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溫暖大家庭
二分場的新家和毛家屯差不多,也是三間的茅草土坯房,內(nèi)部格局也一樣,東西兩間各住兩戶,用土墻間隔開來,不用南炕北炕之間掛布簾子了,也聽不見對方的撒尿聲了。中間那間依然是過道兼廚房,安著四口大鐵鍋。
我家是和沈大夫家一起搬來的,因為來得晚,兩家都住北屋。北屋缺少了陽光,陌生感、孤獨感就很強(qiáng)烈。
住在朝陽的兩戶分別是王管教和鄭政工。王管教的兒子小狗子比我大一歲,伶牙俐齒,愛說愛鬧的;鄭政工家有個女兒大丫兒,和我同歲,說話不利索,卻愛瘋愛笑,胖臉蛋紅紅的,像兩個熟透的大蘋果。我們搬來時,小狗子和大丫兒已經(jīng)成了親密朋友。沈大夫是個單身漢,自然沒孩子,我就顯得格外孤單。小狗子和大丫兒在一起追逐打鬧,我想?yún)⑴c,他倆卻不理我,我就想起毛家屯的日本女孩小琴,不知道我離開后有沒有新的小朋友陪她玩。我品嘗到了孤獨無助的滋味,那種兒時的孤獨,其殺傷力不是大人能理解的。
一天傍晚,沈大夫家里忽然飄出一陣奇怪的聲音,我從未聽到過,只是覺得好聽,就不由自主地站在沈大夫家門外。他家的門是關(guān)著的,我感覺那奇怪的聲音是從門縫里鉆出來的,卻飄飄忽忽地飛進(jìn)了我的耳朵,直入我的內(nèi)心。那種感覺真的無法言表,只覺得那聲音很美妙,聽著,忽而周身溫暖,忽而又倍增孤單,讓人想哭。
小狗子和大丫兒也來了,他倆不再打鬧,和我一樣駐足聆聽,也是一臉的驚異。
過了一會兒,那聲音戛然而止,我們望著沈大夫的門,都舍不得離開。又過了一會兒,沈大夫推開門走了出來。他看見我們,先是一愣,很快就反應(yīng)過來,笑瞇瞇地把我們讓進(jìn)屋里,從炕邊小木桌的抽屜里拿出個半尺多長的物件,用一條花手絹包著。他展開花手絹,雙手捧著那物件含進(jìn)嘴里吹吸了幾下,那好聽的聲音就悠然響起。沈大夫停下,把那物件在我們面前晃了晃,笑瞇瞇地問道:“知道這是什么嗎?”
我們都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連說“不知道”。
沈大夫就告訴我們那是口琴,然后問我們好不好聽,我們就讓他再吹一遍。
沈大夫就認(rèn)真地吹了起來,我們聽得入了神。過了好一會兒,沈大夫停下來,說:“這回滿足了吧,我吹了好幾首歌,有一首叫《友誼地久天長》,是美國電影《魂斷藍(lán)橋》里的插曲?!?/p>
我們都聽不懂,不知道美國電影是個啥東西,也根本弄不懂什么“魂”什么“橋”的,更不明白什么叫“插曲”。
沈大夫?qū)π」纷雍痛笱緝赫f:“友誼地久天長,就是讓你們都做好伙伴兒,不管先來的后來的,都是好朋友,都要一起好好玩兒?!?/p>
小狗子像聽懂了一樣,使勁點了點頭,就一把拉住我的手,讓我和他倆一起玩。沒想到,一個口琴,一曲《友誼地久天長》,竟瞬間把三個懵懂無知的孩子黏在一起,我頓時覺得心里暖乎乎的。
由于孩子們的關(guān)系,土坯房里的四戶人家很快就變得親密無間。
農(nóng)場是個縣(團(tuán))級單位,人員構(gòu)成卻很簡單,主要就是管教干部、后勤服務(wù)人員和犯人。
我們這四家,男人都是干部,媳婦稱為家屬,只有王管教的媳婦是護(hù)士,也算是干部。
據(jù)說,“干部”一詞本是外來語諧音,有人說來源于日語,有人說來源于俄語,也有人說來源于法語。我不想深究它的來源,只知道我們國家使用“干部”一詞由來已久,使用范圍極廣,含義也比較復(fù)雜,但有個最基本的意義,就是用來和“人民群眾”相區(qū)別,所以才有什么“干群關(guān)系”“聯(lián)系群眾”“和人民群眾打成一片”等諸多說辭。這些說辭都是用來約束干部的,這種約束,自然就讓干部高人一等,內(nèi)心充滿自豪感,群眾嘛,也就自覺身居下位。
四戶人家都是干部,自豪指數(shù)相當(dāng)接近,上下班時間一致,做飯時間一致。當(dāng)四口大鐵鍋同時蒸騰起熱氣,灶坑里也冒出縷縷青煙,把個做飯的小環(huán)境弄得煙霧繚繞如同仙境,各家的女人就像騰云駕霧的仙女一樣。但各仙女廚藝不同,菜式不同,大鐵鍋里飄出的香味也不同。單身的沈大夫家里沒有仙女,自己做飯就顯得有點笨,有時就干脆不做,其余幾家就分別送給他一點。作為回報,他就會操起口琴,在蒸騰的熱氣中給大家吹上一曲。我和小狗子、大丫兒聽?wèi)T了沈大夫的口琴,這時就不再駐足聆聽,而是在霧氣中追逐打鬧,還會到各家的鍋前去聞菜香。做好飯菜,仙女們會互相交換一點,每家的餐桌上都蠻豐盛的。
王管教和媳婦趙護(hù)士都是東北坐地戶,說話都大嗓門,像開機(jī)槍似的。鄭政工是江西人,說話有點結(jié)巴,媳婦是四川人,也是大嗓門,說話尾音帶拐彎,像唱戲似的好聽,做的菜也最好吃,辣味摻著香味,辣香辣香的。
晚飯后,干部們偶爾出去開個會,大部分時候是輪換著串門聊天吹大牛。
那時,“吹牛”一詞沒有任何貶義,是用來夸獎某些人口才好會講故事的專用語。有些人經(jīng)不起夸,很快就走上了因言獲罪的倒霉之路,但此刻,還是吹牛的大好時光。
二分場沒有電燈,在煤油燈下吹牛,看不清人臉,但聲音里都閃動著每個人的豐富表情。大家直吹到煤煙滿屋,嗆得咳嗽不止才結(jié)束。吹牛是男人的活兒,到誰家吹,誰家的媳婦就去炒一簸箕瓜子,男人們一邊嗑瓜子一邊吹,孩子們都聽得目瞪口呆的。王管教嗑瓜子速度最快,一邊吹著牛,一邊讓瓜子皮毫無影響地從嘴里飛到地上,要是哪天喝了點酒,王管教的話匣子一打開就再也關(guān)不住。鄭政工本來就有點結(jié)巴,王管教吹牛時,他想插話卻插不上,越著急就會越結(jié)巴。
王管教在部隊當(dāng)?shù)氖俏乃嚤?,會說快板書,他不是吹自己的快板書如何鼓舞了部隊士氣,就是吹那些文藝女兵如何漂亮,好像部隊打勝仗都是靠他的快板書和漂亮女兵唱的歌。他每次吹漂亮女兵吹得最起勁時,他那漂亮的媳婦趙護(hù)士就會揪著他的耳朵把他強(qiáng)行帶離現(xiàn)場,那場面實在是好玩。
沈大夫沒在部隊干過,就沒什么可吹的,要靠大家?guī)退?,不過翻來覆去吹的也就是一件事:某次沈大夫給一個犯人做闌尾炎手術(shù),因手指頭太短,總也夠不著闌尾,麻藥勁兒一過,就痛得那犯人哭爹喊娘地慘叫。這故事每次吹的版本都不太一樣,沈大夫也不辯駁,只是紅著臉訕笑。
記得有一次,王管教又拿沈大夫做手術(shù)的事吹牛,鄭政工就讓沈大夫伸出手讓大家看。沈大夫無奈,就把雙手伸出來做投降狀,卻滿臉臊得通紅。沈大夫的手白白凈凈、細(xì)皮嫩肉的,就是手指頭出奇地短。手,成了沈大夫內(nèi)心的痛,只是大家都不拿自己當(dāng)外人,也沒人會顧及對方內(nèi)心的感受。那時候的人似乎也沒那么多的內(nèi)心感受,拿人短處取笑,效果才會更好,這是那年月小地方人親密關(guān)系的一種體現(xiàn)方式。以后每次沈大夫吹口琴時,我都特別注意他的手,他就會有意無意調(diào)整一下自己的角度,把手掩藏一下。后來父親說,沈大夫是個大學(xué)生,在學(xué)校談了個對象,就是因為手指頭短,談來談去的就談黃了。他很傷心,從此再也不談對象,還學(xué)會了吹口琴。難怪,沈大夫夜晚吹口琴時,我聽了會覺得有那么一絲不舒服,這種不舒服只不過是一種本能反應(yīng),后來才明白,他吹出來的是一種深沉的憂傷。
四家人互相串門是從來不用敲門的,到誰家去,推門就進(jìn),這表示互不見外。有次王管教推開鄭政工家的門,恰巧鄭政工和媳婦正在炕頭上親嘴兒,還都是一身短打扮,露胳膊露腿兒的,被王管教弄得驚慌失措,一時無處藏?zé)o處躲。
慌亂之中,鄭政工解釋說:“天有……有點冷,我倆就是暖……暖和暖……和?!?/p>
王管教發(fā)揮了他的吹牛天分,把這點事兒吹得人人皆知。當(dāng)著我們小孩子也毫不避諱,把那親嘴的動作學(xué)得惟妙惟肖,還時不時地問鄭政工:“今天你暖和了沒有?”
親嘴也能暖和?我覺得鄭政工兩口子有點奇怪,有一天竟去問大丫兒,她卻伸出右手食指刮著自己又紅又胖的臉蛋,說:“沒羞沒臊,沒羞沒臊?!眹樀梦以僖膊桓覇柫?。
轉(zhuǎn)眼間到了元旦,不知是誰提議的,吃晚飯時,大家都把飯桌子搬到外間,拼湊成個大桌子,每家的飯桌子大小高矮形狀都不一樣,大桌子就拼湊得奇形怪狀,各家做的菜式也都不同,擺了滿滿一桌兒,琳瑯滿目的。王管教喜歡喝酒,家里存貨不少,他獻(xiàn)出一瓶老白干,還提議,不分男女,每人都要干上幾杯。
那天,王管教最活躍,吃完了飯,他提議搞個大家庭文藝晚會,四家有三家贊成,只有我的父母不積極,因為他們都沒有文藝細(xì)胞。
趙護(hù)士唱了一首《東方紅》,銀鈴一樣好聽。
沈大夫掏出口琴吹了兩曲,除了那首《友誼地久天長》,還吹了一曲新的,很好聽,可大家都沒什么文化,除了小屁孩兒,就是大老粗,都聽得云山霧罩的。會唱《東方紅》的趙護(hù)士也聽得似懂非懂,沈大夫只好自報家門,說那曲子叫《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鄭政工結(jié)巴著說:“什么早……早上晚……晚上的,還是聽我講……講……講個故事吧?!彼徒Y(jié)結(jié)巴巴講了個笑話,內(nèi)容一點也不可笑,倒是小狗子結(jié)結(jié)巴巴地學(xué)了他幾句,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王管教逼著父親唱歌。無奈,父親像去年在路上趕豬那樣,胡亂吼了幾句:“北大荒,真荒涼,又有兔子又有狼,就是缺少大姑娘?!?/p>
表演節(jié)目是王管教的拿手好戲,他從屋里拿出一副“呱嗒板”,說:“我自編自演,來一段快板書,聽了不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