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我此刻正坐在瑞士山地小農(nóng)舍的地下室書桌前。這間小農(nóng)舍是用《柏林諜影》的收入建造起來的,位于距離伯爾尼[2]九十分鐘火車車程的山間鄉(xiāng)村里。伯爾尼這座城市,是我在十六歲的時候,從英國公學逃離出來之后來到的地方,而且,我后來在伯爾尼大學就讀。一到周末,我們這一大幫學生,有男生也有女生,其中大部分都是伯爾尼本地人,就會像洪水一樣涌入高地[3]。大家擠在山間的小棚屋里睡覺,盡情地滑雪。就我所知,我們都非常正直:男生在這邊,女生在另外一邊,從未遇見過出雙入對的情況;或者,就算他們真有過這種事,我也從來不曾參與其中。
這座小農(nóng)舍坐落在山村上方。透過窗戶,如果我抬頭向上望,便可以看見艾格峰、僧侶峰和少女峰,以及最為漂亮的希爾伯峰和略矮些的小希爾伯峰:這兩座可愛的圓錐形冰山的尖頂,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在名為“焚風”[4]的溫暖南風下屈服,逐漸消融。不過,短短幾天之后,便會再現(xiàn)出如蒙著面紗的新娘般的圣潔光輝。
在這里,我們所擁有的諸多守護神當中,還包括無所不在的作曲家門德爾松——你可以跟隨門德爾松步道的箭頭指向行走。要知道,詩人歌德也走過這條路,雖然他最遠似乎只走到過勞特布倫嫩[5]的瀑布;以及詩人拜倫,他最遠則走到了翁根恩阿爾卑。不過,拜倫討厭這里,聲稱我們這兒風暴肆虐森林的場景“令我想起我自己,還有我的家人們”。
在這些守護神當中,我們最為敬畏的一位,毫無疑問是恩斯特·蓋茨。他于一九三〇年創(chuàng)辦了勞伯峰滑雪賽,自己則贏得了障礙滑雪賽的冠軍,這些都為這座小山村帶來了名氣與財富。曾經(jīng)有一次,我甚至也瘋狂到去報名參加了比賽,結(jié)果由于毫無實力和無法掩飾的恐懼,不出所料地栽了個大跟頭。根據(jù)我的研究,恩斯特不滿足于只作為滑雪比賽之父,他還為我們的滑雪板鑲上了鋼邊,給滑雪板固定器安裝了鋼臺?;蛟S我們每個人都應該為這一切而感謝他。
此時正值五月,我們在短短一周之內(nèi)便經(jīng)歷了四季:昨天下了幾英尺厚的初雪,還沒有哪個滑雪者想到要去享受一番;今日則是毫無遮攔、灼熱難忍的大太陽天,積雪幾乎消失無蹤,春日里的花朵又忙忙碌碌地選擇了盛開。然而,如今到了傍晚,呈現(xiàn)出佩恩灰[6]顏色的雷雨云,已經(jīng)如拿破侖的大軍一般,準備涌進整個勞特布倫嫩山谷了。
而且,很可能就在雷雨之后,過去幾天里讓我們松了口氣的焚風又會卷土重來,天空、草地、樹林瞬間褪去了色彩,農(nóng)舍則開始發(fā)出咯吱作響的聲音,顯得焦躁不安,木頭燃燒生出的滾滾濃煙從壁爐里冒出來,侵襲過我們的地毯——這張地毯不知是在哪個少雪的冬季,某個雨天的午后,我們在因特拉肯花了大價錢買下來的。每一處從山谷里傳來的哐當轟鳴,或是短促的聲響,都響亮得如同抗議者們慍怒的呼喊。所有的鳥類都被困在自己的巢穴之中,只有不聽命于任何人的黃嘴山鴉是個例外。在焚風期間,不要開車,不要求婚。如果你感到頭疼,或是有種想要殺了你鄰居的沖動,還請寬心,這不是宿醉,這些都是焚風作祟。
這座農(nóng)舍,雖然規(guī)模較小,在我八十四年的生命當中,卻占有不成比例的極大分量。我在年少時期——那時距離這座農(nóng)舍建成還很遙遠——就來到了這個村莊里。先是滑雪,穿上白蠟木或者山核桃木做成的滑雪板,弄好海豹皮制作的摩擦條[7],方便攀登上山,然后再將皮革滑條綁好,從山上滑下來。接著就是夏天的時候,和我那位博學的牛津大學導師維維安·格林在山間漫步,他后來出任了林肯學院的院長,也是我打造喬治·史邁利內(nèi)心世界的靈感源泉。
史邁利像維維安一樣喜歡瑞士的阿爾卑斯山,像維維安一樣在這片風景當中找到了慰藉,就跟我和作為自己靈感來源的德國保持著終身的、不可調(diào)和的關系一樣,這些都不是巧合。
容許我絮絮叨叨地講我那任性父親龍尼的是維維安;在龍尼再次制造出比以往更為壯觀的破產(chǎn)狀況時,也是維維安為我籌集了必要的資金,把我拉回學校,完成了學業(yè)。
住在伯爾尼的時候,我結(jié)識了經(jīng)營伯爾尼高地最古老旅館業(yè)主的家族的后裔。多年以后,如果不是憑借他所發(fā)揮的影響力,我壓根就不會被允許在這里建造這座農(nóng)舍,絕對不會。那時就跟現(xiàn)在一樣,沒有任何外國人可以在這座村莊里,擁有哪怕是一平方米的土地。
同樣,也是在伯爾尼,我在英國情報界跨出了宛如嬰兒學步般的第一步:有人傳送給我不知道是什么內(nèi)容的情報,后來也不知道傳送到了誰的手上。最近,我常常一有空就尋思,如果當初沒有逃離公學,或者逃到不同的方向去,我的人生又會是什么樣的呢?,F(xiàn)如今,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人生中后來發(fā)生的各種事情,都是緣于一個青春期時的沖動決定:一心想著以最快也最可行的路線逃離英國,這才得以擁抱德國這個靈感來源,將它作為我的代理母親。
我在學校并不失敗,遠非如此:我是很多活動的指揮者,學校競賽的贏家,極具潛力的金童。至于那次離家出走,同樣也是慎重考慮過的。我沒有咆哮尖叫,只是這樣說道:“父親,隨便你要拿我怎么樣,我不會回去了。”有很大的可能,我是把自己的困境歸咎到了學校的頭上——順帶連英國也一起怪罪了——然而,這件事真正的動機,其實是想不惜一切代價從我父親的掌控中逃離出來,不過,當著他的面,這點實在難以啟齒。很多年之后,理所當然的,我也看到我的孩子們做了同樣的事情,不過他們處理得更加巧妙,因此也就少了許多無謂的爭吵。
但這些都無法回答最為核心的問題——若當初采取了別的方式,我的人生又將走向什么樣的方向。沒有伯爾尼,我也許會被英國情報機構(gòu)招募去當一名十幾歲的跑腿小弟,做著被行業(yè)里稱為“東一鎯頭西一棒子”式的差事?那時我還沒有讀過毛姆的《阿申登故事集》[8],不過肯定已經(jīng)讀了吉卜林的《基姆》[9],以及諸如喬治·亨提[10]之流所寫的各種愛國主題冒險故事。唐佛德·耶茲[11]、約翰·巴肯[12]和賴德·哈格德[13]說的怎么可能會有錯?
當然,在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不到四年時間里,我就搖身一變,成了西半球最愛自己祖國的英國人。就讀大學預科期間,我們這些男孩個個都是專家,能夠從身邊人當中指認出德國間諜來。我甚至算得上是我們中間非常優(yōu)秀的反間諜行動人員之一。在我們那所公學,愛國主義的熱情簡直大到無邊無際。我們參加“特種部隊”——就是穿上全套制服的那種軍訓——每周兩次。公學的年輕教師們都是剛從戰(zhàn)場歸來的,皮膚曬得黝黑,每到“特種部隊”時間,便佩戴起他們?nèi)康膭渍?,開始炫耀。我的德語老師參加過一場非常不可思議的、沒有任何人知道的神秘戰(zhàn)爭。就業(yè)指導老師則教導我們?yōu)榈酱笥⒌蹏b遠的前哨戰(zhàn)場去奉獻終生做準備。在我們那座小鎮(zhèn)中心的修道院內(nèi),掛滿了在印度、南非和蘇丹等地的殖民地戰(zhàn)爭中損毀的軍旗碎片,戰(zhàn)爭結(jié)束后,這些碎片經(jīng)由可愛女性之手編織成漁網(wǎng),再現(xiàn)榮耀。
因此,當這種偉大召喚化身為一位從伯爾尼英國大使館簽證處走來的、名叫溫迪的三十多歲慈母般的女士時,我一點也不感到驚訝。理所當然,這個不自量力的、在國外大學讀書的十七歲英國男生啪的一下立正敬禮,說道:“隨時愿意為您效勞,女士!”
比較難以解釋的是,在“德語”這個詞語對大多數(shù)人而言等同于“無比邪惡”的那個年代,我卻選擇全心全意地去擁抱日耳曼文學。正如我飛向了伯爾尼一樣,這種擁抱決定了我后來生命的旅程。沒有這個決定,我就永遠不會在我那位猶太難民身份的德語老師的堅持下,于一九四九年造訪德國,也永遠不可能目睹魯爾區(qū)那些被戰(zhàn)爭夷平的城市;后來也不會病得像條狗一樣躺在柏林地下、德軍臨時野戰(zhàn)醫(yī)院的納粹國防軍床墊上;或者在營房惡臭依舊時,造訪達豪集中營和貝爾根——貝爾森集中營,然后再回到伯爾尼安寧祥和的生活中,繼續(xù)擁抱我的托馬斯·曼[14]和赫爾曼·黑塞[15]。我敢肯定,如果那樣,我也絕對不會被派往被盟軍占領的奧地利去從事情報工作,或是之后在牛津大學研究日耳曼語言文學,前往伊頓公學任教,以低階外交官身份為掩護、派駐波恩的英國大使館,更不會寫出以德國為主題的小說了。
早期沉浸于與德國相關的那些事情所帶來的影響,如今于我而言已經(jīng)非常明晰了。那些經(jīng)歷給了我一塊折中的領地;助長了我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思想,以及對于抒情表達的熱愛;它逐步灌輸給我的理念是:一個人從生到死的旅程,是一段永無止境的學習——這不是什么新穎的觀點,或許也很經(jīng)不起推敲,不過我依舊深信不疑。后來,當開始學習歌德、倫茨[16]、席勒、克萊斯特[17]和畢希納[18]的戲劇時,我發(fā)現(xiàn),不僅僅是那種堪稱經(jīng)典的德國式嚴肅與樸素令我感同身受,他們神經(jīng)質(zhì)一般的過激行為也同樣令我心有戚戚。在我看來,在這兩者之間游刃有余的訣竅就是,把其中一種特質(zhì)偽裝成另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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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nóng)舍本身已經(jīng)接近五十歲高齡。我的孩子們在他們的成長時期里,每個冬季都會過來滑雪,我們在這里共度了最美好的時光。有時我們也在春天過來。也是在這里……我想,那應該是一九六七年的冬天,我和西德尼·波拉克[19]一起度過了與世隔絕,卻極為有趣的四周時間。西德尼·波拉克是電影導演,導過《窈窕淑男》《走出非洲》——以及我最愛的那部《孤注一擲》。當時,我們倆正在研究該如何把我的小說《德國小鎮(zhèn)》改編成電影劇本。
那年冬天的雪下得很完美。西德尼從來沒有滑過雪,之前也從未到過瑞士??鞓返幕┱邆円砸环N漫不經(jīng)心的姿態(tài)嗖嗖地從我們陽臺旁呼嘯而過,這樣一幕美妙場景,實在是令他受不了。他也很想成為他們當中的一員,而且——一刻都不能等。西德尼希望我能指導他學習滑雪,不過,感謝上帝,我打電話把馬丁·愛普叫來了:馬丁是一名滑雪教練,也是一位堪稱傳奇的登山向?qū)В鞘澜缟蟽H有的幾個獨自攀登上艾格峰北坡的人之一。
來自美國印第安納州南本德市[20]的世界一流導演,和出身瑞士阿羅薩[21]的世界一流登山家一拍即合。西德尼做任何事都絕不會半吊子,不過短短幾天時間,他就成了一名很有水平的滑雪者。并且,他滿懷著另一個迫切的愿望——想給馬丁·愛普拍一部電影。這個念頭很快就蓋過了他拍攝《德國小鎮(zhèn)》的愿望。艾格峰將會扮演命運之神。我來寫劇本,馬丁扮演他自己,西德尼則負責給自己綁好安全帶,爬到艾格峰的半山腰進行拍攝。就這樣,他先打電話給自己的經(jīng)紀人,講了馬丁的事情。然后又打電話給自己的分析師,講了馬丁的事情。雪依舊下得很完美,消耗著西德尼的能量。我們認為,洗完澡之后的夜晚,是創(chuàng)作的最佳時間。無論是不是這樣吧,反正,最后這兩部電影哪部都沒有拍成。
后來,讓我感到有些意外的是,西德尼把農(nóng)舍借給了前來給電影《下半生賽跑者》勘景的羅伯特·雷德福[22]。唉,遺憾的是我沒見到他。不過,這件事之后許多年,只要我到村子里來,身上都仿佛佩戴著“羅伯特·雷德福之友”的徽章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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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都是我回憶里的真實故事——你們當然有權(quán)質(zhì)問,對一個處于美其名曰“生命黃昏”的從事創(chuàng)作的作家來說,什么是真相,什么又是記憶呢?對律師而言,真相就是不加修飾的事實。至于這些事實能否被發(fā)現(xiàn),又是另一回事。對一個從事創(chuàng)作的作家而言,事實就是原材料,并不是對他進行監(jiān)工的工頭,而是他的工具,他的工作就是讓這些事實可以被傳唱吟誦。真正的真相會騙人,如果真相確實在某處的話,那也不會存于事件表象,而是在其細枝末節(jié)之中。
真的有“純粹的記憶”這種東西嗎?我很懷疑。即使當我們堅信自身冷靜客觀,忠于赤裸的事實,不會因為自私自利的緣故進行修飾或者刪改,純粹的記憶仍然如同一塊濕潤的香皂一樣滑溜,難以抓住?;蛘咧辽賹ξ叶允沁@樣,一輩子都在不斷混合自身經(jīng)歷和想象力之后,確實就是這樣。
每回想起一些值得一提的故事,我就會從自己當年在報紙上各處發(fā)表的文章里摘取一段當時的對話或者描述,因為,對我而言,這些讀起來依舊很新鮮,也因為之后的記憶不如當年這些文章一樣清晰與銳利。比如,我對于前克格勃首腦瓦季姆·巴卡京[23]的描述便是如此。至于另外一些情況,我很大程度沿用了當時我所寫下的內(nèi)容,只是在各處稍微整理了一下,少量添加了一些補充潤飾,讓這些情節(jié)看起來更加清晰,或者更合時宜。
我并不希望令我的讀者認為,閱讀本書便可以更加深入地了解我的作品——或者,換句話說,正因為對我的作品有部分程度的了解,從而期待其中存在某些零星注釋的對應片段。無論如何,請放心:我絕沒有刻意去偽造任何一起事件或者一段故事。掩飾是必要的,但是,偽造,則是斷然不可能的。一旦我的回憶里出現(xiàn)搖擺不定的情況,我都會特別加以注明。最近,有一本談論我人生的書出版,其中僅用很小篇幅提及了一兩則故事,所以,我當然很愿意自己再談一遍,用我自己的聲音來講述,竭盡可能地傾注我自己的情感。
書中有些片段,我在當時并沒有意識到其中的重要性,可能也是因為某位主演的離世才意識到。在這段漫長的人生旅途中,我沒有養(yǎng)成記日記的習慣,只是在各個地方寫下少量旅行筆記,或是隨意記錄了幾行如今無法還原的對話——只有這些留存。比如,我在巴勒斯坦解放組織領導人亞西爾·阿拉法特被逐出黎巴嫩之前,曾與他相處過一段日子。之后,我前往他在突尼斯居住的白色旅館拜訪他,卻未能見上面。又隔了幾個星期,同樣在這個小城里,駐扎在同一條馬路上距他幾英里之外的地方,他的數(shù)位高級將領遭到了以色列暗殺小組的狙殺。
擁有權(quán)力的男人和女人們,他們都很吸引我。因為這些人就在那里,而且我也很想知道是什么促使他們做出這樣那樣的舉動。不過,在那些有他們在的場合,我所能回想起來的,不過是我在他們面前似有見地地點頭,適時地搖頭,以及試著講一兩個笑話來緩解緊張情緒而已。只有到了會面結(jié)束,回到我的旅館房間之后,我才會掏出我那本寫得亂七八糟的筆記本,試圖把我剛才看到的、聽到的理出個頭緒來。
其他一些在我旅行中保留下來的、書寫潦草的筆記,大部分都不是關于我個人的記事,而是記錄了我在各處探險時陪伴在我身邊的、保護著我的那些虛構(gòu)角色。這些筆記都是以他們的角度(而不是我的角度)、他們的筆法寫下來的。那次,當我蜷縮在湄公河畔的壕溝里,人生第一次聽見子彈射進位于我上方的泥灘時,用顫抖的手在骯臟的筆記本上傾訴憤慨之情的并不是我,而是我那位英勇無畏的、虛構(gòu)出來的英雄,戰(zhàn)地記者杰里·威斯特貝。對他而言,被子彈擊中只是日常生活必經(jīng)的磨難。我曾經(jīng)以為只有我在這種事情上是個例外,直到后來,我遇見了一位知名的戰(zhàn)地攝影記者,他坦白地告訴我,只有通過相機鏡頭凝視戰(zhàn)場,他才能擺脫恐懼。
好吧,恐懼從來沒有離我而去,不過我能理解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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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運氣夠好,作為一名作家在出道伊始便取得了成功,就像我當年出版《柏林諜影》時那樣,那你這余生就會被分為“墜落前”和“墜落后”兩個階段?;仡^去看,那些在探照燈逮到你之前所寫的書,讀起來就像是你天真無邪年代的作品;在這之后所寫的書,則是你的低谷時期,就像是一個人面對審判時的奮力掙扎。“太過用力了。”評論家們大聲說道。我從來沒覺得自己太過用力,在我看來,我所獲得的成功,恰恰是因為我竭盡全力地把最好的自己表現(xiàn)了出來,而且,就整體而言,無論這“最好”是好是壞,都是我的成果。
況且,我熱愛寫作。我熱愛我此時此刻正在做的事情,五月,烏云密布的一個清晨,躲在狹小的書桌前,像個男子漢一樣奮筆疾書。山間的雨水順著窗戶急促滑落,此刻并沒有理由要撐著傘、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到火車站去。因為《紐約時報國際版》要到午飯時間才會送到。
我喜愛邊行走邊寫作,散步的時候,搭乘火車的時候,或是在咖啡館的時候,先是記錄在筆記本上,然后急匆匆地走回家,仔細審視自己的戰(zhàn)利品。當我在漢普斯特德[24]的時候,荒野公園里有一張我最喜歡的長凳,藏在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下,遠離其他的座椅,我很愛在這里隨便寫寫東西。我一直都只用手寫。這么說或許有些傲慢,但我更偏愛這種已經(jīng)流傳了百年的、傳統(tǒng)而非機械化的書寫方式。我身體內(nèi)住著的那個退步已久的繪畫藝術家,真的很享受涂鴉文字所帶來的樂趣。
我最喜歡的就是寫作的私密性,這也是我從來不參加集體文學活動的原因。只要可以拒絕,我都會選擇遠離各種采訪,雖然從過往記錄來看,實際情況并非如此。有時候,通常是在夜里,我真希望自己從未接受過任何采訪。首先,你虛構(gòu)了自己,接著你又相信了虛構(gòu)的這個自己。這可是個與擁有自知之明互不相容的過程。
在進行研究之旅的時候,某種程度上,我因為現(xiàn)實生活中的另一個名字而得到保護。在旅館簽名時,完全不用擔心是否有人認出了我的名字:可是,沒有人認出來的時候,我又擔憂地苦想這是為什么。當我想從對方那里取材,不得不老實交代自己的身份時,結(jié)果也各種各樣。有的人會拒絕再次信任我,但有的人接下來會莫名其妙地把我捧到情報組織頭頭的位置,即便我反駁說自己只做過最低階的情報工作,他的回應卻是令人感到無可奈何的“你當然會這么說,不是嗎?”。然后,他會不斷地說些我不想要、不能用,或是聽過也不記得的“知心話”,只不過是誤以為我可以把這些話傳達給“我們都知道是誰”的某個人。這種既嚴肅又詼諧的困境,我遇到過好幾次。
但是,在過去的五十年里,被我這樣炮轟式詢問的可憐人們——從制藥企業(yè)的中層行政主管到銀行職員、傭兵,以及身份各樣、程度不同的間諜——大多數(shù)都對我表現(xiàn)出了寬容和慷慨。這其中最為寬容慷慨的,莫過于戰(zhàn)地記者和海外特派記者了,他們保護了寄居在他們翅膀之下的小說家,相信他擁有著他其實從來都不曾有過的勇氣,還允許他貼身相伴。
如果沒有大衛(wèi)·格靈威的忠告和陪伴,我簡直難以想象自己是如何開啟在東南亞與中東的短暫訪問的。格靈威是被《時代周刊》《華盛頓郵報》與《波士頓郵報》多次授予勛章的東南亞特派記者。膽怯的新手想搭上他這輛馬車簡直是天方夜譚。一九七五年一個下雪的早晨,他坐在這座農(nóng)舍的餐桌前吃早飯,享受著暫時離開前線的片刻休息。這時,他接到華盛頓辦公室打來的電話,說被圍攻的金邊[25]馬上就要淪陷在紅色高棉手中。我們這座山村沒有馬路可以下山,只能先搭乘小火車去轉(zhuǎn)乘較大的火車,接著再轉(zhuǎn)搭更大的火車,從那里轉(zhuǎn)去蘇黎世機場。轉(zhuǎn)瞬之間,他就從一身阿爾卑斯度假裝扮換成了戰(zhàn)地記者的粗布衣衫和老舊絨面鞋,與他的妻女吻別,迅速下山前往火車站。我則拿著他的護照,一路小跑,緊跟在他的后面。
格靈威之所以會如此出名,是因為他是最后一位降落在被圍攻的美國駐金邊大使館屋頂?shù)拿绹浾?。一九八一年,我在連接約旦與約旦西岸的阿倫比橋[26]患了痢疾,格靈威粗暴地帶著我穿過等待通關的大批煩躁不安的旅客,憑借著純粹的意志力一番交涉,使我們順利通過檢查站,成功送我過了橋。
重讀曾經(jīng)描寫過的一些片段時,我意識到,不知是因為過于以自我為中心,還是為了使故事情節(jié)更加鮮明,我刻意省去了當時也在場的其他一些人物。
我想起和蘇聯(lián)物理學家,同時是政治犯的安德烈·薩哈羅夫[27]與他的夫人葉蓮娜·邦納[28]在餐館里的談話。餐館位于當時還叫列寧格勒的那個城市里。我們處于人權(quán)觀察組織的保護之下,他們派了三名成員和我們坐在一桌,一起忍受來自克格勃的幼稚干擾。他們派了一隊人馬假扮成攝影記者,在我們附近轉(zhuǎn)圈游蕩,他們拿著那種老式的、帶有鎂光燈的攝像機,不停對著我們的臉開閃光。我由衷希望,當天參加這場聚會的其他一些人也會在別的地方,留下他們自己對這具有歷史性意義的一天的記錄。
我回想起了尼古拉斯·艾略特[29],他是雙面間諜金·菲爾比[30]多年的好友兼同事。他在我倫敦家中的客廳里高視闊步,手托一杯白蘭地。我還記起,我的妻子當時也在場,坐在我對面的扶手椅上,和我一樣被他迷住了。
直到我寫至此處,才記起那天晚上,艾略特帶了他的妻子伊麗莎白來吃晚餐,同時還有一位我們都很喜愛的伊朗客人。這位客人講一口近乎完美的英語,僅有小小一點,甚至可以說是得體的語言缺陷。當我們這位伊朗客人離開之后,伊麗莎白轉(zhuǎn)向尼古拉斯,眼神發(fā)亮,非常興奮地說道:
“你有沒有注意到他的口吃,親愛的?就和金一樣!”
關于我的父親龍尼的冗長篇章將會放在本書的后面,而不是開頭的章節(jié)里。因為我不想讓他像他自己所期望的那樣,強行躋身上游。盡管我花了大量時間去為他苦惱,不過他仍舊像我母親一樣,是個謎團。除特別注明外,書中所有故事都是嶄新的。如有必要,我也會改變一下名字。因為雖然故事的主角們或許已經(jīng)離世,不過其后人和繼承人們可能并不能理解其中的玩笑意味??傊覈L試整齊有序地、以各種不同主題進行分類的方式來梳理自己的人生道路,盡管并不是按照時間順序進行的編年紀事,不過這倒更像是生命本身行進的路線:越走越寬,直到進入毫無連貫性存在的狀態(tài)。有些故事則干脆變成了它們留存在我腦海中的樣子:獨立存在,足以支撐它們自身,不與我意識中的任何明確指向相關聯(lián),僅僅講述它們于我本身的意義。它們使我警惕、恐懼或是感動,讓我在半夜驚醒,使我哈哈大笑。
隨著時間流逝,我所描述的某些經(jīng)歷,在重讀的時候,會使我的眼睛仿佛“當場”[31]捕捉到了一小段歷史。我想,年紀較大的人應該都會有這樣的感受。通篇重讀,從鬧劇到悲劇,又從悲劇到鬧劇,我覺得也許多少有些不可靠吧,卻不能確定這是為什么??赡茏屛矣X得不可靠的正是我自己的人生。不過,事到如今,想要對此做些什么也已經(jīng)太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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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許多事情我從來都不愿意寫,每個人的人生中都會有這樣的事情。我先后有過兩位非常忠誠且摯愛的妻子,對她們,我有無限的感謝,也有很多的歉意。我一直都不是個模范丈夫和模范父親,對于表現(xiàn)成那樣也不感興趣。愛對于我而言,來得太晚了,是在很多次失誤之后才到來的。我沒有給我的四個兒子提供良好的道德教育。關于我在英國情報機構(gòu)的工作(當然主要都是在德國執(zhí)行),我也不希望再添加額外的說法,畢竟,已經(jīng)有其他某些人在其他某些地方發(fā)表過并不準確的報道了。一方面是因為我對自己曾服務過的機構(gòu)還保留著老派的忠誠態(tài)度,另一方面則是由于我已經(jīng)向愿意同我合作的男士和女士們做過保證。我們之間達成的共識是,這一保密承諾沒有任何具體的期限,將會一直延續(xù)到他們的兒女及后代。我們所從事的工作既不驚險,也不戲劇化,但對于這些簽了約定的人們而言,卻牽涉到痛苦的、觸及靈魂深處的反省過程。無論這些人此刻是否健在,保密的承諾依舊不變。
間諜的工作,自我出生以來,就對我有著極大的吸引力,我想,這就像是大海之于福雷斯特[32],或者印度之于保羅·斯科特[33]。我在曾經(jīng)熟知的秘密世界之外,試圖為我們所居住的這個更為寬廣的世界創(chuàng)造一個大劇場。這個想法最初源自想象,然后尋求實體,接著再次回到了想象,最后便來到我此刻就座的書桌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