生了很大轉變。
胡適認為,杜威實驗主義方法論有兩個基本點:歷史的方法和實驗的方法。這有三個要點:第一是注重具體的個別事實;第二是一切學理都只是假設,只能做參考用,卻不是天經(jīng)地義的;第三是一切學說、制度等等,甚至真理都要經(jīng)過試驗,不做古人的奴隸。
胡適正是憑借著這兩種方法論,踏著杜威實驗主義堅實的階梯,向他學術人生的一道道標桿奮力跨進的。這對他后來倡導文學革命、倡導白話詩文、考證古史和傳統(tǒng)小說、研究中國思想史和哲學史以及政治和生活諸方面都有重要影響。
沒過多久,在收到的生活費信封中,胡適發(fā)現(xiàn)了一張“廢除漢字,取用字母”的宣傳條子,他止不住心頭火起。在之前,他就聽說過一名叫鐘文鰲的清華留學監(jiān)督處的怪人,利用每月給在美各地留學生寄月費支票的機會,將自制的小宣傳單夾帶進信封里,以這樣的方式做有關社會改革的宣傳。胡適也曾不止一次地收到過種種花樣,如“不滿二十五歲不娶妻”、“多種樹,種樹有益”等,起初他并不在意,但這次卻實實在在惹惱了他,年輕氣盛的他馬上寫了一封信去罵鐘文鰲,大意是,你們這種不通漢文的人,不配改良中國文字的問題,沒有資格議論漢字該不該廢除。事后胡適為自己的沖動行為很是后悔,他說道:“我既然說鐘先生不夠資格議論此事,我們夠資格的人就更應該用點心思才力去研究這個問題?!?/p>
1916年2月3日,胡適給在哈佛大學讀書的梅覲莊寫了一封信,談文勝之弊的三個方法:言之有物、須講文法、當用“文之文字”時不可避之。
接著,績溪同鄉(xiāng)汪孟鄒來信,約他給陳獨秀的刊物《青年雜志》來稿。胡適遂翻譯俄國小說《決斗》,并在《青年雜志》上登載,這也是《青年雜志》上最早的一篇白話文學作品。
1916年3月22日,袁世凱在眾叛親離的情況下被迫取消帝制,胡適聞聽后作《沁園春·誓詩》一首,表達了將文字革命進行到底的決心:
更不傷春,更不悲秋,以此誓詩。任花開也好,花飛也好,月圓固好,日落何悲?我聞之曰:“從天而頌,孰與制天而用之?”更安用為蒼天歌哭,作彼奴為!
文章革命何疑?且準備搴旗作健兒。要前空千古,下開百世,收它臭腐,還我神奇,為大中華,造新文學,此業(yè)吾曹欲讓誰?詩材料,有簇新世界,供我驅馳。
本詞振聾發(fā)聵,汪洋恣肆,可比辛棄疾。胡適也特別看重這首詞,前前后后共改了多次。胡適后來有個附記,說“此詞修改最多,前后約有十次,但后來回頭看看,還是原稿較好”。
終于,1917年1月1日《文學改良芻議》出爐,刊登在《新青年》第2卷第5號上,這是中國新文化運動史上最初的號角。這篇文章的作者胡適首先提出了文學改良的八條革命性的準則:一曰,須言之有物;二曰,不摹仿古人;三曰,須講求文法;四曰,不作無病之呻吟;五曰,務去濫調套語;六曰,不用典;七曰,不講對仗;八曰,不避俗字俗語。
這篇隔著三萬里寄到中國來發(fā)表的文章被陳獨秀稱之為“今日中國文界之雷音”,令他嗟哦半日。而胡適的名字也由此風靡學界。陳獨秀在收到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一文后,給胡適寫信,推薦他去北大任教:
蔡孑民先生已接北京總長之任,為約弟為文科學長,北薦兄下以代。此時無人,弟暫充乏。孑民先生盼足下早日回國,即不愿任學長,校中哲學、文學教授俱乏上選,足下來此亦可擔任。學長月薪三百元,重要教授亦有此數(shù)。
1917年春節(jié)之后,陳獨秀攜夫人及子女從上海搬到北京,《新青年》編輯部同時搬到北京。動身之前,陳獨秀寫了一篇《文學革命論》,刊登在《新青年》2卷2期上,力挺胡適的主張:
文學革命之氣運,醞釀已非一日,其首舉義旗之急先鋒,則為吾友胡適。余甘冒全國學究之敵,高張“文學革命軍”大旗,以為吾友之聲援。旗上大書特書吾革命軍三大主義:曰,推倒雕琢的、阿諛的貴族文學,建設平易的、抒情的國民文學;曰,推倒陳腐的、鋪張的古典文學,建設新鮮的、立誠的寫實文學;曰,推倒迂晦的、艱澀的山林文學,建設明了的、通俗的社會文學。
陳獨秀的這篇文章將胡適的個人意見,變?yōu)楸本┐髮W文科學長領導下的權威意見,成了全國性一個嚴重的問題,中國文學從此進入了一個新舊斗爭的激戰(zhàn)時代。
中國三千年封建學術文化的舊模式已到了盡頭,茍延殘喘。新文化的曙光已經(jīng)透過云層而出,以胡適、陳獨秀等人為代表的思想文化新模式正如一輪紅日冉冉而升。然而舊文化的堡壘還沒有被完全克服,就像胡適所說:“因為裹了幾十年的小腳,一朝放大,還是不能恢復天足的?!?/p>
風月總關情
中國新文學史上第一篇白話小說究竟是哪一篇?長期以來被公認的是魯迅的《狂人日記》。然而早在魯迅發(fā)表《狂人日記》一年以前,中國留美女學生陳衡哲就在《留美學生季報》上發(fā)表了她的白話小說處女作《一日》。胡適曾評論說:“當我們還在討論新文學問題的時候,莎斐(陳衡哲筆名)已開始用白話做文學了?!兑蝗铡繁闶俏膶W革命討論初期中的最早的作品?!?/p>
陳衡哲不愧一代才女,與謝冰心、凌淑華、馮沅君、黃廬隱、蘇雪林一樣馳名??蚂`稱贊她們:“大都出生于仕宦之家,還是清末的遺民,有的留學海外,浥歐風,沐美雨,或多才多藝,或作家而兼學者,格調高雅清婉,上承古典閨秀余緒而別具五四新姿?!?/p>
而陳衡哲與胡適之間,還有一段不為人知、似有似無的情緣。
1915年夏天,胡適的同學兼老鄉(xiāng)梅光迪畢業(yè)于威斯康辛大學,在綺色佳與一幫同學度過暑假,假后將轉入哈佛大學去跟隨當時有名的文學理論家和批評家白璧德繼續(xù)深造。胡適特意為他寫了一首長詩《送梅覲莊往哈佛大學》,其中有這樣兩句:
神州文學久枯餒,百年未有健者起。
新潮之來不可止,文學革命其時矣。
任鴻雋讀后作了一首打油詩,把原詩中的十一個外國字譯音連綴起來,其中一句“鞭笞一車鬼,為君生瓊英”,更是在最后一句嘲諷胡適“文學革命”的狂言:“文學今革命,作歌送胡生。”胡適看罷寫了一首嚴肅的詩來答復任鴻雋,其中有這樣一句:“詩國革命何自始?要須作詩如作文?!辈怀上脒@一句又遭到任鴻雋的炮轟:“近來頗思吾國文學不振,其最大原因,乃在文人無學。救之之法,當從績學入手。徒從文字形式上討論,無當也?!?/p>
胡適看完“徒于文字形式上討論,無當也”這一句茅塞頓開,開始嘗試寫白話詩。1916年夏天,任鴻雋、陳衡哲、梅光迪、楊杏佛、唐鉞等人在綺色佳相聚,胡適沒有參加。任鴻雋寫了《泛湖記事詩》一首,用了不少文言典故,陳詞老調,事后遭到了胡適的批評,于是又引起了新的論爭。任鴻雋說:“白話有白話用處(如作小說、演說等),然不能用之于詩?!泵饭獾弦膊暹M來論戰(zhàn),他寫信給胡適說:“文章體裁不同,小說詞曲固可用白話,詩文則不可?!辈⒊靶m的白話詩,好像兒時聽“蓮花落”一樣,找不出一點詩味來。朱經(jīng)農(nóng)是胡適在中國公學的好友,這時也來到美國,他寫信勸胡適:“白話詩無甚可取”。
陳衡哲當時就讀于美國瓦沙女子大學,距綺色佳有數(shù)小時火車的距離。她到綺色佳度暑假時,胡適已進了紐約的哥倫比亞大學,失卻了見面的機會。后經(jīng)任鴻雋介紹,陳衡哲始與胡適通信。當時胡適作為《留美學生季報》的編輯,寫信請莎斐做文章。陳衡哲并未見過胡適,倒是對胡適所言“我詩君文兩無敵”頗有微詞?!拔以姟北闶钦f胡適的詩,“君文”指的是任鴻雋的文。陳衡哲不屑地說:“豈可舍無敵而他求乎?”意思是:你既然和任鴻雋詩文無敵,還要我們作甚呢?
話雖這樣說,陳衡哲對胡適的才情還是打心底欽佩,兩人的書信往來也沒有斷過。在這期間胡適最為開心的是每天早上六點鐘左右跳下床,撿起從門縫里塞進來的信,然后又躺回床上,一封封拆開看,其中大多是陳衡哲的信。
胡適幾乎每日寫一首詩,有時甚至一日數(shù)首,陳衡哲叫他“榨機”。這話被任鴻雋聽到了,頓覺好玩,于是在胡適生日那天寄詩云:
文章革命標題大,白話功夫試驗精。
一集打油詩百首,“先生”合受“榨機”名。
胡適做《答叔永》詩:
人人都做打油詩,這個功須讓榨機。
欲把定庵詩奉報:“但開風氣不為師。”
胡陳兩人雖未謀面,心靈卻早已相通,1916年,任鴻雋正擔任《留美學生季報》主編,收到了兩首五絕:
月
初月曳輕云,笑隱寒林里;
不知好容光,已映清溪水。
風
夜間聞敲窗,起視月如水;
萬葉正亂飛,鳴飆落松子。
任鴻雋如發(fā)現(xiàn)新大陸般欣喜若狂,他把詩抄寄胡適,要他猜是何人所和。胡適回信說:“兩詩絕妙!《風》詩吾三人(任、楊及我)若用氣力尚能為之;《月》詩絕非我輩尋常蹊徑?!阆掠写饲樗?,無此聰明;杏佛有此聰明,無此細膩……以適之邏輯度之,此新詩人其陳女士乎?”一語中的,果是陳女士衡哲,當時她已是任鴻雋的女友。
1917年4月7日由任鴻雋陪同,胡適與陳衡哲才見了第一面。胡適在《藏暉室札記》中記道:“4月7日與叔永去普濟布施村訪陳衡哲女士,吾于去年10月始與女士通信,五月以來,論文論學之書以及游戲酬答之片,蓋不下四十余件。在不曾見面之朋友中,亦可謂不常見也。此次叔永邀余同往訪女士,始得見之?!边@是胡適在美留學期間與陳衡哲女士的第一次見面,也是唯一一次的會晤,但其精彩,可謂“神來之筆”!
在短短的五個月之內,胡適單方面便寄出了信函“四十余件”,差不多每月十件,為數(shù)頗不算少。尤其是那些“游戲酬答之片”,雙方的感情還是很親密、很諧趣的。1914年11月1日,因彼此稱呼問題,“寄陳衡哲女士”云:
你若“先生”我,我也“先生”你。
不如兩免了,省得多少事。
11月3日,記“陳女士答書”曰:
所謂“先生”者,“密斯特”云也。
不稱你“先生”,又稱你什么?
不過若照了,名從主人理,我亦不應該,勉強“先生”你。
但我亦不該,就呼你大名。還請寄信人,下次寄信時,申明要何稱?
胡適答云:
先生好辯才,駁我使我有口不能開。
仔細想起來,呼牛呼馬,阿貓阿狗,有何分別哉?
我戲言,本不該。
下次寫信,請你不用再疑猜:
隨你稱什么,我一一答應響如雷,決不再駁回。
你來我往,談笑游戲,這種情感比朋友濃一些,又比情人淡一些,但風月總關情,大概不會錯。很多人想要解開胡適與陳衡哲之間的感情謎團,結果都徒勞無功,僅是猜測罷了,至于他們心中的波瀾,又有誰會曉得呢?
在他們情感的天地里,我只是旁觀者,不是裁判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