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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鄰家女孩

拾暖:1955—1974農(nóng)場歲月 作者:譚文治


三鄰家女孩

一座破舊的三間草房,像個坐不穩(wěn)站不直的病秧子,歪歪扭扭地戳在毛家屯角落的一處坡地上,比縣城爺爺家的三間房差了很遠。父母忙著卸車,我站在一邊,有一種莫名的恐懼。

我正噘著嘴不高興,一個小女孩兒卻突然從房子里躥出來,瞪著好奇的大眼睛,像看戲一樣看著我們,然后就笑得前仰后合的。瞬間,我內(nèi)心陌生、孤獨與恐懼的烏云就被一陣暖風吹得無影無蹤。

那時,人在我眼里是沒有男女之分好壞之別的,只有大人和小孩的不同。我被這小女孩兒的笑聲給吸引了,她穿的粉紅色花衣裳讓我感到很親切,那衣服上印的花和我的差不多;她腳上的花鞋也讓我很親切,和我的花布鞋幾乎一個模樣。我想:我的鞋是母親自己做的;她的鞋一定是她媽親手做的吧。

這座草房的西間住著一戶三口之家,中間是公用的過道兼廚房,東間則分南北兩鋪炕,南炕住著小女孩兒這家,我們住在北炕。晚上睡覺時就在兩鋪炕中間拉上個花布簾子。

南炕那家的男人姓藍,是個瘸腳,很少說話,是那種八杠子壓不出個屁的老蔫兒;女人小巧玲瓏,也不太說話,卻總是笑瞇瞇的,這是我第一次遇到用笑容說話的人。那小女孩兒和我同歲,名字叫小琴,隨她媽,也愛笑,一笑,兩腮的酒窩一跳一跳的,就像兩只蝴蝶在臉上跳舞,眼睛也瞇成了小月牙兒。

屋里自然是沒有廁所的,晚上外面漆黑一片,沒人敢去那個極為簡陋的茅房,于是每家都有個尿盆。夜深人靜,互相之間都能聽見布簾子對面“嘩啦啦”撒尿的聲音,聽見小琴撒尿聲以后,我撒尿就特別小心,唯恐被小琴聽了去。

早晨起來去茅房倒尿盆是小孩子的活兒,我常常和小琴在倒尿盆時單獨相處,這時她便笑一笑,瞇著月牙眼,讓我先倒。

有一天,我無意中聽到小琴和她媽在說話,卻嘰里咕嚕的聽不懂,頓時覺得遇到了妖怪,心里很怕,接連兩天沒敢去倒尿盆。我問母親,母親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終于忍不住了,就去問西間的男孩。那男孩耳朵邊上長了個小肉瘤,就取名叫小樁。小樁比我大一歲,卻高出了半個頭,長得愣頭愣腦的,平時很少和他說話。小樁告訴我,小琴母女是日本人,那個瘸男人是中國人。小樁還告訴我自己一家都是南朝鮮(韓國)人。

什么亂七八糟的!我聽后覺得云里霧里一般。

我問母親,什么叫日本人和南朝鮮(韓國)人?

母親說都是外國人,我更糊涂了。

因為好奇,我就特別留意小琴,她的笑總讓我有一種暖乎乎的感覺,這種感覺能從心口快速彌漫全身,我不再擔心她是妖怪了。

其實小樁也挺愛笑的,一笑,鼻子眼里就鼓出兩個鼻涕泡,像兩個小氣球在臉上甩來甩去,我不太喜歡他,擔心他是南朝鮮(韓國)妖怪。

北大荒雖然缺少大姑娘,我卻在小小的毛家屯遇到了小琴,這個鄰家的日本女孩是個真正的近鄰,近得只有一簾之隔。倒尿盆時還能單獨相處,她依然愛笑,看著她的酒窩和眼睛,我也開始笑。

有次她問我:“剛來的時候,你為什么那么埋汰???好像從泥坑里撈出來的。”我就告訴她,我是怎么讓大鐵鍋給扣在泥溝里的。

小琴笑得前仰后合的,我心想,有那么可笑嗎?再一想,是挺可笑的呀,我就跟著小琴一齊笑,也前仰后合的。

和小琴最密切的接觸是挖野菜時。

春天,萬物復(fù)蘇,就算荒僻的毛家屯,也有一番花舞蝶飛的美景。春天,農(nóng)民種的菜剛長出秧苗,挖野菜就成了家家戶戶吃飯的一件大事,這大事一般都由孩子們來干。

挖野菜有個大家遵守的規(guī)矩,誰先看見的就是誰的,這是個關(guān)于所有權(quán)的原始規(guī)則。

可是,“誰先看見的”界定起來卻很難,往往引起爭執(zhí),甚至動手打架。小樁個頭高,動作快,我倆同時看見的野菜總是被他搶先挖走,這時小琴就會幫我說話,她的小臉漲得緋紅,月牙兒眼也瞪得圓溜溜的。遇到和小琴同時看見的野菜,她總是讓我挖,我卻不好意思下手。

一天挖野菜時,我看到一棵很大的“酸沫漿”,這也是一種野菜,不用洗就可以放在嘴里,嚼一嚼就會冒出一股酸酸的、甜甜的水兒。有的人感冒發(fā)燒嘴里發(fā)苦時,就會到野外去采“酸沫漿”解饞。

小琴也看見了,她還是讓我先挖。

我就說:“等我挖完了咱倆一塊吃?!?/p>

“行!”她眼睛又瞇成了月牙兒。

沒想到,小樁卻幾步跨了過來,一邊哈哈笑,一邊用剪刀在“酸沫漿”的根部咔嚓一下剪了下來,裝進了自己的筐子里,鼻眼兒里又冒出兩個小氣球,卻被一陣風給吹破了。

我很生氣,大聲說:“是我和小琴先看見的?!?/p>

小樁抹了一把鼻涕,大聲說:“你們看見了為什么不挖,不挖就等于沒看見!”說完就要離開。

沒想到小琴沖了過去,一把抓住小樁筐里的“酸沫漿”,小樁一揮手把小琴推了個大跟頭,我正要去扶起小琴,小樁卻一溜煙跑了,原來小琴媽來了。

小琴本來沒哭,看見她媽,反倒哭了起來,嘴角一抽一抽的,頭上盤起的小辮兒也一抖一抖的。

我對小琴媽說:“我去告訴小樁他爸,小樁欺負人!”

小琴媽說:“算了,小孩子家家的,哪有那么多事兒,我再給你倆采一棵更大的?!闭f著就四處尋覓,果然很快就找到一棵,然后一分為二,讓我和小琴一起吃。

相處的日子久了,我們和小琴一家的關(guān)系漸漸融洽起來。小琴的瘸爸爸也開口說話了,還時不時地說將來要把小琴嫁給我,每次我都是傻笑一下,我不懂“嫁給我”是什么意思,直覺那肯定是件好事。

小琴好像有點懂,她的笑容里總藏著點羞澀。

我家和小琴家是有區(qū)別的,我父親是二分場的干部,母親常帶我去二分場領(lǐng)供應(yīng)糧,順便到商店給我買一角錢的“果子球”。那是一種帶芝麻的點心,圓形的,又好看又好吃,放進嘴里一嚼,就滿嘴噴香,那種香味好像能從嘴里一直彌漫到腳指頭。我每次都會留下幾個果子球給小琴,她每次拿了我的果子球,都會分一個給她媽吃。她爸雖然沒吃到,也會站在一邊傻傻地笑,還會朝我點頭示意,表達他的感激。

每次看見小琴吃果子球那個開心的樣子,我心里都會暖洋洋的,就像是我吃了小琴送給我的果子球似的?,F(xiàn)在回想起來,那應(yīng)該算作一種朦朧的滿足感吧。

有一次我給小琴果子球時,她父母都不在身邊,見小琴吃得開心,我就問她:“為什么你是日本人???日本人是什么人???”

小琴看著我,愣了一會兒,低聲說:“我告訴你,你可別跟別人說?!?/p>

我點頭說:“行,跟誰也不說!”

小琴說:“我和我媽都是日本人,日本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p>

我問:“那你們說的是很遠很遠的話?”

小琴悄悄地問我:“你聽見我和我媽說日本話了?”

“聽見一次,就是一句也聽不懂。”我也悄悄地在她耳邊說,其實周圍什么人都沒有。

小琴說:“是媽教我的。”

我問:“你爸也會說嗎?”

小琴搖晃著腦袋說:“他不會?!?/p>

我不明白,就追問道:“為什么啊?”

小琴臉上露出幾分愀然的神色,從嗓子眼兒擠出幾個字:“他不是我親爸?!?/p>

我很不解地問:“為什么不是親爸?”

小琴又搖晃著腦袋,兩根小辮子擺來擺去的,然后就塞進嘴里一個果子球,不說話了。

一天傍晚,小琴和她媽在外面玩游戲,小琴的瘸爸獨自在屋里喝燒酒,喝得老臉通紅,就走到北炕,對我們打開了話匣子。原來他也是山東人,小時候跟著他爹來到東北,給放木頭的把頭當短工。因為不懂行,一次伐木頭出了事故,他爹被砸死了,他也被砸傷了腿,落下了殘疾,直到四十歲還沒娶上媳婦。一九四五年抗戰(zhàn)勝利時,日本軍人死的死,被俘的被俘,丟下不少女人孩子。女人們?yōu)榱嘶蠲图藿o了那些窮得娶不起媳婦的中國農(nóng)民。他是一九五二年才娶的小琴媽,小琴的親爹是誰,他不知道,只知道小琴媽以前還有個兒子,一九四五年被炸死了。

小琴爸說完,我母親說:“我在縣城見過日本人,開始還不錯,后來,日本人就開始禍害中國人?!?/p>

父親說:“什么開始不錯啊,那是為了占領(lǐng)咱們國家籠絡(luò)人心。我那年在哈爾濱拉洋車時,拉過一個日本兵,挎著刀,很兇,我拉著車跑了一身汗,他還嚷嚷著‘快快的,快快的’,完了也沒給車錢?!?/p>

小琴爸卻說:“日本兵是很壞,可日本娘們兒還是不錯的,你看小琴媽,多好的女人啊?!?/p>

父親只好點頭,母親卻笑著說:“老娘們兒都比你們老爺們兒好,壞事都是你們男人干的,蘇聯(lián)老毛子更不是東西,干的壞事更多?!?/p>

又出來個蘇聯(lián)老毛子,我是越聽越糊涂,就大著膽子問小琴爸:“西屋的南朝鮮(韓國)人是啥意思???”

他搖了搖頭,憨憨地說:“那我可不知道?!?/p>

其實,我對什么拉洋車、老毛子的事,聽不明白,也不關(guān)心,倒是聽了小琴和她媽的故事,有一種怪怪的感情油然而生,我說不出那是什么感情。后來長大了,遙想當年,才明白那應(yīng)該叫同情心。

同情心,應(yīng)該是對他人的不幸遭遇產(chǎn)生共鳴的一種情感,它不僅是共鳴,也應(yīng)該包括贊成、支持、幫助等一系列的行動,這是受人的立場、觀點和境界制約的。只有共鳴沒有行動,同情心就成了一種說辭、一個擺設(shè),甚至是一種裝蒜行為。我一個小孩子,對小琴母女的同情心,既沒有觀點立場,更沒有行動;既不需要擺設(shè),也不用裝蒜,應(yīng)該說,那是同情心的初級萌芽狀態(tài)。

我相信,同情心很多人都會有,那是上天賜予人類的一種天然的高尚美德。只不過,很多人的高尚美德剛剛萌芽就在人間枯萎了,我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在毛家屯住了一年,二分場有房子住了,我們要搬家了。

告別毛家屯的情景已然模糊,只記得小琴手里拿著一雙花布鞋,是她媽新做的,小琴要送給我,卻被父親謝絕了。

父親面無表情地說:“小孩子不許要別人家的東西。”我爭辯說小琴不是別人,可父親就是不允許,這讓我和小琴都很失落。

還記得小琴那眼淚汪汪的臉上,沒有笑容,也沒有酒窩,也許她能感覺到,分別就是永別,從此再也見不到我了,再也不能一起挖野菜,更不能嫁給我了。

沒得到小琴送我的花布鞋,我很不開心,不明白為什么不能要她的東西,她可是真心給我的。我不是送給過她果子球嗎?她媽媽不但沒阻攔,自己還親自吃過兩回,這個遺憾在我心里埋藏了很久。

幾年后我才漸漸知道了中國與日本那些恩恩怨怨。每當看見關(guān)于日本侵略軍種種罪行的宣傳,心里就會想起小琴母女,那心情總是怪怪的。

再后來,凡是有點“海外關(guān)系”的都成了罪過,我自然也會想起小琴母女,那心情也是怪怪的。

此時我也懂得了“把小琴嫁給我”是什么意思,心海里便泛起一圈圈漣漪,那漣漪在懷念的微風吹拂下,顯得格外美麗,但漣漪總會四散消失的,小琴的影子終于在我心里慢慢消散了。

一九八七年,我當時在深圳電視臺工作,曾和老臺長王偉一道去日本考察。一天晚餐,我倆聊得很投機,喝了不少清酒。老臺長酒勁上涌就早早安歇,我興致正濃,便獨自上街閑逛,結(jié)果在東京的新宿街頭迷了路,被一個熱情的日本女子引導(dǎo)著才回到下榻的賓館,剛學會幾句日本短語的我向她揮手致謝,會幾句中國短語的她還之以深深地一鞠躬。一剎那,我忽然心頭一熱:她該不會是小琴吧?當然,我也知道她不可能是小琴,小琴是會說中國話的。

第二天早上,在日本留學的程曉英夫婦來賓館探望,王臺長便開起玩笑,說我昨晚外出去約會日本小女子,我內(nèi)心卻有一種微微的酸痛,就向他們講了小琴的故事。

一九七九年曾有部很紅的電影《櫻》,講的是日軍撤退后留在中國的女嬰森下光子曲折的成長故事。程曉英在影片中飾演高雅美麗的女主角森下光子,由此一舉成名,成為很多人的青春偶像。由于這個緣故,她到日本留學后,就對日本遺孤的新聞特別關(guān)注。聽我說了小琴的故事,她就告訴我,一九四五年日本宣布投降后,日本婦女因生活所迫紛紛嫁給了中國人。前幾年,由于種種原因,當年留在中國的日本婦女的后代都被允許回國定居,但因有些人缺少在日本現(xiàn)代化城市生存發(fā)展的能力,再加上語言障礙、家庭本土成員的冷漠排斥,不少人倍感孤獨無助,甚至精神崩潰,跳樓自殺的事也時有發(fā)生。

我一時無語。

王臺長是個老革命,十幾歲便在戰(zhàn)場上馳騁廝殺,他沉思良久,忽然長嘆一聲說:“這一切都是野蠻戰(zhàn)爭的罪過啊?!?/p>

對老臺長的話,我深以為然。那些手握生殺大權(quán)的好戰(zhàn)分子出于罪惡的本性,甚至僅為一己之私或逞一時之快,卻讓千萬無辜的生命墮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真是罪過。

眼前又晃動起小琴的影子,但愿她能有好命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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