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漂泊半世紀的兩個紅軍孤女
一、 偏僻山村隱藏了兩個女孩兒,一個3歲,一個女扮男裝
轉眼,時令已進入蕭瑟的冬季,山野刮著冷風,灰蒙蒙的于都縣上庫村,卻呈現一派異樣的繁忙:各家各戶,正在想方設法,安置從山那邊送來的紅軍傷兵。
這天午飯后,村里出現了一個神秘的人物。
他并未負傷,臉上的氣色卻不怎么好。他名叫張德萬,高個兒,年紀不上30歲。由村干部陪著,在村里轉來轉去。
喲,他身后探出一個女娃兒的小腦袋。好白凈的臉,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透著陌生和好奇。嘖嘖!部隊上的男人還帶個細伢……什么,細伢不是張德萬自己的?那么,她的父母親又是誰呢,連你也不知道嗎?
一問這個,張德萬就閉口不言了,心里卻在說:“我當然知道,她的父母是中共中央高級干部,這還能說?誰也不能告訴呀!”
那,這細伢叫什么來著……噢,“野萍”……什么,叫偏了?怎么會?爸媽都不曉得是誰,不就是野孩子嗎?就叫她“野萍”好了!
賴萬森的兒子,5歲的賴普恩怎么也想不到,家里陡然添了個3歲的妹妹。
與往常一樣,那天午飯后,他與9歲的大哥,去對門坑子里扯豬草,回來時,太陽快落山了。大哥忙著在豬欄里卸草。賴普恩像條泥鰍,一晃身子,鉆入矮陋的家門,便有一陣無法抵擋的香氣撲面而來。探探頭,窺見熱氣騰騰的鍋里,茶油在打著滾兒,一盤炒好的雞蛋擱在灶臺上,香得死人呢。他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
“啪,”手剛探出,后腦勺先挨了媽媽一巴掌,“細人精,不許人模鬼樣的倒臉面。你不見家里來了貴客?!?/p>
賴普恩咽了口口水,才反應過來:“一定來了大客。”家里就一只老母雞,除非大母舅來了,媽媽是舍不得炒菜放油,更不會油炸雞蛋。
一扭頭,陰暗的內屋里,果然有幾個人影。父親賴萬森叭噠著長煙桿,村干部陪著一個陌生的瘦高個男人,在嘰嘰咕咕說話。瘦高個坐在一張矮腳小凳上,左臂彎圈著個腦袋,卻是個東張西望的細妹崽。嘿,賴普恩一下子來了勁,忙湊上前。
瘦高個男人說得少,賴萬森和村干部說得多,他聽懂了,瘦高個是帶這小妹來搭住的。這段日子,山那邊,抬過來很多缺胳膊少腿的紅軍傷兵,分到各家各戶去住。隔壁大伯家,也分了一個紅軍哥哥在那兒搭住。
“你是紅軍嗎?”賴普恩悄悄地問。
“是,不過,我是伙夫?!笔莞邆€毫不含糊地回答他。并伸手撫摸著他的頭,說:“小兄弟,幾歲啦?”那邊,做爸爸的立即喝叱他:“細鬼子,不要多嘴。”
小普恩趕緊縮到一邊。直至晚上掌燈時,小普恩才看清瘦高個的臉,高高的顴骨,尖尖的下巴,臉色灰撲撲像涂了一層菜汁汁,一雙豆莢眼卻十分機警。被他抱著的妹崽時不時斜著頭,又大又黑的眼睛溜周圍一圈,轉回頭,偎在瘦男人懷里喊:“好媽媽,我餓?!?/p>
“哎喲,白白凈凈的女崽像個瓷娃娃哩!”小普恩的媽媽華灶女解下腰圍巾,把野萍親親熱熱地摟在懷里:“來來,我來喂你?!?/p>
春節(jié)熱熱鬧鬧地過去了,可未到元宵,村子里又忙亂起來。不斷有消息說,白匪要來了。傷員都得流散、轉移他方。張德萬也得離開。
一連幾天,他對著孩子,神情憂郁……經過一番慎重考慮,他終于把孩子領到房東賴萬森、華灶女夫婦面前:“二位老人家,這孩子,是我受人之托,帶在身邊的。我現在漂泊無定,前途難卜。這孩子就拜托你們收養(yǎng)吧!你們是忠厚善良人家,孩子交給你們,我就放心了……這里有一個小鐵皮箱,是她媽媽留下的,里面有一些衣服……”
賴家是貧苦的農家。賴萬森夫婦膝下三男二女,年紀尚幼,生計十分艱難。盡管如此,他們還是含著熱淚,慷慨地接受了張德萬的拜托:“放心吧,啃糠吞菜,我們也要把孩子撫養(yǎng)成人!”
臨行的那個清早,張德萬牽著孩子,挨家挨戶上門相告:“各位鄰居、各位鄉(xiāng)親,這孩子、這沒爹沒娘的孩子,就留在你們這里了。拜托大家,多多關照、多多關照!……”
天,下起了霏霏細雨,刺骨地冷。張德萬戴頂箬葉笠,踏上了煙雨迷蒙的鐘公嶂。
他走了。留下了一個孩子,卻隱瞞了這個孩子的身世,在那白色恐怖的特殊時期,這樣做,是為了使村民和孩子免遭牽累,但同時也給人們留下了一個不解之謎。
同村賴萬森的哥哥賴蔚青(村干部)家,也收養(yǎng)了一個紅軍留下的孩子。是一個比野萍大八九歲的女孩子,名叫邱蘭。她持一份蘇維埃的證明,被疏散到村里來時,女扮男裝,對外的性別和名字都變了。她頭發(fā)剃得光光的,對外名字叫做邱德成,完全是一副男孩子打扮。
疏散之前,邱蘭是中央藍衫團最小的一名演員。每天,她跟著藍衫團的隊伍,到處搞擴紅宣傳,演出時,則在節(jié)目中飾小孩。六七十年后,她還記得這樣一個節(jié)目:戲中一個反動派偷東西,被她發(fā)現了,她用石灰撒到反動派的眼睛里,然后向四面大聲喊叫:抓壞人呀,抓壞人呀--于是,農民協會的人聞訊趕來,把反動派捉住了……
那時,藍衫團常常走山路去演出,夜里演完了戲再走山路回,回到營地又冷又餓,空著肚子睡覺。
挨餓是常事,幾乎每天都挨餓。
餓慣了的小邱蘭,記不清挨了多少餓,反而記住了幾次吃得很飽很飽的情形。
有一次,隊里殺了一匹受傷的戰(zhàn)馬,卸下來的馬肉摻芋頭煮了三大鍋。全藍衫團的人敞開吃,吃不了,每人就拎著幾提馬肉上路,邊走邊吃。馬肉好吃,熱毒很大,邱蘭身上發(fā)起了爛瘡,又癢又痛。她吃了四五天馬肉,卻發(fā)了20多天爛瘡。
還有一次,藍衫團在瑞金演出給毛主席、朱德等中央領導看,演完后招待大家吃了一餐晚飯,桌子上擺了9碗菜,蠻豐盛哩。飯后,毛主席還叫警衛(wèi)員,把邱蘭背到自己的住處,送給她牙刷、牙膏、鋼筆、衣服等許多東西……
邱蘭記得:紅軍長征前,中央藍衫團解散,她被疏散時,許多團里的紅軍叔叔都來安慰她,說是在農民家里寄放三年就來接她。
邱蘭的男孩名兒還是毛主席給她取的哩。聽說邱蘭要留下,毛主席想了想說:革命一定會得到成功,你就改名叫邱德成吧!
“那不是男孩兒的名字嗎?”邱蘭問。
毛主席說:對,你不能說是女的,女孩子孤身在外危險大。
此后,她就有了一個男孩子的名字。為了防備壞人,邱蘭天天揣著一把小刀在身上。
扯豬草、砍柴草、種菜、喂豬……邱蘭在家里、村子里女扮男裝,不聲不響地活著,成了一個默默無聞,不引人注目的小孩。
16歲之前,她從沒在別人面前脫過衣服、上過廁所。大家真以為是個男孩子。
可是,邱蘭多么羨慕那些女孩呀,每當看見別的女孩穿著紅衣裳、花衣裳,她就想象自己穿紅衣裳、花衣裳的模樣。
她知道,野萍也是紅軍留下的女兒。從賴家的關系來說,野萍是她的堂妹,所以,她經常約野萍一起上山撿柴草、扯豬菜。
有一次,野萍渾身淌汗,把衣裳脫下來披在樹枝上。
邱蘭見了,心里砰然一動,休息時,悄悄地附過去,左看右看,情不自禁,把花衣裳往自己身上穿,太小了穿不進,就在自己身上比試了許久。一抬頭,野萍正立在面前,奇怪地望著自己,她的臉騰地紅到了耳根……
女扮男裝實在難喲,邱蘭心懷“鬼胎”,一天到晚總是提心吊膽地熬著。一天一天,她數著日子過,三年怎么這樣長呢。終于,三年盼過來了,紅軍卻沒有來接她,又一個三年過去了,紅軍仍沒來。
女扮男裝,再也裝不下去了。
那年,16歲的邱蘭發(fā)育了,肚子絞痛,身上突然流出來一大灘血,把褲子都浸濕了,一直流到腳脛。她以為自己受了傷或是得了什么重病,馬上就要死了,尖叫著,臉嚇得像石灰一樣白。
異常的大出血,引起了家人的恐慌,當養(yǎng)父、養(yǎng)母手忙腳亂,正要幫她脫褲子檢查時,“咣當——”一聲,她身上掖著的那把尖刀掉下來,在太陽下亮晃晃閃爍寒光,陡地嚇了大家一跳。
邱蘭女扮男裝,秘密被發(fā)現了。
野萍10歲那年,于都鬧饑荒,大哥得病死了。
為躲饑荒,割罷晚禾,二哥賴普恩挺起瘦骨嶙嶙的胸膛,領著小妻子野萍踏著一片秋霜,來到會昌城外做小窯工。兩個人勞碌半年,可以賺兩籮谷錢回家,略補無米之炊。
那是怎樣的勞碌呀!雖是童工,干的卻是最苦最臟的活。白日,在窯匠師傅的喝斥下,兩人團團轉地忙著做瓦坯、刷筒瓦、翻曬瓦、裝窯,薄薄的單衣濕了又干,干了又濕。晚上守望著窯火,在疲憊、瞌睡和蟲子的叮咬中昏沉入眠。
夜里,沒有星星,沒有月亮。冷雨被魔鬼的手織成密密的網,鋪天蓋地。寒風一陣緊似一陣,夾著雨點在他們身邊掠過。他們的手腳凍得通紅、開裂,流淌著血水。
為了抵御寂寞,他們養(yǎng)了幾只小鴨子。每天夜里,小鴨子乖乖地依偎在他們腳下,慰藉著他們的孤獨。他倆就緊緊相依在一團窯火的光弧里,共同抵御著凄風苦雨,捱過那沒有盡頭的寒冷,沒有盡頭的冬天。
“二哥,小鴨鴨都有爸媽,我怎么就沒有?我好累,我好餓,我好冷哩,媽媽在哪里呢?!”
野萍的心,時時被這個問題攪動著。她不會想到,萬里之外,她的父親陸定一,同樣在牽掛著這個自小就失去了母親的女兒。
有多少往事,在淚水中泡浸……
二、 中華蘇維埃臨時中央政府所在地――瑞金葉坪謝家宗祠,唐義貞生了個女嬰,干媽鄧穎超為她取名“愛生”
1931年12月30日,紅都瑞金。中華蘇維埃臨時中央政府所在地――葉坪謝家宗祠,正在召開重要會議。周恩來等人離滬后,輾轉到達瑞金葉坪,剛剛就任蘇區(qū)中央局書記。許多工作在緊張進行:國民黨26路軍在寧都起義后的整訓;毛澤東將蘇區(qū)中央局的工作移交給周恩來;研討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將要發(fā)布的《對日戰(zhàn)爭宣言》……
在這幢舉世矚目的屋子里,野萍即將誕生。
毛澤東居所的樓下左廂房,唐義貞臨近分娩,軍醫(yī)陳志方負責接生。她知道,中共首腦們在樓上開會,為不讓自己喊叫起來,她將被角塞入嘴里用力嚙咬,豆大的汗珠,從她慘白的臉上沁出,頭發(fā)貼在額上,衣衫被汗水濡濕。她的一只手扳著床沿,一只手緊緊地拽住鄧穎超的手。
鄧穎超捉住她的一只手,陪同唐義貞快一天了。到達蘇區(qū)后,唐義貞與她最要好,并稱她為干媽?,F在,小“外孫”要出世了,她既欣喜、著急,又無可奈何。她沒有生育經驗,望著唐義貞扭曲、呻吟的痛苦形狀,卻幫不上力,眼淚不時冒了出來。
突然,一聲嬰兒的啼哭,點亮了紅都的沉沉暮色。
“嗚哇,嗚哇--”哭聲像小號般響亮。
似乎聽到休息的號聲,樓上的會議停頓了。大家紛紛站起來往外走。
朱德率先邁出房門,從走廊上探出頭,操著大嗓門喊:“老陳,哭聲這么響亮,是生了個男娃吧?”
“報告老總,”被接生弄得滿頭大汗的軍醫(yī)陳志方,揮手揩了一把額頭、鼻尖上的汗珠,回答:“不是個放牛郎,是個靚妹子呢!”
“蠻好嘞,細妹崽好嘞!恩來呀,你做了外公哩!”毛澤東笑開了,一邊和大家傾聽嬰兒啼,一邊“吱兒吱兒”地抽煙。
中國近代史上幾位偉人,笑聲朗朗,誰也沒有料到,這個特殊時期誕生的妹子,將面臨著無數坎坷,演繹一出離奇的悲喜劇。
聽到哭聲,賀子珍等人闖進門來,向唐義貞道喜。鄧穎超則搜出積蓄下的伙食尾子,喜滋滋地去買了些雞蛋、紅糖等給“干女兒”坐月子,并與周恩來商量,給小孩取了一個親昵的名字“愛生”。因小孩是在瑞金葉坪生的,小名又叫葉坪。
這個小“愛生”就是后來的“野萍”。她的父親陸定一與母親唐義貞1929年在莫斯科結婚。當時,陸定一是駐少共國際的中國代表。唐義貞是“中山大學”的學生(后改為中國共產主義勞動大學)。1930年,陸定一與妻子分別,先行回國,在上海從事地下工作。
數月后,唐義貞亦回中國,在上海與丈夫短暫團聚。不久,她受命與何叔衡化裝成父女,來到張鼎承創(chuàng)建的閩西蘇區(qū)。1931年初,陸定一也輾轉來到閩西,與義貞再度聚首。是年9月,劉伯堅帶領部隊打通了從瑞金到閩西的道路。接到通知,陸定一夫婦前往瑞金,參加第一次全國蘇維埃代表大會。
唐義貞在莫斯科學習期間,曾經參加過“醫(yī)務訓練班”培訓。月子還未坐完,唐義貞被任命為:中央軍委總衛(wèi)生部藥材局局長兼衛(wèi)生材料廠廠長。
她便抱著小“愛生”走馬上任。衛(wèi)生材料廠,設在于都縣銀坑鄉(xiāng)的一個山寨里,距離瑞金80多里。由于白軍的長期封鎖,蘇區(qū)各種物資都非常緊缺。起初,衛(wèi)生材料廠只能生產一些藥棉和紗布。后來,唐義貞與藥劑師研制出了幾種中藥藥丸,對付肆虐蘇區(qū)的幾種傳染病。
這一招果然見效,藥丸送到部隊、地方,蘇區(qū)的瘧疾、痢疾、傷寒得到明顯控制,傷病員的死亡率大大下降。蘇區(qū)中央局、少共中央機關報《紅色中華》報,多次報道了唐義貞的事跡。
就在這個時期,唐義貞曾偶遇身陷囹圄的鄧小平。幾十年后,鄧小平擔任了國家領導人,多次回憶那段歷史。
“一天,當看守人員把我?guī)Щ鼐辛羰业臅r候,我遇到了陸定一的妻子唐義貞。
我對她說,“我很餓,我吃不飽。
“她很同情我。于是花了一塊銀元買了兩只雞。雞燉熟后,她給看守人員捎信,讓他們把我?guī)У剿依锍燥垺N页粤艘恢浑u,把另一只雞帶回拘留室以后吃。陸定一參加了長征,活下來了,可是他那位富有同情心的妻子卻死了?!?/p>
1934年10月,中央革命根據地第五次反“圍剿”失敗,中央紅軍主力被迫離開蘇區(qū),作戰(zhàn)略大轉移。為了掩護主力紅軍的轉移,必須留下少數地方部隊,為了減輕主力紅軍的負荷,必須留下傷病員、女人與孩子。
本來,唐義貞可以隨主力紅軍走的,但是她懷了孕,所以,必須留在地方工作。她再次與剛剛從上?;氐教K區(qū)的丈夫分別,又不得不與女兒愛生分別。
因為長征,許許多多中共黨的領導人,都這樣將自己的孩子秘密留下了。毛澤東的兒子小毛就是這樣留下的,劉伯堅的兒子劉豹,以及林伯渠的兒子,鄧子恢的兒子也是這樣留下的……
紅軍主力轉移,衛(wèi)生材料廠解散。唐義貞根據中央分局的決定,隨毛澤覃率領一支部隊突圍至福建,開展武裝斗爭。
11月中旬,白軍8個師的部隊及地主武裝,對在閩西的紅軍,進行了瘋狂的“清剿”。11月19日,唐義貞在鄧子恢母親的陪同下,拖著分娩前笨重的身軀來到圭田鄉(xiāng),住在汀西縣保衛(wèi)局區(qū)隊長范其標家里。第二天,她生下了一個男孩,取名為小定。
一個月后,白軍逼近圭田,福建省委通知唐義貞轉移。唐義貞毅然將孩子留給范其標夫婦,將一些日常用品留下,其中有一床毯子、一個缺了口的銅臉盆(此二件現存長汀縣博物館)。這時,唐義貞作了永別的準備,在留給兒子的包袱布上,她用中文和俄文,寫下了娘家人在湖北武昌的家庭地址,落款是:唐一真。
歸隊后,唐義貞在省軍區(qū)擔任宣傳部長兼軍醫(yī)。1935年1月下旬,四都一帶,大部分地區(qū)被白軍占領,唐義貞所在的游擊大隊,陷入了國民黨的重重包圍。
唐義貞和毛澤覃,隨福建軍區(qū)一個營突圍,前往江西尋找陳毅的部隊,途中,隊伍被白軍宋希濂的36師打散。
27日中午,行軍途中,唐義貞將一對絞花銀手鐲,交給小宣傳員陳六嬤:“小陳,這對銀手鐲是一位戰(zhàn)友犧牲前送給我的,我今天送給你作紀念,日后若有人來問你,你告訴他我丈夫姓陸,名叫陸定一。他對我十分的好,這輩子不能再見著他了。你是本地人,我告訴你,前一個多月,我在圭田鄉(xiāng)生下一個兒子小定,很像他爸爸,一生下來就將他送給范其標夫婦撫養(yǎng)。我若能生存,將來母子當會相認,那我兒既是范家人,亦是陸家人,兩家都有份。我若犧牲了,就請告訴我的丈夫和孩子,我是為革命犧牲的,決不做投降者,死也要死在紅旗下!”
陳六嬤含淚收下手鐲,說道:“你放心吧,唐姐姐。范其標夫婦是好人。我認識他們。他老婆聰秀妹還是我的堂姐呢。以后,我會去看看小孩。”
唐義貞聽罷略為高興,又從身上脫下一件桔黃色的絲棉背襖,送給陳六嬤。嗣后,她背起文件袋,跟紅軍隊伍進烏蛟塘山坑。28日,部隊與白軍進行頑強戰(zhàn)斗,彈盡糧絕,唐義貞與一個姓胡的團政委、一個營長等二十余人被俘,關押在四都下賴壩白軍36師的一個團部。
當天黃昏,唐義貞在關押的廖氏祠堂耳房,看見陳六嬤端了一缽雞蛋煮粉條走來。
“小陳,你沒有被抓?。俊彼÷晢?。
“抓住了,我會本地客家話,說是撿柴的村姑,加上一些鄉(xiāng)親出面作證,就放了我。”陳六嬤悄聲道:“你一定餓了,快吃下去,你不要承認是紅軍干部,我們私下湊錢把你保釋出來?!?/p>
唐義貞邊吃邊凄然苦笑:“你聽,廳里正在拷打同志們呢。敵人不會允許你們保釋我的,我也不會忍辱偷生。小陳,唯有一條路,趁敵人未查明我們的身份,設法逃出去,到江西去找陳毅?!?/p>
次日黎明時分,唐義貞偷偷從窗戶爬出來,溜到廳間,解開胡政委和營長的繩索,然后,用磚頭砸死兩個打瞌睡的哨兵,逃了出去。
天亮時,白軍出動大隊人馬追捕。第三天黃昏,在湯屋村深山坳附近,唐義貞三人不幸再次被捕,敵人馬上電告龍巖“剿共”總部司令李默庵,李當即回電:將三人就地處死。
干涸的河壩沙灘上,長滿了栗樹、樟樹、苦楝樹、酸棗樹。颼颼冷風不斷從樹隙掠過,拂下幾片黃葉。暖烘烘的初春陽光,斜斜地照著樹林。
她被推搡著出現在河灘上:五花大綁,遍體鱗傷;臉容蒼白卻凜然。
“女赤匪!”劊子手們狼一般地干嗥,“啊啊,就是這個女赤匪,剛才趁一個松綁的機會,一眨眼間把藏在身上的一份文件塞進嘴里,咽下肚了!”唐義貞步履艱難地走在最前面。她身上的淺灰棉軍裝被撕裂了,捆綁的棕繩扎入了肌肉,被打傷的右腿有些跛。但她仍然直著身子走,瑟瑟的寒風吹著她的齊耳短發(fā),蒼白的臉頰沒有一絲表情。
遠遠地,傳來陳六嬤撕心裂肺的哭喊:“唐--姐--姐--”
“砰,砰--”兩聲槍響,胡政委和那個營長飲彈身亡。而唐義貞則被喪心病狂的劊子手剝光衣衫,剖開肚子,取出心肝,慘痛而死……這是1935年1月31日,她才25歲。
也是在這個時期,距此地不遠處,紅軍的另一支部隊也被白軍打散。鄧子恢等少數人突圍了。蘇區(qū)中央局婦女部長周月林,發(fā)覺黨的領導人瞿秋白沒跟上,忙踅身回去尋找。翟秋白與她躲入一塊草叢間,準備等白軍搜索過后再走。因為翟秋白久病在身,腳下無力,摔了一跤,一棵小樹搖晃了一下,立即被山上觀察的白軍發(fā)現。瞿秋白和周月林、張亮被捕。不久,瞿秋白被叛徒指認,在汀洲英勇就義。
時隔53年,1989年夏天,筆者來到唐義貞就義的下賴壩,找到了仍然健在的陳六嬤。老嫗激動不已,扁癟的嘴巴蠕動著:“啊呀呀,殺的是人呀。刀子一下一下砍下去會痛呀,血水在天上飛喲,義貞姐一聲也沒有吭喲……唐姐姐是個美人哩!教我唱歌,學文化……在大山里,她還教過我?guī)孜恫菟幜ā?/p>
河壩間的三棵栗樹下起伏不平,那是烈士的兒子陸小定不久前領人挖掘的幾個大坑。然而,并沒有發(fā)現烈士的任何遺骸。厚厚的河沙,被幾十年的河水淘換了一茬又一茬。不過,聽下賴村民說,當年農業(yè)學大寨開荒造田,倒是在這里挖出了好些人骨頭,都扔掉了……
長汀臥龍山上,立有一塊瞿秋白紀念碑。紀念碑后的一個山坡上,松林擁著一座墳墓,那是唐義貞烈士的“衣冠?!?。陸定一題文碑上:“唐義貞烈士,湖北武昌人,女共產黨員,忠于黨,忠于人民,屢遭王明路線的迫害而不屈。曾任中央衛(wèi)生部材料廠廠長。1935年1月在游擊戰(zhàn)爭中犧牲于長汀下賴壩,距生于1909年,才25歲,她實現了‘只要一息尚存,就要為共產主義奮斗到底’的誓言。……唐義貞烈士是我最親愛的親人,是我的知已。我永遠懷念她,學習她。也教兒孫學習她?!?/p>
陸定一在悼文中贊道:唐義貞烈士的心,是金鑄成的。唐義貞烈士的靈魂,是水晶刻成的……
三、 透過戰(zhàn)火硝煙,陸定一開始了半個世紀的尋親之旅
初冬的瑞金沙洲壩。那是一個夕陽余輝中依依惜別的傍晚……妻子唐義貞特地從朱坊鎮(zhèn)趕來告別--她分娩在即,不能隨主力部隊參加長征,決定留下,堅持斗爭。
當時,兩個人的心情異常沉重:她留下,處境將會是難以想象的險惡。她的安全……還有,未滿3歲的女兒、即將降生的孩子……
在這樣困難的關頭與丈夫分別,她竟然沒有一句泄氣的話。她那雙眼睛,把離別的悲傷、面臨的艱險、一切苦難和擔憂,都深深地隱藏起來,化為沉靜的光!
戰(zhàn)火硝煙彌漫了無數的艱難歲月,紅軍長征爬雪山過草地直至延安的寶塔山下,陸定一曾無數次回憶那生離死別的場景,無數次的發(fā)問。
“義貞怎么樣了,孩子怎么樣了?義貞怎么樣了,孩子怎么樣了?”
尋找、尋找,怎么尋找呢?
陸定一記得,當年,妻子在分手時,與他商定安置女兒葉坪的辦法是:把孩子交給衛(wèi)生材料廠的管理員--一位因病不能參加長征、準備回家的男同志,委托他到瑞金縣以外的鄉(xiāng)村,尋一個可靠的人家寄養(yǎng)孩子。但他不清楚這位男同志的姓名和家庭住址,只知道葉坪把他稱為“好媽媽”。
尋找到1937年,他在南京獲得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葉坪由“好媽媽”帶著,寄住在瑞金武陽圍的一位姓賴的船夫家里。
自此,陸定一對準目標,開始了新的卻更艱難曲折的尋找。
同年,在奔赴抗日前線之前,他去到武昌的岳母家,告知上述消息,并委托唐義貞的大哥唐義精、五哥唐一禾尋找女兒葉坪。
唐義精動身趕到了南昌,因局勢緊張,無法前往贛南。只好去信給瑞金聯系尋找。等呀、盼呀……終于盼得了回音:那邊確實收養(yǎng)了葉坪!快設法把孩子領來……要錢?給!傾家蕩產也……錢一次又一次地寄去,孩子卻遲遲未來,最后得到的是一張照片:一個神氣活現的男人,身穿國民黨軍裝!
啊,善良的人家被愚弄、受誆騙了——那是國民黨某特務流氓,冒名設置的一場騙局。
葉萍尋找無著,成了唐家的一樁心病。唐義精遵照母親的囑咐,按妹妹義貞幼年時的模樣,畫了一個有著兩根小辮子的小女孩,把她當著想象中的小葉坪,一家人思念心切時,就對著畫像悲傷地呼問:“葉坪呀——孩子,你開口說呀,你在哪里?
更不幸的是,唐義精和唐一禾,這兩位才華橫溢的著名藝術家,后來卻在重慶渡江翻船,雙雙遇難,將一生的追求及全家族的尋找付諸流水。至此唐家已無力尋找葉萍了。
1943年,紅軍長征后留在贛南,歷盡艱險的賀怡(毛澤覃的夫人)從江西到達延安。終于,陸定一從她那里得到了第一手的關于唐義貞的真實情況,但這卻是一個晴天霹靂。
“最壞的事情發(fā)生了?!彼髞韺懙溃拔沂甙雮€多月。從此,不論是大喜事或大悲事,我都流不出眼淚來了。”
伴隨失去妻子的沉痛悲傷,還有那牽心動腸的懸念:嬌小可愛的女兒呢?剛出世的男孩呢?他們寄托在哪里?還活在人世嗎?這一切卻無從知曉。
要把孩子找回來――他們是烈士生命的延續(xù)。必須去找,哪怕踏破鐵鞋!
延安。陸老想起了當時身在南京中央辦事處的鄧穎超大姐。鄧大姐十分喜歡義貞,認義貞為干女兒。葉坪出世后,鄧大姐常來看望,抱著孩子親個不停:“我當外婆!”并以外婆的身份,給葉坪起了另一個親昵的名字:愛生。從此,義貞就讓孩子稱鄧媽媽為“愛外婆”。
當時在南京,由李德全先生籌辦了一個戰(zhàn)時婦孺保育救濟機關。陸定一立即動筆寫信給鄧大姐,請她委托李德全,幫忙尋找愛生(葉萍)。信中寫道:
“我想把義貞留下的女兒葉坪找回來?,F在應該是16歲了,再不上勁找,更不知哪里去了。本來這事托了義貞的家里,可是剛有點線索,她的哥哥唐義精和唐義禾卻在渡船翻覆事件中死亡。唐家我在重慶時看過,已經窮得不成樣子,義貞的母親70多歲,還問我義貞的消息。一直瞞著她的。再托他們去找是毫無希望的了。
“葉坪在長征時,被義貞交給了一個(原和義貞一起工作的)男的,此人我忘了其名,葉坪叫他‘好媽媽’,他很喜歡葉坪。‘好媽媽’將葉坪帶到瑞金武陽圍船戶賴宏達家中。劉伯堅同志的豹兒,由裁縫羅高帶領,也住到賴家。他們的船經常來往于瑞金、會昌、于都、贛州之間……”
信是1946年7月寄往南京的。幾經周折,鄧大姐卻在北平收到此信。而那時,蔣介石發(fā)動的內戰(zhàn)已經打響,戰(zhàn)時婦孺保育救濟機關已經解散。事已至此,為了安慰陸定一,鄧大姐仍然回信鼓勵說:“在現時和今后尋到葉坪的可能性更大了,熱望她能夠回來!”
幾度尋找,幾番迷茫,愁腸百結,憂心忡忡。在戰(zhàn)爭的空隙,陸定一不無悲涼地呼喚:“葉坪,我的女兒,你在哪里???!……”
四、 思念與時共長,許多村子掛起網來尋找,機會卻如風掠村而過
“伏以--吉日時辰,天地開張;良緣天定,如鳳如凰;鸞鳳交稱,地久天長。新郎新娘,一拜天地--”
“再拜祖先!--”
“夫妻交拜!--”
父母當然要尋找,找不找得到是另外一回事。不管怎樣,人大了總要結婚生子,按自然規(guī)律活下去吧!
光陰荏苒,悲悲苦苦的孩子,在悲悲苦苦中一眨眼就長大了。邱蘭16歲那年暴露出女兒身后,家人、村民的震驚很快就平靜了。
這沒有什么,是男人就當兒子,是女人就做兒媳婦。她由邱蘭改名邱德成后,養(yǎng)父母又為她改名為邱來鳳。
19歲那年,在養(yǎng)父母的張羅中,邱來鳳嫁給了這個家庭的老大,大自己11歲的賴文連。20歲時她就開懷,生了一個男孩,卻沒有帶大。幾年后,她接二連三生了3男3女,變成了一大幫孩子的母親。
萬物隨時光流變,唯有思念保存永遠。
疏散時,邱蘭帶來兩皮箱衣物,能穿的穿爛了,不能穿的賣了,最后兩個皮箱子也賣了,沒有留一點痕跡。
解放前,丈夫長期在外面打工:上山挖砂子、燒窯、挑鹽……解放后,鐵山垅鎢礦轉為國營礦山,他則成為該礦的井下工人。
邱來鳳忙里忙外,圍著鍋臺轉,成為一個典型的家庭婦女。有時,忙得頭昏腦脹,聽到孩子叫喚自己媽媽,她突然會一愣:媽媽,是啊,我自己的媽媽呢?她干活,干著干著就停下來愣一下。
這些孩子管我叫媽媽,我又找誰叫媽媽呢!
蕃薯、青菜、蘿卜養(yǎng)人呀,賴普恩和葉坪,像屋前的那幾棵小樹一樣長成了大樹。小二哥不再是拖鼻涕的光腚小子,而是一個膀闊腰圓的后生家。葉坪,已長成了一個水蔥蔥的靚妹子。
終于,賴萬森夫婦覺得他們應當圓房了。
生命是朝向未來的。這位身世不詳的野萍,同貧寒之鄉(xiāng)的其他孩子一樣,伴著貧寒慢慢長大,并隨鄉(xiāng)入俗,早早就勇敢地擔負生活的重荷。
野萍變成了一位能干的農婦。在這塊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勤地耕耘、收獲,她像每一個普通農婦那樣生兒育女,孕育新的希望……
解放后,許多老紅軍都來信給贛南各地方政府,請求幫助尋找失散兒女。尋找的故事此起彼伏流傳在贛南大地上。
1964年,邱蘭曾請人代筆寫信給中共中央辦公廳,請求幫助尋找父母。中央辦公廳回信,要求她提供有關自己身世的線索。
往事,如煙如霧、忽聚忽散。往事與夢事糾纏,亦如隔世之事。
對自己的身世,邱蘭只知道:養(yǎng)母陳六姑是紅軍洗衣隊成員,養(yǎng)父是一名紅軍戰(zhàn)士。從小,當紅軍的父母,把邱蘭交由養(yǎng)母陳六姑撫養(yǎng)。她對養(yǎng)父沒有什么印象,至于親生父母是誰更不得而知。
有一次,紅軍洗衣隊在河里洗衣服,白軍飛機的一顆炸彈落在河間,陳六姑等人被當場炸死。從此,切斷了她與這個世界所有的血緣訊息。
5歲多的小邱蘭被送到藍衫團,有時串演一、兩個節(jié)目……
靠這樣的線索,怎么能找到父母呢,這樣的線索等于是無線索!于是,邱蘭明白:最好的辦法,唯一可靠的辦法,就是讓父母來尋找自己。但,她怎么才能讓父母來尋找自己呢?!
“地方政府也曾派人到附近尋找過葉坪?!鼻裉m告訴筆者,“有人專門到白鵝鄉(xiāng)尋找葉坪,一個鄉(xiāng)一個鄉(xiāng)掛起網來找,我們都不知道。那么遠怎么會知道,隔了一個村子呢!”
信息如此閉塞,在她們朝思暮想的尋找中,一個萬分寶貴的機會,像風一般就這樣掠村滑過。
五、 結束13年煉獄生涯的陸定一,終于踏上了探親路
1980年金秋。天宇清朗。一架銀鷹舒展巨翼,自北向南,穿梭于蒼茫云海間。
機艙內,一位古稀老人,悠悠之心,正以每秒百米的速度撲向親人。皓首龍鐘,歲月的利刃鐫刻下深深紋皺的臉盤,像磐石般堅毅,也像磐石般沉靜,而胸間的思緒,猶如窗弦外繾綣翻涌的云海。
剛剛結束13年煉獄生涯的陸定一,迫不及待地踏上探親之旅,就要見到從未謀面,卻已46歲的兒子。記憶如云如煙、蒼蒼茫茫。46年后的今天,一樁心愿終于實現了!
46年,顛簸流離的歲月呵……閩西!長汀縣四都鄉(xiāng)圭田村的一戶三口之家:殘廢老紅軍范其標、聰秀妹夫婦和他們的男孩范家定,相依為命送走了一個又一個寒暑……
有一件事,令年幼的范家定詫異不解:逢年過節(jié),父母不厭其煩,總要在飯桌的上首多擺放一副碗筷。而那個位置,卻總是空席……
儀式成了定式,成了習慣。
又一個大年夜,逐漸長大懂事的范家定依葫蘆畫瓢,在飯桌上首照例擺了那副碗筷。范其標老人鄭重其事,叫范家定站到桌前。他神情肅穆,剛開口,已是泣不成聲。范其標詳詳細細訴說了小定的生世,并找出當年他生母的遺物。
物在人去,見物更思親――生我,給我以血肉之軀的親人呀,你們在哪里?他悲慟地掉淚……
輾轉、周折……尋找是那樣艱難。線索終于有了!在廣東的李堅貞,北京的童小鵬等同志幫助下,小定了解到:他的父親,與舉國皆悉、德高望重的一位國家領導人相關聯。
彌罩歲月的迷霧,眼看就要消散了。然而,一陣更大更濃的迷霧披蓋而至――中國,1966,突然一頭扎進“文革”的逆流之中。
動亂伊始,迎頭狂瀾中,這位國家領導人首當其沖,被當做“閻王殿”之首打倒在地,爾后,身陷囹圄,一晃便是13個春秋!
云海中穿行的銀鷹,在福州機場徐徐降落。從機艙上走下來的老人,就是小定(范家定)所尋覓的父親――原國務院副總理、中宣部部長、現任中顧委常委、全國政協副主席的陸定一。
而小定的親生母親,就是唐義貞烈士――“唐一真”是她當時的諧音化名。
陸老與范其標老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四只布滿老斑的手,牽引著半個世紀的衷腸。
“……總算、總算把孩子帶到您的面前了,陸老!”范其標老人用顫抖的話音說:“在這以前,我讓孩子跟了我姓,現在該改回陸姓了?!?/p>
“不!”陸老趕忙說,“在那樣艱險的歲月里,你們收養(yǎng)并培育了孩子,是真正的生死之交呀!你們是孩子的再生父母。孩子就繼續(xù)留在你們身邊,孩子的姓也不必改了。”
兩位老人爭執(zhí)來、爭執(zhí)去,相持不下。陸老沉吟半晌,才又說:“還是遵照孩子母親的意愿辦吧。義貞說過:孩子是我們兩家的人。孩子的姓,要改就改成‘陸范’。我想,這是一個象征工農團結的姓,也是紀念烈士的姓。希望今后將這個姓代代相傳下去!”
茫茫黑夜,升起了一輪半明半暗的月亮。
述說身世,首先得述說思念。陸老告訴兒子:“你有一個比你大3歲的姐姐。她……現在仍然下落不明哪!”
立即,陸范家定心里也升起了那輪半明半暗的月亮:啊,姐姐,在這個世上,我們原本是一根藤上的兩顆苦瓜呀!而今,您到底在哪里呀?你一定比我還苦!
“爸爸,既然我有個姐姐?那還等什么,我們快點找吧!”
陸定一沉默了,傷痕累累的心又在滲血,“已經找了幾十年,如果她還在的話,應該是50多歲了……”
六、 照片、信件擺在陸定一面前,卻又失之交臂
又一輪尋找啟程了——懂事后的葉坪,開始了不停的尋找,一家人都在為她尋找。
50年代,逶迤的贛南山嶺,成為舉世矚目的世界鎢都。于都山區(qū)新興起一座鎢城——鐵山垅鎢礦。礦黨委書記郭若珊,在整理干部檔案時發(fā)現:礦組織部干部賴普恩的履歷表,有不規(guī)范之處。那時政審非常嚴格,他敏感到:這里面可能有問題,便立即找到了賴普恩詢問:“小賴,你在表上,為什么不填岳父母一欄?”
這一下,賴普恩被問住了。絮絮叨叨說了半天,總算把原因說完了,卻并沒有把情況說清楚。他只得補充道:“我父親賴萬森已經過世,要不然,他可以把事情說得更清楚一些?!?/p>
郭若珊是位南下的東北大漢,半輩子在軍營度過的,對事情有一種本能的敏感性。他知道,本地是老蘇區(qū),紅軍長征前夕,許多德高望重的領導人物,倉促間在贛南留下了子女,解放后先后通過組織來尋找過,有的已經找到,有的還在尋找。他問:“解放這么多年,有沒有找到什么線索?”
賴普恩想了想:“有一點線索。我們同村,有一個留下打游擊的紅軍干部賴友江,解放那年,他在于都縣政府協助解放軍工作。他曾經說過,陸定一同志寫過一封信到于都來,請求地方政府幫他尋找小孩,并且還親自派人來到贛南一帶尋找女兒,說他有一個女兒有可能寄養(yǎng)在于都,從出生時間等情況看,很像我的妻子……”
郭若珊凡事認真負責,立即派人找到賴友江作調查,又派人了解了葉坪的情況,認為情況屬實。然后,他以礦黨委的名義整理了一份材料,寄中宣部部長陸定一收。
與此同時,賴普恩也附了一封信給陸定一。
此后不久,贛南區(qū)黨委宣傳部奉中宣部指示,派了一名干部來到鐵山垅鎢礦,鐵山垅鎢礦派了一名姓李的秘書前往,配合調查核實此事。二人一同來到禾豐鄉(xiāng)上庫賴家詢問情況,一同前往的還有一個攝影師。
不啻是喜從天降呀。幾十年的尋親終于要有個結果了,葉坪欣喜若狂,翻箱倒柜拿出最好的土果子招待客人,擂茶、蕃薯片、芋頭丸、燙片等擺了一桌面。
一家歡天喜地像過年一般,他們一邊不停地敘述著,穿上了過年才舍得穿的衣服。在攝影師的指揮下,葉坪、賴普恩與他們一歲多的兒子賴章盛,合拍了一張全家福。然后按照調查人的要求,葉坪又單獨拍了一張全身照。
照片中,葉坪笑意盈盈,緊抿的嘴唇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蠶豆花白底大面襟衫套在健壯的身上,漸入鬢角的淡淡云眉,一雙美麗的丹鳳眼,充滿青春的笑意,似乎往日的陰翳一掃而光……
在這種調查當中,原始物證是最重要的。沒有葉坪小時候的照片,調查人員又按照組織上的交待,征集了一些葉坪小時候帶來的舊物。其中,一雙象牙筷子及一柄醫(yī)用小刀已經失蹤了。小時候的衣物也早已穿爛,只剩下一只半截的小手套,毛線編織的,一節(jié)藍一節(jié)紅。
這年正值1956年,陸老收到贛南鐵山垅鎢礦賴普恩的來信。信上說,他的妻子,是紅軍長征前留下的子女,來時3歲,名叫一品……一品--葉坪!中國字的諧音?還是……調查材料和照片送了來。調查并未獲得實質性的證據。一品的照片經陸定一及唐義貞的親人觀看后,也未能覺出一品就是葉坪。就這樣,四十多年的尋找,又毫無著落地擱了下來。
尋找之后是等待,多么令人焦灼的等待呀!一年、二年、三年……泥牛入海,竟然沒有一點音訊。
等待之后還是尋找。事隔三年,冶金部全國采礦先進工作者會議在錦州召開。鐵山垅鎢礦副礦長馬振山與賴普恩參加了這次會議,途經北京,馬振山說,他在北京有不少老首長,不妨借此機會托人去找找陸定一,當面談談。老實巴交的賴普恩怕麻煩別人,認為不妥。馬振山仍打了個電話給中宣部,辦公室的人稱部長不在家,他們便擱下電話。(幾十年之后,陸老告訴女婿,辦公室將電話記錄轉達他本人,他想打電話卻找不到傳話人的地址。他說,為什么不留個地址呀?傻瓜,不想認我這個岳父大人么?賴普恩聽了,只有苦笑。)
尋找、等待、失望――滿懷激情的等待,所有的尋親念頭,都在杳無音訊的等待中煙消云散。一重又一重的失望摧毀了葉坪一重又一重的希望。沒有什么可怨的,只能怨天。葉坪常常向天傷心而泣:“我真命苦喲,我天生就沒有父母,沒有啊……”
七、 思念在血脈中傳承,尋親在一代又一代間延伸
石在,火是不會滅的。靈魂于血脈的游歷中尋找宿地,尋親,本能地在一代又一代間進行。
下放――考取廈大――畢業(yè)分配。轉眼之間20多年過去,葉坪的長子――賴章盛已成為南方冶金學院社科系的一名講師。
1987年9月的一天。賴章盛照例來到系資料室讀書,突然,一篇文章映入眼簾,那是陸定一發(fā)表在《風展紅旗》一書中《關于唐義貞烈士的回憶》一文。一口氣讀完全文,文中的摯情“砰”地點燃賴章盛久蘊心底的火種,他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立即索筆給陸定一寫信。信中寫道:
“……前兩天,我們系資料室的黃玉香同志激動地交給我一本《風展紅旗》。我從該回憶錄集中讀到您的《關于唐義貞烈士的回憶》一文……文中談到您和唐義貞烈士的兩個孩子的情況,得知您的女兒葉坪仍無下落,這使我聯想起我鄉(xiāng)下母親的身世。我的母親,也是紅軍長征前留下的子女,現在仍不知親生父母是誰。但從姓名、年齡、寄養(yǎng)地點和時間看,我母親與您失散的女兒葉坪,很可能是同一個人……”
一封信,一封輕飄飄的信意味著什么呢!飄飄渺渺幾十年的思緒呵,終于又一次交接。明明滅滅的希望之火,又一次在這里升起。
北京。陸定一從東北返回,剛拂去旅塵,便伏案拆閱積壓下來的一堆信件。他一封一封地讀著。眼前忽然一亮:啊,葉坪!
陸定一心中一動。繼續(xù)看下去后,得知賴章盛的母親,與原鐵山垅鎢礦賴普恩來信中提到的“一品”是同一個人,現住江西省于都縣禾豐鄉(xiāng)庫心村上庫小組。
莫非,1956年的那次調查有所疏忽?
陸定一旋即請來妻子唐義貞的八妹唐義慧商議。74歲高齡的唐義慧老人,一生為尋找不到姐姐的骨肉而耿耿于懷。她永遠不會忘記,一家人為此而付出的代價,她永遠記得:母親就是面對葉坪的畫像,戀戀不舍辭世的。
“再也不能交臂而過了!那年,您讓我驗證那張照片,我說不太像。如果這個像中人真的是葉坪,就是我一句話誤了幾十年呀。”
淚水,在她皺紋縱橫交錯的臉上,汩汩流淌。唐氏大家族中,如今,只剩她一個老者,緬懷著一群冥冥幽魂,她說:“見不到葉坪,死不瞑目呀!”
意見統(tǒng)一后,陸定一隨即函請江西省政府代查。同時,將贛州方面來信,轉寄給福建長汀,叮囑兒子陸范家定,協同江西省政府調查核實。
省、地、縣、鄉(xiāng)聯合調查組和陸范家定于11月1日來到了上庫村。
這是一串規(guī)范、嚴格而縝密的審查:
雖然賴萬森、華灶女夫婦都已經去世,但經各方調查,仍然獲得不少材料,證實:調查對象的姓名、年齡、相貌等方面與葉坪相符。
村里把“葉坪”叫成了“野萍”,從小到現在。而她的丈夫賴普恩,卻又以諧音相猜,把“葉坪”寫成了“一品”。后來上戶口,養(yǎng)父母又給她取名“張來娣”,含“張德萬帶來之女”的意思,以示紀念。
陸范家定還在調查人員與她的對話中,捕捉到一個細微卻十分關鍵的情節(jié)。
“當年你是怎樣稱呼張德萬的呢?”
“聽我養(yǎng)母說,我稱他‘媽媽’”。
“媽媽!”陸范家定差點跳了起來:啊,想起來了,父親不是說過,葉坪是交給她稱其為“好媽媽”的男同志的嗎?這個情況只有父親知道,而她,竟也稱一個男性為“媽媽”!
“張德萬是男同志,你為什么叫他‘媽媽’”?
“不知道。”
“‘不知道’那就對了,那時葉坪才3歲,能知道什么呢?除我外,世界上再沒有第二個人知道了。‘媽媽’那也對了,她連‘好媽媽’的‘好’字也忘了?!报D―這是后來陸老聽了匯報后做出的分析。
離開上庫村,調查組又來到了吉安縣新安(現為云樓鄉(xiāng))。那個張德萬,已經在前幾年病逝了。通過張德萬的侄子張永濟,調查組了解到:他伯伯張德萬,確實在紅軍醫(yī)藥部門工作過。生前,張德萬告訴過家人:在于都縣禾豐,他托養(yǎng)了一位戰(zhàn)友的女孩。
張德萬不愧為一個“好媽媽”,病故前幾年,他還借口到外地販魚苗,秘密去禾豐,探望了那個女孩……
后來,陸老回憶說:“張德萬就是‘好媽媽’。他是義貞所在的衛(wèi)生材料廠的管理員。因義貞是一廠之長,工作忙,張經常幫助照顧孩子,對葉坪十分好。孩子小,除‘爸爸、媽媽外’,其他稱呼不會叫,因此義貞就讓孩子稱張為‘好媽媽’”。
調查結束。在等待父親陸定一決定的時候,陸范家定了解到,葉坪因調查引起失眠,他顯然有些心痛了,委婉地告訴賴普恩:“賴同志,好好照顧您的妻子,叫她不要多想了?!?/p>
賴普恩緘默地點頭,望著這位不曾暴露身份的調查研究人員,他記得小女兒賴慧竹說過這么一句話:“爸爸,那些人當中有個男的好象媽媽哩,他是誰?”
不久,江西省政府和公安廳做出最后結論:調查核實表明,張來娣(野萍、一品)就是陸定一同志53年前失散的女兒葉坪!
此時,當年3歲的葉坪已年近60。
八、 “愛外婆”鄧穎超發(fā)賀信,稱找到愛生是“悲苦的喜事”
多么令人感慨萬端的人世滄桑呵!
得到信息的“愛外婆”鄧穎超大喜過望,特意向陸定一發(fā)來了一封情真意切的賀信,稱找到愛生(葉坪)是“喜出望外的喜事”,又是“多么悲苦的喜事”!
已是80余歲高齡的陸定一,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立即登上南行的列車去看望女兒――葉坪和她的全家。
這是用許多生命接力追求的一個結局。74歲的唐義慧老人,不顧年老體弱,毅然同行。她要代表她曾經龐大的家族,探望烈士姐姐的親骨肉,向那耗時53年的尋找投注最深情的一瞥。
11月30日,一個平常的日子。在贛江之濱,英雄城南昌,離散半個多世紀的骨肉,重新團聚了。
分離時,父親是風華正茂的青年,女兒是乳腥未去的雛兒。相會日,卻已都是白頭人。
葉坪迎上前去,握住了顫巍巍朝她走來的父親之手。望著父親那陌生、蒼老卻慈祥的面容,她嗓子發(fā)硬:這就是尋找了半個世紀,夢魂牽繞的父親嗎?
秘書早就交待過,首長年齡大了,見了面不要哭。當然不哭,她答應秘書,見了面盡量笑。
可是,葉坪肚子里裝了53年的淚水,淚水早已橫溢出眼簾,破眶而出,她終于喊出那積壓了五十三年的呼喚――“爸爸!”
一輪重圓之月,就這樣,奇妙地穿透了漫漫53年的長夜。
陸老撫摸著女兒的手――一雙有繭的手、勞動者的手――從上到下將女兒端詳、打量,激動不已,連連地說:“是真的嗎?是真的嗎?……是真的呵――真是我的女兒、我的女兒……孩子,五十三年前,我把你扔啦!現在,又撿回來了、到底是撿回來了!”坎坷人生,使他感慨不已:“五十三年之久,失而復得,這也算是‘世界紀錄’了!”
可是……媽媽呢――慘死的媽媽呀,苦命的女兒,多么想在此時見您一眼那――我的親媽媽!……
像明白女兒的心事,陸定一讓女兒坐在身邊,深沉地敘述起那段悲愴的歷史,回憶起她的媽媽……
忽然,大廳里寂靜下來,門口一陣紅光閃顯,一位身穿鮮紅如火的金絲絨旗袍的姑娘,款款地走了進來。倏然間,大廳里溫暖、亮堂了許多,像是映入一片紅艷艷的霞光。
陸老一陣眼花,恍惚中似乎又回到了另一個時代:1929年,蘇聯莫斯科……與他在婚禮中的義貞,身穿火紅的旗袍,如朝霞一樣明麗、鮮亮……
義貞、義貞來了――進來的卻是葉坪的第三個孩子:女兒賴慧竹。
陸老揉了揉眼睛,醒悟過來,朝這一幕的“導演”唐義慧老人會心一笑:“這是你的主意了!”
53年的長夢呵,明明滅滅,終于成真。
回望最初的動因,我們到底要尋找什么呢?離京赴贛前,唐義慧首先想到的是兩件事:一是連夜復制了姐姐義貞的照片,作為最珍貴的禮物,送給葉坪一家;二是扯了一塊姐姐當年在婚禮中穿過的金絲絨旗袍料子。當葉坪一家到達南昌后,她請人連夜按姐姐照片中的樣式,將料子趕制成旗袍……終于,唐義貞的外孫女兒,18歲的賴慧竹,演繹成如夢似幻的唐義貞。
九、 邱蘭已經尋找了一生世,有生之年她還會尋找下去
千里之外,靜靜的原心村。
邱蘭的心沸騰了。
連葉坪都找到了父母。
這在邱蘭眼里,就等于世上所有的人,都找到了父母,唯獨自己一個人被世界拋棄了?;闵n老的情感縫隙里,一次又一次長出了幻想的青草。
頻頻拜托,苦苦哀求,她要大家?guī)退龑ふ腋改浮?/p>
民政局幫助她尋找過,葉坪的兒子賴章盛也寫信幫她尋找過,連陸定一老人,也與當時的江西省副省長孫希岳談過此事……可是,由于邱蘭沒有留下有價值的憑據,所以,也沒尋找到任何有價值的線索。
她更著急,也更失望了。天啊,你為什么要這么虧我呢?!
邱蘭今年83歲,早就當了奶奶、外婆,再過幾年她就可以當太奶奶、太外婆了。這是一個大家庭,所有的親人聚起來十幾個,熱熱鬧鬧盛滿一屋子。邱蘭卻如斷了線的風箏,心總灑脫不起來??傆幸唤z凄楚、一絲孤寂在團圓中暗暗浮起。
她還在幻想童年,尋找自己的父母。人啊,不管你年紀多大,失去了父母,在這個世界上就是孤兒。為了不當孤兒,83歲的邱蘭已經尋找了一生一世,看來,有生之年她還會尋找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