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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研究生導師黃昆先生  曹昌祺

名師風范:憶黃昆 作者:陳辰嘉,虞麗生 主編


我的研究生導師黃昆先生

曹昌祺

黃昆先生是1951年從英國回來的,回國后即在老北京大學(“院系調(diào)整”前的北京大學)物理系任教.當時的學制,本科是四年,和現(xiàn)在一樣(但中間曾增加為五年,甚至六年).我在三年級時,黃先生教我們“近代物理”課.他的教學態(tài)度十分認真.碰到學生提出的問題一時不能完滿解釋時,從不敷衍搪塞,總是說:“你的問題很好,我想想再回答你.”等他想好了,就會主動找提問題的同學做出解釋.這種認真坦誠的態(tài)度使我們當學生的很感動,所以一直銘記在心.我在做教員以后,碰到這種情況,也仿照他的榜樣去做,受到學生的好評.這就是他的“不僅言傳,而且身教”吧.

1952年“院系調(diào)整”,成立了許多專業(yè)性學院,在北京就有地質(zhì)學院、礦業(yè)學院、石油學院等等所謂“八大學院”,都需要物理教師.另外,國家發(fā)展工業(yè)急需礦藏,要大力發(fā)展物理探礦.我們1949級和下面的1950級,由于當時國家急需人才就提前一年畢業(yè).我在1952年畢業(yè)后,留校做研究生.當時做研究生也是畢業(yè)分配定下的,不像后來改為自己投考.研究生分配留校后,導師是誰,先由學生提志愿,再經(jīng)所提教師同意后確定.由于受到黃先生治學精神的感召,我報了他作為導師.他同意了,于是我成為他的第一個研究生,那年他才33歲.

黃先生本來是從事固體理論研究的,取得許多重要成果.他在英國留學時,曾師從著名物理學家莫特(1977年獲諾貝爾物理學獎).黃先生在學術風格上很受莫特的影響,著重于建立簡明的物理模型,而不是繁重的數(shù)學推導.有時我們做學生的推導出一些結(jié)果,自信還比較嚴格,但他不一定就立刻相信是正確的.只有當我們能從物理上給予論證,他想想認為合理的,才點頭認可.黃先生的這種思想方法也使得我們做學生的很受教益——促使我們?nèi)プ⒁馔茖е械奈锢韮?nèi)涵.當然,這種“物理上論證”有時并不容易做到,但他要求我們盡量努力去做.

黃昆先生回國后,鑒于新發(fā)展的半導體物理對國民經(jīng)濟可能有重要的價值,毅然地從一般性的固體物理轉(zhuǎn)到這個方向.當時國內(nèi)從事半導體研究的不過寥寥數(shù)人.黃先生以其深厚的理論功底,對我國半導體學科的發(fā)展,做出了重要的貢獻.

黃先生在指導研究生的過程中,注重并且鼓勵他們的主動積極性.研究生可以自己去定畢業(yè)論文的題目(至少在我做研究生的時期是這樣).那時候,國內(nèi)還沒有高純度的鍺及硅的半導體,主要用的半導體材料是氧化亞銅.氧化亞銅含有超過比例的氧,因而是p型半導體.它與銅極構(gòu)成的整流器被認為是“金屬—半導體結(jié)”.約飛(A. Ioffe)曾提出,在氧化亞銅鄰近銅的邊界處,因與銅達到平衡狀態(tài),可能含有超過比例的銅,而成為n型半導體.這樣,氧化亞銅整流器將成為“金屬-n-p結(jié)”.但實驗結(jié)果表明,即使在900℃以上,與銅接觸,并達到平衡狀態(tài)的氧化亞銅仍然是“含氧超過比例”的,否定了他的猜想.但我覺得,這個問題未必就這樣了結(jié).在對問題做了較仔細的分析后,我得出結(jié)論:高溫時銅與氧化亞銅的接觸電勢差會反向.而此效應將導致在氧化亞銅鄰接母銅片的一個薄層中含有超過比例的銅.這樣,在淬火后將會形成“金屬-n-p結(jié)”.黃先生鼓勵了我這種對實際問題做仔細、具體分析的態(tài)度,并推薦我在1956年舉行的第一屆全國半導體物理會議上做了研究報告.

黃先生的夫人李愛扶老師是英國人.“李愛扶”是她來中國后黃先生為她取的中文名字.我們曾笑問黃先生是否要她“愛夫”,但不便直說.李愛扶也是學物理的,在黃先生回國后不久也來到了中國.鑒于她初來時不會漢語,并擔心她不一定能符合北大的任職要求,黃先生只同意她在物理系義務地工作,不領取工資.我們當學生的有些抱不平.但黃先生說:“等她學會了漢語并能正常承擔任務時,再考慮拿工資吧.”

黃先生也很重視物理學的科普工作.他在20世紀50年代曾長期擔任《物理通報》的副主編.這是一份科普性的刊物,我們做研究生的認為他這樣的專家花很多精力在科普性工作上不值得.他卻不同意我們的看法,告教我們說:“普及物理知識是一項很有意義的工作,使更多的人了解物理學,對促進物理學的發(fā)展有很大的好處.”這使我們感到很慚愧,并對科普的意義有了新的認識.后來,我在擔任北京市物理學會理事長時,重視抓中學物理教學和中學生物理競賽,并舉辦一些科普講座,都是受到他影響的緣故.

1955年我研究生畢業(yè)后分配到蘭州大學任教,并擔任兩門理論物理課程的講授,因而研究方向也轉(zhuǎn)到理論物理.1957年雖奉教育部調(diào)令回到北京大學,但仍擔任理論物理課程的教學.由于不在一個教研室,與黃先生的聯(lián)系就少了,只是有時去他家看看他.我最后一次見到黃先生是在中關園內(nèi)的走道上.黃先生一直住在中關園的一套普通住房內(nèi).他那時已患有帕金森氏病,見到我,打量了我一下,仍開玩笑地說:“你怎么像個英國鄉(xiāng)村中的小紳士?”我也笑了,心想:“好啊,不但是個小紳士,還是鄉(xiāng)村中的,真那么可笑嗎?”我回家后照著鏡子好好看看,還感到幾分遺憾:當年我訪問劍橋大學和牛津大學時,沒有注意英國鄉(xiāng)村中的小紳士是個什么樣子.

這些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但回想起來仍歷歷在目.現(xiàn)在黃先生已永遠地離開了我們,然而“往事并不如煙”,他的學識風度、談笑舉止,仍將長久地留在還活著的、認識他的人們的心中.


作者簡介

曹昌祺,北京大學教授(已退休).1952年本科畢業(yè)于北京大學物理系,1955年研究生畢業(yè).長期從事理論物理方面的教學和科研工作,在基本粒子和量子光學理論方面發(fā)表有眾多文章,并出版了《電動力學》、《量子規(guī)范場論》、《輻射和光場的量子統(tǒng)計理論》等專著,在我國的量子光學發(fā)展方面做了大量工作.曾任中國物理學會理事、量子光學專業(yè)委員會第一屆和第二屆主任委員,北京市物理學會理事長,北京市物理教學研究會理事長等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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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① 附帶說一下,當時也沒有建立“學位制”,“文化程度”只說是“大學本科畢業(yè)”或“研究生畢業(yè)”;研究生階段一律為三年.

② 有關黃先生的研究工作,可參見:中國科學技術協(xié)會.中國科學技術專家傳略·理學編·物理學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③ 根據(jù)全國自然名詞審定委員會公布的《物理學名詞》(1996),現(xiàn)譯為“約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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