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西行漫記
1 西行漫記
一九八三年春節(jié)剛過。
在西去的列車上,靠窗坐著一位高個頭、寬肩膀的中年男子。他那雙深沉而憂郁的眼睛里倏地放射出異常的興奮之光,引起鄰座的好奇。
一路上,他一會兒扒車窗觀望路邊一片枯萎的花草樹木,不時地嘖嘖贊嘆;一會兒仰靠在椅背上,凝視著遠方綿延起伏的山脈,顯出思緒萬千的表情;一會兒又從藍色勞動布夾克衫兜里掏出圓珠筆和小日記本記載著什么,那么認真仔細,接著輕輕地嘆息,露出心事重重的樣子??傊?,他那神態(tài)使人捉摸不透。
這人是誰?干什么的?從哪兒來?去何方?同車的旅客中,有的用疑惑的目光打量著他,也有的在詢問他什么,可他不理睬,讓人沒趣地收住了話。不甘寂寞的旅客相互間竊竊私語,嘰嘰喳喳地議論著,但誰也猜不透他的內(nèi)心,人們的好奇心懸在空中,既遺憾,又無奈。
他就是隨著海門六匡鄉(xiāng)建筑隊到新疆克拉瑪依打工的楊國興。第一次出遠門他顯得有些忐忑不安,從上海坐火車前往新疆克拉瑪依要六天的時間,這一遙遠而漫長的旅程,讓靠著車窗旁的楊國興更是心潮起伏。
楊國興一九五四年出生在海門市六匡鄉(xiāng)一個偏僻的小村,樸實的鄉(xiāng)親們世世代代在這塊土地上繁衍耕耘,用辛勤的汗水,澆灌著養(yǎng)育了自己的大地。也許是第一次乘坐長途列車,昏昏沉沉的楊國興眼前似乎閃現(xiàn)著家鄉(xiāng)春光里金燦燦的油菜花引來了翩翩飛舞的彩蝶,散發(fā)出陣陣誘人的芳香;夏日里吐著紅纓的玉米棒子,向人們炫耀著飽滿的果實;金秋季節(jié),潔白的棉花在綠葉的映襯下,猶如滿天繁星,閃閃爍爍,令人遐思不已。還有鮮紅鮮紅的赤豆、又圓又粗的豌豆、顆粒飽滿的麥穗、清涼芳香的薄荷……
在楊國興的記憶中,最難忘的要數(shù)元麥?zhǔn)焱傅募竟?jié)。金色田野里,麥浪翻滾,成熟的麥穗心,像即將出嫁的閨女,含羞地低著頭,又忍不住發(fā)出陣陣微笑。開鐮在即,家家戶戶洋溢著豐收的喜悅,村前的磨刀石上,從早到晚響著“嚓嚓”的磨鐮刀聲。正值滿月夜,晚飯后,楊國興和小伙伴們最喜歡聚集在村頭打谷場前面的王大伯家。王大伯走起路來,一拖一拖的。不知怎么回事,王大伯至今孤身一人,卻對楊國興這些孩子們特別喜愛,在那間低矮的元寶屋里,楊國興和小伙伴們無拘無束。
他的碗櫥里,總是放著洗凈的西紅柿、熟透了的香瓜,還有炒蠶豆、烤地瓜什么的,每每小伙伴們吃著、笑著、鬧著,王大伯則蹲在一旁抽他的“勇士”香煙,眼睛笑得瞇成一條縫?!俺喳溞Q嘍!吃麥蠶嘍!”不知哪個小伙伴沖著王大伯嚷嚷,那時,麥子是生產(chǎn)隊的,不能隨便摘。
王大伯咬著半截頭的“勇士”煙,在門前的自留地上摘了一籃子剛剛收漿的元麥籽兒,用那雙粗糙的手搓來搓去,濾掉麥殼,剩下壯鼓鼓的麥粒。王大伯用手一捏,麥粒里流出乳白色的漿汁,他用舌頭舔舔,自言自語地說:“莫急莫急,大伯做麥蠶?!币粫核贮c著了鍋,在“噼噼啪啪”的脆響中,小屋里彌漫著誘人的香味。
他又支起小石磨,一只手把滾燙的麥粒倒進磨里,另一只手轉(zhuǎn)動小磨。隨著一陣“吱呀吱呀”的聲音,石磨四周溢出一團團又香又粘的麥香。楊國興和小伙伴們一擁而上,滿把滿把地往嘴里塞,王大伯依舊蹲在鍋旁,吧嗒吧嗒地抽著“勇士”,額頭上的皺紋像木刻似的。
小時候楊國興和小伙伴們吃麥蠶的一幕幕留在他的記憶里,他不明白,那時鄉(xiāng)親們沒日沒夜地苦干,為什么還是受窮。每年青黃不接的時候,還要政府發(fā)救濟糧,有時候大家在餓得忍無可忍的情況下,不得不搓麥蠶充饑。許多三十幾歲的小伙連老婆都找不到呀……那個窮呀!
楊國興也是其中的一個。
當(dāng)他還在襁褓中,父母相繼去世,留下他們兄弟四個,大哥帶著他們?nèi)齻€弟弟,常常過著吃著上頓沒有下頓的日子。當(dāng)冬天寒流到來,兄弟四個躲在茅草屋里的床鋪上,不敢出來,左右鄰居有的送來了自己孩子的棉衣棉褲,有的端著冒著熱氣的玉米糝兒粥碗……在鄉(xiāng)鄰的幫助下,楊家的兄弟們就這樣度過了一年又一年的時光。經(jīng)熱心鄉(xiāng)鄰介紹,楊國興二十八歲那年入贅江濱中海村周家,與相同窮苦命運的周裕香結(jié)了婚。
周裕香的父親在周裕香童年的時候病死,母親是個不理事的農(nóng)家婦女,不當(dāng)家做主。楊國興到了周家以后,忠義村就派村民小組組長問楊國興索要“三糧四錢”和勞力錢,楊國興沒有辦法只得把周裕香家的兩間破草屋當(dāng)了抵了債。楊國興來到周家一年后,周裕香就生下了女兒周楊。楊國興看看家中一貧如洗,一家四口靠種田度日,怕也無法翻身過上好日子。
楊國興這才被招進六匡鄉(xiāng)的建筑隊,搭上了去新疆的列車。
“國興呀,你第一次出遠門要小心呀!到了新疆打個電話回來,讓我放心呀!”臨走的晚上周裕香含著眼淚吩咐丈夫楊國興。
紅日當(dāng)空,靠著火車窗下的楊國興總覺得車廂漸漸燥熱起來了,在睡夢中聽見其中一位旅客大聲喊著:“看!看!火焰山到了!”楊國興揉了揉眼睛,側(cè)身探頭向窗外望去,他似乎感覺火車進了火焰的世界。
楊國興重新站了起來,從火車玻璃窗外向遠處眺望,在人們視線中逐漸消失的火焰山,仿佛是一條火龍,縱橫在大地上。此時的楊國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童年的記憶。
每到夏季來臨,左鄰右舍的同伴們晚上乘涼,大家都會不約而同來到村口的大柳樹下,纏著王大伯講神話小說《西游記》的情景。
特別是王大伯嘴里叼著“勇士”煙,手搖著壞了半邊的蒲扇子,用沙地話眉飛色舞地講著《三借芭蕉扇》一段又一段的故事,讓同伴們聽得入了迷。
當(dāng)王大伯講到精彩之處,他會“裝腔作勢”地停頓下來,最后來個“且聽下回分解,回家睡覺了”而結(jié)束當(dāng)天的“乘涼晚會”。今天坐在火車上的楊國興回想起這件事來,覺得頗有情趣。
實際上火焰山并沒有火焰,是因為山上的紅色火巖裸露在外。烈日當(dāng)空,紅光閃耀,云煙縈繞,就像熊熊烈焰分散在整個高山的平面上。
當(dāng)時的火焰山并不出名,也就是因為吳承恩老先生在《西游記》里寫了一段《三借芭蕉扇》使新疆的火焰山名揚四海。
楊國興仍然記得王大伯講述的《三借芭蕉扇》的故事:唐僧師徒西行而去,行至火焰山,要想過山,只有向鐵扇公主借得芭蕉扇。孫悟空把師父安頓好,前往芭蕉洞找鐵扇公主。鐵扇公主是牛魔王之妻、紅孩兒之母,因上次紅孩兒被孫悟空收服而與他結(jié)下了冤仇,所以不肯借扇。
孫悟空初次借扇,被鐵扇公主用芭蕉扇扇得無影無蹤。靈吉菩薩得知實情,給了孫悟空一?!岸L(fēng)丹”再去借扇。孫悟空二次借扇,鐵扇公主又用芭蕉扇扇他,孫悟空口含“定風(fēng)丹”一動不動。公主急忙回洞,閉門不出。
孫悟空只得變成一只小飛蟲,趁著鐵扇公主喝茶之際進入她的腹中。鐵扇公主腹疼難忍,答應(yīng)借扇給孫悟空,但給的是一把假扇。
第三次孫悟空變成牛魔王的模樣,欺騙鐵扇公主,騙得了真扇。哪知牛魔王到家得知真相后緊急追趕,孫悟空大戰(zhàn)牛魔王。八戒、沙僧上前助陣,最后把牛魔王打得現(xiàn)出了原形,孫悟空用芭蕉扇滅了山火,師徒四人繼續(xù)西行……
王大伯曾經(jīng)繪聲繪色敘述的《三借芭蕉扇》,消除了楊國興幾天來坐車的疲憊。
火焰山并不是傳說中的火山,但山上被太陽烤出熱量,散發(fā)在自然中,周圍環(huán)境的氣溫也在40℃左右,初春火焰山周圍,列車行至山腳下,坐在車廂里,人們也覺得很不適應(yīng),大家都脫下了棉衣,直喊:“熱呀!”
實際上大家不知道,火焰山應(yīng)該也與當(dāng)?shù)鬲毺氐牡貏萦嘘P(guān),整個地形四面高山環(huán)繞,像漏斗形,中間又特別低洼,最低的地方比海平面要低到二百米。天空中的烈日,使山上裸露在外面的火巖的溫度很快升高,四面高山一阻擋,不管是什么方位刮的風(fēng),也無法吹在“漏斗”中,真可謂“密不透風(fēng)”的城墻。所以火焰山這個地方,是中國大陸最熱的地方。
列車穿過了火焰山,也就離吐魯番的鄯善站不遠了。
一會兒,楊國興坐的這趟火車,停在了鄯善站的站臺下,火車站廣播的通知獲悉,這趟班次的火車,停留鄯善站的時間較長,旅客可以下來走動。
旅客們因為經(jīng)過火焰山地區(qū)的悶熱,紛紛從火車上下來,楊國興也從出口處隨人流一起走進鄯善站旁邊的小集市。
楊國興看見小集市兩旁,到處都是小商小販擺的小攤,水果應(yīng)有盡有,特別是哈密瓜和葡萄賣的人最多,陣陣的水果香味夾著微風(fēng)向楊國興撲面而來。他輕輕地舒了口氣,心底發(fā)出了一個輕松而神怡的聲音:“真爽!”
真是果香誘人,涼風(fēng)宜人呀!
一陣陣清新之氣,在空氣中回游飄蕩,一個個身著維吾爾族服飾的人,在小集市上穿梭。綠樹環(huán)繞著火車站的周圍,映襯著小集市,則不失為邊城小區(qū)一道美麗的風(fēng)景線。
“大家聽好:要吃哈密瓜,鄯善是正宗的。傳說,新疆的哈密瓜并不是哈密特產(chǎn)。當(dāng)時,有個皇帝佬兒,要吃新疆的香瓜,哈密王就從鄯善運走了一車,上京城進貢,皇帝佬兒品嘗得異常興奮,連聲說:‘真甜,真香,真好吃!’皇帝佬兒就問下面的大臣,此瓜是新疆什么地方送來的,下面的大臣匯報是從哈密送來,‘行!哈密送來就賜名叫哈密瓜’!”皇帝開了金口,哈密瓜的名字就傳遍了九州。
楊國興也站在人群中,聽著賣哈密瓜的吆喝著。聽了賣瓜的“自賣自夸”,旅客們就發(fā)瘋似地爭先恐后搶著買吆喝人的瓜。楊國興也掏出錢買了一個瓜,上火車后,切開一看,如同綠色的翡翠,切了一塊往嘴里一咬,香甜味美一下子溢滿了全身,一剎那減輕了長時間坐車的那種說不出的沉重沉悶的壓力。
然而“天有不測風(fēng)云”。楊國興只感覺火車啟動的聲音,同時窗外突然狂風(fēng)大作,風(fēng)沙卷著一顆顆圓粒,一瞬間升向了天空,不亞于氦彈爆炸。一團黑色煙霧盤旋在空中,剛剛陽光燦爛的天氣,頓時昏天黑地,飛沙走石卷著暴風(fēng)向大自然發(fā)起了脾氣。那驚心動魄的場景,楊國興還是第一次見到。
這趟列車只得暫停鄯善站。
大約一個小時以后,風(fēng)停沙止,小站上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平靜,列車這才徐徐啟動,向前行駛。
楊國興坐在車上思索著剛才驚魂一幕,他湊到鄰座新疆的漢族人問道:“剛才風(fēng)沙是怎么回事?”
“小伙子你不懂,這是西部戈壁灘正常的現(xiàn)象。要在多少年前,像這樣的風(fēng)沙危害性非常大,每年一到季節(jié),這樣的風(fēng)沙要刮好多天。整個被風(fēng)沙侵害的地方,莊稼全部折斷,甚至房屋也被風(fēng)沙卷起挪動了位置。造成的損失不可估量。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就有一場與今天一樣的大風(fēng)沙,整整刮了十多個小時,新疆地區(qū)近萬公頃等著收鐮的麥子,卻被風(fēng)沙毀掉。高一點的莊稼,像高粱、棉花被風(fēng)沙刮得不知去向,連根也找不到。大自然‘給予’人類災(zāi)害,近幾年來讓人們變得更加有了責(zé)任心。防災(zāi)減難措施基本到位,國家撥款吐魯番地區(qū),整個地區(qū)年年植樹造林。近幾十年來吐魯番種植防護林近四千公頃,林帶總長達到三千公里,有了樹林,就有了環(huán)網(wǎng),風(fēng)沙的淫威就會降低?!?/p>
……
這一次楊國興也品嘗到坐列車的滋味。
頭一回坐列車,印象深刻。豈止是印象深刻,簡直就是刻骨銘心。除了這次遇到罕見的風(fēng)沙,就是列車走走停停,每一次停留都有人流蜂擁而上,人擠人,人挨人,過道里擠著人,盥洗間擠著人,整個車廂里的人擠成了小蝦米兒。剛剛熬過那個“十年的時代”,人們從禁錮和窒息中探出頭,誰不想看一看外面的世界?誰不想讓自己的生活過得更有奔頭呢?
落后的運力,落后的設(shè)施。落后卻也有落后的好處,沒有空調(diào),車廂的玻璃窗隨時可以打開,灌一點冷風(fēng)可以讓人神志清醒。六天六夜的行程,沒有條件睡,有座位已經(jīng)算不錯了,還有站的,腿都站腫了。從上海上車的時候,楊國興因為年輕,還有一點“元氣”。
楊國興用一只搪瓷茶缸,將就著列車上供應(yīng)的開水,吃著從家里帶來的饅頭干兒和咸菜,咸菜用開水一沖,就是一碗湯??上Я熊嚿系乃畬氋F,有時候望眼欲穿也擠不下一滴兩滴來。到了飯點,只好干嚼饅頭干,嚼得滿嘴是泡。這次因著難得的哈密瓜,嚼出的泡難受程度似乎減輕了許多。
列車經(jīng)過烏魯木齊再到奎屯市,下車的時候,各位旅客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一個個全不像個人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