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江樓夜談

魚麗之宴 作者:木心 著


江樓夜談

答香港《中報》月刊記者問 李鄺 撰錄

塞尚:“如果我確知我的畫將破壞,我將不再畫畫?!?/p>

勃拉克:“如果我確知我的畫將被燒掉,我將拼命地畫?!?/p>

我們向坐在沙灘椅上的東方畫家發(fā)問:“您呢?木心先生?!?/p>

“我?”畫家答道:“我的畫已經(jīng)全部毀滅,也預知今后畫出來的東西很難幸存。畫之前、畫之中、畫之后,三重快樂是分內(nèi)的。塞尚他們所煩惱的是要取得第四重母愛的快樂。延種本能在精神上竟也這樣亢強,以致使那些才智過人的藝術(shù)家偏執(zhí)到如此焦躁的地步。為了免于這第四重快樂,我曾一度成為文化形態(tài)學的贊賞者?!?/p>

快樂的傳奇

“先生是指《西方之衰落》中的論證觀點?”

“這類論點不自覺的引證者從來就很多,斯賓格勒整理了一番,可惜只注意巴比倫等九種文化的有機性。其實整部可知的人類文化史,才是意識形態(tài)的大戲。伊剛·福利德爾一輩想完成這個光怪陸離的體系,東拉西扯,強人就范,我感到乏味了,退而畫畫,但求分內(nèi)的三重快樂循環(huán)不息?!?/p>

“第四重是精神延種的母愛的快樂。有第五種嗎?”

“因畫而生活安逸的快樂?!?/p>

“第六重?”

“因畫而受人稱道的快樂?!?/p>

“第七重?”

“沒有。”畫家吸紙煙,“塞尚的母愛是為了要把他的蘋果放入羅佛爾大冰箱?!?/p>

“塞尚不要第五重嗎?”

“也許吧!他不是大聲嚷嚷法郎有難聞的氣味嗎。”

“那么勃拉克呢?”

“喬治·勃拉克先生的住處離此不遠,請去訪問了他之后,再回來繼續(xù)談吧。”

機巧的遁詞!我們應(yīng)和著笑。飲茶,嚼糖。

二十世紀行將過去。八十年代,一個春風駘蕩的夜晚,東海之濱,畫家的工作室,我們有幸拜賞了木心先生近三年來的一百余幅作品。我們已聞悉他是個奇特的人,畫著奇妙的畫,待到目睹這成集成冊的杰作,完全超出我們宿構(gòu)的臆想。華嚴深靈,變幻莫測,分不清何為必然何為偶然,何為表象何為觀念,只覺得凜然,蕭然,翩然,陶然,盎然,嫣然……這是什么呢,這個精神世界是達·芬奇、梵樂希、西貝柳斯蹤跡依稀的幽谷,是王維、倪瓚、朱耷透露過消息的清肅醞之鄉(xiāng)。它的廣度深度是不可方物的。尤不可思議者是它的密度。其中五十幅風景(山水),畫面特小,每幅蓄聚著極大的能量,使人目眩神馳。云岡的石像,其大令我們覺得非人所為,這集風景,其小使我們覺得非人所為。一偉美,一精美,都是魔術(shù)般令人迷惑、屏息……畫家的靈思妙腕與象牙果核發(fā)絲上的雕工特技是全然不同的。匠人倚小賣小,以小取寵。木心先生則率性而為,他在丈二大軸八米長卷揮灑之余,忽就小幅,既不嫌方寸局促,對布局設(shè)色造像運筆亦概不介意,自由自在地調(diào)排著各種繪畫因素,觀賞者無從捉摸其起落始成,但覺神韻流蕩,真元襲人……激動,狂喜,繼之深深憂慮這樣的圖畫的命運否泰了。隱忍不住,才借用塞尚、勃拉克的自白,冒昧啟問,不料畫家卻沖謙自牧于三重快樂之內(nèi)。

現(xiàn)代的初民

“先生何以預知您的作品將無一幸存,苛求的卡夫卡也還是留下吉光片羽??!”

畫家莞爾:“不是卡夫卡式苛求,是常識……塞尚、勃拉克,誰又能幸存?那種所謂‘燈光與黎明之間’的藝術(shù)勞作,畫家也許因為忙碌,來不及想到永生。人的自知之明,從狂熱的宗教信仰終于冷卻為宇宙論……無所謂悲觀主義、樂觀主義的宇宙家鄉(xiāng)觀念,豈不要笑掉伏爾泰的牙?明哲而癡心,也只有這樣,才能以精練過的思維和感覺來與宇宙對立。你們所發(fā)的疑問,應(yīng)是屬于宇宙觀的范疇,從宇宙至繪畫,中間程序應(yīng)是:世界觀—人生觀—藝術(shù)觀。私情會使常識的程序顛倒,煩惱隨之叢生。一個要洗手不畫,另一個要拼了命畫。為什么不能像孟德斯鳩那樣雙目大張保持一貫凈朗的心境呢?”

畫家的解釋,蘊藉微茫卻有助于我們領(lǐng)悟他從高處下、從深處出、從遠處歸的根本態(tài)度,我們用目光請求他繼續(xù)講下去——

“我是畫著玩,我作畫的態(tài)度近乎初民在巖洞中刻畫牛形的態(tài)度,那時已經(jīng)有展覽會這樣一回事了,在美術(shù)史插圖中所熟見的太古壁畫,當時一定也很轟動,初民們擠進洞來,指指點點,煞是熱鬧,那個身披獸皮或樹葉的大畫家,在畫前,畫中,畫后,還沒有意識到貝殼換陶罐之類的買賣——我這個初民卻在巖洞中午睡,洞外市聲鼎沸,全世界大大小小的畫家都在興奮貿(mào)易,熙熙攘攘,把我吵醒了,我像貓一樣弓背伸懶腰,在一片嘈雜的人聲中,辨出畢加索的嗓音:‘貓吃掉鳥,畢加索吃掉貓,畫吃掉畢加索……它又一點一點地吃掉達·芬奇,黑人雕塑吃掉黑人——到頭來,都一樣,差別在于他們自己并不領(lǐng)會這個道理而已,最后的勝利一定屬于畫。’我在心里笑:不一定,羅佛爾和夏洛克吃掉畫,宇宙吃掉羅佛爾和夏洛克……淺淺的知識比無知更使人栗六不安,深深的知識使人安定,我們無非是落在這樣的一片淺淺深深之中?!?/p>

一個觀念

“先生就是憑借這廣義的自知之明而創(chuàng)作?”

“不是創(chuàng)作,是畫畫。我有一個‘讀者觀念’,這個觀念比我自身高明十倍,我畫給它看。是赫胥黎吧,他在講演之前,虔誠請教前輩大師:應(yīng)該如何對待聽眾的水平?大師道:他們一無所知。我畫到一半時,這個讀者觀念聚而明,明而顯,百般挑剔,糾纏不去,直到這位梅菲斯特式的批評家悄然引退。只有‘靜,畫,我’三者同在,才算是一個閃耀著的終點。福樓拜夫子自道,他是由幾個可憐的觀念構(gòu)成的。與他相比,我更可憐,只此一個觀念。”

這樣的“讀者觀念”,不知有幾人能具有。

“馬蒂斯把畢加索奉為唯一夠格的批評家,木心先生除了心中的以‘能’的形式存在的批評家之外,還有身外的以‘質(zhì)’的形式存在的批評家嗎?”

“很多。人們看我的畫,我看人們的眼睛。平時,畫沉睡著,有善意的人注視它時:醒了。我借旁人的眼睛看自己的畫,倏然陌生了,便能適意于與自己的作品的分離。我不如塞尚他們多情,多情總是累贅。每次從展覽會中取回畫件,看到它們疲憊不堪,因為它們?nèi)鄙偎?。周詳警僻的評論固然可喜,一聲稚氣的驚呼更能使畫蘇醒。但是,既然‘人人因被人認識而得益’成為一句流行的格言,那么先是格言本身被人認識,再是格言的設(shè)計者被人認識,而得益。一想到它的反面是人人因被人誤解而受害,我就十分樂意得益了。但愿那位英國智者說得對:輪到別人的,也會輪到你的頭上來。”

文化中年期

我們已經(jīng)目擊了畫家的作品,又親聽了他亦莊亦諧的談?wù)?,夜在深去,我們在告別前,未能免俗地作幾則提問:

“聽說先生正在寫一論文《中國畫往何處去》,能先告訴我們一個大綱嗎?”

“中國畫在技法上一直盤桓在漸變之中,已到突變的臨界了。唐代文化接納了印度波斯的影響,精神反特別旺盛,而唐之典范性亦反而更強?!?/p>

“先生對世界畫壇的千門萬戶又有何說?”

“現(xiàn)代畫派,紛紛揚揚,不論抽象具象,選擇其中真誠有度者,一言以蔽之:‘思無邪。’”

木心先生的臨別贈言是:

“我們的時代是人類文化的中年期。真是巧合:太陽正處于中年期,地球亦處于中年期,人類文化經(jīng)歷了充滿神話寓言的童年,文藝復興情竇初開的少年,浪漫主義狂歌痛哭的青年,杰出的藝術(shù)各以其足夠的自知之明為其所生息的時代留下了不可更替的特征。童年幼年是熱中,少年青年是熱情,而壯年中年是熱誠。文化的兩翼是科學與藝術(shù),我們所值的世紀,后半葉,藝術(shù)這一翼見弱了。這個時代原以熱誠為不可更替的特征的,可是畢加索一語道破:‘我們這個時代缺少的是熱誠……’我們,我們這些中年人,還總得夢想以熱誠來驚動藝術(sh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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