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歷史人物的神話

研究中國古代神話，有一個復雜、有趣、值得探討的問題，就是神話人物本身的性質(zhì)問題。不能簡單地斷定，神話人物都是虛構(gòu)的。固然，大部分的神話人物，例如開天辟地的盤古、火神祝融、水神玄冥、木神句芒、金神蓐收、土神后土、河伯、雨師、風伯、四海海神、諸山山神、玄女、素女、瑤姬、精衛(wèi)、夸父、刑天、共工、燭龍、相柳、欽（péi）、貳負、窫窳……自然一望而知其為虛構(gòu)。這類神話人物，是最純粹的、百分之百的神話人物?？墒钦摰狡渌恍┥裨捜宋?，比如說與盤古同屬開辟神的女媧吧，問題就沒有那么簡單了。女媧蛇身人面，造人補天，論理應(yīng)該算是虛構(gòu)人物，然而卻不能說這個人物是百分之百的虛構(gòu)。在女媧的身上，似乎總還殘留著——或者不如說是閃動著——一二分遠年歷史上“大祖母”的影子吧。女媧當然并不代表具體的某一祖母，卻能夠代表某一段時期的祖母之群。近十多年來我是逐漸比較相信“史影”之說了。我認為相當一部分神話并不都是憑空虛構(gòu)的，從神話五光十色的三棱鏡中，總或多或少會曲折地反映出一些歷史的面影來的。女媧的情況是如此，至于西王母，她身上的“史影”可能就更多些。“蓬發(fā)戴勝、豹尾虎齒”，可能是某偏遠地區(qū)一個部落酋長幻想折射的寫像，后來演化為穆天子去晤見的雍穆的人王，當然是順理成章的事。論到黃帝、堯、舜、禹等神話人物，他們身上歷史的面影就更為濃厚。黃帝在神話中雖然表現(xiàn)為具有上帝身份的至高無上的天神，但從他和炎帝以及蚩尤戰(zhàn)爭的情況看，又隱隱顯示出他在原始社會后期作為部落聯(lián)盟酋長的身份。神話中的堯、舜、禹，除禹的天神性較重而外，堯和舜都已經(jīng)由神性漸趨向于人性了。因而要把這些神話人物看作是純屬虛構(gòu)，那是很難做出這種勇敢的判斷的。只能這么說，他們有可能是出于虛構(gòu)，但也很有可能是原始氏族社會時期的著名領(lǐng)袖，確實為人民做了不少好事，受到人民的尊崇敬愛，因而在傳說中將他們神話化了。

還有一種是，歷史上確有其人，由于他們所做的事業(yè)得到人民的擁護，人民在他們的口頭文學——民間傳說中，給這些人附會上了神話的因素，使他們一方面既作為歷史人物，另方面也并不妨礙以神話傳說人物的身份出現(xiàn)在神話傳說中。高爾基說：“古代‘著名的’人物，乃是制造神的原料。”（《蘇聯(lián)的文學》）不錯，這完全是有此可能的。像伊尹、傅說、成湯、姜太公、李冰乃至秦始皇等，這些都是確鑿有據(jù)的歷史人物，然而也都幾乎成了半神的人物。以這些人物為題材而創(chuàng)作的神話（自然先是口頭創(chuàng)作，然后才記錄為書面文字），哪怕是零星片斷，我們也該予以承認，納入神話考察的范圍。其他具有神話因素的歷史人物我們在分論中還要大略談到，現(xiàn)在且把我國歷史上一個最著名的人物——孔子的情況談?wù)劇Ｅe此一例，庶見一斑。

孔子的生年卒年，以及平生事跡，都般般可考，是一個最翔實的歷史人物。《論語》又曾說他“不語怪、力、亂、神”。像這樣一個專以研究政治、哲學、倫理、道德為務(wù)的極平實的學者、教育家和思想家，照一般的情況而論，應(yīng)該和神話很少關(guān)聯(lián)了。是的，傳說孔子還竭力否定過神話。像“黃帝四面”（《尸子》）、“夔一足”（《韓非子》）之類的神話傳說，孔子一概不予相信，而巧妙地用歷史的現(xiàn)象去解釋它。孔門弟子一個個也都腳踏實地地研究學問，從不發(fā)表略帶幻想的玄虛的言論。如果將孔子和他的門徒，和“神話人物”這樣的詞語聯(lián)系起來，一定會使人感到吃驚，或許還會覺得是對于圣賢的褻瀆的。

然而，事物往往依從辯證法的規(guī)律向著自己相反的方向發(fā)展?？鬃雍退膸讉€著名弟子，在民間傳說中，都漸漸被附會上許多神話的因素，使他們不自覺地從歷史人物走向了神話人物，最后是兼二者于一身。

拿孔子來說吧，《論語》說他“不語怪”，民間傳說里他卻大量地“語”了“怪”。諸如防風之骨、（fén）羊、萍實、奇鸧（cáng）、商羊等，都是孔子所語的怪?，F(xiàn)在姑不論孔子語怪的事實，只說他本人身上的神話因素?！妒酚洝た鬃邮兰摇氛f：“顏氏女禱于尼丘，得孔子，生而首上圩（yú）頂。”“圩頂”，就是頭頂四旁高而中間凹，是個凹腦袋，相貌就很奇特?！斗ㄔ分榱帧肪戆艘洞呵镅菘讏D》說：“孔子長十尺?！薄短接[》卷六九引《論語隱義注》說：“孔子屐長一尺四寸，與凡人異?！薄秴问洗呵铩ど鞔笃氛f：“孔子之勁，舉國門之關(guān)?！薄痘茨献印ぶ餍g(shù)篇》說：“孔子足躡郊菟?！陛耸腔⒌囊馑?，楚人方言，謂虎為菟：孔子一腳可以踢翻山野的老虎。以上傳說，都把孔子描繪作雄赳赳的武夫的模樣，一點也不像是文質(zhì)彬彬的學者。《琴操·孔子厄》寫孔子被匡人所圍，“數(shù)日不解，弟子皆有饑色。……孔子乃引琴而歌，音曲甚哀。有暴風擊拒，軍士僵仆，于是匡人乃知孔子圣人，瓦解而去”?？鬃拥那僖?，竟能呼來暴風，驅(qū)散匡兵，似乎比諸葛亮“借東風”還要神效。豈不是把孔子當作是一個具有神性的人物了么？孔子似乎確也有些不同尋常，從下面一個故事中便充分地表現(xiàn)出來：

孔子厄于陳，弦歌于館中。夜有一人，長九尺余，著皂衣高冠，大吒，聲動左右。子貢進，問：“何人耶？”使提子貢而挾之。子路引出，與戰(zhàn)于庭。有頃，未勝?？鬃硬熘娖浼总囬g時時開如掌。孔子曰：“何不探其甲車，引而奮登？”子路引之，沒手仆于地，乃是大鳀魚也，長九尺余?？鬃釉唬骸按宋镆?，何為來哉？吾聞物老則群精依之，因衰而至。此其來也，豈以吾遇厄絕糧，從者病乎？夫六畜之物，……老則為怪，殺之則已，夫何患焉?！毕腋璨惠z。子路烹之，其味滋，病者興。明日，遂行。（《搜神記》卷十九）

孔子能見怪不怪，指揮門徒和妖物作戰(zhàn)，斃而食之，解了陳蔡之圍，確實有超人的膽識。然而此非歷史故事，乃是神話幻想，孔子和子路在這個幻想故事中一同染上了若干神話的色彩。

最使孔子具有神話色彩、成為神話人物的，是下面一個故事：

昔魯人有浮海而失津者，至于亶洲，見仲尼及七十子游于海中。與魯人一木杖，令閉目乘之，使歸告魯侯，筑城以備寇。魯人出海，投杖水中，乃龍也。具以狀告，魯侯不信；俄而有群燕數(shù)萬，銜土培城，魯侯乃大城曲阜。迄，而齊寇至，攻魯，不克而還。（《太平御覽》卷九二二引崔鴻《（十六國春秋）北涼錄》）

這是孔子死后多年的事了，忽然被魯人發(fā)現(xiàn)他竟安然無恙，和七十門人弟子俱游于海上的亶洲；而且由于愛國心的激發(fā)，還授予魯人一條龍杖，叫他乘了回去告知魯侯，筑城備寇。后來事情發(fā)展的經(jīng)過竟悉如預料：這里孔子及其門人豈不都成了神人或仙人了么？

是的，不僅孔子身上神話的因素濃厚，就是孔門的幾個著名弟子，像顏淵、子路、澹臺子羽、公冶長等，都各有不同的神話因素。公冶長識鳥音是眾所周知的一段富有神話意趣的民間傳說，從古到今流傳下來，還流傳到某些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如布依族），形成若干異文，幾乎婦孺皆曉：這就是歷史人物而有神話因素最能說明問題的。子路和澹臺子羽都是著名的勇士，常和妖怪邪魅戰(zhàn)斗，他們身上具有神話因素且不用說了；就連孔子最稱贊的“貧而好學”“不幸早死”的顏淵，在民間傳說中，他居然也是一個無畏的勇士：

顏淵、子路共坐于門，有鬼魅求見孔子，其目若日，其形甚偉。子路失魄口禁。顏淵乃納屐拔劍而前，卷扯其腰，于是化為蛇，遂斬之?？鬃映鲇^，嘆曰：“勇者不懼，知者不惑，仁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古小說鉤沈》輯《小說》）

顏淵和鬼魅戰(zhàn)斗，自然也是神話幻想，顏淵和孔子在故事中都充當了神話人物。連最不可能染上神話色彩的顏淵尚且如此，那么各個時期歷史人物身上豐富多彩的神話因素就大有考察的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