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路遙的時間:見證路遙最后的日子 作者:航宇 著


路遙說,我一踏上陜北這塊土地,心情就會非常激動,看到陜北的山,陜北的水,常常會淚流滿面

1991年9月18日,這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

一輛黑色的奧迪小轎車不知不覺開進位于西安建國路的陜西省作協(xié)院子里。

誰都知道,作協(xié)是一個比較清貧的單位,平時很少有這么高級的小轎車開進來。因此有高級小轎車出現(xiàn)在這樣破爛的院子,那一定是來大人物了。

看門的老解,是一位相當負責的老漢,他看見高級小轎車從大門里開進來,招呼也不給他打一聲,實在有些生氣。因此他邁著碎步,一直追到高桂滋公館門跟前,見小車停在那里,也不管來的是什么人,非常嚴厲地追過去問司機,你是干什么的?怎不打一聲招呼就進來了?

司機急忙笑著說,不好意思,我來找路遙。

老解一聽司機來找路遙,他的火氣立馬就煙消云散了,語氣也不像剛才那么生硬,十分客氣地問,那你知道路遙家在哪個樓住嗎?

司機仍然笑著說,路遙的弟弟已經(jīng)告訴我了。

老解說,那你去,路遙正在家里。

司機把車在院子里一停,便按天樂事先告訴他的樓號,走進作協(xié)后院,非常順利地找到路遙家。然而事情就是這樣的陰差陽錯,前后相差不到十分鐘,我去前院看的時候,連一個車的影子也沒看見,可我剛回到房間,車村煤礦的奧迪車就到了作協(xié)。

知道奧迪車來到作協(xié)還是天樂在院子里喊我。

我看見他有些不高興,板著臉埋怨我說,你看你能干什么,讓你看著車來了把司機領(lǐng)上樓,可司機到我哥家都不見你的影子。

我急忙給他說,哎呀,實在不好意思,我在院子里看了幾次沒看見,剛回到房間,司機就到了。

王天樂說,別說那么多,趕緊走。

我轉(zhuǎn)身回到我的房間,把包一拿,鎖上門,跟著王天樂就從作協(xié)的后院里往出走,看見路遙和司機已經(jīng)到了前院,正站在水池邊抽煙。

路遙的行李非常簡單,就一個黃帆布挎包,里邊也沒有什么東西,而他穿的衣服也相當普通,仍然是平時穿的那些,上身是一件土黃色夾克衫,這件衣服不知他已經(jīng)穿了多少年,里邊是一件土布襯衫,看上去好長時間沒有洗似的有些陳舊,一條皺巴巴的牛仔褲,基本上分不清是什么顏色,那一雙穿了多年的真皮涼鞋,也是黑不溜秋。

在陜西作協(xié),他是穿戴最不講究的一個人,如果是不認識他的人,看見他這樣的穿戴,會以為他是一個蹬三輪車的。而他還有一個最大特點就是夏天從不穿襪子,他有腳汗,一天洗一次襪子太麻煩,這樣可以隨便在自來水管上一洗,省了不少事兒。

當然,他這樣的穿戴,別人根本認不出他就是創(chuàng)作出轟動全國的小說《人生》和《平凡的世界》的那位當代著名作家。

那時,西安到黃陵還不像現(xiàn)在這樣順暢,沒有高速公路,只能走213國道,而這一段路的路況非常差,破破爛爛的,拉煤的車又特別多,交通事故頻發(fā),就是再好的車在這樣的路上也跑不起來。

在奧迪小轎車里,我和王天樂坐在小車的后排,路遙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我是頭一次坐這么高級的小轎車,突然覺得自己就像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大干部,風光無限。

那時的基層領(lǐng)導干部生活比較樸素,就是縣委書記,也沒什么特權(quán),即便外出開會需要坐車,縣委辦公室派一輛就行了,大部分是帆布篷小吉普,密封不好,性能又差,夏天熱得像蒸籠,冬天凍得瑟瑟發(fā)抖。然而就是這樣的車,一般人也沒有資格享受,只有縣委書記或縣長才有資格在出去開會或下鄉(xiāng)時坐一坐,顯得比別人優(yōu)越一些。

奧迪牌小轎車駛出西安市建國路,經(jīng)過大差市,到鐘樓朝北一拐,順利地駛出北關(guān),經(jīng)過草灘,跨過了渭河大橋,沿著西延公路駛向陜北。

不知不覺中,奧迪小轎車駛出了西安,城市就這樣被遠遠地甩在身后,眼前是一架又一架起伏連綿的黃土山。此時,王天樂特意把路遙坐的前排座椅稍微放平了一些,想讓他躺在座椅上休息一會兒。

可是,路遙把身體往直坐了坐說,我不想躺,這樣公路兩邊的美麗風景一點也跑不了。唉,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雖然經(jīng)?;仃儽保步?jīng)常走這條路,可當我坐著車從渭河大橋上過去,就說不出來的興奮和激動,看到什么東西都感到非常親切。

我說,那是你太愛陜北了。雖然陜北現(xiàn)在還有些貧瘠,發(fā)展得比較緩慢,可那是生養(yǎng)我們的地方,別的地方再好,仍然覺得不管怎樣都沒有陜北黃土高原這么厚重,這么震撼,這么讓人揪心扯肺。我不知道說得對不對,陜北,就像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一樣,讓人無限敬仰。

路遙扭頭看了我一眼說,我還沒看出來,你對陜北有這么深刻的認識。

我說,也許是我胡說八道。

其實,在很多時候,我跟他有同樣的感受,陜北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一個地方,哪個地方也沒有陜北這么美好,就跟“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窮”是一個道理,無論你走得多遠,都永遠不可能忘掉曾牽著你的手、扶著你學走路的那個人。

此時,坐在小轎車副駕駛位置上的路遙不再說什么話了,也不去睡覺,眼睛不停地看著車窗外的景色,仿佛他從來沒見過一樣,每一處都能吸引住他的目光。

看見路遙如此癡迷的樣子,我和王天樂就不再打擾他了,坐在小車后排悄悄說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天樂一再給我強調(diào),路遙這次回陜北,他下了非常大的功夫,調(diào)動了他好多關(guān)系,才聯(lián)系到這么一輛象征身份的豪華小轎車。他說,你可能還不理解,我可以這樣告訴你,路遙這次回陜北該風光一定得風光,這個不能含糊。也不能像原來那樣,起碼要讓他坐一輛好車,不能隨隨便便給他安排一輛小車就行了,絕對不能這樣。這樣人家就會小看路遙,笑話他這樣一位著名作家,卻坐這么一輛爛車,咱的臉上也十分不光彩。你覺得我給安排的車村煤礦的奧迪車怎樣?那是人家礦長的專車,平時不管是誰,動都不能隨便動一下,可我一個電話,礦長就讓司機把車開來了。

我扭頭看了看天樂,不知他給我說這些話是什么意思?因此我也就順勢夸了他幾句,你確實了不起,非常佩服你的辦事能力。

王天樂有些得意地給我說,要知道礦長是我多年的好朋友,非常夠意思,一般關(guān)系想用他的奧迪車,恐怕門兒都沒有。

我說,我能看出你們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不然他不可能讓這么好的奧迪車開到西安來接人。

王天樂說,那當然。

我和王天樂的對話,不知路遙聽見了沒有,反正他一本正經(jīng)地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什么話也不說,一會兒瞇縫著眼睛,一會兒望著窗外,仿佛陜北黃土高原那些錯落有致的景色,他從來沒有看到過一樣。

王天樂探著頭看了一眼路遙,然后繼續(xù)給我說,路遙在延安的活動,坐的也是這種高檔車,我都給他安排好了,不需要你操心。咱們到了延安,我讓礦長的奧迪車回煤礦,有延安地區(qū)政協(xié)主席的白色奧迪車再為他服務,一直到把他送到清澗。

我立即意識到王天樂給我說這些話是什么意思,那就是讓我在清澗也給路遙搞一輛好車,這件事我可辦不到。清澗的情況我了解,沒有什么工業(yè),財政收入是榆林地區(qū)倒數(shù)第一,可以說窮到骨頭上了,干部職工經(jīng)常發(fā)不出工資,全縣也沒一輛奧迪,都是那種帆布篷小車,在清澗恐怕就要委屈他了。

王天樂看見我不言不語,他也不管我怎么想,仍然給我說,你去了清澗,把路遙在延安的情況如實告訴給縣委書記,他不是你的朋友嗎?你讓他安排一輛好車。

我說,這個可能有些為難,關(guān)鍵清澗沒好車。

王天樂說,這個我已經(jīng)告訴了你,到了清澗那就是你的事,看你有沒有這個能耐,反正我已經(jīng)給足了你面子。路遙到了清澗,你可以一直陪他,讓你也在清澗風光一回,我當然無所謂了,清澗也沒我認識的人,可你就不一樣,你在清澗工作過,認識那么多的人,還有不少朋友,恐怕你離不開那里。

我聽著王天樂喋喋不休地給我講的這些,心里覺得很不舒服。當然,他能辦到的事,我不一定能辦到,他是陜西日報的記者,好多領(lǐng)導對記者是畢恭畢敬,關(guān)鍵是害怕記者曝光他們不光彩的事情,一旦自己那些不光彩的事讓記者給抖摟出去,那就大事不好了。所以對那些記者,領(lǐng)導一般不敢得罪,得罪了記者就等于自己離身敗名裂不遠了,甚至前途也會受到影響。

事實就是如此,王天樂是正兒八經(jīng)陜西日報社記者,他在延安要一輛好車,那當然是輕而易舉的事情,而我就沒他這樣的能耐。

有一輛好車,固然是好,可是還需要有一條平展展的好路,像西安到黃陵,坑坑洼洼,到處是拉煤的大卡車,一輛接一輛,慢得像一只蝸牛,再好的車在這樣的公路上也跑不起來。我們乘坐的這輛黑色奧迪小轎車,中午從西安出發(fā)到現(xiàn)在,差不多在西延公路上跑了大半天,在天快黑的時候,才勉強到了延安地區(qū)的黃陵縣境內(nèi)。

小轎車還沒從黃陵的山上下去,路遙扭頭問他的弟弟王天樂,晚上在什么地方吃飯?

王天樂說,在車村煤礦,礦長已經(jīng)安排好了。

我感覺路遙可能已經(jīng)餓了,是不是離開西安時,他沒有吃飯?我不是很清楚??牲S陵到車村煤礦還有一段距離,奧迪車從黃陵山上下來,沒有進縣城,而是從一條拐溝里進去了。

我是頭一次到這個地方,感覺到這條黃土溝深不可測,其實山倒不是太大,可溝非常狹窄,時而像被擠在了一起,時而又突然劈開了一條縫,小轎車就在這樣的夾縫里像一只蝸牛一般慢悠悠地爬行。

很快,天就漸漸黑了下來,在這樣的深山溝里,幾乎看不到有什么村子,也沒有什么人,越走越讓人感到毛骨悚然。

這是要到什么地方?我感覺走進了另一個世界。

小轎車走得幾乎再沒路可走了,黑壓壓的大山毫不客氣地擋在面前,看來是到了深溝的盡頭,最后才在有幾層樓的院子里停下來。

這就是車村煤礦。

據(jù)說,這里曾是陜北關(guān)押犯人的一個地方,是不是這樣,我沒有做過考證。但我借著微微的月光,看到這里確實是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聽不到一聲雞鳴狗叫,看不見一縷淡淡的炊煙升騰,也沒有閃爍的燈光。而在煤礦的附近,也沒有其他地方那么高大威猛的山脈,一切顯得那么矮小,卻又那么秀麗。站在車村煤礦院子里望去,山坡上到處被綠油油的草和樹遮掩著,基本上保持了原始狀態(tài),景色還是不錯。

礦長是一位非常熱心的人,他拉著路遙的手,噓寒問暖地寒暄了一陣,就帶著我們?nèi)ナ程贸燥?,準備的是陜北的特色飯菜,路遙吃得滿頭大汗。

晚飯一結(jié)束,礦長就領(lǐng)我們到辦公樓上的客房里休息,一人一間,非常高的待遇。我進得門就一頭扎在床上,感覺到車村煤礦的夜跟城市有很大不同,天空亮得就像水洗過一般,藍格瓦瓦的,布滿天空的星星,像小米稀飯一樣,一顆挨著一顆。

我雖然在床上躺著,可透過窗戶也能看到天空中的景色,感覺那一輪明月,仿佛是為看美妙夜景而專門安的一盞探照燈。

夜晚的車村煤礦非常寧靜,偶爾也會聽到有貓頭鷹拉長聲調(diào)的嚎叫,一聲又一聲,讓人毛骨悚然。

我不知道路遙拐到這里干什么來了?在這里他不召開所謂的文學座談會,也沒有做什么文學講座,膽戰(zhàn)心驚般在如此陌生的地方住一晚,僅僅為吃一頓飯嗎?

天麻麻亮的時候,我就醒了,在房間里待不住,就從樓里下去,站在煤礦的院子里欣賞風景。

早上八點,路遙也從樓里下來,跟在他身后的是他弟弟王天樂和礦長,看見我站在院子里,路遙笑著問我,這里景色怎樣?

我說,山清水秀,風光無限。

路遙說,這地方好,非常清靜,沒有干擾,想睡到什么時候就睡到什么時候,老了我就住這里。

礦長說,你再寫小說,就在這里寫。

路遙說,這個可以考慮。

就這樣在車村煤礦院子里轉(zhuǎn)了一會兒,礦長便帶我們?nèi)ナ程美锍栽顼?。早飯很豐盛,雖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都是陜北的一些家常便飯,但非??煽冢寐愤b的話說,一滿吃得人認不得人了。

早飯一吃,就沒什么事了,礦長非要帶我們下一次礦井。我一聽,就有些害怕,那么一個黑窟窿,什么也看不見,下去干什么。我不知道路遙是什么想法,反正我不想去,害怕下去上不來怎么辦?可路遙不好拒絕礦長,到這里來不能吃兩頓飯就離開,太不夠意思了,所以說什么也得跟礦長下一次井。

車村煤礦跟別的礦有些不同,是一種斜井,非常寬敞,不需要帶礦燈,兩邊還有電燈照明,就是大卡車也可以從井巷開進開出??梢哉f,車村煤礦在同行業(yè)中,條件比較優(yōu)越。

就這樣,路遙跟著礦長和負責安全的副礦長從燈火通明的斜井里走進去,我和王天樂緊緊跟在后邊。礦長一邊走,一邊給路遙介紹煤礦的情況。

我不懂煤礦那些事,聽得云里霧里的。

那時候,我不知道礦長要把我們帶到什么地方。斜井越走越陡,越走越深,陰森森的,巷道回聲很大,嗡嗡直響,我覺得像朝地獄走的陣勢,走得心驚膽寒。走了半個小時,我感覺走到了一個無底洞,心里難受。無奈礦長熱血沸騰,滔滔不絕地給路遙介紹煤礦里有趣的事情,具體講了什么,我一句也沒聽清。

我實在不想往下走了,感覺有一股陰風直躥,像妖魔鬼怪一樣,而走了這么長時間,還沒看到一點兒煤的影子,我不知道這個煤礦到底有多深。

路遙也不想再進去了,又害怕礦長掃興,走得勉勉強強,甚至無精打采。然而礦長仍興致勃勃,又跟著礦長走了一會兒,他突然站住,對礦長說,不進去了。

礦長看了看路遙,笑著說,那好。

從礦井里出來,陽光溫柔地照在臉上,仿佛剛從地獄里走了一趟回來,無法形容的恐怖仍在心頭環(huán)繞,我真不敢想象煤礦工人是怎樣在如此恐怖的環(huán)境里工作?

車村煤礦的行程就這樣匆匆結(jié)束了,我們離開風景秀麗的車村,乘著礦長的奧迪車前往革命圣地延安。

延安是路遙魂牽夢繞的地方。

1973年,他經(jīng)過層層選拔推薦,幸運地走進延安大學。在這里,他度過美好而富有激情的大學時光,也從這里走上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康莊大道。因此,延安對于他來說,有一種特殊的意義。

當然,從這個紅色搖籃走出去的作家路遙,經(jīng)過多年的不懈努力,取得了文學藝術(shù)上的輝煌成就,剛剛摘取了第三屆茅盾文學獎的桂冠,那是家鄉(xiāng)人民至高無上的光榮和自豪。戴著如此耀眼的光環(huán),路遙回到了延安母親的懷抱,理所當然要在這里逗留兩天。而我就不能陪他在延安活動了,得趕緊去清澗同尤北海書記見面,了解路遙在清澗的活動安排情況。這是路遙第一次回清澗,又是我牽線搭橋,必須心中有數(shù),絕不能出一點偏差。因此在延安賓館的院子里,我跟他分手了。

其實路遙不知道,我在離開車村煤礦時,就給子長縣石油鉆采公司的馬士斌經(jīng)理打了電話,讓他派車到延安賓館來接我,然后送我到清澗。

老馬是一個非常守信的人,奧迪車剛到延安賓館的院子里,他便帶著公司的小車提前在那里等我了。

老馬是清澗人,跟我是地地道道的老鄉(xiāng),只有四十多歲。他雖然生在清澗,但一直在延安的子長工作,非常能干,人也厚道。我之所以跟他成為朋友,是因為我給他寫過一篇報告文學,由此建立了友誼。

在延安賓館的院子里,我對正要從賓館大門往里走的路遙說,我就不進去了,現(xiàn)在就去清澗。

路遙站在賓館大門口問我,有車送你嗎?

我說,有子長石油鉆采公司的車。

路遙說,延安到清澗不遠,路上小心一點。

我說,沒事,回清澗就是回家。

這樣就算是告別了,我轉(zhuǎn)身走到賓館院子,坐著老馬的車離開延安,沿著西包公路,朝著清澗的方向飛奔而去。路上,我給接我的老馬說,不好意思,忘記把路遙介紹給你認識。

老馬笑了笑說,呵呵,路遙那么大一個作家,我一個鉆石油的人,身上油嘰嘰的,跟人家根本搭不上話,沒介紹就沒介紹,真讓你介紹給我,我還不知說什么。

我說,路遙平易近人,沒一點架子。

老馬說,不管有架子沒架子,也是著名作家,他把《人生》寫得那么足勁,我看一次哭一次,有一點我就搞不明白,他為什么把巧珍寫得那么悲慘?巧珍那么好的一個娃娃,怎就不能跟高加林在一起,如果這樣就美滿了,可結(jié)果就不是這樣。

我說,如果結(jié)局像你想的那樣,那你還會哭嗎?

老馬搖了搖頭說,作家這些事我弄不懂。

我說,讓你搞明白,那他就不是作家了。

老馬說,你說路遙那么有名,可我看他穿得實在不怎樣,跟老百姓穿的差不多,一點也不牛氣。

我說,路遙時刻保持著一名普通勞動者的本色,到哪里都是這么樸素,不愛打扮自己。

老馬說,我以為他威風凜凜,穿得牛湛湛的,看他穿的衣服還不如你。

我說,路遙這叫深藏不露。

老馬笑著說,有本事的人都比較深奧。

這樣說著,我突然有一個想法,就是路遙從延安到清澗,要經(jīng)過子長,讓路遙中午在老馬的公司吃頓飯,不知行不行?

老馬笑著說,吃頓飯能有什么問題,關(guān)鍵是我不知給他吃什么,子長就這么一個小縣城,也沒什么高檔飯館,只能吃一些家常便飯。

我說,吃家常便飯最好了,路遙最喜歡吃的就是陜北飯,你公司灶上的飯我吃了不少,覺得非常有特色,像洋芋擦擦,雜面抿節(jié),都相當?shù)氐馈?/p>

老馬說,路遙是陜北人,不稀罕這些,我怎敢用家常便飯招待他,那不是開玩笑。

我笑著說,那是你不了解他,他的飲食習慣我比你清楚。但這事只能咱倆說一說,不知他同意不同意。這樣,你等我到了清澗,我給他打一個電話,征求一下他的意見,如果他同意,我再告訴你。

老馬看了我一眼問,那我給縣上領(lǐng)導說一聲?

我說,不要驚動縣上領(lǐng)導,也不要告訴任何人,我還沒征求路遙的意見,要是在子長耽誤一些時間,到清澗就晚了,我怕清澗的領(lǐng)導著急。

老馬說,那你說了算,我聽你的安排。

老式皇冠車從延安出發(fā),到子長是吃晚飯的時間。我在老馬的食堂吃了晚飯,就讓司機把我送到清澗。

清澗和子長是相鄰的兩個縣,開車只需一個小時,在我走的時候,老馬非要陪我過去,我沒有同意。都是一些熟人,何必這么客氣,而我又不是路遙。

老馬笑了笑說,那我就不客氣了。

我去了清澗見到尤北海書記,把路遙到了延安的情況報告給他,然后問他,路遙哪天來清澗比較合適?

尤書記說,這事兒讓路遙決定,什么時候來都行,縣里把所有工作都安排妥當了。

我說,路遙告訴了我一件事,不知有困難沒有?

什么事?尤書記問我。

我說,您告訴我,路遙到清澗當晚,讓文工團演一場“清澗道情”。我把情況告訴了路遙,他的意思是能不能不看演出,看一場《人生》電影。

哎呀,這是一個新情況,我對這個事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不知縣里有沒有這個片子。尤書記馬上表示,這樣,你跟我到縣委去一趟,我讓文化局去落實。

我說,文化局說不清楚,這事要找電影公司。如果有,什么問題都解決了。如果沒有,怎辦?我覺得路遙提出這個要求,一定有他的道理,小說《人生》是他的成名作,他跟家鄉(xiāng)人民一道看《人生》,意義非同一般。

尤書記說,路遙提出的要求,盡量滿足。

這樣說著,我和尤書記很快走進縣委辦公室。他問我,你再想一想,看還有什么事,路遙回清澗一次不容易,不要給他留下遺憾。

我說,別的再沒什么,只是他弟弟讓我在清澗想辦法搞一袋白面,路遙到清澗肯定要回家看父母,可家里要給路遙吃一頓白面揪片子,卻沒有白面,這事兒我辦不到,還得你幫忙。

尤書記不理解地看著我,笑著說,路遙這么大一個作家,我不相信家里還沒一袋白面?

我說,你是縣委書記,有些情況不了解,買一袋白面那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就是有錢也買不到。

尤書記說,這事兒簡單,還有什么?他一邊問我,一邊在筆記本上記著,害怕忘了這些事情。

我說,目前就這些,暫時沒有了。

尤書記說,如果再沒什么,你去招待所休息,我讓接待辦給你安排,有什么事隨時找我,我現(xiàn)在召集開個會,把這些事再落實一下。

離開清澗縣委,我走在紅巷口的石板街道上,非常感慨。在這個貧窮的縣城里,我整整工作了五個年頭,有歡樂也有淚水,但我仍然對這里的每條街、每道巷、每座樓房充滿著難舍難分的感情,而且感到很親切。不知不覺,我來到了縣政府干部招待所。從招待所大門里走進去,看見接待辦的劉主任正在院子里,他老遠就熱情地問我,你小子什么時候回來的?

我笑著給他說,剛回來一會兒。

不是說路遙回來,怎你一個人?劉主任問。

我說,路遙明天就回清澗。

劉主任說,你小子混得不錯,跟那么大一個作家在一塊,廟大了神神就大,真是了不起。

我說,沒什么了不起,還不就那么回事。

劉主任說,哎,這樣謙虛就不對了,你現(xiàn)在也是一個不能小看的人物,剛才縣委辦公室給我打了電話,說是尤書記特別交代,把你當貴賓接待,房間已經(jīng)安排好了,我送你上去。

我說,你跟我還客氣,我自己上去。

在清澗縣干部招待所住下,我趕緊躺在床上抽了一支煙,覺得現(xiàn)在還不能睡覺,要把清澗這些事盡快告訴給路遙。因此我急忙從樓里下去,看見劉主任仍然跟一些人在院子里閑聊。

我走到他跟前,對他說,劉主任,能不能讓我給延安打一個長途電話,路遙在延安,我給他匯報點兒事。

劉主任說,我辦公室打不了長途,你去建平辦公室打,他那里可以打長途電話。

我聽劉主任這么一說,就從對面的二樓上去,走進縣政府接待辦,給惠建平說路遙在延安賓館,讓我給他打一個電話,匯報一下清澗接待的情況。

惠建平說,你隨便打。

我很快撥通延安賓館路遙住的房間電話,跟他確定了去清澗的時間,順便我征求他的意見,中午飯安排在子長,你看怎樣?

路遙問我,你在子長有熟人?

我說,有熟人,還是咱清澗老鄉(xiāng)。

路遙說,沒問題,但不要太復雜,越簡單越好。

我說,就是陜北飯。

路遙說,那我沒意見。

在清澗接待辦給路遙打完電話,我緊接著又給子長縣石油鉆采公司的馬士斌打了一個,告訴他,我已征求過路遙意見,他同意在你公司吃中午飯。

老馬非常高興,問我喝不喝酒?

我說,酒就不要準備了,路遙不喝酒。

老馬說,喝不喝,那是路遙的事,我得準備一瓶好酒,還得準備兩個硬菜,讓公司的人到中山水庫打兩條魚,請這么大一個作家吃飯,總要差不多。

我說,路遙說越簡單越好,不喜歡鋪張浪費。

老馬說,那我給他殺一只羊。

我看老馬在電話里沒完沒了,便說,那你殺吧。

離開縣政府接待辦,剛走到招待所院子,我便看見電影公司的任海生,一晃一晃從大門進來了。

任海生把我擋在院子里說,我正要找你。

我問,有什么事?路遙明天來清澗,我趕緊去給尤書記匯報一下。

任海生焦急地說,我剛從縣委開完會,找你就是放映電影《人生》的事,公司現(xiàn)在沒《人生》的片子,你看怎么解決?

我說,縣委給你落實的任務,你跑來問我,我怎給你回答。

任海生說,如果要放電影《人生》,只能去地區(qū)電影公司調(diào)片子。

我說,如果有困難,你跟我去給尤書記匯報。

任海生笑著說,你這不是讓我去找死。

我說,我知道你有辦法,而這事兒是路遙提出的,尤書記也同意,你不調(diào)片子怕不行。

任海生說,尤書記在會上說是你提的要求,我找你就是看能不能放別的電影。

我說,電影《人生》是路遙根據(jù)自己小說改編的,他這次回清澗,想看的是自己改編的電影《人生》,看別的電影在哪里不能看,這個你還不明白?

任海生笑著說,看來跟你商量不成,那我明天讓人去榆林把片子調(diào)回來,你可別在尤書記跟前告我。

我笑著給任海生說,你看我是那種人?

我對任海生還是比較了解的,他確實是一個實在人,跟我在一個系統(tǒng)共事多年,他從不裝腔作勢,也不隱瞞自己觀點,是什么就是什么。因此他聽我這么一說,也不再提調(diào)片子困難的事,跟我一塊從招待所大門出去,他回了電影公司,我去了尤書記家。在尤書記家里,我把情況給他做了匯報,然后我給他說,明天我去子長接路遙,中午飯安排在了子長,你給我派輛車。

尤書記說,這事兒我給安排。

其實,清澗到子長的路很近,可縣委辦公室給我安排的一輛吉普車走得相當吃力,平常一個多小時就到了,可那天差不多走了三個小時。開車的老惠說他好長時間不開車了,突然給他派了這個任務,沒來得及把車修一下,稍跑快一點車就開鍋。

就這樣慢騰騰到了子長,我還沒來得及跟老馬說幾句話,路遙坐的白色奧迪車就到了子長縣石油鉆采公司的院子里。隨同路遙回清澗的不僅有他弟弟王天樂,還有延安報社的李志強。

當白色奧迪車在石油鉆采公司院子剛停穩(wěn),憨厚的馬經(jīng)理看著車里下來的路遙,有些膽怯地不敢靠近,只在那里微笑,經(jīng)我一介紹,他才象征性地跟路遙握了握手,然后就悄悄站在院子的一邊了。

我給路遙說,老馬雖是公司總經(jīng)理,可他不會花言巧語,默默無聞地把公司經(jīng)營得風生水起,清澗人在子長落了個好人的名聲。

路遙微笑著說,我能看出他是一個實在人。

老馬一直微笑著,站在路遙的不遠處,像檢討一樣地說,我給你準備了點兒陜北的家常飯,就是不曉得你愛不愛吃。

路遙說,家常飯好,謝謝你的招待。

在子長縣石油鉆采公司的職工食堂里吃完飯,也不能耽誤太久,我知道尤書記帶著縣委縣政府一班人已經(jīng)在清澗縣和子長縣的交界處等候了。

在那個年代,免不了這樣的迎來送往,對于路遙回家鄉(xiāng)清澗,縣委縣政府領(lǐng)導當然也要有這樣高規(guī)格的迎接儀式,這樣才顯得對他禮貌和尊重。

就這樣,一行人在鉆采公司職工食堂里前呼后擁地走到院子,路遙頭頂著暖融融的陽光,呼吸著陜北的清新空氣,他突然在院子里站住,提出要跟老馬和公司其他人合影留念。

路遙的這個提議,讓老馬受寵若驚,從小到大還沒一個人這樣抬舉過他,他激動得淚花花直閃。

告別了子長縣,也就意味著離開了延安。

在陽光明媚的中午,路遙乘坐著延安地區(qū)政協(xié)的一輛白色奧迪車,浩浩蕩蕩地駛向革命老區(qū)清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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