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在中國文學史上,《楚辭》是繼《詩經(jīng)》而起的詩歌發(fā)展中的又一個高潮。尤其是它的代表作者,偉大的愛國主義詩人屈原,更在中國人民心中留有不可磨滅的印象。而作為他的斗爭實錄,由他的丹心碧血所凝結(jié)而成的一系列光輝辭作,則不僅在文學史上產(chǎn)生了衣被百代的深遠影響;而且其中所表現(xiàn)的詩人屈原的精神氣質(zhì)也已深入到中華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之中,對我們的民族性格、民族心態(tài)的形成與發(fā)展都起過不可忽視的作用。因此我們認為,在當前振興中華的偉大進程中,讓更多的人了解屈原及其光輝辭作是很有意義的事情。
“楚辭”這個名詞,最早見于漢代司馬遷的《史記·酷吏列傳》,它本來是一種詩體的名稱。這種詩體和它以前的《詩經(jīng)》相比頗有不同。例如《詩經(jīng)》以四字句為典型句式,句中節(jié)奏為“二二”;楚辭的典型句式則有六字與五字兩種(語氣詞“兮”除外),句中為“三三”、“三二”節(jié)奏。又如語氣詞“兮”,在《詩經(jīng)》雖已出現(xiàn),但數(shù)量不多;而楚辭運用“兮”卻是有規(guī)律的,因而成了語言形式的一個顯著特征。再如楚辭有濃郁的地方色彩,這也和經(jīng)過周王朝樂官統(tǒng)一加工的《詩經(jīng)》有所不同。宋人黃伯思說:“屈宋諸騷,皆書楚語,作楚聲,紀楚地,名楚物,故可謂之楚詞。”(《東觀馀論·校定楚詞序》)這不但較為全面地指出了楚辭的地方色彩,而且說明楚辭的得名還是與它的地方色彩有關(guān)的。
楚辭這種詩體本來是在民間產(chǎn)生的。雖然最初的情況已失傳無考,但早在公元前六世紀中葉,楚國就出現(xiàn)了從越人土語翻譯成楚辭形式的《越人歌》(見《說苑·善說》篇)。稍后數(shù)十年,又出現(xiàn)了同為楚辭形式的《孺子歌》(見《孟子·離婁下》)。再有就是《楚辭》中的《九歌》,一般研究者都認為它本是楚國的民間祭歌,后來才由屈原作了修改和加工。根據(jù)祭歌的傳承具有穩(wěn)定性這一點來推想,原來的《九歌》很可能曾經(jīng)流傳了相當長的時間。由此可見,楚辭這種詩體在楚國民間早已形成,流行的范圍也相當廣泛。偉大的詩人屈原就是在學習楚國民歌的基礎(chǔ)上,接受并發(fā)展了這一新的詩體,寫出了一系列光輝的辭作。而在屈原之后,楚國又有宋玉、唐勒、景差等人,“皆好辭而以賦見稱”(《史記·屈原列傳》)。到了漢代,賈誼等人繼續(xù)以楚辭這種詩體來寫作。在這種情況下,“楚辭”一詞又成為屈原以下一些作者所作詩歌的名稱。
屈原等人所作的楚辭,本為單篇流傳。到西漢末年劉向編校群書,把屈原、宋玉、賈誼、淮南小山、東方朔、莊忌、王褒諸人所作的楚辭,加上他自己的一篇《九嘆》,編成一集。于是,《楚辭》便成為一部書的專名。后來,東漢王逸給劉向所編的《楚辭》作注,并加進他自己寫的一篇《九思》,并命名全書為《楚辭章句》,這就是現(xiàn)在所能見到的最早的《楚辭》注本。漢代以后,給《楚辭》作注的人很多,其中最有影響的注本是南宋洪興祖的《楚辭補注》和朱熹的《楚辭集注》。楚辭之所以得到流傳,并為人們所深刻了解,是與各個時代的注釋研究工作分不開的。
下面著重說說偉大詩人屈原的情況。
屈原名平,字原,是戰(zhàn)國時代楚王室的遠房宗族。他出生在公元前353年(即楚宣王十七年,周顯王十六年)[1]。根據(jù)《史記·屈原列傳》及其它有關(guān)材料的記載,屈原是一個很有才能的人,他“博聞強志,明于治亂,嫻于辭令”。在楚懷王時期,他擔任過左徒和三閭大夫兩項官職。三閭大夫掌管五族三姓(昭、屈、景)之事,屈原在這個職位上曾努力栽培王族子弟,希望他們成為優(yōu)秀人才,為國效力。當他任職左徒時,更受到楚懷王的重用,“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yīng)對諸侯,王甚任之”。所以屈原很想利用這些條件來實現(xiàn)他的遠大政治理想,即首先是使楚國富強壯大,最終達到統(tǒng)一全中國的目的。
在屈原的心目中,全中國無論從疆域上、歷史上、文化上來說,都是一個統(tǒng)一的整體。所以當他為了給楚國探尋正確的治國之道而總結(jié)前人的經(jīng)驗教訓時,就很自然地著眼于整個中國的歷史。例如他談到夏、商、周三代開國之君任用眾賢,談到唐堯、虞舜遵道得路;也談到夏啟王康娛自縱,羿與寒浞亂流鮮終,夏桀、商紂捷徑窘步。當他遭到讒害而要求公正裁決時,便想象去向虞舜陳詞。當他極端孤立而尋求伴侶時,便想象去結(jié)交宓妃、簡狄和二姚。當他假設(shè)要離開楚國故宇時,也是在想象中周游全中國的大地與太空(以上均見《離騷》)。這些都說明屈原是充分自覺地意識到自己是一個中國人;中國終于要重新恢復統(tǒng)一,并出現(xiàn)唐虞三代那樣的盛世,這也正是屈原所一心向往的遠大目標。
但是屈原又是生活在戰(zhàn)國時代的楚國,并且還與楚王朝有著宗族關(guān)系。所以,他很自然地認為:為了實現(xiàn)結(jié)束分裂戰(zhàn)亂,統(tǒng)一全中國的遠大理想,就必須首先使楚國富強起來。同時,屈原又清楚地認識到:為了使楚國富強壯大,就必須在內(nèi)政上進行巨大的變革,即實行法治以改變舊貴族“背法度而心治”的局面,舉賢授能以破除腐朽的世襲制度。同時在外交上則要運用聯(lián)齊抗秦的策略,以對付秦國遠交近攻、逐個擊破的方針。為此,屈原在內(nèi)外兩方面都進行了艱巨激烈的斗爭。
《史記·屈原列傳》說楚懷王讓屈原制訂“憲令”,還沒有定稿,代表舊貴族勢力的上官大夫就想把它奪過來。屈原不答應(yīng),上官大夫就向懷王進讒,屈原因此遭到懷王的疏遠。這是一場重大的政治斗爭在史書上留下的影子。雖然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能看到“憲令”的內(nèi)容,但從后來屈原所寫的一系列辭作中卻可以清楚地看出,他所強烈堅持的兩項主要原則就是實行法治和舉賢授能,這也就是在楚國變革舊的政治法律以適應(yīng)當時已在全中國范圍內(nèi)出現(xiàn)的經(jīng)濟制度的變化(即由奴隸制轉(zhuǎn)變?yōu)榉饨ㄖ疲?。然而實行法治和舉賢授能勢必大大觸犯舊貴族集團的利益,所以“制憲奪稿”實際上并非屈原與上官大夫個人之間的斗爭,而是楚國新、舊兩派政治勢力進行搏斗的一種表現(xiàn)。正因為這樣,屈原才遭到整個舊貴族勢力的排擠與打擊,終于失去了楚懷王的信任。盡管屈原進行了堅韌頑強的斗爭,但他所遭受的卻只有越來越嚴重的迫害。
在外交方面,屈原聯(lián)齊抗秦的主張也一再受到挫折。楚懷王十六年,秦國派張儀至楚,離間楚國與齊國的關(guān)系。懷王受張儀的欺騙而與齊國絕交。后來當他發(fā)現(xiàn)受騙時又出兵攻秦,結(jié)果一再大??;齊國又不來救援,其它諸國也乘機攻楚,使楚國陷于困境。雖然這中間懷王曾命屈原使齊,恢復了齊楚邦交,但總的說來楚國此時兵挫地削,國勢已受到嚴重的打擊。
正是在內(nèi)政、外交兩方面都遭到挫折的情況下,大概在楚懷王二十四、二十五年之間,屈原從楚國的政治中心郢都(今湖北省江陵縣)被謫貶到漢北(今湖北省襄陽市一帶)。又大約在屈原外放于漢北之前,他創(chuàng)作了一生中最重要的政治抒情詩《離騷》。在《離騷》中,屈原懷著強烈的感情敘寫了他的理想和斗爭、探索與追求,以及怎樣遭到讒害而陷于極端孤立的處境?!峨x騷》對楚國的政治現(xiàn)實特別是腐朽的舊貴族勢力進行了尖銳的揭露,而對廣大楚國人的命運則表現(xiàn)了深刻的關(guān)心與同情。作者為了堅持自己的進步理想和高尚節(jié)操,一再表示無論遭受多大的打擊與迫害也決不調(diào)和妥協(xié),同流合污。他在痛苦思索各種出路的過程中,也曾想到離開楚國,到別處去尋求明君,施展抱負。這在戰(zhàn)國時代本來是相當普遍的事情;然而作為一個堅強純貞的愛國者,屈原最終還是寧死而不愿離開故國。在《離騷》最后屈原明確聲稱:“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所以不久他便離開郢都,往漢北去了。
屈原在謫居漢北期間,曾寫了一篇感人至深的辭作,就是收在《九章》中的《抽思》?!冻樗肌吩谧肥龀淹跖c屈原說定要實行變革,后來又改變方針;以及屈原反復進諫,懷王拒絕不采納等方面,都和《離騷》所說的一致。但屈原此時已經(jīng)遠居漢北,因此對郢都的思念便成為極其強烈的感情:初夏的夜本來是短的,但詩人卻覺得從天黑到天明猶如經(jīng)年。他思念郢都,卻只能在夢中頻頻探顧。他又描述自己的靈魂在楚國原野尋覓路途,依著月亮和星星指引的方向馳往郢都。屈原在其辭作中,曾不止一次寫到夢中的活動,以加強思想的表述和情感的抒發(fā)。《抽思》所刻畫的夢境最為深刻而感人,它突出表現(xiàn)了詩人對郢都的強烈思念,而這主要就因為那里正進行著關(guān)系到楚國命運的重大斗爭。
屈原在漢北并沒有呆很長時間。因為據(jù)《史記·屈原列傳》所記,在楚懷王三十年,秦昭王約楚懷王會于武關(guān)時,屈原已經(jīng)在朝了。他勸懷王不要到武關(guān)去,因為“秦虎狼之國不可信”。然而懷王的幼子子蘭卻力勸懷王赴會,以免失掉秦國的歡心。結(jié)果懷王前去赴會,卻被秦國扣留拘禁,三年之后終于死在秦國。楚頃襄王即位后,子蘭反而當上了令尹(宰相),就在他的讒害下,屈原被放逐到楚國的江南地區(qū),此后便再也沒有返回郢都。
屈原被放江南,在《九章》的《哀郢》、《涉江》等篇中有清楚的記述。多數(shù)研究者認為《哀郢》作于頃襄王二十一年,這年秦將白起攻破郢都,楚王朝遷于陳城(今河南省淮陽縣)。此時屈原被放已有九年,他既因久放不返而極其愁苦,又深感故都破滅的悲痛,因此才聲淚俱下地寫了這篇《哀郢》。他在篇中痛苦地回憶當年被放離郢的情況,沿著長江、夏水到達現(xiàn)在的武漢地區(qū),再一直東下直到陵陽(在今安徽省南部青陽縣以南陵陽鎮(zhèn)附近)。他在陵陽呆了九年,當獲悉郢都被秦軍攻陷時,不能不為之心碎;嚴重的國難更加深了他對故都的思念,也觸發(fā)了長期被放逐的悲憤。在整個《哀郢》中,屈原對腐朽的舊貴族勢力作了極其尖銳有力的揭露,而對國家人民以至楚國的山川風物則傾注了深刻的眷戀之情。
《哀郢》之后,屈原又寫了《涉江》,從中可以推測屈原在寫了《哀郢》之后不久即離開陵陽,溯江西上,重新到了今武漢地區(qū);然后折向西南而行,穿過洞庭,由沅江而至辰陽,再向南入于溆浦(辰陽、溆浦均在今湖南西部沅江中游)。在這個地區(qū),他是獨處深山,與世隔絕。但從詩中也可以看出,無論處境多么嚴酷,他仍然保持了堅強的斗爭性格,同時也堅信他所為之而斗爭了一生的進步理想,將“與天地同壽”、“與日月同光”。
屈原流放到湘西地區(qū)的深山窮谷之后,本來是無法再遷移了。然而在頃襄王二十二年(公元前277年),秦國又攻陷楚國黔中郡(在今湖南省沅陵西),離屈原的放地非常之近。為了不當俘虜,他只得再下沅江,穿過洞庭湖而至湘水流域,最后就在長沙東北的汨羅江投水自殺,以身殉國。在自殺之前,他寫了《懷沙》、《惜往日》兩篇最后的辭作(均見《楚辭·九章》)。《懷沙》一開頭說“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這說明他是在四月間到達長沙附近的。因此,古代民間相傳屈原于五月初五投汨羅江而死,是很有可能的。《懷沙》末尾說“知死不可讓,愿勿愛兮”,可見這一篇的確表現(xiàn)了自殺的決心;但真正的“絕命書”卻是《惜往日》。在《惜往日》中,屈原對他一生的斗爭作了最終的概括,使人清楚地看到他最根本的思想主張,就是出于愛國主義而強烈要求在楚國實行法治,使國家富強起來。在一開始當他得到楚懷王的信任時,這個目的在一定程度上是達到了的:“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詔以昭時。奉先功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國富強而法立兮,屬貞臣而日娭?!比欢捎诔呐f貴族勢力極其強大,他們?yōu)榱俗畲笙薅鹊孬@取私利,是必須堅持“背法度而心治”的。因此雙方的矛盾是不可調(diào)和的;而由于具體歷史條件所形成的力量對比極其懸殊,所以屈原的理想與主張盡管體現(xiàn)了歷史發(fā)展的趨勢,具有進步意義,還是被反動的舊貴族勢力所摧殘以至于扼殺了。這就是屈原戰(zhàn)斗一生的悲劇意義之所在,也是他的詩篇充滿了悲壯之美的原因。這一歷史悲劇之所以是美的,就因為在一次具體的歷史較量中屈原雖然失敗了,但從一個較長的歷史發(fā)展時期來看,屈原的法治主張、愛國主義和統(tǒng)一全中國的理想,卻都有進步意義的,是符合歷史發(fā)展方向的。所以他那戰(zhàn)斗的一生,堅強的性格和壯美的詩篇才長期受到人民群眾的尊敬與喜愛,煥發(fā)出永不磨滅的光彩。
最后,對本書的譯注情況作幾點說明:
(一)本書共譯注《楚辭》十六篇,原文均照《四部備要》排印明代汲古閣本《楚辭補注》過錄。在過錄中對個別字句作了校改,并在注中說明校改的根據(jù)。對于原書中的繁體字、古體字則一律改為通行簡化字。
(二)本書既有譯文,注釋理應(yīng)從簡,但考慮到楚辭中較多長篇,原文與譯文相隔多頁,讀者難以一一對照,所以仍酌增注釋,以便讀者即在當頁讀懂原文。又各篇注釋不避重復,也是為了讀者免于翻檢。
(三)本書的翻譯基本上采用嚴格的直譯。因為在譯者看來,《楚辭》譯成現(xiàn)代漢語,本已不可能保留原來的詩味;加以譯者修養(yǎng)有限,更不敢以自己的“再創(chuàng)作”來替代原作。我們所能做的,只是通過直譯幫助讀者閱讀和欣賞原作。為了做到嚴格的直譯,許多譯句不免啰唆以至于笨拙。全書錯誤不當之處,敬希讀者批評指正。
徐建華
金舒年(北京大學對外漢語教育學院)
[1]關(guān)于屈原的生年,研究者多有歧說,這里采用的是胡念貽說,見其所著《屈原生年新考》,刊《文史》第五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